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十旬

梁曉陽

臘月二十五早晨，堂哥景全出到地坪上大聲說：“芳旺? ? ?大肥豬去拜廟了！”他父親梁傳仁也來了， 接著講：“真系啯，? ? ?了一只大肥豬，旺龍?zhí)镪牭? ? 豬武幫? ? ，吹氣刨光豬毛后，由三四個大人扛著，芳旺帶著兄弟姐妹十幾人浩浩蕩蕩去青石垌拜文武廟了……”

芳旺，我和景全都管他叫阿侄，是同一個曾祖父的，但比我們年紀(jì)大十來歲。一九八七年的秋天他去了廣東，先是有人傳說芳旺在東莞做了一個水泥袋廠的包工頭。后來又傳說我的同學(xué)羅超啟在深圳羅湖承包了一單三百萬元的水磨工程，狠狠地發(fā)了一筆。中秋節(jié)前，芳旺回了一趟我們村，村里的大人個個都問他是否可以帶自己家的仔女去東莞。這正中芳旺下懷，節(jié)后，他一下子就組織到了村里的二三十個后生仔后生妹，并從縣里包了一輛班車。這些年輕人在八月十六早晨，拿著大包小包行李集中在芳旺家門口的公路邊上了班車，班車每隔兩分鐘就鳴起響亮的喇叭開出了嘍啰村直奔東莞……

早在冬至前一天，我父親踩著他那輛破紅棉牌單車，吭哧吭哧地蹬行在黃麻垌旁邊的土路上，有一輛烏黑锃亮的本田雅閣轎車沿著土路開過來。雅閣轎車經(jīng)過我父親的身后時，先是響了一聲喇叭，父親其時已經(jīng)到了一段上坡路，他忙不迭地跳下車，靠邊，一回頭便看見了那輛烏黑锃亮的轎車，同時看見車窗玻璃也落下了。他的侄孫梁芳旺一邊嫻熟瀟灑地打著方向盤，一邊瀟灑地伸頭喊了一聲：“十一公，你放朝（放午學(xué)）了??？”我父親“啊啊”地應(yīng)了兩聲。當(dāng)他看清是侄孫芳旺和他锃亮的新車時，眼睛就瞪得像兩顆剝了皮的荔枝一樣又大又亮了。

那天傍晚，父親坐在廚房的門角后，整個嘴巴陷進(jìn)煙筒口，捏著一根火柴頭點煙，兩個腮幫一凹一凸，水煙筒“咕嘟咕嘟”響，等到他嘴巴離開煙筒口，面前就彌漫著一片不規(guī)則的煙霧。

夜里，父親對母親說：“難了，難追得上人家了，大車小車都開回來了，我哋仲要借銀紙（錢）送儂讀書！”母親說：“成日跟人家比乜嘢咯？佢做佢吃，我做我吃，我就冇信餓得死人……”

到了臘月二十，我回到了老家，芳旺也回到了嘍啰村。他這些年帶去的后生仔后生妹除了幾個留廠看守外，大部分也跟回來過年了。

跟芳旺做工的許多年輕人都買了收錄機(jī)，堂妹景秀也買了一臺，那天從她房子的窗格子傳出了楊鈺瑩的歌聲：“我不想說我很親切，我不想說我很純潔……”

其實走到哪個隊都可以聽到類似的歌聲，在路上也聽到有人唱。我知道芳旺家的電視機(jī)正在播放《外來妹》，一聽到片頭曲響起，許多年輕人就往芳旺家跑。我堂弟景強(qiáng)說：“每晚有很多人到芳旺屋廳里睇電視，一屋人廳都要被擠穿了……”

父親卻坐在廚房里抽水煙，對正在灶臺邊忙碌的母親說：“我冇去睇乜嘢電視啯，聽我的收音機(jī)好得多啊。”母親笑著應(yīng)了一句：“我哋冇有電視機(jī)喏……”父親瞪了她一眼，懟說：“咁癮睇你就去睇咯！”母親便不再說話。

“上個月芳旺就叫佢老豆景山揾大豬，睇中了我哋四奶養(yǎng)了兩年多的那頭大豬，聽講過秤后足足有三百斤！”景全繼續(xù)在地坪上說話。

“那要揾三四條佬（個人）扛了！”景全父親傳仁搭腔。

父親坐在廚房門角后抽水煙筒，吐出一串串又大又青的煙圈，沉默了一會兒后，長長吐了一口氣，偏過頭望著門口說：“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啯，冇輪到你就只有等……”

