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紅梅

江蘇無錫市民陳先生報案的時候稱，遭人詐騙80萬元。而讓警方瞠目結(jié)舌的是，隨著調(diào)查的深入，他們發(fā)現(xiàn)，陳先生被騙的不是80萬元，而是近1700萬元！

這里頭，究竟有著怎樣的難言之隱？一個持續(xù)二十余年的驚天騙局漸漸浮出水面，而這個騙局最大的幫兇以及他寫的一摞厚厚的日記也一并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

欲分“千億民族資產(chǎn)”一杯羹

陳先生是無錫當?shù)氐囊患曳慨a(chǎn)企業(yè)負責人，2012年，經(jīng)朋友李霞介紹，陳先生結(jié)識了王寧和林志清。在陳先生的辦公室，林志清表示，自己手上有個“國家大項目”，投資回報率很高，不過目前缺少資金，希望能得到陳先生的支持，并許以巨額回報。

這個項目，就是“解凍民族資產(chǎn)”。林志清稱自己是東北某省宣傳部副部長，爺爺以前是偽滿洲國皇帝溥儀的侍衛(wèi)長，后來在香港做生意賺了一大筆錢，有1400億元人民幣左右。爺爺去世后他想將這筆遺產(chǎn)轉(zhuǎn)到國內(nèi)，但這筆錢被國家相關(guān)部門暫扣，需要資金打點關(guān)系解凍。他承諾，事成后，將回報陳先生4億元資金。

當時，恰逢陳先生的一個項目投資失利，急需新項目來彌補損失，加之朋友李霞和王寧都表示投入了大筆資金，李霞原系金融系統(tǒng)的高管人員，王寧時任南京一家建筑公司的副總經(jīng)理，二人言之鑿鑿，陳先生覺得這個項目有投資前景，可以彌補之前的損失，于是相信了林志清的說法。

他們的第一次“合作”是從2012年開始，林志清攜帶一箱“古玉”，表示要以此為抵押向陳先生借款一百萬元用以打點關(guān)系，后又以“解凍資產(chǎn)”需要到國家相關(guān)部委打點為由，以“借款”“投資”等名義向陳先生索要人民幣近1700萬元。

八年間，陳先生不僅沒有收到分毫回報，反而“惹”來幾樁官司，導致自己背負了幾百萬元的債務(wù)。

每當陳先生詢問回報何時能到手時，林志清和王寧都說“快了快了，資金解凍已經(jīng)到了國家某某部門”“已經(jīng)和某某領(lǐng)導人說好了，就差簽字了”……這讓陳先生覺得有盼頭，就一直通過網(wǎng)上銀行、微信轉(zhuǎn)賬給他們。

除陳先生之外，支持林志清“解凍民族資產(chǎn)”大業(yè)的還有無錫的丁先生、周先生等人。2009年，丁先生經(jīng)李霞介紹，通過銀行卡轉(zhuǎn)賬，前前后后轉(zhuǎn)賬280余萬元給林志清等人。林志清還和他簽了一份承諾協(xié)議，承諾資金解凍后，將投資5000萬元給丁先生公司的項目。

而在與丁先生的交往中，林志清自稱大學教授，其在香港當記者期間有價值幾百億美元的資產(chǎn)被凍結(jié)。丁先生信以為真，從2000年開始，十余年間“投資”數(shù)百萬元，期望能從“千億民族資產(chǎn)解凍”項目中分得一杯羹。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一直到2014年丁先生去世，都沒有見到一分錢的回報。

從2019年9月開始，陳先生幾乎每周都要找林志清、王寧、李霞等人，然而，“馬上到賬”的資金總是陡生變故，承諾豐厚的“回報”遲遲不見蹤影。2020年5月，忍無可忍的陳先生在子女的勸說下選擇報了案。

“該不會是冤枉了老林吧？沒準兒過幾天他就出來了，繼續(xù)幫大家搞錢……”報案后，陳先生一直在懊惱當中，直到2020年7月，新吳區(qū)檢察院對林志清批準逮捕，陳先生這才死了心。

“知道我是誰嗎？你們攤上大事了！”

接到陳先生的報案后，無錫新吳警方將林志清、王寧等人抓獲歸案。

“知道我是誰嗎？你們攤上大事了！”抓捕現(xiàn)場，林志清斜睨著辦案人員，一席話令所有人大吃一驚。

“滿清皇族后裔”“省委宣傳部長”“大學教授”“香港記者”……眼前這個看著其貌不揚、衣著樸素的瘦弱老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隨著案件的進一步偵查，一個以林志清為首的“解凍民族資產(chǎn)”特大詐騙案浮出水面。

林志清，男，1953年出生于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庭。1972年中專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82年被調(diào)至某省委宣傳部下屬的一家雜志社任編輯，1992年南下深圳一家新聞媒體任職，1997年辭職下海經(jīng)商至今。

