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博文
天光漸亮,吸氣,換上跑鞋。
劈開迎面而來的風、霧,楊黎菡下意識揉了揉眼睛,朝老城方位以北處飛奔。
朔風呼嘯,十一月的氣候攜年末預告勁頭,大雪將至,不僅僅作為節(jié)氣的體現(xiàn),更是落在心頭來勢洶洶的寒冷。
腳下新買的流線型跑鞋,與眼前朦朧渾然一體,天將亮未亮,滿世界的靜謐皆披了層曖昧。
北邊,幾近豐腴的河道傳來陣陣水聲,陸石河水嘩嘩作響,楊黎菡習慣清晨六點跑步,大前年開始的。
那會兒剛滿三十。
人過三十一道坎,跨過去的那夜凌晨,她被發(fā)亮的手機屏幕喚醒,是各類公共平臺發(fā)來的生日問候,字里行間盡是虛假的祝福,尋不出半點情誼。
楊黎菡的回信少之又少,少到只有住在陸石橋?qū)Π丁⑴c父母同輩的五爺。
在這個節(jié)奏飛快的年代,信奉斷舍離。
楊黎菡不喜歡那些名為斷舍離的暢銷書,來老城已五個年頭,二十三歲大學畢業(yè),實習吃過社會的苦,敲打一番后下定決心回爐再造,過千軍萬馬闖獨木橋的緊張生活,日子嘛,講到底莫過日復一日的推倒與重建。
舍不得的東西,從不覺長。
長久的長,長河的長,他名字里的那個長。
考研資料蓋過楊黎菡額頭,給人些許群山環(huán)繞的遮蔽感,三面包圍的隱蔽讓她心里覺得踏實,游弋題海,猛地被外界干擾一激靈,瞬間涌起恍若隔世的錯覺。
這些常令她想起小學,教室后三排那些最讓人討厭的總把書碼到巨高的同學,其實抽屜空空如也,單純?yōu)樽钃趵蠋煻⑸摇?/p>
戰(zhàn)壕已就位。
待命,伺機行動。
收到!
看不見腦袋的末尾三排,小小孩童以紙條傳遞著情報,生怕給老師抓住,好一頓訓。
當時的懼怕和惶恐,都被時間巨龍張開的血盆大口吞噬,有幸逃離掉的,亦為流水沖洗,落花填平。
人就是這么變化的。
復習考研的日子,她身上唯一的標簽——社會閑散人員,只能去書店學習。四條黃木長桌、十六只板凳顯然滿足不了需求,書店說早晨九點開門,八點出頭便有考研黨排隊,排在前頭不一定有板凳,等到開門,誰沖在最前面,跑得最快,屁股落在凳子上才算穩(wěn)坐釣魚臺。
每每碼放戰(zhàn)壕時,旁邊總會有一人喘著粗氣坐下,那男生便是阿長。
滿頭黃毛的阿長,起先并不討楊黎菡喜歡,她實在看不慣掛著兩條耳機線,聽流行歌學習的家伙,都二進宮不能專心點么,還這么玩,罷了,我也不是你娘老子。
泥菩薩過河,愛咋咋地。
某日錯題無解,一雙纖長細手越過戰(zhàn)壕,才曉得,阿長學習能力比自己強,書與筆尖摩擦,發(fā)出沙沙響聲,她開始沉醉于阿長那看上去玩心大,實則粗中有細的清秀面龐。
時日漸長,逐漸發(fā)展到兩人牽手一道吃飯,飛奔過僅剩兩秒的紅綠燈,給晚來那方搶座。
晚秋時分,他的手好暖。
因這暗生的情愫楊黎菡耽誤了學習,光景倒退回六年前的大寒時節(jié),連筆試都沒過,實在是讓人鄙視。阿長二進宮,如愿考上北方名校,畢業(yè)進了圖書行業(yè),至此楊黎菡主動斷了聯(lián)系。
沒臉面對父母,索性丟下再戰(zhàn)的夢,翌年楊黎菡匆匆考上鄰鎮(zhèn)事業(yè)編制,來到位于陸石橋畔的老城工作。
青草香,木棉黃,過完一巷是異鄉(xiāng)。三十歲的楊黎菡,免不了活在職場的閑言碎語中,話傳話,多數(shù)時候能傳出花來。
偏生她不在乎,從頭到腳愈發(fā)濃艷亮麗地裝點自己,任流言淹沒,后來,干脆辭掉工作,做起微商。
有些人不信命,執(zhí)著于在疼過的地方再傷兩回,以期峰回路轉(zhuǎn),楊黎菡便是其中之一。年初,遇到一挺聊得來的合作伙伴,抱著試試的態(tài)度去談了談。
命運給了她相似的結(jié)局。
掙的錢被騙去不少,似乎只有跑步能緩解滿目瘡痍的倦怠。天漸漸亮起,楊黎菡的腳步停駐于陸石橋南岸,車衣巷口,一家不知何時新開的書店。
上至二樓,熟悉的方位布局,恍如在夢中。唯一不同的是桌椅較之前的多,不會出現(xiàn)搶座的問題。
右肩被人用力拍了下,楊黎菡渾身泛起雞皮疙瘩。
咋,土地奶奶捉螞蚱——慌了神?
楊黎菡邊擦額前汗邊嗔道,五爺就愛玩這些小孩家家的把戲。
可別冤枉我老家伙喲,玩心大是小伙子!
五爺側(cè)身,楊黎菡回首,是某張熟悉的清秀面龐,來,帶你看看咱們的店。
短暫的慌神后,手被拉起,溫暖如昨,只不過這次,主動與被動調(diào)換位置,像他當初牽她那樣,倆人撒著歡朝店外跑去,分秒相爭。
人總是會變的。
阿長的書店里,找不到世面上最為熱銷的斷舍離。
辰時,臨街處天光大亮,水云上升起初冬時節(jié)少有的艷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