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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返故鄉(xiāng)的寫作

      2021-09-30 08:59郭洪雷
      西湖 2021年10期

      特邀嘉賓:小說家阿乙

      討論人:杭州師范大學文藝批評研究院教師及現(xiàn)當代文學、文藝學專業(yè)研究生

      郭洪雷:今天非常榮幸請到著名作家阿乙老師來參加我們的讀書活動。我對阿乙老師了解不多,以前作品讀得比較少。讀完《騙子來到南方》,我覺得阿乙會很受中文專業(yè)學生及學院派批評家的歡迎。下面我再介紹一位老師,這位就是徐兆正博士,特地來參與我們的讀書會。徐老師下個學期將入職人文學院,也會成為我們讀書會的主要組織者和參與者。徐老師熟悉阿乙,做過系統(tǒng)研究。下面讓徐老師簡要介紹一下阿乙老師的創(chuàng)作情況。

      徐兆正:謝謝大家!首先拋磚引玉,簡單介紹一下。阿乙老師已經(jīng)出了多個小說集,《騙子來到南方》是最近一部。此前4部我來依次介紹一下:第一部是《灰故事》,收錄了他寫于2006年至2008年的31篇小說,此后再版過兩次;第二部小說集《鳥,看見我了》,收錄《灰故事》之后至2010年間創(chuàng)作的10篇小說;第三部小說集《春天在哪里》,收錄了2009年至2012年之間的9篇小說;第四部小說集是2016年由譯林出版社出版的《情史失蹤者》,收錄了2013年到2015年初創(chuàng)作的8篇小說;第五部小說集是阿乙老師單獨出版的中篇小說,總共有兩本,第一本是2012年出版的《模范青年》,這個中篇是作者2011年創(chuàng)作的,共5萬字。同樣在2012年,他出版了一部2010年創(chuàng)作的《下面,我該干些什么》,這中間的情況有點復雜。這部小說最早發(fā)表在2011年第3期《今天》雜志,那時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一種長篇的形態(tài),或者說是在中篇和長篇中間的一個形態(tài)。2016年阿乙老師把這個小長篇改為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中篇,約六萬四千字,也由譯林出版社重新出版。這期間阿乙老師還發(fā)表過一部長篇《早晨九點叫醒我》,2012年開始創(chuàng)作,2014年寫好,又花了3年時間反復修改。最后這個長篇在2018年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十八萬字。此外,阿乙老師還有兩部隨筆集《寡人》和《陽光猛烈萬物顯形》。

      一、文學的南方與欲望的南方

      郭洪雷:下面請阿乙老師把創(chuàng)作《騙子來到南方》的相關(guān)情況給大家說一說。

      阿乙:謝謝郭教授,謝謝徐博士。我主要講一下《騙子來到南方》里面的同名中篇。先解釋這個標題,“南方”這個概念,按照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的文學院胡少清博士的說法,在世界文學里,南方都是一個重要的概念:在博爾赫斯那里,在福克納那里,都是。而在中國,我們只說南方不說北方,因為北方就是北京,是一個政治中心,所以相對來說南方是一個次要的概念,是一個“在野”的概念,也是一個附屬性的概念。它有點像我們所說的支援西部或者是女性主義一樣的,而沒有男性主義。在南方和北方二元對立結(jié)構(gòu)中,南方是一個次要的部分,這個南方的概念實際上是長江流域大部分的地區(qū)。大家都知道,這些年江浙、長三角的發(fā)展很迅速,像廣東福建這邊的沿海地區(qū)同樣發(fā)展特別迅速,所以中國的經(jīng)濟中心實際上是靠南邊的沿海地區(qū)。我來到杭州以后很吃驚,這個城市怎么變得這么漂亮,房價這么高,所以它已經(jīng)游離了原先的“落后的南方”的概念,不再是楚王時期或者吳越爭霸時候那種相對中原落后的南方。這個時候的南方就是靠中部一點的位置,特別是我的老家江西,還有四川、云南、貴州,還有重慶,特別是湖南、湖北、安徽這些地方,比較落后一些,這一帶成為真正落后的南方。所以這個騙子就來到了南方,這樣的南方因為近些年經(jīng)濟發(fā)展很迅速,大部分通了高鐵,附近建了機場,它的發(fā)展也很快。

      但是相比于長三角,相比于沿海城市,它的發(fā)展速度還是很慢的,這種“慢”體現(xiàn)在人口流動上。四川和江西的人口是往外流的,他們?nèi)V東打工,當官就往北方升遷。所以我們那里,是一個人出發(fā)的目的地,不是到達的終點,留在當?shù)氐娜耸强释l(fā)展的,渴望納入這個命運的共同體和經(jīng)濟發(fā)展的快捷道。但是這種東西沒有意義,不是一夜之間就能滿足的,誰來滿足他?給他畫這個餅呢?最快的就是騙子。騙子能發(fā)現(xiàn)你的欲望,比如我們老家是一個縣級市,騙子能發(fā)現(xiàn)我們當?shù)厝撕芟胱屛覀兊某鞘邢裆虾R粯?,那騙子天天說我們明天、明年,就把你們這里變成一個全亞洲的養(yǎng)老中心。

      在這種情況下,騙子就能忽悠我們當?shù)厝送顿Y。當?shù)厝耸稚夏弥X,也不知道怎么去投資,騙子也可能有一些招商引資的人來給他站臺,所以投資的人也覺得有一些擔保。這個就是小說的背景,在中部的一些省市里,確實是有大量的騙子發(fā)現(xiàn)了商機,他們就利用當?shù)厝讼氚l(fā)展想發(fā)財?shù)挠?,去那撒網(wǎng),我寫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很荒誕,但就是建立在真實的基礎(chǔ)上,騙子去了以后吸納了當?shù)貛缀跏撬屑彝サ耐顿Y,然后攤開雙手,慢慢在別的地方再騙一點還給他們。其實,上當受騙的人有兩種心態(tài),一種就是不想把騙子弄到公安局去,等他慢慢來還,這樣自己的投資也有所保障,至少能拿回投資的60%或者40%,總比沒有好;還有一幫人很憤怒,在小說中,憤怒的少數(shù)派就自作主張把這個騙子活埋了。這個案子破獲以后,大部分上當受騙的人,還來怪這些把騙子活埋的人,說他們真是多管閑事,搞得他們的錢也沒得賠。整個故事寫的就是這樣一個荒謬的現(xiàn)實,我的小說背景一貫和現(xiàn)實有關(guān)系,但不是這么貼近;這部小說如此貼近,是因為我覺得這個東西已經(jīng)滲入到我們的生活中,像空氣和水一樣。有一段時間,我每天起來就要忙不迭地去看看短信,有多少個騙子發(fā)我短信,我為此下載了好幾個手機管家,攔截騷擾短信和騷擾電話。這些軟件設(shè)計了關(guān)鍵詞,比如遇到發(fā)票之類的就攔截,現(xiàn)在又下載了一個國家反詐中心APP,因為我也不能保證我就能夠不上當受騙,因為比我智商還高、比我防范意識還強的人也上當了。我聽過最吃驚的事情是反詐宣傳員都被騙了,還有像郭教授這樣的大學教授。

      打電話的騙子智商、文化水平不高,但是他的劇本、臺詞本不斷試錯,不斷修改,有ABC選項。這個人如果說我不買房,那么這種情況下應該怎么逼他,怎么進行處理?比如繼續(xù)問,寶石需不需要?騙子就是這樣試,總有一次得手。我們國家有個特色,就是每幾年有一個關(guān)鍵詞,前幾年是創(chuàng)業(yè),到了某一年就是互聯(lián)網(wǎng)+,還有一年是云計算,這一兩年里就是詐騙。

      我在思考,難道這個現(xiàn)象就要像云、像水、像空氣一樣,永遠存在于我們這個世界里,這么荒謬嗎?然后我又預感到這個現(xiàn)象會消失,它可能在未來某個時間卷土重來,但是現(xiàn)在會消失,國家不可能坐視不理。所以我覺得我應該要寫下來,讓隔了十幾年以后不懂這一段歷史的人能夠看看今日的荒謬。我寫完這個小說是2019年,寫完的時候還沒過期。到最近我發(fā)現(xiàn)快要過期了,現(xiàn)在那些騙子都在排隊往家趕,6月30日就是大限了,如果他們不回來,家里的房產(chǎn)等財產(chǎn)可能被事先凍結(jié),所以那些干詐騙的人,都慌里慌張地要來報到。最近我們大家都很少接到詐騙的電話了,就是這個原因,這個事可能快要結(jié)束了。這就是我寫這個小說的動機,想反映一下在2021年之前這一段時間的中國,全國老百姓飽受騙子騷擾的痛苦。謝謝!