芳旺家的大肥豬扛到文武廟那天，整個嘍啰村都在盛傳文武廟的情況。廟祝公苗老拐紅光滿面，先是彎腰鞠躬接過芳旺遞來的兩張大鈔揣進(jìn)褲袋里，笑逐顏開地說：“梁老板六六大順！年年大順，年年發(fā)千萬，年年添丁又發(fā)財！”又忙不迭地用衣袖擦拭靠墻的大板凳讓座，然后起勁地捶著大鼓打著銅鑼。“鑼鼓喧天，震動了半條嘍啰村！”那天，所有經(jīng)過廟邊的村民都這樣說。

我遙想一九八七年，芳旺落廣東前夕曾經(jīng)在文武廟下跪許愿：“保佑發(fā)財超過一百萬就? ? ?一只大肥豬祭拜?！蹦敲吹搅怂鋸V東的第五年，他究竟發(fā)了多少財，我們都不得而知。但西垌梁的人卻掩飾不住興奮，大堂嫂耿世珍坐在屋門口一把椅子上，見有人經(jīng)過，不管是熟絡(luò)還是不熟絡(luò)的，總是大喊：“從哪回？入屋先啰，入屋吃粥水歇一陣吧！”路人本就跟她熟，這時走近，耿世珍搬過一把椅子讓座，未等路人坐穩(wěn)，嘴里就噼里啪啦說起來：“你知嗎？我哋西垌梁的梁芳旺，天注定佢發(fā)財啯。那年耿鎮(zhèn)河冇系講過？嘍啰村要出發(fā)財佬，我阿侄梁芳旺就系第一個！”路人唯唯諾諾地應(yīng)著：“系，系，你哋西垌梁真系風(fēng)水寶地，出了一個當(dāng)官佬，你屋里的芳正就系。又出發(fā)財佬，芳旺就系咯?！惫⑹勒渚透靡馄饋?，說：“系啯吙，我的仔芳正現(xiàn)在系大干部，在東江鐵路段，管一千多人！”每每這時，西垌梁大門的門廳里，大堂哥梁景河和三堂哥梁景山正坐著抽水煙筒，一邊各自從鼻孔里噴出兩道煙霧，一邊嘿嘿嘿地笑。

村人常常在長田垌的路邊看見芳旺的父親梁景山和母親姚世惠，每次兩口子見人都笑得合不攏嘴。景山有一次在屋后的村道上散步，見到對面晚造田隊的大眼佬陸文成恭賀他兒子芳旺發(fā)了大財，就呵呵大笑說：“系啊，那年，鎮(zhèn)河去超度苗家龍，跟我同景江、傳福、傳壽、傳仁幾個預(yù)言過幾件事，講到拜榕木灣社的人家要出幾個大老板，冇知我芳旺算冇算其中一個？”陸文成就跺腳點頭，把他的大眼睜得更大了，說：“丟你奶嘿，如果你的芳旺仲冇算大老板，那我哋這些村佬就系乞兒了！”景山當(dāng)即掏出兩張大鈔，塞到陸文成的手里。文成的大眼更圓了，卻在推著：“咁——咁——冇使咁客氣吧？”輪到景山跺腳了，他大聲說：“有乜嘢客氣啯？給你你就拿。我現(xiàn)在冇愁冇銀紙（錢）使，反過來系愁銀紙冇知孰樣使。你講講咯，我的仔芳旺一次就畀我上萬文，去年到現(xiàn)在都畀了五六次了，我這世孰樣始能使得了這些銀紙？”

陸文成的兩只大眼徹底撐成了兩只紅燈籠，手里捏著的兩張大鈔在沙沙抖著，說：“景山啊，你上一世肯定系大善人?。∧闵弦皇婪e的福啊……”

自然也有人不相信芳旺竟然賺了一百萬元，我十爹傳信就是其中之一。他在地坪上跟九爹傳仁聊天說：“丟那媽，我老豆冇在世二十幾年了，佢一世都想存夠五十文，我冇見佢實現(xiàn)過！現(xiàn)在芳旺竟然存了一百萬！哪里揾到咁多銀紙啯？我講鬼都冇信！”九爹說：“講冇定，可能亦有，你冇見佢老子景山到處發(fā)銀紙？”“發(fā)在哪里？你得了？我就冇得著！”十爹將左腳踏上圍墻，伸手拍著左腳上的泥塵說。

