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翼
【作者簡介】
侯方域(1618—1655),字朝宗,河南商丘人,明末清初文學家。明末時參加復社,與方以智、冒襄、陳貞慧齊名,稱“四公子”。入清,應順治八年(1651)河南鄉(xiāng)試,中副榜。文章富才氣,與魏禧、汪琬并稱“清初三大家”。著有《壯悔堂文集》《四憶堂詩集》。
馬伶?zhèn)鳍?/p>
侯方域
馬伶者,金陵梨園部也。②金陵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當太平盛時,人易為樂。③其士女之問桃葉渡、游雨華臺者,趾相錯也。④梨園以技鳴者,無慮數(shù)十輩,而其最著者二:曰興化部,曰華林部。⑤
一日,新安賈合兩部為大會,遍征金陵之貴客文人,與夫妖姬靜女,莫不畢集。⑥列興化于東肆,華林于西肆,兩肆皆奏《鳴鳳》——所謂椒山先生者。⑦迨半奏,引商刻羽,抗墜疾徐,并稱善也。⑧當兩相國論河套,而西肆之為嚴嵩相國者曰李伶,東肆則馬伶。⑨坐客乃西顧而嘆,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復東。⑩未幾更進,則東肆不復能終曲。詢其故,蓋馬伶恥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1 1
馬伶者,金陵之善歌者也。既去,而興化部又不肯輒以易之,乃竟輟其技不奏,而華林部獨著。1 2去后且三年而馬伶歸,遍告其故侶,請于新安賈曰:“今日幸為開宴,招前日賓客,愿與華林部更奏《鳴鳳》,奉一日歡。” 1 3既奏,已而論河套,馬伶復為嚴嵩相國以出,李伶忽失聲,匍匐前稱弟子。1 4興化部是日遂凌出華林部遠甚。1 5
其夜,華林部過馬伶曰:“子,天下之善技也,然無以易李伶。李伶之為嚴相國,至矣。子又安從授之而掩其上哉?”1 6馬伶曰:“固然。天下無以易李伶,李伶即又不肯授我。我聞今相國昆山顧秉謙者,嚴相國儔也。我走京師,求為其門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國于朝房,察其舉止,聆其語言,久乃得之。此吾之所為師也?!? 7華林部相與羅拜而去。
馬伶名錦,字云將,其先西域人,當時稱為馬回回云。
侯方域曰:異哉,馬伶之自得師也!夫其以李伶為絕技,無所干求,乃走事昆山,見昆山猶之見分宜也。1 8以分宜教分宜,安得不工哉!嗚呼!恥其技之不若,而去數(shù)千里,為卒三年。倘三年猶不得,即猶不歸爾。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須問耶?
1伶:歌舞戲曲演員。
2金陵:今江蘇南京。梨園部:指戲班。
3留都:古代王朝遷都后,常在舊都保留朝廷機構,稱留都。明代先定都南京,后遷北京。社稷:古代帝王、諸侯所祭的土神和谷神,后代指國家。
4問:探訪,游覽。桃葉渡、雨華臺:都是南京的名勝之地。雨華臺,即雨花臺。趾相錯:腳印相交錯,形容游人之多。
5鳴:出名。無慮:大約,大概。
6新安賈(ɡǔ):新安商人。新安,今安徽歙(shè)縣一帶,當時屬徽州。賈,商人。征:召集。妖姬:艷麗女人。靜女:美麗少女?!对娊洝れo女》:“靜女其姝?!?/p>
7列興化于東肆:把興化班安排在東邊戲場。肆,店鋪,這里指戲場。奏:演出?!而Q鳳》:指《鳴鳳記》,明代戲曲劇本名,傳為王世貞所作,反映楊繼盛等與奸相嚴嵩斗爭,后被害及昭雪的故事。椒山先生:指楊繼盛,號椒山,明朝著名諫臣。
8迨(dài):等到。引商刻羽:演唱符合音律節(jié)拍。商、羽,古代五音名??箟嫾残欤郝曇舾叩涂炻兓芏?。
