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新 生
天光微亮,一輪滿月掛在廬西空中,冷冷地灑著清輝。
文淵輕輕起身,怕驚擾了還在熟睡中的妻子汪靜,但他披衣時,汪靜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汪靜的手柔軟,但執(zhí)著,她把文淵的手壓在了自己的肚皮上。
汪靜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文淵突然顫抖了下,這顫抖是從內(nèi)心發(fā)出來的。汪靜的體溫一縷縷向文淵傳導(dǎo),文淵在一瞬間有些眩暈。
文淵的手在汪靜的肚皮上緩緩移動,汪靜的手始終握在文淵的手腕上。文淵輕聲說道:“我得走了?!?/p>
汪靜沒有吭聲兒,淚從眼角緩緩地流了下來。
盡管汪靜的手仍緊握不放,文淵還是決絕地將手抽了出來。
文淵有大事要辦,不能再耽擱了。
“給孩子起個名吧?”走到門口,文淵聽到汪靜在輕輕地說。
“成,叫成吧?!蔽臏Y脫口而出,似乎早就想好了。
推門而出,文淵的臉上一片濕潤。文淵抹了一把,冰涼。深秋了,廬西的冬天提前來了。
一場遭遇戰(zhàn)猝不及防。在文淵和省委派來的同志剛接上頭,一杯清茶還在冒著白煙時,敵人沖了進來。文淵奮起反抗,為省委派來的同志贏得了脫逃的時間。
文淵被擊傷胸部,被捕了。
文淵隨后被押解省城。忍著傷口的劇烈疼痛,文淵把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在某一時刻,文淵甚至要把牙咬碎了。
當(dāng)文淵被擲進牢房時,天上的月還是圓滿的,依然那么清澄。
文淵從昏迷中醒來,胸部的傷口還在流血,被鹽漬過傷口如撕裂般劇痛。文淵冷冷一笑,痛吧,痛吧!敵人太過卑劣,傷口上撒鹽也能干得出。
一言不發(fā),保持沉默。敵人能撬開口,能敲碎牙,但語言藏在心里,語言是撬不出來的。文淵在心底發(fā)誓,這誓言來自他追尋的信仰。
十八般刑具用完了,文淵沒發(fā)一言,連大痛中的呻喚也是咬碎了的。
敵人累了,被文淵的無言沉默整累了。有時候,文淵被拋在了一邊。
這些時候,文淵可以讓心走得遠遠的。文淵想汪靜和孩子了。汪靜的模樣是固定的,孩子呢?文淵望著那只撫摩過汪靜肚皮的手:“你應(yīng)該知道呀!”接著,文淵微微地笑了,似乎真的看到了孩子的模樣。
文淵認定孩子是個兒子,文淵的手在汪靜的肚皮上撫摸時似乎感知到了胎兒的活動,他相信那是孩子伸腳踹了他,只有兒子才能踹得那么有力量。
不過,文淵還是疑惑,兒子為什么會踹他呢?也許是拳頭,在和父親擊掌。
在這個冬夜,文淵在牢房的月光下想到了這些。文淵想到這些,不禁哈哈大笑,笑得明月似乎也跳了幾跳,從窗戶外灑進牢房的月光仿佛明亮了幾分。
春天來了,花在窗外呼喊。敵人又一次對文淵極盡折磨。
“說!說!說!”連帶的是飛起的鞭影和吱吱作響的烙鐵。
文淵閉緊了嘴,閉緊了眼睛,血從文淵的嘴角流出,倒像是山中燦然的映山紅在開。
深夜,文淵被十指貓咬樣的痛驚醒。白天十個指頭被鐵釘一個個釘穿過,痛入骨髓,他感到自己經(jīng)歷了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鐵和肉體的碰撞,誰更堅強?文淵得出了結(jié)論,肉體受靈魂控制;靈魂比鐵硬,肉體就擊不垮。