1998年，林志清認識了改變他命運的一個“大人物”，那人向他描繪了一樁“驚世偉業(yè)”，許諾了一個錦繡前程。由于做生意需要資金，林志清經(jīng)一位房產(chǎn)公司老板介紹，認識了金總，一個據(jù)稱手眼通天、能力很強的女人。金總自稱認識國家領(lǐng)導人，在北京、上海做生意賺了很多錢。

在上海一家五星級豪華大酒店里，金總透露了自己的秘密：她身份“特殊”，現(xiàn)在遇到了麻煩，賬戶里的錢由于違反了政策被凍結(jié)，急需得力人手幫忙，不然像林志清這樣的人也不可能有機會認識她。

金總說這筆錢有500億元，希望林志清能出錢出力幫她籌錢打點關(guān)系，一旦自己資產(chǎn)解凍成功，她將會拿出200億元給他作為報酬。

起初林志清有些懷疑，他通過自己的人脈打聽，獲悉金總“確實很有錢，但有無凍結(jié)資金未知”，他甚至還偷偷跟蹤過金總，發(fā)現(xiàn)她“確實經(jīng)常進出某些高端場所”。于是，林志清決定放棄自己的事業(yè)協(xié)助金總，幫她籌款并將資金解凍。

此后二十余載，林志清拋家棄子，舍卻苦心經(jīng)營的事業(yè)，心甘情愿淪為他人“棋子”，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演繹著“多面人”的荒唐人生，最終身陷囹圄。

據(jù)林志清自己的供述，從1998年開始至今，他給金總籌借了將近5000萬元，其中包括自己的全部積蓄，以及向他人借款、非法集資甚至借貸的民間高利貸等。

巨額資金源源不斷地流向金總的賬戶，供她“打點關(guān)系”解凍資產(chǎn)。林志清虛構(gòu)身份，向每一位債主許以百倍重利，將眾人拴在自己的“瘋狂馬車”上，其間不斷有人加入，不斷有人退出，他們被他裹挾著一路向前。這些人當中，有房產(chǎn)老總、金融高管、私營企業(yè)主……大多是社會精英成功人士。如果說他們一開始是遭受蒙蔽上當受騙，那么投入多年不見回報，一直到案發(fā)后，他們?yōu)楹芜€對“解凍民族資產(chǎn)”這樣的騙局深信不疑？

王寧、李霞等人表示，之所以堅信這項“解凍民族資產(chǎn)”大業(yè)，除林志清許諾的巨額回報外，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林志清的人品保證。林志清看起來誠實可靠，做事靠譜，勤儉節(jié)約，沒有不良嗜好，盡管經(jīng)手大幾千萬的資金，卻和大家一起吃盒飯，抽著幾塊錢一包的香煙。

林志清的女兒小麗也證實了這種看法。她說父親自從跟著金總做事之后，經(jīng)濟狀況越來越差，與家人關(guān)系生疏，連自己結(jié)婚、爺爺去世這樣的大事都沒回來，每次聯(lián)系都是找她借錢，衣著很寒酸，仿佛“走火入魔了”。

這樣的人，怎么會是騙子？

神秘的“金總”究竟是誰

那么，這個神秘的金總究竟是林志清為了逃避法律責任杜撰出來的“大人物”，還是確有其人？根據(jù)林志清的供述，金總真名金瑞芬，六十歲左右，上海人，“走路一瘸一拐”。

隨著偵查的進一步深入，公安機關(guān)發(fā)現(xiàn)，自2000年開始，林志清確實持續(xù)不斷地向一個名叫金瑞芬的人的銀行賬戶轉(zhuǎn)款。金瑞芬是本案的關(guān)鍵人物，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金某芳的歸案之路竟然如此驚險漫長。

“你是金瑞芬嗎？我們是……”2020年8月，上海某小區(qū)，公安機關(guān)偵查人員好不容易敲開了一戶人家大門，還沒來得及介紹完自己的身份，只見對方迅速從口袋掏出一個黑色小瓶子，揭開蓋子一飲而盡，隨即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不已。偵查人員趕緊將金瑞芬送往醫(yī)院ICU搶救，所幸搶救及時，金瑞芬無生命危險。

經(jīng)檢測，黑色小瓶子里為劇毒農(nóng)藥。隨著身體好轉(zhuǎn)，金瑞芬轉(zhuǎn)移到普通病房。面對公安機關(guān)的訊問，她要么三緘其口，要么閃爍其詞。公安機關(guān)訊問口氣稍一嚴厲，她馬上血壓爆表，血壓監(jiān)視器蜂鳴，導致訊問無法進行下去。

據(jù)了解，除涉及林志清詐騙案外，金瑞芬還因涉嫌假借“幫人處置房產(chǎn)名義”詐騙他人2000余萬元，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辦理中。

