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陷入和美國的“芯片拉鋸戰(zhàn)”,華為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國人的目光。在不斷升級的限制下,華為遭受了一輪又一輪的侵襲,但公司沒有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離不開其創(chuàng)始人任正非的戰(zhàn)略和遠見。
近日,華為公開了任正非在公司中央研究院創(chuàng)新先鋒座談會上與部分科學家、專家、實習生的講話,題為《江山代有才人出》。在講話中,任正非對公司發(fā)展戰(zhàn)略、人才引進、業(yè)務布局等方面作出回應。以下內容摘編自任正非講話原文。
顏(諾亞方舟實驗室):公司一方面要求專家“上戰(zhàn)場參加會戰(zhàn)”,一方面要“捅破天,扎到根”。但在實際執(zhí)行中,這兩個目標有時并不統(tǒng)一?!皡⒓訒?zhàn)”就沒有時間去“捅破天”;做了“捅破天,扎到根”的技術,卻可能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應用到產品“參加會戰(zhàn)”。任總能否在這方面給予我們一些指導?
任正非:公司不是由一個人組成,一部分人做這個,一部分做那個,所以不會形成個人的“人格分裂”。公司文件是對群體來說的,并非針對每個人。
作為研究前沿科技的科學家來說,將來有兩條道路供你們選擇:一條是走科學家的道路,做科學無盡前沿的理論研究,在公司的愿景和假設方向上創(chuàng)造新的知識;一條是走專家的道路,拿著“手術刀”參加我們“殺豬”“挖煤”的商業(yè)化戰(zhàn)斗。
第一條是科學家的道路,從事基礎科學理論研究的就是科學家。相對于專家路線,科學家所探索的未來奧秘我們沒有辦法量化地評價。十幾年來,如果公司沒有對基礎科學和研究的重視,沒有與世界前沿科學家的深入合作,沒有對基礎研究人員的重視,就不可能有今天這么雄厚的理論技術與工程積淀,那么,面對美國的打壓和封鎖,難題可能就無法化解。
第二條是走專家的道路,用基礎理論來解決實際商業(yè)問題。拿著你的“手術刀”參加我們“殺豬”的戰(zhàn)斗,根據“豬”的肥大、關鍵節(jié)點突破的價值、“戰(zhàn)役”的大小來量化評價,“豬”殺得多、殺得肥,根據戰(zhàn)功有機會升為“中將”。
由好奇心驅動的基礎研究和商業(yè)價值驅動的應用研究也可能結合起來,既創(chuàng)造科學知識,又能創(chuàng)造商業(yè)價值。我們要敞開胸懷,解放思想,敢于吸引全世界最優(yōu)秀的人才。公司處在戰(zhàn)略生存和發(fā)展的關鍵時期,沖鋒沒有人才是不行的。不要過分強調專業(yè),只要他足夠優(yōu)秀,愿拿著“手術刀”來參加我們“殺豬”的戰(zhàn)斗。
我們一定要開闊思想,多元化地構筑基礎,避免單基因思維,也要允許“偏執(zhí)狂”存在。要轉變過去以統(tǒng)一的薪酬體系去招聘全球人才的思路,要對標當?shù)氐娜瞬攀袌鲂匠?,對高級人才給出有足夠吸引力的薪酬包。吸引美國的頂尖人才,就要遵循美國人才市場的薪酬標準。我們未來要勝利,必須招到比自己更優(yōu)秀的人,要和國際接軌,并且在當?shù)貒乙撸@樣才能吸引到最優(yōu)秀的人才。
大家回想一下,我們被美國打壓的這兩年,人力資源政策從未變過,工資、獎金發(fā)放一切正常,職級的晉升、股票的配給等一切正常。公司不僅不混亂,內部反而更加團結,吸引了更多人才加入我們的隊列,拋開了束縛,更加膽大、勇敢地實現(xiàn)了更多突破,有了領先的信心和勇氣。為什么?因為我們正在一個一個地解決難題,一批又一批有扎實理論基礎的人“投筆從戎”,拿著“手術刀”,加入“殺豬”的戰(zhàn)斗。
當然,走科學家的道路還是走專家的道路,每個人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進行選擇。我們還要去尋找“又瘦又胖”的人,就像馮·諾依曼那樣,既能解決理論問題,又能解決實際問題。
殷(未來終端實驗室):以前公司鼓勵大家去做長期研究的工作,但現(xiàn)在因為受美國打壓,我們需要有質量地活下去。有些工作可能要幾年或是數(shù)十年的積累才能“沿途下蛋”,現(xiàn)在公司怎么評價長期研究工作的價值創(chuàng)造?對于從事這方面工作的員工,對他的價值牽引是什么?
任正非:對于長期研究的人,我認為不需要擔負“產糧食”的直接責任。你既然愛科學,對未來充滿好奇心,就沿著科學探索的道路走下去。如果一邊研究一邊擔憂,患得患失是不行的。不同的道路有不同的評價機制,你們可以自己選擇,不會要求你們“投筆從戎”。我們允許海思繼續(xù)“爬”喜馬拉雅山,我們大部分在山下“種土豆、放牧”,把“干糧”源源不斷地送給爬山的人,因為“珠穆朗瑪峰上種不了水稻”,這就是公司的機制。所以才有必勝的信心。
郭(中央研究院規(guī)劃部):最近公司關于戰(zhàn)略目標的文件,提到通過給客戶及伙伴創(chuàng)造價值,要活下來以及有質量地活下來。能幫我們解讀什么是“有質量地活下來”嗎?