我父親也是懷疑者之一。他在一次晚飯時跟我們說：“我一個月領(lǐng)一百多文，一百萬有幾多??？我猜都能堆滿一間屋。國家怎可能準(zhǔn)佢揾到咁多銀紙啯??？！”母親也半信半疑。

若干年后我經(jīng)歷了些世事，終于明白，以一個月工資收入才一百多元的民辦教師的理解力，實在無法想象別人會在落廣東的短短五年里實現(xiàn)了財富劇增至天文數(shù)字的境界。

那年春節(jié)過后，芳旺開始起樓了，要起三層，地點就在經(jīng)過西垌梁的公路邊，他家的旱地上。村里的十幾個泥水匠得到他的邀請，高興得一邊干活一邊大聲唱山歌。

我同學(xué)黃志申的父親黃世生唱：“揾米落煲煮成飯，做日泥水賺兩先（銅先，錢），冇賽芳旺落廣東，一月勝我做十年。啊——做十啊，啊——年啊——”

正在抹泥刀（磚刀）的李世生也唱：“十年長長有幾久？最識滋味讀書郎，吃得系福忍來命，一張泥刀走四方。啊——走四啊，啊——方啊——”

大家又是一陣笑聲。

晚飯時，我母親去芳旺家串門聽回來的消息說，泥水匠干一天活可得工錢二十元，還可以在芳旺家吃喝三餐。難怪他們大聲吆喝大聲唱，力氣那么足。母親還說，落石腳（磚腳）的時候，芳旺父親景山聽從了師公佬耿天理的話，讓人割了兩只大公雞的脖子，提著公雞繞著墻塍淋了一路。村里人都知道，這是驅(qū)邪壓煞，庇護(hù)樓房以后不會被不干凈的東西盯上。不過那血淋淋的場面實在是太嚇人，大人都不給太小的孩子去看。

一層樓房建起來后就成了村里的大事，過往的人都要停下來看，都嘖嘖有聲，一副羨慕眼色。往往可以看見梁景山也站在工地邊看，一邊看自家的樓房，一邊看過路的人。人們大都是高聲盛贊梁景山：“你養(yǎng)了一個好仔，發(fā)財了！”景山就嘿嘿嘿地笑。

也有看了不會盛贊的，比如我父親。每天早上六點多，我父親就出門去村校上課，偏偏景山也早早出現(xiàn)在他的工地邊，泥水匠還沒有來，他在工地邊這里摸摸，那里看看。我父親本想悄悄地經(jīng)過，不用跟他打招呼，可是偏偏景山就拿著一根廢木料走過來，卻不抬頭看，偏著頭看他的起了半人高的磚墻，可人馬上就要撞到我父親身上了，我父親只好問一聲：“咁早啊?！本吧胶孟翊笪蛞话闾痤^，冷不丁“哦”了一聲，不再朝我父親走過來了。我父親趕緊走幾步，轉(zhuǎn)身上了公路朝學(xué)校走去。

三樓搗制時，景山請了隊里所有在家的勞動力來幫忙，許諾每天工錢二十元。我母親也去了。五十多人又是擔(dān)沙擔(dān)水泥又是攪漿運(yùn)漿，把長田垌公路邊弄成了一個大工地。而西垌梁的地坪上，本屋的六七個婦女有的淘米煮飯，有的洗菜摘菜，五個廚師在臨時搭起的火灶上或炸扣肉，或炒雞鴨肉，蒸汽起處噴香撲鼻。那天恰巧是周五，我和景瑞從學(xué)?；貋砹?，我母親晚上回來后還帶了一包菜，她說：“本來想跟景山世惠佢哋講講大話啯，又想到曉陽這周應(yīng)該回屋了，就拿菜早點回來給你哋吃?！蔽艺灭I極，景瑞也是，我們兄弟倆舀了家里的熱飯就著那些扣肉、雞肉、鴨肉美美地吃了一頓。我父親卻一口也沒吃，母親勸他吃，他說：“我無所謂的，中午在學(xué)校跟老師吃了半斤肉，現(xiàn)在仲膩呢?！蔽液途叭鸲及胄虐胍伞?/p>

芳旺家的新樓只用兩個多月就建成了，外墻貼了帶花的白瓷磚，整棟樓越過了公路邊的荔枝樹，顯得十分潔白醒目。按照芳平說的，芳旺的樓房里什么家具都有了，還買了一臺康佳牌電視機(jī)，是四十二寸。芳旺的父親梁景山和母親姚世惠經(jīng)常在樓上看電視，因為是樓房，有大門關(guān)著，外面的人只能看到電視機(jī)的熒光透過窗口玻璃閃爍，不能上去看，大家想看電視，就只能擠在芳龍的父親梁景湖的房子里。于是就有西垌梁的梁景河說：“仲系芳龍拿回來的電視機(jī)好睇！”大家聽得明白他的意思，都一陣笑。