9兩相國論河套:指《鳴鳳記》第六出《兩相爭朝》所述宰相夏言和嚴嵩爭論是否收復河套地區(qū)的情節(jié)。河套,今內蒙古自治區(qū)西南部一帶。在明代,河套為韃靼(蒙古)族所聚居,經常內擾,楊繼盛、夏言諸人主張收復,嚴嵩反對。
1 0西顧:往西看。首不復東:頭不再往東看,意為不愿看興化部馬伶演出。
1 1易衣:換衣裳,指脫下戲服,換上便裝。遁:逃走。
1 2輒以易之:隨便換人。竟:最終。輟(chuò):停止。
1 3前日:指三年前那天,前次。更奏:再次獻演。奉:敬獻。
1 4失聲:控制不住,不覺出聲。匍匐前:伏地爬著上前去。
1 5是日:這天。凌出:超出,高出。
1 6為:扮演。至矣:好極了,好到極點。安從授之:從哪里學到技藝。授,傳授,這里是得到傳授、學習的意思。掩:蓋過。
1 7昆山顧秉謙:昆山人顧秉謙。顧秉謙是明熹宗天啟年間的首輔,依附魏忠賢,是閹黨中人。儔(chóu):同類。
1 8無所干求:沒有辦法得到。干求,謀求,求得。走事昆山:跑去侍奉顧秉謙。昆山,古人習慣以籍貫指代人,這里即指顧秉謙。見昆山猶之見分宜也:見到顧秉謙就好像見到了嚴嵩。這幾句暗含對顧秉謙的譏刺。分宜,即指嚴嵩,嚴嵩為分宜(今江西分宜縣)人。
馬伶是金陵戲班子里的演員。金陵是明朝的留都,朝廷機構和文武百官也都保留在這,此時又處在太平盛世,人們容易尋找樂子。那些探訪桃葉渡、游覽雨花臺的男男女女,腳踩腳多得數(shù)不清。因演藝高超而出名的戲班,約摸有幾十個,而其中最著名的有兩個:一個叫興化班,一個叫華林班。
一天,新安的商人會合這兩個戲班子,辦了一個大會演,廣泛邀請了金陵城里的貴客文人和那些美麗的婦人、賢淑的才女,這些人全都會集在一起。興化班被安排在場子的東邊,華林班被安排在場子的西邊,兩邊的戲班都演出《鳴鳳記》——就是人們所說的椒山先生楊繼盛的故事。等演到一半時,雙方的音樂伴奏,演員演唱的高低快慢,都稱得上很好。當演到兩位相國爭論是否收復河套的情景,西面戲臺扮宰相嚴嵩的演員是李伶,東面戲臺則是馬伶。坐在下面看戲的客人就看著西面的戲臺贊嘆,有的還大喊拿酒來,有的移動座位更加靠近戲臺,頭不再轉向東面。繼續(xù)演出沒多久,東面的戲臺已不能再演下去了。詢問其中的緣故,原來馬伶因自己的演技不如李伶而感到恥辱,已經卸妝換衣逃走了。
馬伶是金陵城里善于演唱的演員。他走了以后,興化班又不肯隨便找人替換他,竟然最終停止獻藝,不再演出,而華林班因此一枝獨秀。離開以后將近三年,馬伶又回來了。他一一告知昔日演戲的伙伴,又向那新安商人請求說:“希望今天能為我開一次宴會,再召集上次那些賓客,我愿意與華林班一起再演一次《鳴鳳記》,敬獻一日的歡樂?!毖莩鲩_始了,不久又演到爭論是否收復河套的情節(jié)時,馬伶再次扮演相國嚴嵩登場演出。李伶忽然失聲驚叫,匍匐來到馬伶跟前,自稱弟子。這一天,興化班于是遠遠超過了華林班。
當天晚上,華林班的人來拜訪馬伶,說:“您是當今演技卓越的演員,但是原本還是無法超過李伶的。李伶扮演嚴相國已經絕妙到極點,您又是從哪兒得到授藝而超過李伶的呢?”馬伶說:“的確是這樣,扮演嚴相國天下沒人能超過李伶,而李伶又不肯把演技傳授給我。我聽說當今的相國昆山顧秉謙,是嚴相國一類的人。我跑到京城,請求在他門下做了三年差役。每天在朝房里侍奉他,觀察他的行為舉止,細聽他的一言一語,時間長了就掌握了他的特點。這就是我求師的方法?!比A林班的人一起圍繞著馬伶,拜謝而去。
馬伶,名錦,字云將,他的祖先是西域人,當時還稱他為馬回回。
侯方域說:馬伶自己求師學藝的經歷,真是不尋常啊!他認為李伶的演出已是絕技,無處能學到超過他的技藝,竟然跑去侍奉顧秉謙,因為見到顧秉謙就猶如見到了嚴嵩一樣。讓嚴嵩本人來教演嚴嵩的人,怎么能不精妙呢?唉!馬伶以自己的技藝不如人家為恥,就遠走幾千里,做了三年仆役。倘若三年還不能學到要學的東西,那么他還不會回來。他的意志如此堅定,技藝的精湛又何須再問呢?