      郭洪雷:大家可以向阿乙老師提問。你們的閱讀體驗,甚至于批評性的意見,都可以和阿乙老師說,阿乙老師可以給你們一些解釋。我們就沿著阿乙老師開啟的話題來說吧,阿乙老師提到南方,我們知道南方這個詞的確像阿乙老師說的那樣。在文學領(lǐng)域里,最初在美國有一個“南方”,??思{的南方,其實在歐洲也是如此,也有“南方”這樣一個概念,俄羅斯也有“南方”。像中國的文學里面,當下有很多搞批評的年輕人也在提“新南方寫作”這個概念,廣東大灣區(qū)的人在提“新南方”。其實我們想一下,現(xiàn)當代文學中有很多南方寫作的標志性作家作品,像沈從文的《邊城》、周立波《山鄉(xiāng)巨變》、古華的《芙蓉鎮(zhèn)》等,都是比較典型的有南方氣息的作品。的確,南方是一個文學性的概念。我們今天的題目是“重返故鄉(xiāng)的寫作”,其實這個故鄉(xiāng)就和南方有關(guān)系。大家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有沒有感受到阿乙老師非常特殊的語言,這其實就包含著以故鄉(xiāng)的語言腔調(diào)敘述這個故事。我們可以沿著這個話題展開討論。

      呂彥霖:剛才阿乙老師說南方,我覺得我們的中國敘事中還有一個地理位置的“南方”,但是這種地理位置的南方,在上世紀90年代地位還產(chǎn)生了變化,就是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興起,對于南方的敘述終于開始超過北方。

      另外,我覺得阿乙老師的小說從某種程度上把握了真實的本質(zhì)。阿乙老師剛才也說,寫了一些現(xiàn)實的東西,但又沒有完全貼近現(xiàn)實。比如,騙子這個現(xiàn)象我們也經(jīng)常談到,比如市面上層出不窮的山寨等等。但是我們對于這些現(xiàn)象實際上又有點麻木,而騙子的作用(如果說他們真的有所謂的“作用”的話),就在于他們的出現(xiàn)可能使我們感受到我們的生活真的出了那么一些問題。同學們可能還記得,我們討論東西小說《回響》的時候,我說現(xiàn)實實際上是完全經(jīng)不起細看的,現(xiàn)實中有些細節(jié)你是不能深究的,所以韓國的諺語講——“結(jié)婚前睜開眼,結(jié)婚后閉上眼”。迷迷糊糊地過就好了。小說中的女警官就是因為察覺到她老公開房,有兩次沒有給她報備,然后順著查,她就認為老公出軌了,再深入地查發(fā)現(xiàn)實際上是自己出軌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不過是在利用自己的刑偵技能不斷栽贓老公。

      而阿乙老師寫到的騙子,也就是唐南生,還經(jīng)常講點閩南語。唐某人就是我們生活中不想細看、又被逼著細看的一類人。這讓我想起了一些經(jīng)歷,比如讓你加班還有一套話術(shù),你跟他們說不要加班的時候,他們就會說你不想奮斗了嗎,你不想成功了嗎?大家肯定想成功,但是我們好像從來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就是這樣一直加班對不對?所以我覺得阿乙老師的創(chuàng)作毫無疑問地抵達了一種更深層的現(xiàn)實,這個現(xiàn)實就是這個騙子唐南生引起的,唐南生是騙人被殺,然后被偵破。您寫到的這個情節(jié)在第99頁,大家可以看看?!盀r青與路面齊平,看起來像一塊方形的芝麻糖?!边@些工人就是殺他的人,他們把他做掉的時候,非常顯著地留下了這個痕跡,然后阿乙老師在190多頁的時候?qū)懙溃骸八麄兊难劬ηО俅螔呦蛄四菈K被填平又被澆上柏油的地方,就是想不到尸體在下。”騙子被受騙者殺死這個行為本身,提示了我們所忽略的一部分現(xiàn)實,我們其實生活在這個現(xiàn)實之中。阿乙老師在179頁提問:“你為什么相信自己的良知和理性?”齊澤克認為,其實生活中的我們是非常理性的,理性讓我們免于精神的恐懼。如果我們不那么理性,比如《狂人日記》里,狂人后來病愈、赴某地候補的時候,很理性,但是他在不理性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實際上大家都在吃人,自己也可能吃過人。那么阿乙老師寫到的這個人,騙子被殺乃至于騙子怎么樣被處理的這個事件,就是提示我們,我們所謂的理性會過濾掉我們生活的一些東西。按照拉康的觀點,這個被理性遮蔽的東西,被叫做“實在界”(the real)。“實在界”就是我們所謂的生活中那些沒法細看的細節(jié),就像是我們看到一塊美麗的草坪,其實這草坪底下是蛆蟲等各種東西,但是你的理性告訴你,這是一塊美麗的草坪,因為你不能看到那個“實在界”。騙子被殺,乃至于騙子騙了大家,大家才意識到,原來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荒謬的世界里。

      所以阿乙老師的這個小說對于我們的現(xiàn)實有一種非常深沉和深刻的把握,我認為他把現(xiàn)實寓言化了。這種把握也體現(xiàn)在其他不少的小說里,比如阿乙老師的小說《用進廢退》里,拓跋春曉提出了一個所謂的“平行宇宙”的存在:這個“平行宇宙”的存在是它后來忽然出現(xiàn),而這個忽然出現(xiàn)的平行宇宙到最后和現(xiàn)實世界進行比較,變成了若干年后還不遠的未來,拓跋春曉和他女朋友被作為一種AI在展覽,渾身都是傷口。我覺得這種現(xiàn)實主義忽然轉(zhuǎn)向現(xiàn)代主義的筆法,這種急轉(zhuǎn)直下的跳接,正是阿乙老師嘗試從文學的視角對現(xiàn)實的一種“寓言化”的勾勒和表征。拉拉雜雜地說了這么多,不知道阿乙老師是否同意我這種解讀思路。

      阿乙:我寫的這個文本功能也不是很好,特別是《騙子來到南方》,大家把我一個平庸的小說拔到了那么高的層次,我感到很榮幸?!队眠M廢退》實際上是一個激情下的產(chǎn)物,就是說它沒有像《騙子來到南方》運營構(gòu)思那么久,實際上它表達了一種恐懼,這種恐懼我反省過,后來我看過很多關(guān)于人工智能的文章,有很多恐懼是不必要的,但是我自己本能的就是,老百姓恐懼什么我也恐懼什么,最晚得到科技信息的人是最恐懼的。百姓從最開始恐懼牙膏牙刷,到現(xiàn)在又恐懼人工智能,實際上我把自己也放在這個整體的隊伍里頭,我就帶著一種對人工智能要取代我們?nèi)祟惖目謶郑赡芪乙院髸懞瓦@樣的作品呼應的小說。也許這種恐懼是沒有什么必要的,但是目前我是想展現(xiàn)這種恐懼。

      我覺得《狂人日記》也是展現(xiàn)一種恐懼。可能他不是開放性的,這種對人工智能的恐懼蔓延得很快,無人駕駛出現(xiàn)的時候,很多人會面臨暫時性的失業(yè),特別是司機,有時候會問他們,你會不會擔心特斯拉的無人駕駛,或者過幾年百度的無人駕駛車?他們回答:我當然擔心,過幾年大家都用那種車,我開這個車我還會疲勞駕駛,那我怎么辦?我不能通過開車來掙錢,我拿什么錢去養(yǎng)家呢?說著說著眼睛都紅了。我就覺得這個恐懼是彌散得很快,就是大家的一種無來由的恐懼,新石器時代就存在著一種恐懼,對雷聲的恐懼是來自于不可把握它的規(guī)律的恐懼。所以,到最后,恐懼的一個極端的表現(xiàn)就是人類已經(jīng)毫無用處了,在他自己創(chuàng)造的地球上,文明已經(jīng)毫無用處,最后他成為人工智能展覽上的一個物種。人工智能做的展覽,像人類展覽動物園里的動物,老虎、獅子、豹子一樣,在展覽過去文明的代表人類。我在餐館里吃了很多次飯,看到餐館里都有觀賞魚,魚永遠在玻璃里游來游去,所以我就在想,最恐懼的形勢就類似于我們?nèi)祟惐粍濋_了傷口呼吸,永遠在玻璃缸里面游泳,給人工智能看。