可村里人還是喜歡看梁景山的樓房。幾乎所有經(jīng)過梁景山家樓房的人，不管是騎單車的，還是走路的，都要停下來端詳一會兒。人們每次都能看到芳旺父親景山拿著一把掃帚掃樓前的空地。那里已經(jīng)一塵不染了，他還在掃。每逢有人從公路邊經(jīng)過，他就靠近門口掃著，等著別人問他。別人一般都會這樣問：“景山，掃得咁凈??？棟樓好靚，你養(yǎng)了個有本事的仔，嘍啰村就數(shù)你最有福了！”每每這時，他就會直起腰，沖著那人嘿嘿嘿地笑，說：“系要整伶俐點啯，假若系泥磚屋呢我就冇想掃咁凈，幾十萬的樓啊，嘍啰村第一棟?！眴栐挼娜司驮龠M(jìn)一步奉承說：“景山享福了，生了咁好的仔。”景山就再次嘿嘿嘿地笑。

那個寒假，我?guī)缀趺看谓?jīng)過長田垌路口都聽到從梁芳旺新樓里傳出的電視播音員渾厚的粵語男聲：“廣東電視珠江臺——”老實說，我在學(xué)校就經(jīng)常聽到老師房間里傳出這種聲音，好像哪里都可以聽到這個播音員報臺的聲音，那種聲音洋溢著廣東人的自信，傳遞著勇立潮頭的魄力和領(lǐng)跑全國的驕傲。等我回到東垌梁的家，又從隔壁景秀房間聽到了另一種粵語聲音，一會兒是報臺：“珠江經(jīng)濟(jì)廣播電臺，F(xiàn)M97.4兆赫，MM1062兆赫……”先是女聲報，接著是男聲報，一會兒又是歌聲：“食在廣州，第一流……”景秀還沒有買得起電視機(jī)，可是已經(jīng)買回了一臺收錄機(jī)，一天到晚都是珠江經(jīng)濟(jì)廣播電臺，她還講起了有些別扭的粵語，開口就是“我哋廣東地……”，閉口就是“耿系咯……”。我三弟景鴻也回來了，也買了一臺收錄機(jī)。我為三弟買了一臺收錄機(jī)而感到興奮不已，不好意思去看芳旺家里的電視，那就一天到晚守在房子里，不是聽收音就是聽錄音。弟弟還買了幾盤磁帶回來，我最喜歡聽韓寶儀的歌：“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

不管村民們相信還是不相信，反正嘍啰村梁芳旺的時代正式開始了。一九九三年春節(jié)剛過，村里在小學(xué)舉辦農(nóng)民籃球賽，據(jù)說賽事的獎金三萬元，有一萬元是芳旺捐的，一萬元是村里第一個考上中專又在南寧做了經(jīng)理的周惠勇捐的，其余的一萬元由羅超啟、梁元軍和梁元強(qiáng)湊成的。西垌梁的芳平偷偷告訴我：“我講了你千萬冇要傳出去，我三哥芳旺真系發(fā)達(dá)了，冇系一般的發(fā)，系大發(fā)，起碼有三百萬！我哋屋大年初一人人領(lǐng)到了佢發(fā)的大封包，你猜幾多？五十？冇系冇系，講給你知吧，這個數(shù)——”他伸出了五個手指?！拔灏伲　蔽液喼辈桓蚁嘈抛约旱亩?。

“初四開年，芳旺要請人賀屋了，佢準(zhǔn)備了一大沓封包！”芳平繼續(xù)興沖沖地告訴我，“朱科文親自帶茶妹來唱采茶！”