最近,一篇博士論文的“致謝”部分打動了無數(shù)網友。這篇論文的作者是中國科學院自動化所黃國平博士,他在“致謝”部分回顧了自己從小山村成長,一路求學,歷經磨難,與命運抗爭,最后考入中科院深造的故事。
他出生于大山,家境貧寒,上學期間家庭屢遭變故。“一路風雨泥濘”,生離死別的痛苦與無奈,家徒四壁的貧窮,“上課的時候,因拖欠學費而經常被老師叫出教室約談”等極傷少年自尊的精神壓力……他有太多的理由選擇放棄,但堅定的信念、堅強的毅力,讓他克服了難以想象的艱辛困苦,終于抵達光明。他寫道:
“從家出發(fā)坐大巴需要兩個半小時才能到縣城,一直盼著走出大山。從炬光鄉(xiāng)小學、大寅鎮(zhèn)中學、儀隴縣中學、綿陽市南山中學,到重慶的西南大學,再到中科院自動化所,我也記不清有多少次因為現(xiàn)實的壓力而覺得自己快扛不下去了。這一路,信念很簡單,把書念下去,然后走出去,不枉活一世。”
是啊,人生如行船,有潮平岸闊、風正帆懸的順境,也有暗礁險灘、檣傾楫摧的逆境,一帆風順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而一個人能否有所作為,有所成就,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對于逆境的態(tài)度,如何選擇,直接關乎他今后的命運。所以當不期而至的困難、挫折、打擊、失敗降臨時,唯有扼住命運的咽喉,才能鳳凰涅槃,浴火重生。正如蒲松齡自勉聯(lián)所言: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
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古今中外,這樣的故事很多,《馬伶?zhèn)鳌匪闶瞧渲胁⒉皇呛苤囊粋€。《馬伶?zhèn)鳌肥敲髂┣宄踔膶W家侯方域的代表作之一,描述了一位戲曲演員遭遇失敗后不甘落后、刻苦求藝、奮發(fā)自強的故事。
本文是一篇人物小傳,主人公馬伶是一位戲劇演員。他姓馬,“伶”并非其名,只是表示他的身份或職業(yè),文中的“李伶”也是這樣?!傲妗?,也叫優(yōu)伶、伶人,是古代對演藝人員的稱呼。馬伶就是馬演員的意思。明朝后期,向來經濟發(fā)達、繁華富庶的江南地區(qū)文化生活也非常繁榮,作為留都的金陵(南京)就更不用說了。人們喜歡游樂、看戲,眾多的戲班應運而生,著名的戲班有數(shù)十家——“梨園以技鳴者,無慮數(shù)十輩”,其中以興化班和華林班最為有名。這兩家戲班之所以在演藝圈中聲名卓著,當然是因為有出色的演員,各有各的“臺柱子”。其中,馬伶是興化班的臺柱子。文章從人物的身份、背景寫起,突出了馬伶在當時已是南京演藝界頗有影響的演員了,是“金陵之善歌者也”,票友不在少數(shù)。
南京城里到底哪家戲班最強?哪個演員演技最出色呢?票友當中不乏富商巨賈,他們財大氣粗,好熱鬧,好來事,又有影響力。于是一個新安富商(屬于當時稱雄天下的徽商,發(fā)起、組織者或者是徽商商會吧)出面組織了一次梨園盛會——請南京最著名的兩大戲班興化班和華林班同場獻藝,并且指定演出同一劇目,同時“遍征金陵之貴客文人,與夫妖姬靜女,莫不畢集”,把南京城的達官顯貴、文人學士、社會名流、貴婦名媛通通請來,觀賞品評。那場面該有多大啊,想來那天南京城里必定是萬人空巷、盛況空前吧。
一般來說,競技演出也是同臺獻藝,有先有后,可這次居然是東、西兩邊場地同時設置戲臺,同時演出。這樣一來,哪邊演得更精彩,哪邊就更能吸引人了?;丈痰陌才挪坏貌徽f很是刁鉆,非要立馬見出高下。這對雙方來說,都是極為苛刻、極富挑戰(zhàn)的考驗。不過反過來看,也是最客觀、最公正的較量,現(xiàn)場觀眾的反應和評價是唯一的標準,實力、演技如何立馬見分曉。
演出的劇目《鳴鳳記》,是一出反映明朝著名諫臣楊繼盛和首輔夏言與大奸臣嚴嵩斗爭故事的名劇,兩大戲班都把各自的臺柱子搬出來,馬伶和李伶同時扮演陰險奸惡的嚴嵩。而兩大戲班果然名不虛傳,《鳴鳳記》演至將半,雙方平分秋色,難分高下。但是,隨著劇情漸入佳境,斗爭更加尖銳復雜,愈發(fā)考驗演員的功力、技藝了。當演到夏言和嚴嵩兩位相國辯論是否收復河套的情景時,觀眾漸漸被西面戲臺上的嚴嵩吸引了,扮演者正是華林班的李伶。他扮演的嚴嵩形神兼?zhèn)?,簡直把嚴嵩演活了。觀眾們深受感染,情不自禁地贊嘆叫好,不斷把座位往西邊移,最后竟至于全都轉過頭來,沉浸在李伶精湛的表演中。這時,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了:興化班突然偃旗息鼓,終止演出,因為主演馬伶羞愧難當,匆匆換下戲裝,跑了!