      小說中提到一個協(xié)議,就是,愿意放棄自己肉身形式的人,可以成為一粒塵埃在宇宙里漫游,而有思想、不愿意放棄的人就會成為觀賞人,放進魚缸里頭。下面有鵝卵石,也有水草,拓跋曉春和他的女友就在兩個魚缸里相望,他們永遠也不能死,就這樣相對著游泳,這就是一種恐懼的結(jié)果,這是我寫《用進廢退》的一個內(nèi)心動機。然后《表妹》呢,它其實和故鄉(xiāng)有關(guān),我的故鄉(xiāng)很像《搜神記》里頭寫的,人和鬼沒有多大區(qū)分:世界是很有意思的,在最先進的地方,人工智能發(fā)展;在最古老的地方,我們老家,人和鬼還沒有分開——神和鬼,人和幽靈還有和動物,仍處于沒有徹底分化的狀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我讀《搜神記》和《搜神后記》?!端焉窈笥洝肪褪俏覀兙沤藢懙摹?/p>

      郭洪雷:對。

      阿乙:在《搜神后記》和《搜神記》里,我看到一則故事,有一只白鹿,它在暮色降臨的時候便化成一個白衣女子去一個船上。一個姓杜的人在船上,兩人過了夜,第二天她就化成白鹿飛走了,姓杜的人就感覺非常惡心,沒多久就死了。我就想到在我們老家,我姑媽或者是我奶奶講的傳說里,有一些狐貍和山上的豺狗變成人的樣子;大下午的時候望著遠處的山坡,就看見從墳地里飄出來的奇裝艷服的人,他們還和看不見的鬼魂交談,一路交談一路走。她們所說的是不是事實,我們也分不清楚。

      我有一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里面我在一個池塘里頭,怎么游都游不開,我醒了以后,就寫了這樣一個小說:有一個年輕男子,是一個店員,他在一個荒郊野嶺的地方開一個小賣部,最后他和一個謊稱是他表妹、來借宿的女子發(fā)生了關(guān)系。然后第二天他開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床上沒有人,開后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個昨天晚上共享一夜的女子就在蠕動著往山上走。在一些荒郊野嶺里頭,有一些物種會幻化成人形,就像聊齋一樣,就是這么一個動機,請批評。

      郭洪雷:剛才提到了《搜神記》和《搜神后記》,其實這就是我們自身的文學傳統(tǒng),因為它再往前推一點,其實就是民間故事,《述異記》里的“爛柯故事”,兩個人下了一盤棋,結(jié)果砍柴的斧子把兒都爛掉了,等他再回來的時候。他不知道這個世界已經(jīng)變成了什么樣的,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傳說中的人物。其實這里邊也涉及到時間,這個集子的《育嬰堂》一篇里面,好像也有這樣一個環(huán)節(jié),等他出來的時候,嬰兒已經(jīng)變成了老人。就是這樣的一種東西,我覺得這也是傳統(tǒng)。阿乙老師是很有探索性的小說家,也非常注重我們自身的文學傳統(tǒng)里的很多東西。

      許志益:《騙子來到男方》的開頭很吸引我,它是對紅烏市交通的空間性書寫。小說是這樣描寫的:“每次紅烏站建成通車的時候,紅烏人就會產(chǎn)生一種幻覺,人們都感覺自己置身于世界與歷史的中心,或者至少,是被納入某張網(wǎng)或某個體系中。”其實從這個“網(wǎng)”以及“體系”的隱喻,我們就能夠更好地理解這些受騙者的動機,為什么會被騙,就是為了被納入到某張網(wǎng)或某個體系中,掌握“錢”和“權(quán)”的人在局內(nèi),而底層普通人在局外,不在這張“網(wǎng)”以及“體系”中。其實在當下我們所說的消費社會里,有無數(shù)人擠破腦袋想要進入到這個體系網(wǎng)里的。我覺得小說開頭是出彩的,阿乙老師概括整篇小說的人性表達,在小說開頭里,被整合進一種空間想象中,通過這種交通秩序和城市格局巧妙地傳達出來。

      雖然這篇小說以騙子唐南生為中心,但是那些被欺騙的紅烏市民群像同樣是非常重要的解讀對象,他們身上所隱含的人性特質(zhì)是阿乙老師想要著重表達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些紅烏市民比騙子唐南生更值得我們?nèi)リP(guān)注。小說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有一處,是對植物的描寫。更江南集團最后沒有為紅烏帶來任何東西,除了一種不知名的植物,小說是這樣描寫的:“起初它蔥綠,但馬上瘋長、變得粗糙多刺,為了存活,相互傾軋、殺害,相互切割。”我當時看的時候就覺得有一種強烈的象征色彩,這段文字表面上看是寫植物,實際是對人的一種隱喻性書寫,我認為這些植物明顯指涉的就是這些紅烏市民,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的人性被放置到了一種植物的自然性進程中去理解。小說隨后還寫道:“與其說是更江南方面播種了它們,還不如說是它們自己播種了自己。更江南起的只是一個引導的作用。”這句話其實就充分說明了一個問題:表面上看,書中所有事件都因為這個騙子而起,但是這個騙子其實不是主角,它更像某種精心設(shè)置的“裝置”,它的功能是“喚醒”和“引導”,喚醒其他人人性深處的一些丑陋不堪的東西。

      二、“騙與被騙”:生存現(xiàn)實和精神表征

      阿乙:說得很好。他們把自來水管修好的同時,其實在小說里頭唐南生他已經(jīng)死了,就是這樣,在前幾章里頭他就已經(jīng)死了。我之所以寫了這么長時間的修水管,是因為我那段時間在老家,家里門口就在修水管。我們家里水特別小,我寫這個小說,有動機是這樣的:有一天我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交通燈上那不是橫桿嗎?站的都不是麻雀,全是攝像頭,然后我一路就在看攝像頭。我以前做警察就很敏感,實際上在當代社會,街上搶劫為什么這么少,為什么沒有搶挎包的人?不是到特別窮的地步不會搶。為什么在街上打架的人都很少?我曾經(jīng)看過路邊上有一個人要打的時候,看起來要挨打的人走到紅綠燈下說,你過來打呀。你打我你坐牢,我就讓你打,打重一點。然后那個人就說那算了,饒了你。

      城市里頭的攝像頭已經(jīng)到了一個覆蓋上面再覆蓋的狀態(tài),也就是說這一層不夠還要再加一層。如果一個人想謀害另外一個人,他要逃脫這么密集的攝像頭,怎么才能夠躲過大家的視線,然后我想到攝像頭有百密一疏,它也有死角,還有中間盲區(qū),比如說一個攝像頭控制60米,那么就裝五六個攝像頭,中間有一些盲區(qū),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走過去怎么樣失蹤,才不會讓大家覺察出來呢?

      切斯特頓的一個著名小說叫《隱身人》,寫到一個侏儒發(fā)財了,有一個仇家找上門要把他給弄死。這個侏儒發(fā)現(xiàn)了,他就請了一個朋友來幫忙,那個朋友就去請警察來,然后跟門口賣栗子的小販、門衛(wèi)都打了招呼,說任何人來你都要報告給我,不要讓他進去。后來朋友聽到風聲,趕回來,才知道侏儒已經(jīng)死了。到了房間看,已經(jīng)沒有人了,就問那三個人剛才有沒有人進大樓。三個人都說沒有人,他是隱身進去的。最后作者切斯特頓解釋說,實際上這是心理上的隱身,就是說一個郵差進來的時候大家認為是很正常的,像我們坐出租車,我們在車上談一些秘密的事情的時候,我們認為出租車司機是隱身的,我們放肆地談,不會把這個司機當成一個聽者。

      我看過一部電影,就是講有一天,一個打掃垃圾的人告訴一個女員工,在電梯里聽到一個消息,總裁會把你開除。比如說我們學校的校長和校黨委書記兩人商量事的時候,誰會想到秘書會把這個消息告訴那個被議論的人,他們就是人們心理上的“隱身人”。所以我在想,在兩個攝像頭的盲區(qū)之間,大家怎么會懷疑一個修路的人,把那個騙子拍死、埋在那呢。因為我們的城市每天都在修路,不是這一個挖土機就是那一個挖土機;誰想去挖,只要穿個黃馬甲就行了。公安也可以去挖,城管也可以去挖。