春風(fēng)使文淵清醒,文淵聞到了大地的氣味,有花香,有草氣。文淵的十指被一種跳動撫摩,這跳動是兒子成的心跳,文淵的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不錯,兒子有名字,成,成功的成。
月被鎖死了,夜空好沉,幾粒星星跳動著,似要從鐵窗鉆進牢房。
夢來了,可肉體的痛楚又將夢趕走了。
又是一個夜晚,月如鉤,文淵被帶出了牢房?;蛟S剛下過一場小雨,地濕漉漉的。半年多時間,文淵沒和外面接觸了。文淵貪婪地呼吸著野外空氣,抬頭望月。如鉤的月好遠好遠,但這月和廬西的月一模一樣。
面前是一深坑,新挖的泥土散發(fā)著鮮嫩的氣息。
文淵明白,最后的時刻來了。文淵掃了一眼挺立的槍刺,兀自對天長嘯。文淵拼盡了力氣,反復(fù)高呼著一句口號。真好,半年多沒說話了。
嗓子啞了,文淵跳進了深坑,平躺下身子,任一鍬鍬泥土向身上覆蓋。
文淵奮力地將雙手伸出泥土,文淵的十指在跳動。彎月照在十指上,伴著這月照,風(fēng)又送來了清香。
“哦,月牙兒?!蔽臏Y呼吸緊迫,還是給這世間留下了最后一句話。
也就在這時刻,汪靜躺在床上,忍受著臨產(chǎn)的陣痛?!巴?!哇!哇!”伴隨著號角般的啼哭,一個新的生命誕生了。
是個兒子。汪靜大聲地喊:“成!成!成!”汪靜的心猛地下沉,沉得無根無底。想哭,但嗓子似被一雙手扼住了。
百里之外的文淵聽不見了,文淵的指頭成枝丫狀,直戳天空。
月牙兒朗明,不久之后,還將圓滿。
赴 遠
眼前黑得很,續(xù)和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周身疼痛。疼是從骨頭里傳來的,拉扯著血疼、肉疼、筋疼,似乎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疼。
或許正因為這疼,續(xù)和才知道自己還活著,活在牢房里。
續(xù)和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用力咬,咬出了血來,依然不疼,此處的疼被大疼掩蓋住了。續(xù)和忍不住呻吟了幾聲,但隨即咬緊牙關(guān),將鋪天蓋地的疼吞咽了下去。
疼是刑具和掌控刑具的人留下的。續(xù)和記得清楚,在沉默中,他經(jīng)歷了滔天的痛苦。用刑是從昨天晚上開始的,在一次次昏厥又一次次被水浸醒后,續(xù)和說了唯一的一句話:“天亮了。”
大刑一夜,把天都疼亮了。施刑的人在愣怔中放下了鞭子,續(xù)和像破被絮一樣被扔進了不辨晝夜的牢房。
破被絮是沒人問的,續(xù)和在牢房里感到孤寂,漫天的孤寂。續(xù)和把前前后后的事想了一遍,得出的結(jié)論是沒留下任何破綻。續(xù)和是在廬西小城名為“掠影書店”的暗房里,銷毀了所有文件和同志們留下的蛛絲馬跡后,泡了一杯綠茶,小口地啜飲著,坦然被捕的。
被捕、坐牢,續(xù)和經(jīng)歷過不止一次,加上這一次,三次了。第一次僥幸逃脫,第二次在受盡酷刑后,被同志們營救出了?,F(xiàn)在,竟然又一次落入敵手。續(xù)和苦笑了一聲,苦笑聲不大,卻震落了牢房頂?shù)闹雺m。
續(xù)和恢復(fù)得快,一算時間,踏進牢房二十天了。二十天里除了一次用刑審問,再也沒人過問。敵人忘了嗎?續(xù)和心里想。
續(xù)和的身份早暴露了,是掛了號的。一名共產(chǎn)黨的要員,被逮住了,許多人彈冠相慶,慶功會都開了好幾次。
敵人認定續(xù)和是不會開口的。如若他會開口,第一次、第二次被逮住時,還不“竹筒倒豆子”?