任正非:我們公司現(xiàn)在有兩個漏斗,第一個漏斗是2012實驗室基礎理論研究,這個漏斗是公司給你們投入資金,你們產生知識;第二個漏斗是開發(fā)隊伍,公司給他們資金,2012實驗室給他們知識,當然還有社會的知識,他們的責任是把產品做出來,創(chuàng)造更多商業(yè)價值。連接兩個漏斗的中間結合部就是“拉瓦爾噴管”,通過加速方式使研發(fā)超前變現(xiàn)。
立足于這個研發(fā)體系上,我們不僅僅要在5G引領世界,更重要的是,要在一個“扇形面”上引領世界。
韓(先進無線技術實驗室):我在做通信感知一體化發(fā)展方面的研究和標準化工作。6G潛在研究和標準化有分裂的風險,任總對這方面是否有指導意見和建議?
任正非:從現(xiàn)實的商業(yè)角度來看,我們要聚焦在5G+AI的行業(yè)應用上,要組成港口、機場、逆變器、數(shù)據中心能源、煤礦等軍團,準備沖鋒。
那我們?yōu)槭裁催€要拼命研究6G?科學,無盡的前沿。每一代無線通信都發(fā)展出了新能力,4G是數(shù)據能力,5G是面向萬物互聯(lián)的能力,6G會不會發(fā)揮出新的能力、會不會有無限的想象空間?無線電波有兩個作用:一是通信,二是探測。我們過去只用了通信能力,沒有用探測感知能力,這也許是未來一個新的方向。6G未來的增長空間可能不只是大帶寬的通信,可能也有探測感知能力。通信感知一體化,這是一個比通信更大的場景,是一種新的網絡能力,能更好地支持擴展業(yè)務運營,這會不會開創(chuàng)一個新的方向?所以,我們研究6G是未雨綢繆,搶占專利陣地,不要等到有一天6G真正有用的時候,我們因沒有專利而受制于人。
我們過去強調標準,是我們走在時代后面,人家已經在網上有大量存量,我們不融入標準,就不能與別人連通。但當我們“捅破天”的時候,領跑世界的時候,就不要受此約束,敢于走自己的路,敢于創(chuàng)建事實標準,讓別人來與我們連接。就如當年錢伯斯的IP一樣,獨排眾議。
陳(未來終端實驗室):在美國極端打壓下,終端業(yè)務尤其是手機業(yè)務處在相當艱難的處境。從公司層面看,哪些領域未來會有大機會?公司是否考慮加入新領域?有沒有新的方向指引?
任正非:終端是一個復雜的載體,有復雜的功能和應用,不僅僅是一個通道,也不僅僅是手機。終端也不僅僅是芯片問題,涉及很復雜的問題。這一點喬布斯很偉大,創(chuàng)造了手指畫觸屏輸入法。
未來的信息社會是什么樣?信息的體驗全靠終端,最重要的載體也是終端,因為傳輸設備、軟件等看不見、摸不著。終端將來是什么形態(tài)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只是手機,還包括汽車、家電、可穿戴設備、工業(yè)設備……我們還有很多方面需要繼續(xù)努力,還有很多理論問題需要攻關。
鄒(侯德榜實驗室):我們在做化學材料的基礎研究和創(chuàng)新研究,相信我們也能做得很好,而且現(xiàn)在國內一些高校研究所也做得很好。但實際上我們所面臨的很多“卡脖子”問題,是整個產業(yè)鏈的問題,包括一些工程化或者商業(yè)化的問題。我們想做好一個“鯰魚”來激活和拉動產業(yè)鏈,又快又好地解決“卡脖子”問題。關于這一點,任總是否有指導性意見?
任正非:公司不能目光短淺,只追求實用主義,那有可能會永遠落在別人后面。我們需要更多的理論突破,尤其是化合物半導體、材料科學領域,這基本是日本、美國領先。我們要利用全球化的平臺來造就自己的成功。
我國也經歷了泡沫經濟的刺激,年輕精英們都去“短平快”了,我國的工作母機、裝備和工藝、儀器和儀表、材料和催化劑研究……相對產品還比較落后,用什么方法在這樣的條件下進行生產試驗,這是擺在我們面前的困難。
鄒(數(shù)據中心技術實驗室):韓國半導體產業(yè)從一片空白的基礎上開始建立,歷經60年,現(xiàn)在世界領先成為韓國的支柱產業(yè),請問任總,韓國的半導體崛起之路對我們有什么啟示?
任正非:20世紀80年代日本抓住了大型機、計算器的DRAM高質量高可靠需求(25年保質期),基于戴明質量管理法,做到DRAM質量遠超美國,取得50%的份額。90年代PC取代大型機成為DRAM的主要市場,韓國抓住PC對DRAM低可靠性的要求(5年保質期),用低成本創(chuàng)新實現(xiàn)了彎道超車,聚焦性價比創(chuàng)新,超越日本。
商業(yè)的本質是滿足客戶需求,為客戶創(chuàng)造價值,任何不符合時代需求的過高精度,實質上也是內卷化。所以,我們要在系統(tǒng)工程上真正理解客戶的需求。這兩年我們受美國的制裁,不再追求用最好的零部件造最好的產品,在科學合理的系統(tǒng)流量平衡的方法下,用合理的部件也造出了高質量的產品,大大地改善了盈利能力。
(本文刊發(fā)于《中國經濟周刊》2021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