      郭洪雷:這是最普遍的。

      阿乙:對,然后我就想了,這些憤恨騙子的人為了報仇雪恨,就在騙子走過那兩個盲區(qū)的時候,利用修自來水管的那三個人,買通他們行兇。在埋的過程中,幾個人還過來對他讀了一份自擬的宣判書,表達他們的憤慨。這就是這個小說的另外一個來由,當時我為了解答自己心里這個謎,在現(xiàn)代社會有這么多攝像頭,怎么樣把他弄死,大家找不出來。我們家門口正好在修自來水管道,我就把它寫進小說里頭。

      郭洪雷:的確,攝像頭的存在使我們的生活、使我們?nèi)吮旧砀^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阿乙兄也非常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家想一想《罪與罰》里如果有攝像頭的話,是不成立的,不可能發(fā)生的。只要有一個攝像頭,整個故事就瓦解掉了,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可以捕捉到這個人。而我們現(xiàn)在社會里面搶劫變少了,其實我們的生活本身就是始終被很多雙眼睛盯著。你沒有事情的時候,可能你不覺得自己隱沒于眾生;但是一旦你有什么事情的時候,它就能迅速把你抓出來。的確,我們的生活,包括我們?nèi)说拇嬖诒旧矶及l(fā)生了非常重要的變化;包括我們現(xiàn)在很多場合里面都有這種東西,阿乙老師寫得非常仔細。

      呂彥霖:我有個感觸,小說的開頭就說,到處都有攝像頭,他們依然把唐南生辦了,這說明技術(shù)也不能代表什么,即使你用了這么多監(jiān)控手段,他們一樣把他殺了,還殺在最顯眼的地方,在上面蓋了個戳。我又貫穿起了阿乙老師剛才講的,就是技術(shù)解決不了所有問題。然后這種東西的出現(xiàn)或者說唐南生被殺事件,反而提醒我們,技術(shù)可以保護我們是假象。所以昨天您提到一個詞我覺得特別好,就是震撼,您寫出了生活的震撼,這種震撼讓我們從這種情節(jié)中跳出來。其實阿乙老師剛才講了一個特別有意思的情況,就是騙子會用最弱智的問題提問,你如果否定了,他會說這不是我的目標騙的人;但是如果你被他第一個弱智的問題騙過來,這就是篩選機制,他會進一步騙你。阿乙老師的小說寫出了這樣一種反技術(shù)性的操作,或者說是技術(shù)不能做到的地方,所以讓我們從這種技術(shù)的迷幻中醒來的東西,可能就是您說的生活本身的震撼性。

      阿乙:在我們遠東的土地上,人存在著受騙的潛質(zhì)。特別是我們生活中的老年人,我爺爺對“袁大頭”迷信得不得了,每次上街都要買回來,然后就被我家里人罵。我不是不尊敬我們的廣場舞這一代,但確實他們上當受騙率很高。我的一個朋友說,他家里一旦放松對老人的管制,這個家里的半棟房子就全是保健品。我父親以前是醫(yī)藥公司的干部,他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也是西醫(yī)的一個支持者,到最后他生病的時候,每天看電視,一看就不由自主轉(zhuǎn)到健康頻道,然后每天都有送貨的上門。我們家里人都急死了,到最后把他的錢控制起來,他就開始向各個子女攻心,說你就不能孝敬我一點錢嗎?最后產(chǎn)生了一個可怕的后果,就是他吃了很多這種來路不明的藥,腦部不知道長了什么東西,在已經(jīng)得了重病的情況下,做了一個開顱手術(shù),加速了他肉身的消亡。我們都感到很遺憾,但是他吃了這么多保健品,我們不知道溯源起來是哪一個致病的,目標都不知道是哪一個。所以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一個非常理智的人也會被騙。我最近還聽到一個消息,說香港有一個人也被騙了上億,還有一個消息是聽說有個人被騙了3780萬,被他的朋友騙了,這個是我在直播間聽到的,是那個人自己敘述的。就是在我們整個社會里頭,網(wǎng)絡(luò)的整個骨架、框架已經(jīng)被行騙腐蝕了。比如說唐南生騙了100個人,這100個人就像傳銷一樣,又把他們的朋友同學都騙了。我們身邊的人,比如說我們父母或者小姨子或者誰的舅舅,還有表親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也有可能被侵蝕。很多傳銷實際上是騙了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同學。我們上一代的老人,彼此之間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互相的欺騙者,互相的吊鉤,大家的關(guān)系其實是靠行騙來維持的。

      郭洪雷:我覺得也是。讀阿乙老師一些小說的時候,有時候我們執(zhí)著于文本,執(zhí)著于這個故事本身,還有一些就是,我們可能在這個故事里得到一種啟發(fā),這種啟發(fā)可能和這個故事有非常緊密的關(guān)系,但是它可能是一個更高層面的東西。其實我讀阿乙這個作品的時候,第一篇叫《用進廢退》,那種瞬間的感受,就是這個事情好像原來發(fā)生過。當時我就有很深的感覺,是不是在寫一種無法掙脫的永恒輪回的東西。包括《大壩》,《大壩》揭示了一個非常古老的主題,就是柏拉圖說的“洞穴體驗”,但是我們是不是能夠擺脫這樣一個東西,走出洞穴之后才能見到“正午”。我們說“正午的詩學”,有些學文學的人在自己的名字里邊或者微信名里加“正午”,就是尼采所說的“正午的詩學”這種東西。包括《騙子來到南方》,大的方面和小的方面,都有很多的想法。我比較關(guān)注的其實是:大的方面來說,我覺得欺騙、訛詐可能不是一個經(jīng)濟事件,它可能真的是我們的社會、文化里面,包括你剛才說的遠東,遠東是個理性傳統(tǒng)比較弱的區(qū)域,很容易進入到這樣一個被非理性的東西驅(qū)使的狀態(tài)當中去。

      我想請教一個問題,我在上次講小說理論課的時候,跟學生們聊過這個話題,就是一個細節(jié),唐南生被他們給殺掉了,挖了出來,有一個細節(jié)處理,就是把他的生殖器割了下來放進他嘴里。您是在什么地方得到的這個細節(jié)的處理方式,還是說您就這么想起來的?

      阿乙:這個我已經(jīng)忘記了,我當時在讀普魯斯特,普魯斯特的超長長篇里頭,寫了一個教堂里有一個畫像。古代雕像上的善良和邪惡,還有很多的概念全部被塑形,塑成雕像,其中就是有貪婪這個,他的兩個面頰是鼓起來的。

      郭洪雷:鼓起來的?

      阿乙:對,所以我就在想怎么樣把這個地方放在實體上重合起來,我想只有讓他嘴里含一個東西。

      郭洪雷:他還提過,他為什么長得這么矮嗎?

      呂彥霖:對。他跟那個性工作者說過,其實最后得償所愿了。

      阿乙:這個都是比較隱晦的,不可深究。

      郭洪雷:我上課的時候跟學生講過,其實這個地方可以做一個細節(jié)的譜系學考察,因為同樣這個細節(jié),很多作家作品里面使用過。賈平凹用得最多。賈平凹大概前前后后用了十幾次,莫言在《紅高粱》里用過一次,就是余占鰲把日本兵的生殖器割下來,塞到他們嘴里。更早的來源是馬爾克斯,馬爾克斯的一部作品用過同樣的細節(jié),也是把生殖器割下來,放在嘴里面。這是闡釋性非常強的一個細節(jié)。往前追溯,可以形成一個細節(jié)考古的過程,不同的語境之下,例如在抗戰(zhàn)的語境之下,在革命的語境之下,在土匪造反的語境之下,可能同一個細節(jié)會呈現(xiàn)出非常不同的意義。我覺得把這樣一個細節(jié)放在這里,騙子在當今這樣一個時代里面,可能最終還是和我們說的人的生存和延續(xù)有關(guān)系,無外乎就這兩點。我看到這個細節(jié)的時候,我就想,同一個細節(jié)可能放在不同的作品里面,的確會有不同的意義的呈現(xiàn)。

      阿乙:教授您說得太有理了,這個讓我想到蒙太奇的一個概念,就是一個演員,他面無表情,他把這個面無表情的形象放在一個小孩子旁邊,放在一個悲傷的環(huán)境,放在一個歡樂的環(huán)境……它就能體現(xiàn)不同的意義。

