櫟樹與櫟花
筆端無由地記載下“櫟樹”兩字時,“櫟花”的花瓣并未如期盛綻,那時的我便自知唯恐唯誠,更恐愧于“櫟樹”的磅婉、婆娑,遲遲無愿開筆、頓句,直至于渭原岳父家的院門外帶著小女于黃土堆里攜膠鏟蜿蜒開山辟路,以玩具小卡運輸一抹抹的黃土。那時的我便已久久地陷入一種鄉(xiāng)情的驀然回首,更憶起童趣里的同般兒場景、同般兒的小人兒、同般兒的無邪臉龐鎖裹的紅潤,以及嘴角吐吐、露露的笑聲……
我的外祖母家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遙遠(yuǎn)到旬河滔滔的水聲難以聽聞的深山草甸;遙遠(yuǎn)到站立于古老的寨圈便可手觸山脊。觀村居石層頂?shù)奈萆?,梁陽面的暖風(fēng)與陰面清爽舒怡,白日抬頭便可仰望藍(lán)天、白云、綠山巒;夜間便可親吻星斗、彎彎月牙。外祖母的家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遙遠(yuǎn)到乘坐木質(zhì)小舟渡過了旬河彼岸,甚至還要翻越崔家灣、喬山、李家山、櫟樹梁,但僅此并無法夠到外祖母家的高度與海拔,甚至還要過了高水田,再翻越倆阿梁,才能夠伴著不高點的斜陽余暉,映著野生的灌木、植株,伴著蟈蟈、蛐蛐先生們的嗡鳴才能望得一抹抹的山梁下鑲嵌于黃鈴木灌叢的石墻、青石板的層樓屋頂。也總會有一餅芍藥花兒于院頭,迎著柿樹、后院的枇杷樹、竹園遙相呼應(yīng)。而院底的豬娃開始哼哼哼,牛圈里的牲畜牛羊亦哞哞哞、咩咩咩地響徹山梁、谷道。緊接著喜鵲嘰喳喳,麻雀、斑鳩亦撲棱棱地躥出巢穴,剪尾燕亦沿著外祖母張氏的腳后跟跟了出來,久臥房梁的貓咪亦開始叫喚,公雞也沿著房頭跳起跳落,外祖母這下可開心了,連系于腰腹抹得花了樣的圍裙亦顧不得卸下便已跑出屋門。粘著秦瓊、敬德兇神惡煞了整年頭的門神這刻也開步讓起了闊道。您看那風(fēng)吹日曬的木門開得足足能通兩人寬。外祖母就步履蹣跚地站于院塄坎,仔細(xì)打量門客之余再搖搖晃晃地迎著一蕩蕩石層壘砌的田地下一道坎、再下一道坎;再下一道坎、再下,再轉(zhuǎn),再下。幾經(jīng)數(shù)次的下與轉(zhuǎn),轉(zhuǎn)與下。外祖母就若春風(fēng)謠一般吹落到我與母親的跟前。這時的母親與外祖母的臉龐都貼滿了微笑,母親也總會朝著外祖母喊:“媽,你就別下來咧。你就站那等著,我們馬上就上來哩!”外祖母總是不言語上回應(yīng)母親,總是一臉的貼花紅蹚到鼻尖兒、眉跡、額心、頭堂,并堅持著一步一步向我與母親近逼。這刻的外祖母看起來像是一個比我還不聽話的孩子。這時的母親總會奮勁地將所有布袋、商行購置的零雜、前一夜趕蒸的白饃饃、數(shù)斤的麥粒往全身能夠發(fā)上力的脖央、肩頭靠攏,貓著腰提溜著我像外祖母狠了勁道地趕去。這時的我總會內(nèi)心怪母親無由地拎我前如晨陽一般沉的碎跑,弄得我怪不舒服,我便狠了命的空中滑動雙腳。外祖母亦會被母親再說嘮幾句:“叫你待那你就待那么,還非得大老遠(yuǎn)的跑下來?!”其實看起來母親板著一副生硬的臉,實則我知曉母親的內(nèi)心熱乎得滾燙。外祖母總會回應(yīng),“哪有不累么?來波波兒娃,讓祖母瞧瞧!”說著便使了周身氣力將我攬入懷抱,并于我的額際吻著?!斑虾俸?!就是長高了,長高了!”外祖母高興的勁頭久久隨著山風(fēng)回蕩山谷。
