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湘如

一轉眼，陳登科先生離開我們已經很多年了。他從一個渾身沾滿泥土的游擊隊員，成為一位當代著名作家，這在中國文壇上并不多見，而他的質樸，他的憨厚，他的真實，他的粗獷，他的深情，也是中國文壇上自成特色無可替代的。

我想起一些細小的往事。

那是在蘇北這塊養(yǎng)育過他的生命和事業(yè)的大地上，我為他拍攝傳記片《從戰(zhàn)士到作家》。按照他的引領，來到一片荒涼的河灘上，顯然這河已經廢棄很久了，據(jù)說還是黃河奪淮入海時留下的遺跡。小道在干枯的黃土間穿行，晚風吹過，雜草搖晃，砂礫紛揚，仿佛有一種厲瑟的聲音，像一些幽靈的嗟嘆，又像從曠遠的天邊拂過大刀抨擊的吶喊。這聲音是當年抗擊日寇兵刃廝殺的聲音嗎？陳老說，這里就是他們當年抗日游擊隊的據(jù)點，是他們的主要陣地，有很多戰(zhàn)友犧牲在這塊土地上。

踏著干涸的瘠土，散金似的砂礫，我們想像著這片土地上歷史的艱險種種。陳登科四處張望，白發(fā)在風沙中飄動。他走下河灘，踏上沙丘，走一步停一步，似乎一直在尋找什么。一會兒，他看見了河灘盡頭的一大片麥田，那分明是農民在河灘上自種的麥苗，他的眼睛頓時明亮了起來！他徑直走向那塊麥地，站在麥地邊細細尋找什么，忽而自言自語地說：“就是這兒，就是這兒！就是這兒……”他的臉色頓時嚴峻起來，神情也莊重起來，靜默良久，眼睛里似有淚水溢出，他像一座雕像一樣站著，陡然間不顧一切地走進麥田里，他在尋找，彎下身子，撥開麥苗，口中念念有詞，他已經忘記自己和周圍人的存在，他在尋找中回到了遙遠的歷史里去了……

為陳登科拍攝傳記片的那些日子里，他常興致勃勃地向我們談論他的過去、他的成長與經歷。他領我們拍攝的第一個鏡頭，就是這個廢棄的河灘，這一大片讓他魂牽夢繞的麥田。在那稀疏的麥苗里，攝像師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墳塋，雖然這些墓地后來經當?shù)卣畵軐？罡脑斐闪肆沂苛陥@，但是我們拍攝到的鏡頭卻是自然的原貌。當鏡頭移動時，陳登科已在其中的一塊墓地上茫然駐留很久，虔誠地跪在地下，不顧膝蓋上沾滿泥土，磕了一個又一個頭，然后找到另一塊墓地，跪下磕頭，最后在每塊墓地前，俯下身子，參拜禱告。直到做完了一切，離開這片麥田時，他依然久久不語。他見我們這些拍攝者一直不解地望著他，終于不好意思地解釋說：他剛才整個魂魄都回到了過去，回到他犧牲的戰(zhàn)友們中間，回到他的老師趙靜塵和錢毅那里，他說這地下永久躺著的就是那些犧牲的先烈。他說，當初他跟趙靜塵與錢毅他們鬧革命，學文化受教育的情景，仿佛一切就在眼前……

蒙太奇的片段讓他的靈魂再次飛遠……他回到了陳老大的年代了……

將近一百年前，貧瘠的蘇北大地上有一塊最貧瘠的土地叫漣水。這里到處是龜裂的土地，不長莊稼的河灘，最“繁華”的地方就是個塵土飛揚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漣水鎮(zhèn)。每到月初月中，衣衫襤褸的農民都肩挑手提一些破爛來交易。其中有個推獨輪車的，連遮身的衣服也沒有，趕集只能光著赤膊推那輛吱呀亂響的破獨輪車——那是他唯一的“財產”。他幫別人推車，每天填不飽肚子，沒人知道他名字，只知姓陳，只要一見那輛破獨輪車就說：是“光蛋”陳老大……

陳老大從十幾歲推車，推了幾年半個銅子兒沒賺到，斗大字不識一個，老婆娶不到，逢人就嘆氣：“這輩子該我苦了！”

