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鵬
作家七芊說:如果有選擇,你可以只做你喜歡的事,那樣遇到的也是你喜歡的人。因于收藏之好,筆者結(jié)識了許多天南地北的朋友,樂事之一便是雖遠(yuǎn)隔千山萬水、卻在微信上或文字或語音的開心暢聊。這些師友多是涉獵廣泛之人,除刻銅外大多還收藏古錢幣、古硯、印章、竹刻、瓷器、玉器、書畫、古籍等等,可謂癖好多多,故我輩亦常常感嘆:其時許多時候不是我們主動選擇了一個收藏門類,而是被突然出現(xiàn)的某類新奇藏品引領(lǐng)入門,并由此一發(fā)而不可收拾。真是一入收藏便身不由己,為物所役卻樂此不疲,正所謂“不冤不樂”是也。
因緣際會,多年來除刻銅文房外,筆者也陸續(xù)收藏了些印章、硯臺、古墨、書畫小品、信札、箋紙一類的文玩小件,聊以自娛。
盤點所藏兩百余方印章,其年代自明朝至今,治印者及印章主人有何震、毛奇齡、高鳳翰、張之萬、趙之琛、胡匊鄰、弘一法師、吳昌碩、齊白石、王福庵、唐醉石、童大年、袁克定、方藥雨、壽石工、張志魚、陸和九、溥伒、徐世章、周希丁、錢君匋、韓天衡、熊伯奇等有據(jù)可查者數(shù)十人??梢娪≌码m小,卻內(nèi)蘊乾坤,氣象萬千。
明清兩代印壇名家輩出,然女治印家卻廖若星辰,留名者僅明代治印家梁千秋侍姬韓約素一人,其“鑿山骨”之戲謔語,至今仍是印壇佳話。進入近當(dāng)代,民風(fēng)開化,漸有女印家嶄露頭角,然有成就者寥寥,所遺之印亦稀。蜀中王家葵先生以近代諸印人比附梁山英雄,各系一贊而成《近代印壇點將錄》,一百零八位印壇英雄中的三員女將乃是“顧大嫂”談月色、“扈三娘”劉淑度、“孫二娘”宋君方。有趣的是,機緣巧合,筆者有幸收藏到她們所治之印各一方??甲C三印,竟發(fā)現(xiàn)其背后頗具奇趣故事,若詳述起來足以寫成一篇有趣長文,而這,不正是收藏的樂趣么?
在《近代印壇點將錄》中,治印、刻銅名家張越丞被王家葵比附為一枝花蔡慶,他對張越丞的治印風(fēng)格以“端正謹(jǐn)嚴(yán)”四字概括,可謂恰如其分。所謂印如其人,若以此語定義張越丞之人格,也是極恰當(dāng)?shù)摹?/p>
筆者藏張越丞治印五方,其中兩方與張越丞的治印與刻銅生涯密切相關(guān),頗值得一述。
兩側(cè)刻潤例的張越丞自用印章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此印是見證張越丞早期篆刻藝術(shù)生涯的一方極有意義的印章,也是筆者所見、所知的絕無僅有的一方刻有潤例的印章。
印呈長方形,長7.7公分,印面2.7公分見方。雙面刻印文,一面細(xì)白文“張蔭之印”,另一面粗白文“古之君子必佩玉”,均漢印風(fēng)格。
“張蔭之印”乃張越丞名章。張越(又作樾)丞名福臻,又名蔭,以字行,故張蔭之名鮮為人知?!渡徎ㄢ謱戙~》中有拓本“書吳母范夫人壽序十二屏”,乃張越丞所刻,屏末落款即“張蔭鐫字”。
“古之君子必佩玉。”“君子無故,玉不去身,君子于玉比德焉?!?/p>
上述語句均出自《禮記·玉藻》。古人認(rèn)為玉有仁、義、智、勇、潔五德。故道德高尚之人應(yīng)佩玉在身,并時時以玉之五德自律自勉。張越丞以自用名章鐫刻此語,乃是其慎微慎獨潔身自好之體現(xiàn)。
此印印文被收錄于1935年出版的張越丞印集《士一居印存》中,印文“佩玉”兩字外緣中部有缺損。審視石印,此處確有損傷且經(jīng)修磨,可知制此印譜之前此印邊緣已損。
