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云南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竇錚
英國環(huán)境史家伊懋可在一本562頁的巨著中講述了野生大象在中國從北到南的遷徙,他的《大象的退卻——一部中國環(huán)境史》一書認為,4000年前,大象出沒于后來成為北京的地區(qū),以及中國的其他大部分地區(qū),而今它“退卻”至中國西南和緬甸接壤的幾個孤立的保護區(qū)。近期三星堆考古,大量象牙被發(fā)掘,也間接證明了伊懋可關于大象不斷向西南“退卻”的論述。
但是,近些年來,在江城縣發(fā)生的大象遷徙,對這個南遷的歷史趨向,有了一個多少有些出乎意料的反轉(zhuǎn)——2011年10月,原來生活在景洪的首批18頭野生亞洲象,向北遷入江城,并在此安家。截至去年,隨著不斷遷入和繁衍后,江城縣亞洲象的數(shù)量已經(jīng)增至49頭,數(shù)千年來大象“退卻”的歷史在云南南部的雨林邊緣,在江城被改寫了一筆。
亞洲象因何“北漂”?它們的到來給江城帶來怎樣的挑戰(zhàn)?
●巡山護林
亞洲象,中國I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國際自然和自然資源保護聯(lián)盟(IUCN)將之列為瀕危物種。在中國,亞洲象只分布在云南,而云南則主要分布在臨滄市、普洱市和西雙版納州,其總數(shù)約200-250頭。
“我們這代人的記憶里,亞洲象到江城開始于2011年,從那時候起,亞洲象一直就在江城縣康平、整董等地生活?!苯强h林業(yè)和草原局(以下簡稱林草局)動植物保護部門的白梁芳介紹說,“它們突然來了,我們有些詫異。這里面的原因,我想跟我們江城這些年的環(huán)境保護取得的成就分不開?!?/p>
江城哈尼族彝族自治縣位于普洱市南部,其西南部與景洪、勐臘只是一江之隔。野生亞洲象就是跨過這條曼老江而來到江城的。江城年平均氣溫18.7℃,全縣99.6%是山區(qū),森林覆蓋率達76.86%,是云南這個“動植物王國”的濃縮版。境內(nèi)有東京龍腦香、桫欏、大樹花生等33種國家級保護植物;有香八角、野三七等1000多種藥材;有熊、猴、麂子、白鷴、穿山甲、蟒蛇等200多種珍稀動物。2011年亞洲象的到來,使這個原本就已經(jīng)很喧鬧的動植物的家園增添了一縷新活力,一個江城生態(tài)文明建設成就的“形象代言”,當然也增加了一個巨大的“麻煩”制造者。
江城縣林草局對亞洲象的到來盡管有些意外,但還是立即按照野生動物保護的標準程序,開展對野生亞洲象的保護工作。這項工作,有幾個方面的內(nèi)容,傳統(tǒng)工作必定包括的一部分是,開展宣傳,讓村民了解野生亞洲象這一瀕危物種,提升村民對亞洲象的保護意識。隨著近年來人象沖突的問題凸顯,宣傳力度越來越大,手段也越來越多樣。
每年8月12日——“世界大象日”,江城縣林草局像給野生象過節(jié)一樣,在它們聚集的村寨展開宣傳。比如,去年(2020年)“世界大象日”,江城縣林草局就聯(lián)合其他機構,在康平鎮(zhèn)曼老街村舉行了落實到村寨的宣傳動員大會。
現(xiàn)場掛著的大紅標語提示了人象關系的復雜性,既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單方面的保護,也有江城實踐的新策略。“關注亞洲象活動信息,避免人象沖突”“保護亞洲象,維護生態(tài)平衡”“提高安全防范意識,促進人象和諧共存”等。
具體的宣傳內(nèi)容,據(jù)江城縣林草局的報告,包括了向群眾宣講亞洲象保護和安全防范知識,發(fā)放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及亞洲象保護和防范知識宣傳手冊》《亞洲象安全防范宣傳畫》《云南省濕地保護條例》《普洱市2019年野生動物肇事公眾責任保險》等宣傳材料1000余份。
類似的宣傳,近年來也正逐步推進到中小學校園,以更加靈活的宣傳形式,增進青少年的環(huán)保意識和安全意識。2019年“六一”兒童節(jié)前夕,縣林草局聯(lián)合縣委宣傳部,與整董中心完小舉辦了“亞洲象保護與安全防范宣傳進校園”主題活動,除現(xiàn)場發(fā)放前面提到的各類手冊外,學生還參加了“保護亞洲象”主題繪畫、作文競賽,通過評獎,鼓勵學生積極參與,從小樹立環(huán)保和生態(tài)意識。
江城對亞洲象的保護宣傳,跟讀者熟悉的環(huán)保宣傳有些出入。對野生動物的保護,人們更多是用法律法規(guī)限制人的非法行動,避免造成對野生動物的傷害。但是,對于亞洲象的保護,沒有那么簡單。
當野生象回歸后,江城人民好奇一陣子過后就感到事情不妙。江城縣整董鎮(zhèn)滑石板村,在當?shù)厥且粋€“景點”。野生象從最初的三五頭先遣部隊,到十幾頭成群活動,這一帶的亞洲象越來越多。到莊稼成熟時,“放眼望去滿山坡到處都是亞洲象!”