孤寂是難熬的,比疼痛還痛苦。續(xù)和心里有數(shù)——一場心理戰(zhàn)開始了,就看誰熬得過誰吧!
敵人沉不住氣了。第二十一天,敵人從牢房門的窗口扔進了一沓白紙,還有一支筆。續(xù)和明白,這是讓他寫呢。
續(xù)和的筆頭子好著呢,曾化名寫過小說、散文、詩歌,當(dāng)然都是宣傳革命的。
紙和筆對續(xù)和充滿了誘惑,他拿起了。續(xù)和喜歡文字,他有過打算,革命成功了做一名作家。寫什么呢?寫信吧,給母親寫,給妻子寫。
時間有的是,信寫得長。寫給母親的信內(nèi)容多是問安,回憶些小時的事。寫給妻子的信柔和。續(xù)和愛妻子,妻子也深愛續(xù)和。
牢房里的信是沒私密性的,如發(fā)在報紙上的文章,誰愿看誰就瞅上幾眼。敵人是會研究的,是要在字里行間探索秘密的。
續(xù)和寫信上癮了,天天寫,跟母親和妻子就有那么多的話。好幾年沒見母親和妻子了,憋了一肚子的話,自然話多。
寫多了,續(xù)和又有了想法——給信編了號,比如“與妻信十五”“與母親信十六”等。在寫“與母親信二十”后,續(xù)和意外地收到了母親的回信。
無疑這是敵人的一種策略。
收到母親的回信,續(xù)和就像過節(jié)。續(xù)和從母親娟秀的字跡上,聞到了母親的體味,也看到了母親心疼的顫抖——信上有淚漬,洇染在字里行間。
妻子的信也來了。妻子的信告訴續(xù)和,母親是如何變賣家產(chǎn),四處打點,在營救他。續(xù)和突然狂躁起來——營救得了嗎?
難得有一天,續(xù)和沒給母親寫信,他用了一整天的時間給妻子寫信,寫來寫去,就圍繞著兩個字:赴遠。續(xù)和告訴妻子,他要赴遠方去,意已決,停止無意義的營救。
第二天,續(xù)和又正常了。先是給母親寫信,大約是寫到童年的趣事,竟呵呵地笑了起來。續(xù)和家是廬西大戶,他在家可是四少爺呢。續(xù)和不做少爺,做革命者,是續(xù)和家天大的事,唯母親默許。續(xù)和愛母親,敬重母親。
妻子來信了,告訴了續(xù)和家中發(fā)生的事——五弟生了個兒子,哭聲很是嘹亮。續(xù)和高興,但又遺憾,妻子怎不寫他們的兒子?可能妻子認為續(xù)和不配為父親——兒子出生后,續(xù)和僅見過一面。
續(xù)和打破常規(guī),給未見過面的侄子寫信。想了半天,不知侄子的名字,抬頭如何寫?最終決定,寫“赴遠吾侄”。信洋洋灑灑,可這信侄能看懂,估計得是十年后的事了。十年后是什么樣的世界?續(xù)和有所向往,就把這向往寫進去了。
寫給侄子的信沒有編號。
一沓紙寫完了,給母親、妻子的信編號到了八十五號,續(xù)和在牢里已度過了一百零五天。
是春天了,敵人決定下毒手。
“赴遠”的一天到了。續(xù)和整整衣襟,邁著大步走向刑場。到了刑場,續(xù)和忽覺心中略有欠缺,便招手,對行刑的人說:“紙筆?!?/p>
行刑的人有些遲疑,有人摸了摸口袋,掏出煙盒。煙盒里尚有一根煙,他點著了,將空煙盒遞給續(xù)和。
續(xù)和展平煙盒寫下:“教育吾兒,繼承我志;勿告母親,代我收尸。”想了想,又添上一行字:“與妻信之八十六?!?/p>
槍聲響了,血汩汩地流。正是紅花開時,花一路向前開,流動著赴遠。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