奇事也就在他說這話時出現(xiàn)了。

這天他推車忽聽一聲炸彈響，嚇出一身冷汗，就聽村人們都在議論：“日本鬼子來了！”他不知什么是“鬼子”，為啥要到這窮地方來。人家告訴他：年輕人都要“抽壯丁”，打“鬼子”去！正納悶，迎面來了個戴禮帽的中年人。陳老大以為是“鬼子”的人前來探路，想繞道走，那人卻把他攔住，開口說：“你是陳老大嗎？”

陳老大不知所措，急得擦汗。

那人突然問：“愿不愿干革命？”陳老大愣神，膽怯問：“是‘抽壯丁嗎？”

“不！是打日本鬼子，為窮苦人鬧翻身！”陳老大一聽就中意，馬上說：“我干！”

那人是游擊區(qū)大隊長趙靜塵。

陳老大推車出身，腿勤、手勤、力氣大、膽子壯，游擊隊有時每天要抓到六七十個“大鬼子”（日本人）和“二鬼子”（漢奸），不管三七二十一，逮到就殺頭。陳老大當了有名的“劊子手”，他把大砍刀綁扎在胳膊上，像切蘿卜一樣，一眨眼就讓幾十顆人頭落地了。

他當區(qū)委通訊員，跑得比誰都快。但因不識字，常把人名字搞錯。趙靜塵對他說：“你是個閑不住的人，學點文化，識幾個字吧……”

我們在他的指引下找到河灘的那塊被黃沙掩埋的土地。

就在這個河灘沙堆上，陳老讓年輕人搬來了一些磚頭，臨時搭起個黑洞洞的土窯洞，很高興地說，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子！他很快就回到當年打游擊之余學習文化的場所，在這個一平米的磚頭堆砌的游擊隊崗哨里，學習文化，狙擊敵人，鉆進去一待就是一天。他稱這里“兩用崗”：狙擊敵人和學習文化。用土坯壘起來當桌子、板凳。土窯墻有個能活動的磚坯，抽下來就有孔放進光亮。夜里就在昏暗的菜籽油燈下學字。用刺刀尖在墻上地下劃字，還從幾十里外弄來一本初級識字本，把書頁都啃爛了……趙靜塵有一次對他打趣說：“像這樣下去，說不定將來能‘一舉登科呢！”

陳老大從此有了正式的名字：陳登科。

他是個永遠不會忘恩的人。他說他最難忘的是最初帶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兩個恩人：趙靜塵和錢毅。

蘇北那時候有張小報叫《鹽阜大眾》。陳登科只認得“大眾”兩個字。別人就告訴他：“《鹽阜大眾》是張大眾的報紙，要大眾讀，大眾寫……”陳登科這時滿打滿算也就認得一百來個字，可他突發(fā)奇想：既是大眾寫，我何不寫點自己的見聞給報上去？他寫了個新聞叫《鬼子抓壯丁》，總共六十個字，就有二十六個字不會寫，全用“符號”代替。例如文中寫到趴下的“趴”不會寫，他就寫成“”，他想，馬失去四只腿，不就趴下了嗎？又例如開門吱呀聲的“吱呀”兩字不會寫，他就想“門”開了不就發(fā)出吱呀聲了嗎？于是就用分開的兩扇門代替，寫成“”、“”;又例如河坎的“坎”字不會寫，他想河坎是大埂底下的地方，地低，就用“”代替;日本鬼子的“鬼”字不會寫，他想人都叫“大頭鬼子”，于是就畫一個“”代替……他把稿子寄給了編輯部的錢毅，錢毅幫他一字一字改正，還親自找到他，當面為他講解寫作的竅門。以后他每寫一篇文章，都要先給錢毅看，錢毅一句一句教他改正，成了他的恩師。

他的稿子被采用了，名字登在報紙上了，這可是天大的榮耀！他一高興，更加拚命地學起文化來了……到最后，陳登科寫出《杜大嫂》《活人塘》等一系列影響游擊區(qū)的著作，聲名大振！直到建國后，《風雷》等名著相繼問世，他已經是影響全國的著名作家了。