現(xiàn)在我再來說說“賀屋”，其實就是北流縣和容縣交界的嘍啰山區(qū)一種采茶戲。時光匆匆，我至今記得的采茶詞不多了，有的還是從錄音帶上聽來的，諸如“采茶鑼鼓響咚咚呀，嘍啰戲班來——恭呀奉”“山高嶺崎過了垌呀，嘍啰就像我——家呀中”，等等之類?？偟膩碚f，采茶就是在新年或者節(jié)日喜慶之時的祝福，是講好話吉利話。唱采茶的過程中，主家和觀眾習(xí)慣用紅紙包了三五元，扔到戲臺上;在一陣陣固定調(diào)子的鼓鐃鑼聲中，兩個茶娘輕踮腳走蓮步，裊裊娜娜作揖叩首表演一番，便來到紅封包前，還不能立馬撿上，要再向觀眾垂螓首施萬福，然后單膝跪下雙手撿起，再向觀眾垂首道一福，然后輕移蓮步，裊裊娜娜回到茶公身邊，將紅封包遞給茶公。茶公看清楚封包上的具名后，便開始領(lǐng)著茶娘用采茶調(diào)子向扔紅封包的人祝賀。賀詞諸如“手把封包我睜大眼呀，老板原來系——張呀郎”“咁大封包我當(dāng)冇起呀，轉(zhuǎn)給二位茶——妹呀藏”“二位茶妹剪了衫呀，冇忘恩公系——張呀郎”等等之類，唱詞不但引得觀眾大笑，就是在臺上的茶娘也掩口竊笑，整個場景興味盎然。

嘍啰村的第一次“賀屋”就是從長田垌隊的西垌梁開始的，這也是嘍啰戲班解散之后的第一次采茶戲。朱科文是嘍啰戲班的第一任班主。遙想當(dāng)年，他除了會唱牛嘿戲，還會唱采茶，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唱戲，戲前必要唱一段采茶，以示對出錢邀請唱戲的老板的恭敬和答謝。采茶的調(diào)子和歌詞跟戲文戲調(diào)不同，自成一格。每次唱采茶朱科文都是茶公，兩邊各伴一位茶娘，茶公是主角，開唱是他，茶娘只是在茶公唱到最后三個字時才合唱，起配角作用。大家聽?wèi)蚨枷矚g聽女的唱，聽著覺得聲音優(yōu)美，看著覺得養(yǎng)眼，最好她還來幾句妻房呀相公呀之類的調(diào)子，全場的氣氛就都被調(diào)動起來了，覺得辛勞一天的酸疼苦累全被整沒了。

大年初四，是長田垌隊東垌梁和西垌梁的開年日。放過炮仗，吃了開年飯，西垌梁的大門口就開始鑼鼓喧天，嘍啰戲班老班主朱科文重操舊業(yè)，帶領(lǐng)五六個人組成的采茶隊走村串寨。兩位茶娘分別是耿家田隊的耿秀和杉木田隊的陳玲。那天，采茶隊在鑼鼓鐃镲的響聲和主人放的炮仗聲中進(jìn)入了西垌梁朝向大爽河的大門，茶公帶頭開唱，茶娘跟唱雙句的后三個字，三人先從圍墻門樓開始賀唱：“采茶鑼鼓響叮咚，我?guī)Р杳昧何蓓?。先祝先賀大門樓，咁多老板企（站）里頭?！?/p>

開頭這幾句瞬時就讓屋里的男女老少喜得哈哈大笑。啪的一聲，芳旺的父親梁景山一揚(yáng)手，一只紅紙封包就落在了茶公茶娘的面前地板上。明白人一聽那聲音再一看那紅封包的形狀，就知道分量肯定不輕。于是，正在唱的茶公朱科文臉上瞬間就像有一顆太陽升起，跟唱三字的茶娘臉上也像即刻被人涂了一層胭脂，剎那間三人的聲音驟然變高，也變得響亮和喜氣盈盈。其中一個茶娘在一種特殊的鼓镲聲中開始上前三步，施著萬福禮，然后單膝半蹲，十指翹翹拈起那個賀禮，雙手斜收在左腰際，站起，緩緩后退，走著蓮步。而跟在后頭的打樂器者，此刻也打得十分帶勁，人人都能聽出聲音里的高亢昂揚(yáng)。

采茶隊進(jìn)入地坪。一掛炮仗已經(jīng)擺在地上，芳智在大人的授意下，點燃了炮仗，炮仗聲里只有鑼鼓的聲音。炮聲過后，茶公和茶妹已經(jīng)走到地坪中間，鼓聲一通之后開口唱：“我來拜賀到地坪，咁多老板企盈盈。咁多老板齊在此，睇我茶妹精冇精?！?/p>