村民費興旺是野生象回歸的親歷者,6年前他對一家媒體說,2011年10月18日這個日子,他永遠記得,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江城亞洲象的時間。當時的江城人把亞洲象視為吉祥物,對亞洲象很有好感?!按笙舐斆髦?,吃玉米會用鼻子扒掉外面的皮,吃芭蕉也只吃芭蕉芯?!辟M興旺說。2011年大象剛來時,即便看到大象在啃食莊稼,村民們也不會上前驅(qū)趕。
亞洲象身軀龐大,成年象食量驚人,一天要吃100公斤左右的食物。有人認為亞洲象之所以到江城,起初就是因為吃得好。人們以為,它們吃吃就回去,結(jié)果沒想到它們記憶力驚人,來過以后還會再來,把村民吃到了窘境。
媒體報道說,在費興旺所在的滑石板村,原本每年為每家農(nóng)戶提供上萬元穩(wěn)定收入的甘蔗田,在野象活動頻繁的年份,將近2000畝土地出現(xiàn)絕收。這是江城遭受野生象侵襲受損的一個縮影。
根據(jù)保險公司的理賠數(shù)據(jù),僅2014年,普洱市(江城、瀾滄等有野生象)就因為亞洲象肇事?lián)p失糧食作物1844噸,甘蔗1418畝,經(jīng)濟林木28.1萬株,芭蕉30.6萬株。而承擔理賠的保險公司,2011—2014年,連續(xù)四年虧損,虧損額達2300萬元。野生象的光臨,都嚇到了保險公司。
起初,村民對野生象好奇,友好,背后還因為相信保險可以解決。但實際上理賠額度不足以彌補損失。有報道稱,“橡膠補償最高僅為一株25元,而一株橡膠的實際價值卻至少兩三百元,補償不足實際損失的1/10。”
野生象還帶來另一個更恐怖的威脅,那就是攻擊人。亞洲象不同于一般的保護動物,體重2.7—5噸,奔跑速度36km/h,與100米短跑運動員的世界冠軍速度差不多。野生象并不像泰國電影里那樣馴服乖巧,聽得懂人話,野生象在云南基本都是放飛自我的“流氓”“地霸”。
“我們意識到,保護亞洲象,不能只是著眼于打擊人的非法行為。”白梁芳說,“人象接觸時,經(jīng)常人是受傷害方。”在普洱市、西雙版納州,都發(fā)生過野生象傷人事件,在江城,2014年也發(fā)生了類似慘劇。面對嚴峻的現(xiàn)實,江城縣積極探索野生象保護和人象安全的新舉措。
●保護生物多樣性
●退耕還林業(yè)務知識培訓
●亞洲象保護進校園
有學者認為人象沖突是因為野生象的活動空間被人群擠壓。這個觀點適用于解釋很多野生動物的保護問題,但針對野生象的實際,可能只說對了一半。
伊懋可在闡述“大象的退卻”時,把人口增長、土地開墾、環(huán)境變遷等因素視為大象不斷減少,并退卻至云南的主要原因。從歷史大趨勢看這有一定的說服力。但具體到江城這樣的個案上,情況就有出入。
對江城來說,人象沖突的加劇,直接原因是大象數(shù)量快速增長,使得覓食范圍不斷擴大。而另一個不容忽略的原因反倒來自江城生態(tài)保護的良好狀態(tài)。江城縣林草局的白梁芳介紹,由于退耕還林、森林保護被嚴格落實,近年來江城生態(tài)恢復迅速,結(jié)果是濃密的樹林里野生象喜食的野生芭蕉、藤本科植物大量減少,加上森林變稠密,也不利于亞洲象棲息。
江城縣林草局為保護植被,保護動植物的家園,聘請森林資源管護員335名、生態(tài)護林員1883名,每天對所負責的片區(qū)進行巡山,對于砍伐監(jiān)督、病蟲害威脅以及森林火災隱患等進行及時上報。這些舉措對絕大多數(shù)動植物都是一件好事,卻把野生象間接逼出了森林。
另外,白梁芳還提醒說,江城少數(shù)民族眾多,山區(qū)土地面積遼闊,過去多采用輪歇式耕作方式。這種模式使得自然植物資源不斷更替,為亞洲象提供了足夠的食物。顯然,現(xiàn)在這種粗獷的耕作方式也已經(jīng)消失,于是就有了亞洲象進一步入侵人的領地的現(xiàn)象。
人象沖突的直接原因,是食物短缺,基于這樣的認識,江城縣林草局開始進行一系列構建人象和諧的嘗試。
例如建立“大象食堂”?!按笙笫程谩鳖櫭剂x,就是為亞洲象開設專門的“食堂”,為它們提供充足的食物。具體方式就是在遠離村寨的森林中種植玉米、竹子、水稻等農(nóng)作物。
這個做法取得一定效果,但也存在改進空間。一個是亞洲象食量大,數(shù)量多,種植面積相對不足。所以,目前,僅靠“大象食堂”,這些免費的食客還不能滿足,當然也就不滿意。另外,這種“食堂”很難管理——沒人敢管理,隨著亞熱帶植被的瘋長,沒有人管理的“食堂”,產(chǎn)量不高,很多農(nóng)作物未成熟就已經(jīng)“夭折”。再者,象群的活動軌跡令人捉摸不透,且隨著數(shù)量的增多,越來越分散,“大象食堂”再建下去也很困難,所以實施兩年后這個項目宣告暫停。