      郭洪雷:是,我記得我還跟同學們說,我說我看阿乙這篇小說最大的一個感受是,我們一旦被訛詐給抓住之后,就是我們的生活里邊,我們的生存里邊,我們的社會里邊,我們的文化里邊,一切都是虧空的,我們感受不到一種充實,完全是虧空。處在虧空的狀態(tài)里面。我覺得這也是阿乙創(chuàng)作這篇作品所瞄準的一個目標。閩南有很多電信詐騙的中心,很多村民都到海外去做詐騙,唐南生也是一個。

      呂彥霖:莆田人。

      郭洪雷:莆田人,但是他可能講閩南話。

      呂彥霖:講閩南話。

      郭洪雷:因為他有發(fā)音說話像臺灣人,語言和財富也是有關(guān)系的。例如我是北方人,我們想象財富的時候,例如我們看南方人,長江以南的人都是南蠻子,我們管南方人叫南蠻子,我不知道你們這有沒有這個稱呼,南蠻子就是有錢的人,來賺我們錢的人。騙子里面大概也都是南方人。其實我最早拿這本書的時候,我很順嘴念成“騙子來自南方”。

      吳晨:在《騙子來到南方》中,相較于概念化的騙子形象唐南生,我對于“紅烏股東”這一群體比較感興趣。其中,第十四章中寫道,紅烏股東向唐南生催債時的各類行徑尤為精彩。有被債主逼急的股東經(jīng)過唐南生“我怎么對你,你就怎么對別人”的點撥,依樣學樣,厚起臉皮來,竟扭轉(zhuǎn)了自己在債務關(guān)系中的不利地位;一批被嚴選的紅烏股東則作為投資代表,與外鄉(xiāng)人座談,故作真誠地頌揚更江南集團,宛如溺死者極富耐心地等待別人下水,好替代自己成為新的水鬼。

      這騙與被騙,欺負與被欺負的輪回,不禁讓我想起了魯迅筆下那奴隸與奴隸主的關(guān)系。多數(shù)紅烏股東都是騙子的幫兇,是庸眾,是世俗欲望與惡的集合體,唐南生只不過是他們追逐的目標罷了。而從這個角度看小說中“謀殺”唐南生這一行為,就會發(fā)現(xiàn)兇手是一種被壓抑現(xiàn)實逼迫到絕境,因絕望而爆發(fā)、報復的形象,是打破現(xiàn)實困頓的勇士。

      阿乙:你說得很有道理,很有哲理性。第二個問題說得很好,就是他把某一個具體的騙子給解決掉了,但是有些欺騙行為,從古到今它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一次在中國出現(xiàn)了這么多電信詐騙,其實是古代的某種欺騙形式,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shù),還有電信技術(shù)的復蘇。另一個就是投資,這種騙局在外國也很多,龐氏騙局,最開始還有郁金香的,荷蘭的什么郁金香投資,我們那個水仙花。

      郭洪雷:君子蘭。

      阿乙:對,在我們老家江西曾經(jīng)有“香豬”,有人說你來買我的香豬仔,然后養(yǎng)了多少個出來以后,我們?nèi)扛邇r回收。然后大家都去買,最后那個人把香豬賣了,拿了錢就跑了。這些人把香豬養(yǎng)大了,發(fā)現(xiàn)收購的人不見了。當時我作為江西公安??茖W校的一個在讀學生,要隨時到那里去復命,去維護現(xiàn)場秩序。他們就是養(yǎng)香豬受騙。這個說明你剛才說的就地正法活埋,并不見得能夠遏制這樣一個具體行為、能遏制整個欺騙。而且你說的復仇者里頭本身也存在騙子的幾率。

      郭洪雷:對。

      阿乙:有的人就像我們生活中遇見的,他在被騙以后,損失無法彌補,他把騙子的技術(shù)克隆過來,去欺騙別人,有不少是這樣的人。然后第一個問題是說,騙子是怎么產(chǎn)生的?我覺得騙子產(chǎn)生于雙重的貪婪,一個是騙子自己是個貪婪的人,他想通過這個行為來獲取利益。第二個貪婪是建立在受騙者的貪婪上的,有時候就是受騙者的貪婪都幾乎讓另外一個人不得不去欺騙。就像有的人把手機插到褲兜里,三分之二都漏在外面,這樣就掉到手上弄走了。有些人太貪婪了,我還是說一下我們的上一代,為了一斤雞蛋來聽講座,花了兩個小時,里頭一斤雞蛋能值多少錢?很便宜。還有半桶油,還有一包餐巾紙,就可以把一個人像釣魚一樣釣上來,然后回來的時候他們跟子女說,我今天花3000塊錢買了一個價值6萬塊錢的絨被。然后子女去查,氣得要命。這肯定是吃虧了,我覺得騙子他自己的罪行占了70%,還有30%是土壤上的那種貪婪和貪小便宜的火,止不住地受到引誘。這就是我的回答。

      張仁澤:相較其他同學對“騙子”形象的關(guān)注,我倒是對阿乙老師敘述中的“意外效果”很感興趣。我注意到,阿乙老師一直有意識地想要帶給讀者“意外”的感覺,之前的小說,比如《鳥,看見我了》,一開頭先是點出“鳥,看見我了”這句話,讓人思考其中有何深意,到小說最后才揭示原來是一樁謀殺案;《意外殺人事件》里面先是寫一個小鎮(zhèn)里來了一個“妖怪”,卻不知“妖怪”是何物,最后才道出“妖怪”之所以為“妖怪”的原因。到了《騙子來到南方》這部小說集里,這種意外效果更明顯,一開始我們跟隨阿乙老師的敘述,本以為這部小說是對騙子以及受騙對象進行道德思考和批判,最后卻讓人恍然大悟,一開始頗具溫情色彩的修水管的事情原來隱藏著一個殺人案件?!渡铒L格》更是如此,一開始溫情脈脈地吃肉,最后卻驚險地道出肉為何物。

      我自己也對此作了一點粗淺的思考,我認為這種敘述中的“意外”效果一方面是和阿乙老師之前做警察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警察總是先知道事情的表面,再挖其隱藏的秘密。另一方面,我認為阿乙老師是想道出這樣一個道理:現(xiàn)實并非看上去那么簡單,現(xiàn)實波詭云譎。

      我想請問一下阿乙老師,除此之外,您為什么形成了這樣的敘述風格,以及這樣的敘述風格包含了您哪些美學追求?

      阿乙:你說得很對,我做警察,喜歡看謎底一類的東西,最近他也會碰見這種意外,就是你都很吃驚,在整個公安局里頭就會傳上某一個案件,就是大家以為很像的犯罪嫌疑人,實際上他是無辜的;而另外一個看起來很不像的人,他是的,這種會形成一種效果,其實對我的寫作也是一種啟發(fā)。然后呢,另外一個,我在閱讀早期的時候中一個人的毒還是很深的,歐·亨利,就是歐·亨利,我始終認為他不是一個大作家,但是他的小說寫的那個階級感情,就是我覺得他的套路很頻繁,他始終是在帶有一種善意,然后在這種階級善意的寫作框架里寫作,但是他最后這個這么平淡的故事,我認為之所以每次都能吸引一個讀者,包括吸引像我,以及吸引很多的學者讀下去,那么平淡的生活小事,他比卡佛的那個要曲折多了。

      然后我就在想他的那個技術(shù)是什么,就是它技術(shù)里頭每到關(guān)鍵時刻他就有個歐·亨利式的結(jié)尾,而且這個結(jié)尾你發(fā)現(xiàn)它會帶來雙重效果。就是你之前的閱讀是一種效果,然后他最后一句話又把你推翻一次,所以你就會在他的小說里得到兩次的閱讀體驗,所以我覺得這個對讀者來說是比較劃算的。我很多小說的模式是這樣的,就是雙重的閱讀的經(jīng)歷特別明顯,《小人》里頭就是這么寫的,還有好幾個也是這么操作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一個習慣,在寫作的初期都想有這樣一個意外的效果,包括那個長篇《早上九點叫醒我》,也是原先有一個意外的構(gòu)思,但是到最后放棄了這個機會。就是,一個人死了這么久,其實大家把他葬禮都辦完了,最后也想通過開棺來顯示,其實他在棺材里頭活過來了。最后大家看到的是一個龍蝦的實際,因為它掙扎的樣子特別像一個大龍蝦,有暴露,那個有點像肉體一樣膨脹,所以整個是一個膨脹的龍蝦狀的掙扎的尸體,然后骨頭全部露出來,因為在刨棺材,就是想把棺材打開。