這時的我唯聽聞田地、石坎底的泉眼咕咕咚咚地冒個不停。寫到此時,又仿佛經(jīng)年于目響起了扁擔(dān)咯咯吱吱、吱吱咯咯的田園喉嗓。我們一家祖孫三口便踏著石板鋪成的臺階,一步一腳印,一腳印一步地向著外祖父家傳數(shù)輩的山腰石板屋走著,好似每一步踏出的皆是一個時代的縮影,每一步都有一個躬耕莊戶的鐵鐮于外祖母對岸的大坪田地里揮汗的水珠。我們一家三口,我們祖孫三代就這么步履絆動,卻堅定地走著,直到一餅明晃晃的圓月灑滿了田地、莊戶的每一處珠露,每一個角落都有著歷史的草木與花株。聽聞夜鳥又咕咕嘍嘍、咕咕嘍嘍開始震顫了幕夜與山谷,仍夾雜著山里莊戶才會擁有的一絲絲涼風(fēng)……
漫夜與漫樹
山城人家的漫夜是足夠的漫長,但山城外的住戶漫夜仿佛慢得足夠慢。她們總有挑不完的蠶繭,總有喂不完的蠶蟲以及下了架的蠶蛹;她們總是整年到頭地忙碌于田地,與田地的豌豆妹、黃豆哥;苞谷弟弟、麥穗姐姐;綠了衣裳的煙葉姨、黃了頭的煙葉姨夫們打交道。仍有什么遠(yuǎn)親的七大姑奶、八大姨夫的綠豆粒、芝麻粒;黃姜、柴胡、天麻、油菜、水稻、紅薯、土豆……糾纏往來的不清清,但這層言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得常常走動。這靠天吃飯靠水澆地看收成的祖?zhèn)骰盥匪麄冞€不能忘卻,畢竟這也是屬于他們唯一能夠養(yǎng)家糊口的出途。
暮夜的院場這下可熱鬧了,靜的夜連塄坎底睡熟的豬仔不時驚擾的哼哼兩聲也能夠聽得順耳。母親的每一次到來總能引得一院的鬧場,畢竟母親是熟了身的地道漆樹溝人;畢竟這一院院的皆是打著不曉多少年的交情建起的一輩再一輩的交情不是外來的我以兩三言語所能夠打發(fā)洞曉的;畢竟母親于此有熟悉了的小路、挑水的木桶;端土的腳藍(lán)、背麥穗的背簍以及吱呀響過的扁擔(dān),于此過活了整整二十年頭的閨女時代,想必她與這里的住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想必她與這里的株草、山野花的感情亦會日久情深。想想她那年輕矯健的身姿與打著豬籠草、斜跨籃筐與山巒斜陽的影行,每一滴汗?jié)n仿佛又滴落回了那屬于父親與母親的漫夜與漫樹年代,而我僅僅于旁側(cè)目視,且從不發(fā)一字一語。我就于旁這么靜靜地坐著,享受著人間、山谷莊戶暮晚每一縷的爽朗山風(fēng)。母親向她們熱乎地詢長問短,談及著河道與高山的苗勢收成,而我僅顧盼著外祖母鐵鍋煮食的雞蛋。外祖母亦會端出家植的枇杷果,地塄旁的鮮桃、梅栗,大舅牛圈邊野生著的潤紅的蘋果供我們享食。甚至遇到烤煙季,舅舅們亦會駕摩托沿泥土的鄉(xiāng)道去數(shù)十公里外的大嶺鄉(xiāng)街提前購置瓶裝啤酒、鮮蔬、火腿及進(jìn)口的干菜,不虧待壁鄰相忙的是我們山里莊戶最低廉的實在。畢竟白日頂著毒辣的艷陽于坡地的煙株巷道穿來并非易事,況且還得挑著通透熟黃的煙葉一茬兩茬、甚至三四茬的打,直至打得煙葉僅有小片的剩余。甚至不失有嗜煙的住戶連著小片的剩余煙葉亦舍不得廢棄,掏不起煙錢便打了回曬干搗碎了卷著孩子上學(xué)寫廢的紙本抽噓。更勿要說莊戶這家一茬,另得替另一莊去打。前前后后培植煙蛋、移苗、上藥捉蟲、打頂,一道接一道的工序總是山里住戶們難以缺少的步驟。夾著空又得忙碌籌備冬麥、秋苞谷、夏蔬菜……