清龔自珍論印之可貴與否,有官印喜其不見于史而私印喜其有史可稽之說,從這點看,此印有《士一居印存》佐證,頗為可貴。然而,此印之珍貴不只在于見諸印譜,更重要的是張越丞在印身兩側(cè)鐫刻的兩則治印潤利。
其一,豎刻文字四列:“張越丞學(xué)刻每字筆潤。玉印二元。晶印元半。金印二元。銀一元。銅八角。牙印四角。田黃田白洞蠟印四角。竹木同上。壽山新石二角。均大洋?!庇蚁驴屉p列小字:“字徑六分,外來式仿刻均加倍?!?/p>
其二,豎刻文字十五列:“張越丞學(xué)刻。金印二元。銀印元二。銅印一元。玉印二元。晶印元半。竹木印三角。田黃白四角。牙印四角。昌化印四角。硯銘一字一角。邊跋十字二角。以上均一字潤。如至大極小印須加倍。均大洋?!?/p>
很明顯,這是兩則不同時期而又相續(xù)變更的潤例。民國建立后直至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前,物價一直是非常穩(wěn)定的。就治印而言,通常以石章為主,其次是銅章、竹木章與牙章,而以金、銀、玉、田黃、田白、水晶治印者并不多。因此,判斷治印潤例變化,只須綜合比較石章、銅章、竹木章和牙章這四類,特別是石章潤例的變化即可。
比較價格,可以看出十五列潤例較之四列潤例在石章、銅章上均有二角的增價,只在竹木章上降低了一角,并新增了硯銘、邊跋潤例。由此可知十五列潤例是繼四列潤例之后的重訂潤例。
關(guān)于張越丞治印潤例,筆者還找到如下兩則:
其一,上海畫報出版社《近現(xiàn)代金石書畫家潤例》中有一則,錄自1923年張越丞重訂潤例原件。原文如下:“張越丞篆刻。玉章一字二元。晶章一字半元。金章一字二元。銀一元。銅八角。牙章一字六角,竹木同。石章一字六角。龍虎夔龍形依章大小加價。玉晶金銀銅章字徑五分外加倍。牙石等章字徑六分外加倍,再大遞加。中華民國癸亥重訂。張樾丞寓琉璃廠西門路南同古堂。”此時,作為印章主項的石章價格已是每字六角了。
其二,筆者所見民國再版《士一居印存》書后附1938年張氏治印潤例,文曰:“張越丞治印潤例。石章每字二元。牙章(竹木同)每字二元。銅章每字二元。銀章每字二元五角。金章每字四元。玉章(水晶瑪瑙、翡翠珊瑚)每字四元。田黃田白雞血凍石照石章加倍。牙石章邊款每字二角。銅章邊款每字三角。龍虎夔龍形依章大小議價。以上各章字徑五分外加倍,再大遞加。字小不及二分者不刻。潤資先惠。仿樣不刻。戊寅端陽節(jié)重訂?!蔽煲晔?938年,這與1935年初版《士一居印存》問世已是晚了三年。此線裝本《士一居印存》乃筆者多年前見于潘家園一舊書店中,經(jīng)店主同意,攝下書后潤例,可惜當(dāng)時沒注意查看是否有具體出版時間。不過,從版本看,可以肯定是民國時期之物,筆者推斷應(yīng)是1938年或稍后之再版本。較之1923年的潤例,15年后張越丞刻一方石章的價格已從每字六角漲至每字二元了??梢钥隙ǖ氖?,在此期間其潤例應(yīng)是多次逐步提高的,只是筆者沒有掌握更多的資料而已。
將這四則潤例的標(biāo)題依照時間早晚的順序排列下:“張越丞學(xué)刻每字筆潤”“張越丞學(xué)刻”“張越丞篆刻”“張越丞治印潤例”。我們會有一個有趣的發(fā)現(xiàn):從“學(xué)刻”到“篆刻”再到“治印”,這不正是一位篆刻家從初出茅廬到成熟再到自信滿滿的完整過程嗎?
那么,這方石印上的兩則潤例究竟是張越丞在何時使用的呢?