      因為一開始寫作就是奔著這個結(jié)尾去的,是有人跟我講過這個故事,他外婆的村子里頭有個人喝酒死了,因為大家出去打工,就提前把他給埋了,埋了之后等過一段時間,政府因為要提倡火化,不能留死角,就派個工作隊下來,要開棺去火化。這個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是假死,是在棺材里活過來的,然后又拍打,拍打沒人應。所以這篇小說最開始的標題是很絕望,叫:有人嗎?有人嗎?最后熬得白骨累累,在這以后憋死了,所以火化工作隊開棺看到的是那個,但是在寫長篇的時候只寫了他的死亡,這么長的一個長篇再來歐·亨利式的結(jié)尾就把它搞輕了,所以那個結(jié)尾就沒有寫,就寫到那個開棺的時候。大家說碰到一個可怕、不可言喻、不可想象的恐怖,就是莎士比亞的作品,是《李爾王》還是哪個,《麥克白》里頭第一經(jīng)典的是臺詞,然后這里寫了就是戛然而止,留下一個空白,就這樣結(jié)束。實際上它一開始也是按歐·亨利的方式來操作,最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假死的尸體。

      三、厭棄故鄉(xiāng)或眺望一種新的可能性

      張仁澤:另一個問題,我注意到今天的題目叫作“重返故鄉(xiāng)的寫作”,確實,阿乙老師的很多作品,其故事背景都是一個“白天停水,晚上停電”的,火車站都沒有火車??康模忾]、破舊的小鎮(zhèn)。不僅是小說中的人物無比想要逃離這里,從阿乙老師的敘述中,也能看出阿乙老師對這種“故鄉(xiāng)”并不含溫情與思念。

      那么為什么這樣的故鄉(xiāng)一直出現(xiàn)在您的筆下呢,怎樣理解您對“故鄉(xiāng)”的厭惡與您不停書寫“故鄉(xiāng)”的矛盾呢?

      阿乙:我有幾次做噩夢,夢見自己回到故鄉(xiāng)上班,被繩索捆綁在辦公室里頭,所以你可再也不能跑了,我在那急哭了,然后就醒過來了,就像真實的噩夢被魔鬼給綁回去了一樣。我寫作的時候從來不隱瞞自己的感受,我自己不想回去了,我還要謳歌它,不存在這個事情。一個自己比較厭惡的地方,也不能說厭惡故鄉(xiāng),就是一個對它的理性看待:自己不想回去的地方,一回去就覺得好像自己回到一個枯井,然后我再去歌頌這個枯井,說它是如此地美好,什么感覺?我覺得違背了真實原則。

      張仁澤:但是您如何理解您的小說都在寫這個地方,您不喜歡,但是您以前常寫到那個地方?

      阿乙:是這樣的,就是我始終沒有找到打開城市寫作的鑰匙,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為什么我不能夠?qū)懗鞘?。我在城市待了一二十年了,我?002年就開始離開縣城。我發(fā)現(xiàn),我也在寫城市,但是我寫城市的時候呢,必須有一點,就是要跟我自己有關(guān)系,就是有自愿性有關(guān)系。如果我脫開來寫一個城市,我工作過的單位、一個報社,我覺得無從下筆。比如說我如果寫學院,我也覺得我無從下手,我根本不了解,這跟我一種客居城市的心態(tài)有關(guān)。另外就是,我好像記得是哪個大作家說的,就是說你的根、你出生在哪里,你是容易寫到、你感受是很深的,如果你半路上去寄生在哪個地方,你是很難感覺得到它的。所以多年來,我一直也想嘗試去成為一個寫城市的作家。但是我曾經(jīng)有一個例子,內(nèi)蒙古有個作家過世了,叫金永明,他實際上寫了關(guān)于北京的一些小說,我認為他的嘗試是很可貴的,但他還沒有達到讓我們覺得他真是一個城市作家的定位。

      現(xiàn)在鄉(xiāng)村已經(jīng)萎縮了,然后就順理成章地在我們的學院派中提出了一個概念叫“城市文學”。所以我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就是像我們這些人已經(jīng)生活在城市,是不是應該寫一些以城市為背景的小說,為什么老寫鄉(xiāng)村城鎮(zhèn)呢?后來我發(fā)現(xiàn),就是客觀地寫一個客觀世界,像我們晚來者,確實就是沒辦法,因為那個胡同不是你的胡同,你最熟悉的人是你從小就能感受到的人,你后來打交道的人都是你沒辦法知根知底的,你不知道他的父母是一個聾子是吧?我們現(xiàn)在雖然知道鄰居,我們連鄰居姓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開展一個城市寫作,很難。如果寫個出租車司機,肯定是潦草的,然后這種情況下,我迷茫了好幾年。這個時候有一個教授提出來,他看到日本的一個批評家小林秀雄提出一個概念。其實很奇怪,小林秀雄在日本應該是一個著作等身的批評家,但他在中國沒有譯作出版。小林秀雄提出一個概念,他說寫社會的小說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一個極限狀態(tài)了,已經(jīng)不是人們在寫小說,而是小說在……

      郭洪雷:寫人。

      阿乙:對,不是作家在寫小說,而是小說在操控作家,所以小說變成萬能,他說這種情況下反而小說已經(jīng)走向末路。他的建議是,他說小說另外有一條路其實是和普魯斯特一樣的,就是要走自傳性的道路,寫和自己精神相關(guān)的、脈息相通的東西。所以后來我就看普魯斯特第10版,有一個莫洛亞寫的前言。莫洛亞也是個作者,他說普魯斯特是搭救了另外一條文學的道路,就是巴爾扎克之外的道路。巴爾扎克寫的是《人間喜劇》,就整個是以包羅萬象的社會為描寫對象,給我們的是社會的一個大觀園,但普魯斯特搭建的是自己的一個縱向的時間。如果說巴爾扎克描寫的是一個空間上無所不知的上帝的話,普羅斯特他是構(gòu)建了一個時間和空間上另外一個無所不知的上帝,所以普魯斯特的小說是一個完全立體的生命,是一個縱深加平面,就是不停地生發(fā)平面,而在這不同的一層一層的平面上仍發(fā)生了各種各樣的變化。像巴爾扎克的小說,我們以社會為描寫對象就是這樣,所以,讀普魯斯特我要感謝兆正呵,他激勵我把它讀完了。我2014年讀過一次,只讀到第二段退下來了,然后2019年在家讀,2020年的時候讀完了。我花了一年多時間,受教育很深,然后就能感覺到自己以后也可以走這個道路。就是我不能寫城市,因為城市我把握不了,但是我可以通過我縱向的發(fā)展,我從一九九幾年到二二一年的發(fā)展,我發(fā)現(xiàn)如果這樣寫的話,我的城市不停地在我的時間里頭跟我有關(guān)。比如說,我在城市里頭跟人發(fā)生了交通糾纏,比如我推車門的時候,有個人騎電瓶車飛快地就在我推車門的時候飛了,我陪他到醫(yī)院去,那么這個場景全部就活了。他家里來了很多親戚,拿了很多車票讓我報銷,我就像耶穌一樣說:還有嗎?我不知道我怎么那么開心,他們也很開心。

      最后我就發(fā)現(xiàn),這樣那個醫(yī)院那個場景,全部在我的世界復活了,只要跟我有關(guān),這就是我說的來到城市以后,就能用這種方式,普魯斯特或者是小林秀雄的這種方式拯救自己,而不能夠用大城市人間萬象的那種寫法。畢竟我來北京,我缺對單個出租車司機的了解,也不了解那個炒栗子的,我就缺乏采風精神,但是我又有一個自己的感受渠道,我的生活中就很有意思,就是發(fā)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在我身邊。比如說最早把我從縣城里救出來的體育部的主任,他最后把他的岳母和他的妻子給殺死了還是碎尸,最后還從電梯里扛著那個尸袋往下走,就這種事情又給我一些啟示。所以,我在生命中出現(xiàn)了很多特別的事件,比如說我曾經(jīng)的女友,當時在老家認識一個女友,后來分手了很久,之后到上海以后,到某一個商場買衣服,就發(fā)現(xiàn)她在那里做賣衣服的導購,是偶遇,就是很多這樣的事情,我覺得又可以去寫,從此又找到了一個寫作的富礦,然后我又活得這么夠久,我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寫作的優(yōu)勢比二三十歲的時候大很多,就是一方面能夠看到更多像郭教授這樣學者的文章、能夠理解文學的樣態(tài),還有一方面自己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事情,就比二三十歲、一二十歲時候的寫作要求更強烈,是寫作的黃金時代。