孰優(yōu)孰劣,不言自明。但是身為一個已經廣有聲譽的名演員,大庭廣眾之下觀眾全跑光了,這顏面一般人還真丟不起,更何況是在這樣一個轟動全城的盛會上呢。然而,最耐人尋味的是易衣而遁之后馬伶的選擇。演藝生涯遭遇如此重大的失敗,從此以后,他將何去何從?是甘拜下風,勉強留在金陵戲臺?那勢必風光不再,甚至徒留笑柄。是知難而退,改名換姓,遠走他鄉(xiāng)?那也前景黯淡,世間也再無馬伶了。是悲觀喪氣,一蹶不振,從此退出梨園,另謀職業(yè)?是知恥而后勇,發(fā)憤圖強,東山再起?遭此打擊,馬伶的內心必然是痛苦難堪、備受煎熬的,對于未來怎么辦,他一定有過激烈的思想斗爭。然而,最終我們看到的是,他走出失敗的陰影,選擇了那條最有志氣、最有魄力、最振奮人心的自強之路。
馬伶此前的技藝定然也來之不易,即使天賦再好,但若無早期的勤學苦練也絕無成為金陵名伶之理。但是藝無止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誰也說不定哪天會被別人趕超。馬伶的不同之處在于,他的挫敗是在小有成就、春風得意之時。但他的可貴之處在于,他沒有妄自菲薄,自暴自棄。他承認暫時的失敗,但決不服輸。他痛定思痛,冷靜反思,找出差距,努力尋求提高演技的辦法。
他認識到,自己的技藝水平并不低,但是在扮演嚴嵩這一角色上,天下“無以易李伶”,怎樣才能把這一角色演得活靈活現(xiàn),以至超越李伶呢?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見到嚴嵩本人,用心觀察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可是此時臭名昭著的嚴嵩已經死了,還有什么辦法呢?他了解到,當今的首輔顧秉謙也是一個遭人鄙視和唾罵的奸臣,年紀跟魏忠賢差不多,本來就是靠著巴結魏忠賢而得勢的,是魏忠賢的同黨。既然他們是同一類人,見到顧秉謙不就如同見到了嚴嵩嗎?想到這里,他果斷下定決心,離開南京,設法去充任顧秉謙的仆人,把他當作揣摩學習的對象。學得不像,決不回來!他“走京師,求為其門卒三年,日侍昆山相國于朝房,察其舉止,聆其語言,久乃得之”。
作者對馬伶到京城學藝的經過寫得很簡略,經由馬伶之口輕描淡寫地說出來,但其中的信息量非常豐富??梢韵胍?,在那三年當中,馬伶要徹底改變身份和角色,一方面要唯唯諾諾、畢恭畢敬做好仆役,博取信任,以求得貼近炙手可熱的當朝權臣的機會,一方面又要私下觀察熟悉顧秉謙的性格特征、行為習慣等,并偷偷加以模仿學習,這一切談何容易!但為了求得技藝的長進,為了洗刷當年的恥辱,重新獲得觀眾的認可,為了演藝事業(yè)的精益求精,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一切的努力也終將得到回報。他拿出一如當年勾踐臥薪嘗膽的魄力,只為證明自己。
光陰荏苒,眼看三年就要過去了,馬伶感覺自己對嚴嵩這個人物已經拿捏到位,是南歸金陵、重返舞臺的時候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何況三年呢!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在與三年前同樣規(guī)格、規(guī)模、形式的同場對決上,以扮演嚴嵩而稱雄南京演藝界的李伶,看到馬伶的表演時驚呆了,感到自己已遠遠不如馬伶,“忽失聲,匍匐前稱弟子”。一枝獨秀的李伶俯首稱臣,獨領風騷的華林班轉眼風光不再。興化班揚眉吐氣,一下蓋過了華林班。
三年不見,馬伶的演技何以突飛猛進,一舉大大勝過號稱金陵一絕的李伶了呢?大惑不解的華林班連夜拜訪馬伶,詢問他得到了何方名師的真?zhèn)鹘^技。馬伶也是個心胸寬闊的人,他波瀾不驚,坦誠相待,據(jù)實以告。原來,這其實是他苦心孤詣、千辛萬苦、千錘百煉的結果。三年工夫不尋常??!