“精冇精”的意思就是機(jī)靈不機(jī)靈，會不會說好話，說賀年話。

過了地坪后走幾步就是中廳，一邊設(shè)有一間耳房，芳旺在左耳房坐著，剛才他父親先放了一個大紅包，他作為老板自然還要繼續(xù)封一個。他正在用紅紙封裝著一沓百元大鈔。朱科文帶著二位茶妹已經(jīng)邁進(jìn)中廳，一身黑西裝的芳旺滿臉笑容大搖大擺地走上前，拇指按住四只食指托住一只鼓鼓脹脹的用大紅紙封好的大賀禮，穩(wěn)穩(wěn)地放在了三位唱采茶人面前的那張八仙桌上。鼓聲鑼聲镲聲頓時震耳欲聾。一位茶娘擺弄著裊裊娜娜的身姿上來了，重復(fù)著剛才的拾紅封包表演。大紅賀禮到手之后，那位茶娘的嘴巴想嘟都嘟不住了，刺啦一下裂開了紅紅的口子，另一位茶娘的臉上也是桃花灼灼。樂器聲剛停止，朱科文便迫不及待地開始高聲喜氣唱起來：“入到大屋舉頭望，芳旺老板坐廳堂。老少平安開口笑，銀錢只只衫袋裝?！眱晌徊枘镂指簧现炜莆牡恼{(diào)子，趕緊一句聲音未停便跟唱：“坐——廳啊——堂——衫——袋啊——裝——”

這些唱詞聽得一屋人都紅光滿面，耳順眼亮，不時響起了一陣陣歡聲笑語，幾十個男女開始高喊：“好！好！”此時，芳旺的弟弟芳文也來了，把一個巴掌大的彤紅賀禮扔到了地坪檐街上。一通鑼鼓中，另一位采茶妹又是碎走蓮步，在萬福禮中撿起了封包，唱：“我來拜賀到檐街，咁多老板企排排。咁多老板齊在此，睇我茶妹乖冇乖。”

“乖冇乖”的意思就是嘴巴唱得甜不甜。在這樣的撒錢主人面前，茶妹們嘴巴自然是甜得流蜜。就這樣，第三個賀禮已經(jīng)收上來了，就放在旁邊跟著的一位戲班成員的黑挎包里。

然后他們就進(jìn)入了屋廳。頓時，本屋的男女老少，愿意拿出一點錢作為賀禮封包的，紛紛用紅封包裝好，全都像紅花雨一般撒到了屋廳的泥地板上。三位采茶人和跟后的三四位成員登時臉浮千重喜色，卻又竭力裝出不動聲色的樣子，而終究有人掩飾不住，朱科文身后的那兩位年輕茶娘此時已笑得像茶花一般。那主唱的朱科文帶著年輕的茶娘，望著神主位上的梁家列祖列宗，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便站直，高聲開唱《賀十旬》：“賀了一旬又二旬，八十公公賀起身，福壽加增年年到，壽盡彭祖八百春。賀了二旬又三旬，八十婆婆賀起身，錢包放穩(wěn)衫袖肚，抱子攬孫過日辰。賀了三旬到四旬，壯年男子賀起身，身體健康精神好，擔(dān)鍬出垌龍咁能。賀了四旬又五旬，中年大嫂賀起身，賀了五旬到六旬，青年男子賀起身，尊老扶幼乖孝順，事業(yè)成功迎婚姻。賀了六旬又七旬，青春少女賀起身，人靚嘴甜心靈美，白馬王子來結(jié)親。賀了七旬到八旬，讀書少年賀起身，讀書聰明又伶俐，考試每次百百分。賀了八旬又九旬，吃奶儂兒賀起身，四季健康快快長，左攬右抱樂天倫。賀了九旬到十旬，六畜田畝賀起身，六畜興旺餐餐有，五谷豐登糧變銀。十旬賀滿見主人，紅光滿面賽青春，全屋老少齊歡樂，家家戶戶都?xì)g欣……”

兩位茶娘邊唱邊輪流上前施禮，撿紅包，唱完一旬撿一次，因為紅包有幾十個，茶娘便要彎腰十幾次?！顿R十旬》從賀老人到壯年青年一直到學(xué)生幼兒，老少賀完，撿到的賀禮夠他們五六個人樂的了。據(jù)說，那天芳旺和他的兄弟們，在賀屋采茶里滿臉紅光，喜氣洋洋，無論是發(fā)了大財?shù)倪€是發(fā)了小財?shù)?，幾乎都投了賀禮。到了最后所有的賀屋采茶都唱完，采茶隊員們已經(jīng)高興得滿臉笑容了，他們走出門口后，朱科文和兩個茶娘回頭頻頻招手。他們走到公路上，路過的村民發(fā)現(xiàn)，采茶隊臉上的喜氣把整條村路都扇得熱風(fēng)撲撲的了。

責(zé)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