      呂彥霖: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的閱歷、人生經(jīng)驗會復活,記憶的東西、傳統(tǒng)的東西,它會在未來被激活。在當下可能它都隱沒掉了,但是在未來會一一展開,突然間你會發(fā)現(xiàn),過去的東西又被解決掉了。

      但是我覺得巴爾扎克寫《人間喜劇》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我們現(xiàn)在誰也寫不了《人間喜劇》,可能只能學布魯斯,這讓我想起來有個日本動畫片,咱們可能都看過,叫《你的名字》。他倆是互換了身體,才知道對方怎么想的,這就證明了別說像巴爾扎克一樣寫全局了,寫一個人都不一定能寫得好,只有一種極端的狀態(tài),就是你跟他互換身體,你才知道他怎么想。您剛才提到歐·亨利式的結(jié)尾,我們小時候也看《麥琪的禮物》,歐·亨利結(jié)尾您說是雙重享受,但是我覺得它有點像雙向強化。

      到最后的那種轉(zhuǎn)折和破折是再強化一次你的閱讀感覺,加深了你對這個故事的信賴。阿乙老師您的特點是您又當表演者,又害怕。您一方面搭建了故事,一方面又當著別人的面把故事拆回來,我覺得您和歐·亨利給我的感覺反而是不太一樣,但是您這個代表了我們現(xiàn)代人的心靈維度,就像您說的做一個縱向的嘗試,縱向可能就沒有那么寬,但是會做得非常非常高,對吧?這個其實也是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存在,可能就是不再存在那種很大的圍場,只會有那種特別細的摩天大樓。我們現(xiàn)實還真不是平淡的,應該是每天都有各種奇跡的。

      阿乙:是。

      呂彥霖:現(xiàn)在這個年代真的不能假裝自己無所不知了,巴爾扎克可能不會再出現(xiàn),但是普魯斯特可能是這種寫法,這是我的感受。

      孫偉民:我一邊聽,一邊在整理我的問題,結(jié)合著這幾年我對老師作品的一些閱讀的體會。剛才很多同學都提到,比如說從真實或者從荒誕來理解《騙子來到南方》這個小說,我就在想,如果說我們從荒誕和真實來理解這個小說的話,到底是對于這篇小說的升華還是弱化?我個人的感覺是,老師創(chuàng)作的這部作品可以說是達到了一個小長篇的篇幅,并且結(jié)合著老師之前的作品,我覺得老師應該是在這部作品當中,有很大的野心想要去實踐。如果說我們僅僅從這是不是一個關(guān)于騙子的故事來理解,或者它到底荒誕到什么程度了,或者說它寫的是一種什么樣的真實,我總感覺我們把它理解淺了,還不夠深入。它應該有更大的一個空間,包括它整個放在一種怎樣的社會背景下,可以按照文學場來理解這個小說。我感覺這個小說應該被解讀得更加深入。

      另外我覺得這篇小說有些地方跟老師之前的小說相比,好像是少了點感覺,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感受。因為剛才我聽老師發(fā)言的時候也提到過,就是說他在寫怎么把人弄死,還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一個完美犯罪的故事。關(guān)于完美犯罪這樣的小說,特別是老師之前寫過的,我感覺其實已經(jīng)不少了,比如說《閣樓》,比如說《下面,我該干點什么》等等,如果說這一部作品同樣是在講一個完美犯罪的故事的話,我感覺這并沒有超越老師之前所寫的小說。

      并且在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我想到其他很多在情節(jié)上相關(guān)的作品,我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樣的感受。比如說我看唐南生這個人,他跟余華《兄弟》當中的李光頭有點相近,都是講一個人通過某種手段致富,相近,不能說一樣,我感覺這兩個人身上都有一些惡的因素,但是這些惡又不是大惡,就是說還沒有達到殺人放火的程度,只是他們可能走了一些擦邊球,這兩篇作品有點相近?!厄_子來到南方》相比于《兄弟》大概是58萬字的篇幅來說,畢竟要少了很多?!厄_子來到南方》寫的就是當下,里邊很多地方都體現(xiàn)了這一點,無論是時間還是地點。像紅烏就是瑞昌的一個縣,之前叫赤烏,紅烏也可以說是瑞昌,這樣來理解。我感覺這部作品本來有很大的解讀空間,你本來也可以寫得更豐富多元和深刻。但是我覺得相較您之前寫的短篇,短篇無論在語言上還是節(jié)奏上,都比這個小長篇可能更好一點。

      另外關(guān)于《騙子來到南方》,我感覺老師的語言風格有變化,沒之前那么粗糲了。我比較欣賞老師之前的粗糲,甚至是帶著粗俗的語言,我感覺這很能體現(xiàn)老師的創(chuàng)作風格。那個風格也是老師之所以在“70后”這個代際的作家當中,能夠有很大影響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傮w來說,我大概從2012年、2013年左右開始關(guān)注您的小說,當時您獲2012屆的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獲獎信息我也關(guān)注到了,此后我對老師的小說很留意。這幾年也看到老師的創(chuàng)作,無論在語言還是題材的選擇上逐漸發(fā)生一種轉(zhuǎn)型和變化。

      我有點不太好表達自己這種感受,感覺老師可能是開拓,一方面開拓了自己更大的表現(xiàn)空間。另外一方面,我感覺老師可能還是更擅長自己創(chuàng)作所帶來的那種思維層面的深層影響,并且直接體現(xiàn)到寫作中了。我個人覺得有所得也有所失吧,我感覺老師如果在短篇或者說中短篇方面再做進一步探索的話,老師的影響會更大。并且我也關(guān)注到老師近幾年,可以說近五六年吧,被翻譯的作品也在逐漸增多,受到了國外認可,這就是我的一些不成熟的感受吧,說得可能不見得對,希望老師批評指正。

      阿乙:你說得很對,謝謝你的指引,你說到我的心坎上。其實寫長篇的時候就是耗盡了我起碼一半的精力?!对缟暇劈c叫醒我》是當時我野心最大的一個作品,但是它的客觀收效并不是很好。我從2012年8月份開始動筆,實際上到了2015年左右勉強寫完,然后出版是在2018年1月份。在出版之前我又把稿子取回來進行了一個簡化,以前的長句子太多了,為了避免讀者有更多的閱讀障礙,處理了很多的長句。所以,這部小說基本上就是把我當時三十多歲不成熟的經(jīng)驗挖空了。一個寫作者,他把他自己一個階段的所有東西挖空了,就像一個煤礦挖空的這種局面,是很可怕的。另外一個就是因為野心太大、能力不足,像劉翔一樣,他還要想破世界記錄,他突破極限了,跟腱就受不了,就要壞事了。所以當時我的野心太大,超出自己能力的發(fā)揮,導致了我每天都投入在這個小說里頭,把身體耗進去了,得了一場大病,綿延至今。

      我在這個長篇還沒寫完、寫到一半的時候就住院了,像那些可怕的傳說故事一樣的,咳嗽中間有一口血,櫻桃這么大,瓶蓋這么大,飛到對面,拋物線一樣飛過去,然后我就找過去摸了一下,黑的。然后就急了,到醫(yī)院就開始治,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什么病,只能勉強治,肺已經(jīng)壞了一半了。在這種情況下,開始要放棄寫作出院了,每天都在看電影,看各種電影,港片什么都看,很開心。后來覺得這樣下去無所事事也不行,反正這個小說沒寫完,我每天就寫一點。誰知道這么寫下去,每天寫一點,很快就把它寫完了,寫完以后就真正陷入了那種空蕩蕩的境界,不知道怎么寫了,什么都寫不出來了。在這個時候呢,我就開始思考一個問題,就是要怎么樣重新來拾起文筆,開始寫作。