馬伶成功逆襲的故事,展現(xiàn)了一個有志者不懈奮斗的姿態(tài),給人以多方面有益的啟示。從他終于塑造出深受觀眾贊賞的舞臺形象的角度看,藝術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藝術家要想獲得成功就必須深入生活,不斷地進行學習和探索,才能取得高度的成就。當然,最值得稱道的還是他敗而不餒、挫而彌堅、勵志奮發(fā)的精神,這也是作者著力贊賞的,文章結尾稱贊道:“其志如此,技之工又須問耶?”意在激勵身處困境的人們,在生活的考驗面前,不能當懦夫,不能做逃兵,而應選擇那條看似荊棘密布實則通往成功的路。
文章思想性、藝術性都很高。主人公馬伶的選擇彰顯了這篇文章的思想意義,而作者對寫作技巧的恰當選擇運用,使得文章成功塑造出了馬伶這個光彩照人的藝術形象。
文章雖是一篇人物傳記,可寫的內容很多,但作者精于選材,除了開頭寥寥數(shù)筆介紹了馬伶的身份和相關背景外,其他諸如他的籍貫、身世經歷、后續(xù)故事、結局怎樣等一概不寫,只重點描述了兩次會演競技的場景。第一次對壘,馬伶失敗,負氣出走;三年后技藝大進,在第二次競賽中終獲成功。文章選材集中,重點突出,繁簡得當,突出了馬伶奮發(fā)進取、立志自強的性格。
在布局謀篇上,作者更是匠心獨運,巧于安排。選材解決了“寫什么”的問題,組材則是“怎么寫”的問題,即先寫什么、后寫什么,其中大有文章可做,也最能體現(xiàn)構思之精巧。作者在概括介紹了馬伶的身份和背景后,對相關事實、材料是按照怎樣的順序來寫的呢?作者隨即轉入對興化班與華林班的競技和馬伶的失敗的敘述,點出馬伶“恥出李伶下,已易衣遁矣”,但究竟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作者留下懸念,未做交待,也未容讀者做過多的猜想,馬上轉到三年后馬伶歸來,在新的較量中大勝李伶的描寫。
馬伶何以三年后演技大長?華林班驚詫之余,疑惑不解,而讀者也產生了新的懸念,更加想要知道緣由了。行文尺水興波,富于變化,引人入勝。寫到這里,作者才借馬伶回答華林班的夜訪提問,將時間拉回到三年前馬伶失敗后,他如何“求師”學藝的經過,解釋了他刻苦探索、技藝精進、反敗為勝的緣由,一舉兩得,將上述兩個懸念揭開。
而從敘述的順序上看,兩場競技,一前一后,自然是時間順序。而馬伶答問釋疑,也在第二場競技之后,從整體來看,同樣是時間先后順序,但是馬伶答問的內容(“求師”學藝的經過)卻是發(fā)生在他獲勝之前,順敘中又有倒敘。這樣處理的結果,使得文章結構緊湊,凝練集中。試想,如果作者完全按照事情的來龍去脈、前因后果來敘述,勢必平鋪直敘,毫無懸念,呆板無味,而且行文會顯得松散拖沓。為了取得緊湊集中、突出重點的效果,作者甚至不惜將馬伶的名字等必要的身份信息延遲到敘事完畢,才不緊不慢地以補敘的形式作補充交待:“馬伶名錦,字云將,其先西域人,當時稱為馬回回云?!睌⑹霾糠种链瞬磐暾尸F(xiàn)完畢。
再結合最后的議論來看,作者抒發(fā)感慨,闡明道理,顯然是建立在前文敘述的基礎之上的。議由敘而生,理因事而明,議論說理是對敘述的總結和深化。對表現(xiàn)馬伶形象和文章主旨而言,關鍵內容在于馬伶不遠千里、“為卒三年”的重大抉擇,但前面說了,這個情節(jié)作者并沒有詳細展開,只是通過馬伶之口輕輕帶出,它的重要性仍舊是通過對兩場競演的描述得以彰顯的。為什么這么說呢?