筆者推測很可能是他學(xué)徒期滿開始獨立承接筆單至其開設(shè)同古堂之前所用的。
從大量介紹張越丞生平事跡的資料中可知,他出生于1883年,14歲時從老家河北新河縣來到琉璃廠益元齋刻字鋪作學(xué)徒。1903年張越丞學(xué)徒期滿正式出師,后寄寓萊薰閣自定潤例鬻印為生,這年他20歲。1910年他移寓明遠(yuǎn)閣墨盒店,治印之余兼刻銅墨盒、銅鎮(zhèn)尺等。1912年張越丞在西琉璃廠正式開設(shè)了自己的店面同古堂。約9年中,張越丞一直是寄寓他人店鋪中治印、刻銅的。
那么,為什么說這兩則潤例是張越丞出徒后至開設(shè)同古堂之前這9年間使用的呢?
首先,從這兩則張越丞自擬潤例的標(biāo)題看,“張越丞學(xué)刻每字筆潤”“張越丞學(xué)刻”都有“學(xué)刻”字樣,謙恭中寓求教之意,毫不避諱自己是治印新人的身份。
從相關(guān)資料可知,這9年間張越丞曾為梁啟超、溥儀、載濤、載澤、寶熙、徐世昌等人治印,因之聲名漸隆,生意日盛。至1912年開設(shè)同古堂之時,已近而立之年的張越丞已然是一位成熟的印人了,再加上其治印店店主的身份,在制訂潤例時“學(xué)刻”字樣顯然已不再適用于他了。
其次,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點,我們知道,舊時鬻書畫印者必公示潤例,以示童叟無欺,常見的方式是或在報紙上刊登廣告,或于店鋪中懸掛收件潤例。而張越丞卻為何要將這兩則潤例刻在印章上呢?極可能的原因是那時他還沒有可以自懸潤例的自己的店鋪,出徒不長的身份也令他不可能像那些功成名就的治印家那樣在多家店鋪掛出筆單廣泛接活兒。
即使在今日的琉璃廠,也會在個別店鋪中看到年輕治印者于角落據(jù)一小桌,伏案奏刀。小桌一角擺放一“治印”類字樣廣告小牌,潤例亦書于小牌之上。他們每月向店鋪繳納些租金,于店中治印。為厘清業(yè)務(wù)關(guān)系,店內(nèi)不懸掛他們的治印潤例。
推今及昔,出徒后的張越丞先后寄寓萊薰閣、明遠(yuǎn)閣治印長達9年之久,他或許也曾在治印案頭擺放過潤例牌子,但將潤例刻在一方石章上,既不占用有限的案頭空間,也便于隨手拿給顧客看,也實在是高妙之舉。
當(dāng)1912年張越丞終于擁有屬于自己的店鋪時,他一定會在店內(nèi)醒目位置懸掛出一幅治印潤例。我想,那一刻的他一定是極為開心的!
象牙同古堂商號印章
此印章象牙質(zhì),圓柄,方形印面,通高6.5公分,印面2公分見方。印面刻“西琉璃廠一五三同古堂”。雖然沒有鐫刻者的名字,但可以肯定此印必是出自同古堂主人張越丞之手。
從相關(guān)資料可知,1912年張越丞在西琉璃廠路南152號開設(shè)了自己的店鋪,并以此前得到的一件珍貴的漢代銅鼓取其諧音定商號名為“同古堂”。最初的同古堂只有一間門臉房,隨著生意的不斷發(fā)展,張越丞買下隔壁的153號,將店鋪遷移至此。喬遷后的同古堂有門臉房三間,占地約120平米,店鋪后面是三進院落的供家人和徒弟居住的房間,屬“前鋪后宅”式傳統(tǒng)店鋪作坊。這間153號同古堂的鋪面就是今天的石雅齋印章藝術(shù)商店,屬北京市印章藝術(shù)公司所轄,上世紀(jì)80年代依原址原面積重新翻建,另于鋪門外增建了帶飛檐彩繪的仿古門樓,這與昔日的同古堂原貌已是大相徑庭了。石雅齋也不再經(jīng)營印章生意,而是外租給他人售賣紙筆等書畫用品。