      在這種情況下有兩條道路,一個就是我開始說的,嘗試走向大家制定的標準,就是鄉(xiāng)村經(jīng)驗寫完了,是因為鄉(xiāng)村在消失。鄉(xiāng)村現(xiàn)在過年有人回去,整個鄉(xiāng)村已經(jīng)成了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的一個暫住的地方。鄉(xiāng)村已經(jīng)不是社會舞臺了,在這種情況下,你以鄉(xiāng)村的這些寫小說,它也失去了那種合理性。這種情況下,我就想投奔城市寫作,但實在是動不了筆,你怎么能跟馮唐、苗偉、王安憶這種人去比城市寫作,你根本就不能把握。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發(fā)現(xiàn)城市文學這個命題其實是一個偽命題,至少對我們這些縣城出來的人是一個偽命題。在這種情況下要找出路,我就有段時間去收集鬼故事,我想蒲松齡的道路或許可以去撿一下,就去撿消失的鬼故事。然后我發(fā)現(xiàn)我們這個時代科學很發(fā)達,鬼已經(jīng)不像過去那樣豐滿,大家講的鬼都很單薄,比風箏還單薄,讓你恐懼的其實是一個笑話。晚上突然有一個東西飄過去,就跟一個風箏一樣的,但不像那個畫皮,還把它撕下來,還跟你做愛,還給你煮飯什么的,所以我收集了上百個故事以后,就開始停止這個事情了,我覺得這個時代已經(jīng)喪失了那種豐滿的鬼魂存在的必要性。

      還有一種方式就是很多作家現(xiàn)在在做的,叫作科幻。實際上做科幻,甚至我聽說我們浙江的大作家以前想過寫武俠,但是我覺得他們嘗試諜戰(zhàn)片,也是一個嘗試,也是在找下一個路子。這種情況下,科幻我也寫不了,城市我也寫不了,最后是通過這本小說集,就是《騙子來到南方》去進行恢復,寫作能力的恢復,所以在這個小說里出現(xiàn)了篇幅非常短的小說,甚至有童話,就是在找各種各樣的出路,我就想再重走我過去10年的寫作路,從短篇、中篇到長篇,從最短的微小說寫起,到短篇,再到中篇,用一個時間走這條形式上的道路。《騙子來到南方》其實有各種各樣的這種體例。

      然后這個過程中,實際上這個寫法還有另外一個探索,就是說,我過去是編故事為多,編故事就是編織,像紡織工人一樣的,我把每條經(jīng)緯條線實際上編得很細,我的語言都是摳來摳去。但現(xiàn)在實際上,我發(fā)現(xiàn)散步有一個特大的好處,或者是你躺平有個特大好處,就是你不去管這個小說,像海明威一樣,你寫到一定程度,你不管它,你自己去玩,小說它自己會生長新的東西,所以這種東西就叫顯現(xiàn)。過去我是編故事,然后到了寫這個《騙子來到南方》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驚人的變化,這變化我自己能感受到,它每個下一章實際上不是在我的計劃之內(nèi),實際上它是浮現(xiàn)的,我知道我要寫什么,我也把大綱列出來了打出來了,它就像我們倒水泥倒橡膠一樣,框架放好了以后,水泥就像那個泉水一樣,它自己已經(jīng)冒出來了,所以我每天把腦子里出現(xiàn)的東西填在框架里頭就行了,然后其實這樣一部作品是處于一個中間狀態(tài),是在往下面一個我現(xiàn)在寫的長篇進行一個過渡?,F(xiàn)在我的長篇已經(jīng)完全不是編故事,而是那種時光的顯現(xiàn),就是普魯斯特那種模式,不停去審視過去時光里的事情,因為我過去在生活場景中的時候,我是一只莽撞的獅子,在里面走來走去,參與生活,但是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無所不知的時空中的上帝,我能夠看到當年我為什么這么做,是出于嫉妒,還是出于什么?

      當時的狀態(tài)是不停地欺騙,就是說我是多么地愛你,現(xiàn)在就能看到其實是一種占有欲,這種占有欲在有另外一個男人靠近的時候,就會表現(xiàn)得特別強烈,而當時只是覺得我是一個莽撞的獅子,就會把憤怒發(fā)泄在這個女人身上。現(xiàn)在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小說每天都能浮現(xiàn)。以前我寫17萬字、還是最后是16萬字,用了三四年五年,現(xiàn)在兩年時間就是這么拖延癥的一個長篇,就已經(jīng)寫了二十萬字,叫《未婚妻》,寫到了二十萬字,雙方還沒有拉手。這種浮現(xiàn)出來以后,它就會跟原先的那種寫作狀態(tài)產(chǎn)生一個巨大的變化,以前一個東西會極簡,控制到很小的字數(shù),現(xiàn)在它變得極度地浮夸,現(xiàn)在我說我的寫作就是一種飛逝的狀態(tài),我要寫我和這個女人最后憤怒分手了,就這個故事。我和她相親成功了,我們倆戀愛了,然后我們訂婚了,是我的未婚妻,最后因為我意識到另外有一個男人跟她在一起,然后就跟她分手了;這個時候我離開了這個縣城,我去了城市,就這么簡短的一個故事。

      這是一條直線,我發(fā)現(xiàn)從A點到B點,從我和她相親到B點,我離開這個瑞昌市,這中間我要走到這一半,我就要走到A和B的中間,所以我永遠都停止在出發(fā)的地點,這20萬字還是剛剛相親結(jié)束,現(xiàn)在重點在寫我的準岳母打飽嗝,今天在賓館里又寫了1000字,她怎么打飽嗝,所以它就是往事在浮現(xiàn)。很奇怪的是,最開始一個不太熟悉的人物,包括我的大姐這樣的人物,起初我在人生中對她沒有什么思考,然后就發(fā)現(xiàn)她越來越清晰,很多事情她是怎么處理的。你僅僅是對她懷有愛還是不太夠的,你會發(fā)現(xiàn)她有很多小算盤,全部都會出來。然后我的準岳母是一個賣菜的,然后在這里頭她有很多的想法,包括她的人生經(jīng)歷我一概不知,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全部浮現(xiàn)出來了,她為什么要急著把女兒許配給我,這個地方動機并不僅僅因為我是公安局的一個年輕子弟,所有這些在我的內(nèi)心里頭每天都在呈現(xiàn)出來,就不像以前要控制,要去編一個雙線的故事,像小人一樣的,或者像下面我再看一下那一個緊湊的故事,現(xiàn)在就是小說要奔向自由寫作,自由實際上是我另外寫作的一條主線。

      很早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寫作的時候,最開始拿起的文本是《紅樓夢》,這個就把我擊退了,一記重拳,就是說有曹雪芹這么高級的人,你怎么敢寫作呢?后來是有幸讀到卡夫卡的作品,就一下解放了,就他給了我自由??ǚ蚩ㄋ梢詫懽疃痰男≌f,寫幾百個字的小說,也可以寫《城堡》那樣的,他也可以把長篇不寫完,就是因為他沒工夫?qū)懲?。另外一個把我解放的就是7卷本的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就是他那種對所有規(guī)矩的破壞,我認為他的長篇里頭沒有一句是廢話,但是他里頭把所有的該破壞的、該打破的東西全部都打破了,該創(chuàng)建的也創(chuàng)建了,不僅僅是創(chuàng)建了精神性的自我寫作的一個標準,他也創(chuàng)作了很多的模式,比如說寫一個樂句的反復出現(xiàn)。

      郭洪雷:凡德伊的小樂句。

      阿乙:對,他就能寫那么多,他實際上是在炫耀,因為我們沒有幾個人能有他感受力那么深,所以到最后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這部小說最好的讀者是他自己,因為他通過這個閱讀的時候,他的時光沒有一個地方可以浪費,全部都浮現(xiàn)出來了。所以我就在想,我目前寫的小說,這個小說最好的讀者也是我自己,就是那個《未婚妻》,因為我通過這部小說,把我小說里所有的草坪全部翻開了,看到了過去的全部秘密,過去我沒有看到的、不懂的秘密,我也通過我的強行解釋,現(xiàn)在邏輯上也把它放進去了。所以現(xiàn)在我很享受這種解放的寫作,到時候也請你看一看,就看這種大變活人式的寫作。因為我不是很喜歡守成,我喜歡到處變一下。這個《騙子來到南方》就是在兩個變化空間,它是一個重新、要恢復寫作的一次巨大準備,謝謝。

      郭洪雷:非常感謝阿乙老師,同學們談了自己的感受,提出了問題,阿乙老師也非常好地給大家做了解答,同時我們通過阿乙兄的回答,還能知道他正在干什么,將要發(fā)表什么作品,寫作方法上又發(fā)生了哪些變化。其實我更關(guān)注一個作家他究竟讀了什么東西,讀了什么東西之后他能寫什么東西?所以我覺得這對我是蠻有啟發(fā)的,以后再談相關(guān)問題的時候,我要舉《騙子來到南方》的例子。大家最后再次鼓掌,感謝阿乙老師的光臨。

      (責任編輯:戴春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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