拾柴
我是候鳥。
準確地說,更是一只穿行黑夜的漂鳥。從一出生,雙親就已將我命名,黑夜是我的渡輪,不停歇地將我從平原遷到山林,再從山林返回平原,我也樂意將這秋千一樣的個體行徑奉為今生的宿命。順應(yīng)春秋時間的輪回,沿緯度遷徙,周而復(fù)始,才是候鳥真正的習性。只是,終年棲息在陸地上的我,卻沒有可供拍打的燦爛羽翼,更捱不過漫長的等待,和途中的獵殺之痛,已將自然四季悄悄變換為古巴比倫人制定的星期而舟車輪回。
星期五的傍晚,拎起一個灰色的布包,從容城沱江出發(fā),包里裝著一只水杯,一點零食,少量衣物,等到過洞庭大橋,匆匆清點夕光下的洞庭湖波,就離我的“巢穴”越來越近了。此刻,城市里早已華燈初上。我卻只是它們匆匆的過客。我需要抵達一座山——城市的陰影地帶。它以珍珠命名,卻并不披掛歷史的珠光。它只是南方一處普通的山丘,曾經(jīng)盤山住著數(shù)百拆遷戶,一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寺廟在城市的變遷里早已不復(fù)存在。幾年前,我被朋友領(lǐng)到這里,在山林中兜轉(zhuǎn)了一圈,嗅到了熟悉的故園草木葳蕤的氣息,就認定它將是我未來的遷徙之地。
數(shù)十里之外,它青蔥浩蕩的綠苔之氣依然如章魚一般向我伸出強勁的觸角,吸附著我往它的胸口游走。
山之陽,矗立著我的家園。
叩開家園。我的暗夜遷徒算是告一段落了。
周一的清晨,我仍在山的領(lǐng)空沉睡,不肯醒來。風在耳邊輕喚,山林步近,溫柔地推搡著我,曾幾何時,我認定它們是我—— 一個寫作者的后窗之鏡,照見歲月靜好和滋養(yǎng)筆下的蓬勃熱望。《鏡中》,當初的一首詩,更是我與它們約定的明證。野心洋溢的我,更想讓它們成為我詩集上的一枚郵票,可以抵達宇宙天際的某個神秘地帶。
夢境也由此而來,連綿不絕,在現(xiàn)實的林間蜿蜒。我醒不醒來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林木終年蓊郁,山上有條長長的蛇形小徑,如果我的朋友在山上走,我從窗口應(yīng)是可以辨出他熟悉的身影。還可呼喊他,大風起的日子里,他一定會若有所動,朝我的窗口不盡地張望,華年也從此停頓。當然,這一切只是我虛頭巴腦的遐想。山路的北面,是寬闊的岳陽大道,再往北,是城市的眼眸和喉舌:報社,醫(yī)院,人大……山路一路往西,是王家河大橋,相傳王家義務(wù)擺渡,造福兩岸的人們。大雪紛飛的時節(jié),我一步一步叩問過那座橋,也曾如跪乳的羔羊,寫下懷想的幾句詩行。
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如此廣闊的圈子,或許我只是更想說,我是這座城市視野最開闊的人。這似是不容爭辨的客觀事實。
諸君呵!近鄉(xiāng)情更怯。我近乎美妙地描繪著我行程中的一切。它們的確是生活的主體嗎?你們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沒有?那些沒被說出的又是什么?
周一還在山間沉睡?周一,雙休日之后,我難道不應(yīng)該遵守陸地候鳥的作息規(guī)定,回到那座讓我安身立命廿載的容城工作嗎?候鳥也是需要儲蓄足夠的糧食過冬的?。?/p>
在城市的月色里游蕩至深夜,然后在艷陽的清晨醉夢不肯醒來,這是我最近的常態(tài)。在山間深嗅一口草木沉郁的氣息,還是在人群里放出一道刺目亮光,哪一種才可釀就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放逐滋味?
我們到底需要一面什么樣的后窗之鏡,端出和呈現(xiàn)我們千瘡百孔的生活真相?