近日,筆者來到了西琉璃廠,首先拍攝了琉璃廠西街78號石雅齋鋪面的全貌,盡管已面目全非,但這里畢竟是昔日同古堂鋪面的所在地。隨后,我進入石雅齋東邊的夾道,南行來到同古堂后人依然居住的72號、74號院門墻之外,竟然發(fā)現(xiàn)在兩院相鄰的墻外新懸掛了一塊西城區(qū)文化和旅游局頒發(fā)的“西城區(qū)一般不可移動文物 同古堂舊址”的銅牌。其實,這枚銅牌最應(yīng)懸掛的位置是石雅齋的門前,但已全然一新的鋪面即使掛上這塊銅牌,人們也已找不到舊日同古堂的絲毫痕跡了。我在石雅齋門前佇立良久,想像著昔日陳師曾、姚華、王夢白、金城、馬衡、楊千里、傅增湘等人于此進進出出、繪銅論印、品茗談笑的情景……
許多關(guān)于張越丞事跡的介紹文章都會提到他為新中國設(shè)計制作開國大印的故事:1949年6月,全國政協(xié)籌備會第一次全體會議舉行。周恩來委托籌備會副主任陳叔通負(fù)責(zé)辦理制作開國大印之事,并讓時任統(tǒng)戰(zhàn)部秘書長的齊燕銘協(xié)助陳叔通。齊燕銘邀請張越丞、頓立夫、唐醉石、魏長青等京城治印名家座談制作國印之事。這些人中只有張越丞最擅長刻銅印,于是大家一致推薦張越丞擔(dān)此重任。張越丞回家后便仔細(xì)翻閱資料、查找印譜,最終設(shè)計了四張印樣,分別是隸、宋、漢篆、秦篆四種字體,文字皆為“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之印”。齊燕銘立即將印樣呈送中央領(lǐng)導(dǎo)人和政協(xié)籌委會常委們審閱。一周后齊燕銘興奮地轉(zhuǎn)告張越丞,毛主席選定了宋體字的印樣,政協(xié)籌委會正式?jīng)Q定將刻制開國大印的光榮任務(wù)交由他來完成。張越丞送走齊燕銘后,激動地對家人和伙計們說:“毛澤東這個人真了不起!歷朝歷代的國印都是篆書字體,他卻定為宋體。宋體字好哇,老百姓都能看得懂,容易認(rèn)!”幾天后,這枚銅質(zhì)開國大印就做好了。
在這個故事中,張越丞稱贊毛澤東選定宋體字便于老百姓辨識,其實他的內(nèi)心一定也是有強烈共鳴的。因為民國時期商號使用的印章,其印文絕大多數(shù)也是采用楷體、宋體字,少量使用隸書體,其目的也是便于大眾識讀。當(dāng)然,商號章中也有少量篆書體章,多用于鈐蓋在合同騎縫處、票據(jù)手寫金額處或稅票粘貼處等,多是作為出于防偽目的的輔助性印章與宋體、楷體、隸書體章共同使用。
讓我們再看看這方象牙章吧。印文是易于識讀的楷書體“西琉璃廠一五三同古堂”,地址、門牌號、店名一清二楚,顯然這是一枚用于鈐蓋在給顧客的收款單據(jù)及取貨憑據(jù)單上的同古堂商號章。
手撫這枚印章,我仿佛置身于整潔的同古堂店堂內(nèi),看到店員動作熟練地將一個鐫刻精美的墨盒包裝好,再取出一張同古堂的收據(jù)單,填寫上貨名、金額、日期等,然后拿起這枚印章,輕沾印泥,在單據(jù)的左下角押按上去,然后把單據(jù)和墨盒雙手遞給顧客,恭敬地送客人出門。隨后,店員又為另一位已付潤資訂制印章的客人填寫收款及取貨單據(jù),然后又蓋上此印,遞到客人手中,并叮囑他下次來取印章時帶上這張單據(jù)……
我不知道這枚使用頻繁的印章被啟用的具體時間,也不知道它究竟被使用了多久,但我可以肯定這枚老化程度頗深的印章一定見證過大量精美刻銅墨盒、鎮(zhèn)尺、印章等的成交,也見證過同古堂人的喜樂悲歡。
王家葵在《近代印壇點將錄》中評張越丞:“士一譜成譽舊京,是非豈非時賢評。如湮歲月消磨盡,剩有幾人說姓名。”頗有幾分惋惜與無奈。好在隨著印章、刻銅收藏在全國范圍影響力的不斷擴大,張越丞及同古堂的治印與刻銅藝術(shù)成就已為更多的人所關(guān)注、研究與重新認(rèn)知,實在令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