在“大象食堂”開展的同時,江城縣林草局著手建設食物源基地。具體運作方式是:通過每畝200元補助以及受損后保險公司的補償機制,鼓勵農(nóng)民申請將自家農(nóng)田改為“亞洲象食物源基地”。如果亞洲象破壞了農(nóng)田,那么農(nóng)民不僅能拿到每畝200元的補助,同時也能獲得保險公司的賠償,如果亞洲象沒有對農(nóng)田造成影響,在莊稼豐收之后,這些農(nóng)作物仍由農(nóng)民自行處理,同時也能得到每畝200元的補助。
這種做法相當于發(fā)動了大象棲息地周圍的村民共同為大象建立“食堂”,實施效果很不錯,不僅為亞洲象提供了更為充足的食物來源,同時保障了農(nóng)民的經(jīng)濟收入,進一步的結(jié)果自然是,使大象的覓食區(qū)域,限制在森林與村寨之間,維護了人象和諧。
不過,問題又來了。村民倒是很愿意為大象服務,所以紛紛申請成為“亞洲象食物源基地”,結(jié)果是由于經(jīng)費有限,“僧多粥少”,分配工作難以進行,最終也不得不停辦。
為了化解人象沖突,江城縣還實施了一個重要舉措。那就是建立“江城大象預警平臺”,通過聘請熟悉地形的村民擔任亞洲象監(jiān)測員,用小無人機持續(xù)跟蹤所有野生象的活動軌跡。建立坐標、來向、數(shù)量、有無進食、進食食物、活動描述、損壞莊稼、有無傷人、活動路線等信息,整理歸檔后傳入預警平臺。記者到江城采訪,離開時路過康平,用手機二維碼掃描進入的App,就注意到公路附近的叢林里就有野生象活動。而路過的一個檢查站似曾相識,仔細一對比,才知這里曾因一頭野生象進入公路,嚇退檢查人員的視頻火爆全網(wǎng)。
野生象的到來,讓江城改變不小。
在整董鎮(zhèn),小學為了學生安全,專門設置了半天“象假”,把放學時間提前至下午2點。偶爾有大象光顧的村莊,村民的建筑結(jié)構也因為大象而朝著更加堅固、安全的方向提升。一部分村寨甚至為了給野生象讓地盤,直接撤離。總之,在江城,人們抱著“惹不起,我還躲不起?”的心態(tài),也在漸漸適應人象共居的新生活。
在江城,在人象沖突背景下,保護生態(tài)、保護野生動物,和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哪一個重要?應該說,兩者都重要,所以才有我們前面提到的,野生動物保護的宣傳活動中增加的人的安全教育一環(huán)。在這個難以完全調(diào)和的矛盾中,政府正在盡量做好“調(diào)解員”一角。
習近平總書記考察云南時提出希望云南在生態(tài)文明建設中扮演排頭兵的角色。這個囑托給云南全省生態(tài)保護指明了方向。想要成為“排頭兵”,注定了云南沒有一個可以照抄的完美“答案”。江城現(xiàn)在面臨的野生象保護,就是正在突破這個領域現(xiàn)有知識和經(jīng)驗的邊界。
采訪中,我們得知很多問題還有待進一步解決。比如,經(jīng)濟本就不富裕的江城縣,僅2020年一年就保險理賠投入了760余萬元。資金不足只是一個方面,保險公司理賠方式也有許多改進空間。比如,農(nóng)作物在幼苗時遭到象群的破壞,賠償怎么計算?再比如,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江城采茶,因為象群在茶山而耽擱了采摘,這個損失又如何衡量?
野生象保護,對江城來說,不是有錢可以“砸”,甚至也不是用錢“砸”就能擺平的事情。如何發(fā)展出適合江城實際的解決之道,“我們還會繼續(xù)探索,”江城縣林草局的白梁芳說,“目前安全已不是問題?!?/p>
整董鎮(zhèn)滑石板村,是2001年3月從昭通大山包遷入江城的移民村。這近300戶1200多人后來分布在滑石板村的5個小組。2014年因為兩位村民在野象襲擊中喪生,媒體震動。20年前,這些村民為了保護大山包的黑頸鶴而搬遷,為云南的生態(tài)事業(yè)付出了巨大代價。但隨著野生象的到來,他們已經(jīng)漸漸習慣的新居所又再次面臨了野生動物保護的問題。
滑石板村幾經(jīng)波折的命運,只是巧合,但他們的經(jīng)歷卻生動展現(xiàn)了云南各族人民為構建人與自然和諧的大家園所做出的努力與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