我見過這樣一群人。他們深夜圍趴在一張大書桌上,翻開書頁,每每從段落中嗅到深切的美意,找到足可安慰自己的如同圣經(jīng)一般的箴言。一個人在臺上鏗鏘陳詞,一群人安靜聆聽,有人在點頭,有人眼角泛著淚光。我更似一個冷冷的旁觀者。在任何一種集體行為里,我總是如此疏離和淡漠。當一個人反復(fù)篤定強調(diào)自己擁有什么時,我卻總是讀到其反面。
有那樣一個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她著一身清新雅致的白,及腰寬闊的披風,散發(fā)溫暖的氣息,戴著編織禮帽,絲縷劉海鉆出帽沿,貼在光潔的額上,嘴唇上的小巧黑痣醒目,像是一枚閃亮的迷你圖釘,釘正我們對美人淺薄的認知。她在認真傾聽每一個人。她的到來,也讓我想起薩岡的一部小說:《你好,憂愁》。她的故事,或許也只是千萬留學生中并不起眼的那一個。去年,她聽從父母之命回國,留學生涯從此中斷。戀愛了三年的美國男友,也只能暫時分開,更大可能是永久分離?;貒?,她面臨諸多不適,錯過了秋招,春招還在等待中。她學的專業(yè)是社會學,本想在國外發(fā)展的她,因為一次變故全盤打亂了自己的人生計劃,新的社會關(guān)系如何建立和適應(yīng)對于她來說是一個艱難的調(diào)整過程。
而令我頗擔擾的是,異地戀的兩個年輕人真能敵得過現(xiàn)實的壓力嗎?她目光堅定,理性而清晰地向我陳述,戀愛三年的時間其實不長也不短,戀人對于她而言,是生命中的貴人,更是終生的摯友,這是一世都不能改變的。未來在與不在一起又有什么關(guān)系。遙遠燈塔一般的他,目光不及的地方,依然幽幽地發(fā)散出暗夜航燈的光芒,鼓勵著她,過好現(xiàn)時的每一天。
這樣一個女孩,晚我一個代際的女孩,她走近我,和我親切攀談,語速極快,每一秒都似在思考,目光橫掃一切迷茫,我讀到了重要的人生力量。我們曾經(jīng)視為最親密的人,現(xiàn)在乃至以后到底是以一種什么樣的精神在支撐著我們前行。
非常狀態(tài)的我,是不是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我和他認識的時間并不長。但他卻給了我一段很珍貴的時光。何其珍貴,因為我懂得也預(yù)知不可能再有男人以這樣的方式待我,他珍視我內(nèi)在的精神,認定我是真正的寫作者,以他最樸素的方式寵護我,為我配備最好的筆記本和耳麥,而自己從沒舍得去用這些。像兄長,更像我的父輩,時刻叮嚀我,實現(xiàn)在我看來永遠正確而徒勞的人生價值。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說,他也是我生命中的貴人。在他身上,我看到幾重面貌,戀人,親人,師長。我曾經(jīng)耽溺于他的寵愛,枕著他龐雜的書房做著一個小女人庸常的夢。
我的魂不守舍從此開始。幾乎忘了一只候鳥,哪怕是一只陸地候鳥,和山林的所有,我的后窗之鏡的約定。
沒有真正的獨處和內(nèi)省,離開伍爾芙所說一間自己的房間,還能淌出象樣的文字和精神嗎?他給我買了不少的書,還翻找出我這么多年念念不忘的上世紀少年啟蒙讀本,他總會為我創(chuàng)造一些驚喜和神奇。他在深情地喂養(yǎng)我。我一邊翻一邊扔,大笑其中的某個段落,或者干脆只記得某個雞湯警句權(quán)且作為與人的談資。更多時候,讀書昏昏然,如同深度催眠術(shù)。他是在復(fù)制另一個曾經(jīng)的自己嗎?或許,他也曾詰問過自己。
我曾自以為自己很懂他??墒?,我真的懂他嗎?我像一個記不起上一秒發(fā)生了什么的耄耋老人,一次又一次問他:中式服裝好不好看?我想買來送給他。等他抗議時,我才猛然驚覺他不是早告訴過我么?;叵脒^往,我又有多少的自以為是曾強加于他。是的,我那耍橫的孩子氣,以及五秒之后的覺察之情,像一雙捆綁銷售的過時產(chǎn)品困擾我多時,在他那里,我淪為可笑的“檢討販子”。沒有誰批評我比他更狠,所以,淚點那么高的我卻在他面前哭得洶涌而狼狽。胸口那么疼,涌出一剎那的覺悟,原來你在世間的幸福獲得從來都不是平白無故的,你需要付出等同的代價。
他是世間最會制造溫暖的人,卻不是自帶溫暖。他涼薄孤寂的足印其實多么需要一個真正懂他的女人呵護。他的熱情讓人傷感。他為愛戀中的人忙碌著,看到他疲憊的背影,心底泛出深深的疼惜。這樣一個赤子,會讓我只想抹掉自己那些多余且沒用的標簽,站在他面前,我只是一個樸素而平常的女人。我知曉自己必須要長大,破繭成蝶,就像此刻,我懂得,只有安靜下來,真正地安靜下來,才會聆聽到曾經(jīng)我和他一起譜寫的溫柔音律。
我也開始聽到另一個聲音從自己的胸腔里嚷出來,接納他的善行,也接納他的脆弱與不堪,就像接納我的不堪一樣都不比他少的全部。我們的面目重疊又錯開,我們說著愛又吐出愛。我們只有愛自己,建立真正的自己,才能愛上對方。
我和他曾經(jīng)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只為了領(lǐng)上一支綽約玫瑰。一支不可企及的玫瑰。如今他隔開玫瑰多日,也隔開我多日。種籽一旦播下,我相信世間總有一種力量會讓它一如從前生發(fā)。
他贈予我許多。但我卻從來只收到一樣,一面無法復(fù)制的后窗之鏡,等我還原和映上另一個他——昔日逐夢少年心中的斑斕宇宙。他熱切的目光,如月,如星座,那也是一只漂鳥的明燈和導(dǎo)航,定會伴我余生。
床頭鬧鐘準秒響起。又是一個明天。我是一只候鳥,更是一只穿行黑夜的漂鳥。耳畔回蕩著他的叮嚀之音。得早起。得規(guī)劃和儲備好未來一個冬季的食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