經(jīng)查，金瑞芬，1965年出生于上海郊縣一普通農(nóng)民家庭，從小患有小兒麻痹癥，腿腳行走不便。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起，金瑞芬便虛構(gòu)自己“富商”“富商遺孀”等身份，對外宣稱“認識國家領(lǐng)導人”、有“數(shù)百億”“上千億”不等資產(chǎn)，網(wǎng)羅林志清這樣的人作為“棋子”，許以重利，編織了一個“解凍民族資產(chǎn)”的驚天騙局。

據(jù)悉，金瑞芬名下無任何資產(chǎn)。林志清等人傾家蕩產(chǎn)、借高利貸、詐騙得來的錢財，成為她為家人在上海購買豪宅名車、享受奢靡生活的資本。

身為“網(wǎng)”中人，林志清甚至自己繼續(xù)虛構(gòu)“滿清皇族后裔”身份、為金瑞芬的騙局推波助瀾、鼓吹吶喊，詐騙他人錢財2038萬余元，林志清難辭其咎。

一場不愿醒來的“黃粱夢”

在審查起訴階段，林志清還在堅持辯解“解凍民族資產(chǎn)”這一“大業(yè)”是真的。但在檢察官一連串的證據(jù)面前，他最終沉默了，后來說：“就像一直在做著一個夢，做著做著自己也信了，不想醒，不敢醒?！笔聦嵣?，至少在2001年8月，林志清就已經(jīng)有所察覺。

“父親2001年8月5日下午4時15分與世長辭，因以上原因不能返回，8月9日父親追悼會，能否辦好上海的事，向家鄉(xiāng)父老有個交代？金總，您理解嗎？”

那一天，林志清的日記中，發(fā)黃的信紙上似有淚痕。寫完上述文字后，他似乎意猶未盡，又加了一句：“這是一場較大的賭博！淚……！”

一個大大的驚嘆號，仿佛能看出他心情煩亂，之后又畫了兩幅線描：孤帆遠影，群山寂寥，一個孤單的身影眺望遠方……

在林志清早年的日記中，不乏這樣的言語——

“2002年4月20日，我等了近一個月，（金瑞芬）每天都說要來、每天都在要錢、物?！?/p>

“2002年8月6日，早六點我起床，等待金總電話，一直沒有開機。等到中午金總打來電話，讓我轉(zhuǎn)給她幾百元打的費，還要買幾箱飲料及3000元現(xiàn)金，我照辦。感覺頭大?！?/p>

“2002年8月28日，我早上7：30起床等她的通知，直到11：30也沒有開機。12點左右打來電話說千萬別打電話，她拿了東西到我這的路上打電話給我。2：30左右我試著打了兩個電話，她不接。3：30左右金打來電話說：什么事？說。我無可奈何。沒有下文?！?/p>

……

厚厚的日記里，記載著一筆又一筆林志清籌借的款項，提供給金瑞芬的資金，以及金瑞芬一而再再而三對他的欺騙。林志清甚至給金瑞芬畫了一個豬頭像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到了2003年，林志清自己的財產(chǎn)消耗殆盡，而“解凍民族資產(chǎn)”絲毫不見蹤跡。林志清問金瑞芬，她說：“那就再找點人吧！”

后來因為資金太多了，且金瑞芬總是說“快辦成了，快辦成了”，林志清不再像之前一樣事無巨細地寫日記、記賬，只記一個大概數(shù)額。

面對檢察官的訊問，林志清說：“我其實也有些懷疑金總所說的500億資產(chǎn)被凍結(jié)并且找各級領(lǐng)導打點關(guān)系是拖延的一種說辭，但是我寧愿相信這是真的?！彼硎净I借來的錢款全都給了金總用來解凍資產(chǎn)，自己從未謀取任何私利。

面對金瑞芬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林志清十分苦悶，在日記里給金瑞芬畫了一個豬頭像來表達不滿。（圖片來源：作者供圖）

警惕“解凍民族資產(chǎn)”

2021年4月1日，林志清因犯詐騙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六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50萬元。

近年來，盡管國家三令五申“解凍民族資產(chǎn)”是騙局，公安機關(guān)持續(xù)保持對此類犯罪的嚴打高壓態(tài)勢，但依然有人前赴后繼、飛蛾撲火一般上當受騙。在林志清這場持續(xù)二十余年的驚天騙局中，很多人起初本來是被害人，卻因為貪欲，最終淪為加害人。

“我們在辦案中發(fā)現(xiàn)，這些被害人盡管看來都是社會精英人士，但普遍有一種僥幸心理——萬一是真的呢？他們剛開始也很謹慎，不是一下子投入幾百萬上千萬，但隨著投入的時間、金錢、人力等增加，便深陷其中，走不出來?！?/p>

新吳區(qū)檢察院第二檢察部檢察官溫瑤說，“解凍民族資產(chǎn)”類騙局集傳銷、返利、詐騙為一體，極具誘惑性和欺騙性，就像“擊鼓傳花”，被騙的人希望能找到新的下家來“接盤”，雪球越滾越大，最終是“升官發(fā)財黃粱夢，竹籃打水一場空”。（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