第一次競演,作者從競演雙方的地位、觀眾的眾多和身份的高貴、競技形式的獨特等層面多方渲染,突出了競演的規(guī)格之高、場面之大,烘托出隆重熱鬧、緊張而令人期待的氣氛。毫無疑問,在這萬眾矚目的盛會上,無論對競演的哪一方都是極大的考驗。競演開始,“愈演愈烈”,馬伶漸漸技不如人,但作者并沒有對此作正面描寫,而是借觀眾的反應側面點染 :“坐客乃西顧而嘆,或大呼命酒,或移坐更近之,首不復東?!睒O力反襯出馬伶場下的冷清。
可以說,第一次競演,作者筆力所至,全在襯托馬伶失敗之慘、打擊之大。而寫出其失敗之慘、打擊之大又意在烘托出他接下來的選擇之難、選擇之關鍵。一個已經頗有聲譽的名伶一下聲名掃地,他將如何面對?此時,他的態(tài)度、他的抉擇,直接決定著今后的道路和命運,也最能體現(xiàn)他的性格和品質。但作者留下懸念,迅速轉入三年后的第二次競演。
同樣的場面,同樣的盛會,馬伶憑著精湛的表演技壓李伶,大獲全勝??梢韵胍?,這個結局必定令興化班歡呼喝彩,必然讓萬眾轟動,作者也必定要著力表現(xiàn)馬伶反敗為勝的榮耀與喜悅的。但是與前次相比,作者的寫法同中有異,富于變化,既沒有寫觀眾的熱烈反應,更沒有正面寫馬伶的演技,而是別出心裁地以李伶來襯托馬伶。曾經的勝利者、金陵演藝界第一名角現(xiàn)在居然“忽失聲,匍匐前稱弟子”,這不正是馬伶技藝之高超絕倫的最好證明嗎!對李伶的描寫,極其有力地從側面襯托出了馬伶的巨大成功。不經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馬伶今日的輝煌,正是他當初勇于正面現(xiàn)實、發(fā)憤求藝的結果。
作者如此反復襯托,層層鋪墊,不但突出了馬伶選擇遠赴京師學藝之于他人生的重大意義,有力地表現(xiàn)了馬伶的性格,而且鮮明地揭示了文章的主旨,使得結尾的議論說理一氣而下,水到渠成。
此外,《馬伶?zhèn)鳌返亩窢幩囆g也頗可稱道。大家也許讀到文中“我聞今相國昆山顧秉謙者,嚴相國儔也”“見昆山猶之見分宜也”這些話時,已經覺察其中似有言外之意。作者怎么拿當朝宰相跟萬人唾罵的奸相相提并論呢?這不是暗中譏刺他們是一丘之貉嗎?其實正是如此,本文還具有諷刺時政的用意,只是同樣寫得很巧妙。
明末政局急劇動蕩,東林黨與以嚴嵩為首的宦官集團(稱“閹黨”)的斗爭尖銳激烈。侯方域是明戶部尚書侯恂之子(也是名劇《桃花扇》的男主人公),祖父及父輩都是東林黨人,均因反對宦官專權而被黜。才情橫溢、豪爽不羈的侯方域受家庭影響,積極用世,愛憎分明,參加復社,顯示出痛斥魏閹遺孽的骨力風節(jié)。
對敵斗爭,可以用直接的方式,也可以用間接迂回的方式。侯方域寫過《與阮廣祿書》,嚴詞斥責依附閹黨的無恥文人阮大鋮?!恶R伶?zhèn)鳌分攸c不在此,但作者不放過機會,借馬伶學藝一事,對把持朝政的顧秉謙說成是“嚴相國儔也”,暗寓褒貶,鋒芒微露,順手一擊,這種旁敲側擊之法,頗有“春秋筆法”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