我還記得在北京六鋪坑的半間陋房里，陳登科感慨說，“這是真正的活人塘啊”。他在“文革”中被江青點名為“大特務”，全國公安四處捉拿他，他就躲在這里。有一次我們拍攝他下放地點的鏡頭，他找到一張很破的竹涼床，深情地在上面撫摸良久，笑笑說：“我感謝鄉(xiāng)親們一直沒毀壞它，當年我就是在這張竹床上寫完長篇小說《赤龍與丹鳳》的呢……”“文革”時他被關監(jiān)獄，不許看書更不許寫作，但允許抽香煙。他就將構思的長篇小說每章第一個字寫在香煙紙上，以教孩子認字為由，給家人帶回去收存起來……后來，香煙紙上那些奇怪的漢字“赤”、“龍”、“暗”、“造”等等，就成了他在這張竹床上寫成的《赤龍與丹鳳》。他屢經坎坷，受盡折磨，在“文革”中被批斗、游街、坐牢、勞動改造，一連串打擊都未能改變他豁達樂觀的脾性。他的老友人民出版社社長江曉天開玩笑說：“你如果不當作家，現(xiàn)在至少可以弄個部長、副部長干干！”他笑笑說：“我對那些東西不感興趣。我還想退休后回老家種地呢……”

有時候，一件小事能顯出一個人的性格和毅力?；叵肫鹪谔K北采訪的日子，我們拍攝最多的鏡頭就是那個廢棄的河灘。那片河灘讓人感嘆不已。當年，陳登科每到有月亮升起的晚上，就來到這里習字，手里拿根樹枝，一遍一遍在河灘上寫劃。雖然如今沙灘早已雜草叢生了，但是陳登科的感覺似乎還是和當初一樣。他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的那些象形象意字，都與這個河灘有關。這些事很有趣，一定要拍下來。但是要等到天黑，月亮上來了才能拍，因為陳老當年在河灘上練字，就是借著月光練的。那天一直等到夜幕降臨，天卻一直不陰不陽，晚八點多起風了，天還是灰暗一片，看來很難等到月亮了，攝像師只得用一塊白塑料做成月牙吊在樹梢上，用聚光燈強光反射出效果，結果在鏡頭上一看，大家高興極了，簡直和真的月亮一模一樣……全部完工已是半夜，夜飯在陳老的一個農民親戚家里吃的，土菜、鄉(xiāng)親，其樂融融，倍感親切，那是我永遠難忘的一次夜飯。

現(xiàn)在回想有些事真不可思議，拍這個紀錄片從開始到結束，前后歷時三年，經過幾個省十幾個縣市，如此宏大的工程居然沒有拍攝經費，卻能完美竣工，這一切的一切，都得歸功于陳老的名聲。而名聲有時又與他的人脈相關，他真摯的感情和人品使他到處受到人們歡迎，吃喝住行都有人幫助解決。為減少別人的麻煩，陳老常說，能過得去就行了，你們也不要太為難，大不了不拍嘛……陳老性格爽直，為人熱心，他對人的關心體現(xiàn)在細枝末節(jié)上。記得有次我們一行人趕去淮安，清晨司機起來發(fā)早車，大家因為沒睡好，在車子疾馳中誰都不說話，都靠在車上打瞌睡。陳老坐在前排，車進淮安，有交警在前面打手勢，陳老立即叫司機停下車來，他自己走下車認真檢查，發(fā)現(xiàn)油箱過熱，正在冒煙，轉身把大家叫醒，并安撫大家不要驚慌。他總是在不知不覺中關心著別人，尤其是關心著他的故鄉(xiāng)。他對鄉(xiāng)親說，聽說你們要在家鄉(xiāng)建紀念館，我沒有什么錢，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我干了幾十年就只有一堆書，還有一些名人字畫，這些東西我都送給你們，如果我活到八九十歲，我會再來看你們的。

斯人應猶在，只是音已空，陳老沒能看到他的家鄉(xiāng)的變化。

我寫上這篇小文，以作為對他的祭奠。即便我不寫，作家們也不會忘記他的。他活在中國文學的史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