山坳住戶的日子總是如此一年的忙碌到頭。您看,母親穿煙葉于竹竿的動作此等的嫻熟。連著男人們出出進(jìn)進(jìn)烤煙爐膛上煙的體力活母親亦能前后跟得上拉扯。您瞧瞧,那一個個汗流浹背卻依然如此虔誠的用功,直待爐膛上煙工序的宣畢,壁鄰圍席食得嘴巴嗝嗝叫響,母親、小姨、外祖母們斜影招呼送別了壁鄰幫襯的男女,才斂著剩菜于灶臺前打發(fā)著咕咕響的肚腹,而此時的我們早已圍席桌上享食的燜飽。時見外屋,薄霧初起。舅舅點燃爐膛的首一把柴火時,雞仔已鳴響半個山崗。身旁的表弟早已熟睡甜笑,而我熬著紅眼待著等母親打理畢碗筷帶我入睡。舅舅仰著頭打了一個大大的活仙,再接著打一個活仙(哈欠),雞仔再次叫響了半個山崗的薄薄一層淺霧,整整穿透了東方山巒亮起的一丁點、一丁點泛白的魚肚。
樹底與樹端
實于篇章中提及的故鄉(xiāng)“櫟樹”而言,故鄉(xiāng)的“櫟樹”應(yīng)叫“yue樹”,即區(qū)于官方的山毛櫸目、殼斗科、被子植物門的櫟樹。又別于故鄉(xiāng)遍野樹生“橡果”的橡子樹,而我所訴的櫟樹是土生土長比我有史代的茂樹。就若旬河邊岸,櫟樹梁古生的一棵櫟樹。記憶內(nèi)樹的腰腹約粗至少兩至三人環(huán)手相抱方能團(tuán)團(tuán)相圍。樹的枝間、身段全權(quán)被附近求子求孫、求姻緣、求收成的住戶以紅綢布緞及香爐熏香團(tuán)團(tuán)環(huán)繞。首一棵古樹由于雷電霹靂,樹干枯竭而死,被近鄰收尸于道旁,然遲遲無人敢當(dāng)柴火而久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于道旁腐朽。后數(shù)年,原地再種野生櫟樹一棵,莊鄰視其如福氣而加以供奉,后以“千年古樹”另名,并如首棵古樹享食人間煙火、綢緞。
于此我并不究其櫟樹梁古生的一棵櫟樹,而今日的我卻不得不提及外祖母瓦屋檐角的一棵同般粗的櫟樹。于外祖父去世時,舅舅邀來風(fēng)水先生。風(fēng)水先生打卦求簽后,聲稱其為家門風(fēng)脈:桿似香爐,枝若天香。要外祖母好生看待,另因外祖母夢見祖?zhèn)魇逋呶莘壳f底紅蛇出動,而外祖父騎馬軍戎先行,外祖母久攆未上,外祖父僅僅留下了一截一截自己剛剛屙出的熱乎乎的糞便。外祖母不解,旁者更無可釋解,唯有風(fēng)水先生敞笑喜言,那是外祖父離世留于她的生活補錢,果不其然數(shù)月后外祖母領(lǐng)食了外祖父生前從軍的補錢。風(fēng)水先生要外祖母好生看待的香爐櫟樹,她們好生看待的枝繁葉茂、妻妾成群,但終也未能像先生口稱的后輩會高官厚祿。雖幼言洋洋表弟腦大聰明長大當(dāng)官,但我所見到與聽聞母親說的并非如此,母親說表弟也僅讀了個三本,后來跟著舅舅于四川與漢陰等地常年販購藥材。現(xiàn)在外祖母已老得門牙皆禿,兩眼暈花;母親輩們臉生皺痕,腰背逐年曲折;而我輩也亦已成家,奔著活路茍且。無論那時的真與假,或假與真,但外祖母所訴的紅蛇出動足足使我數(shù)年頓生畏懼。也正是那個時代,給了我最無限的期許與憧憬的歡樂。
每每的暑期我總會攜著星舅家的燈燈,與亮亮于樹底的石層以棍棒、石器開山鑿路,鋪土架橋。有時外祖母會為我們送來一缸的甜水解暑,有時會順著瓜架摸幾條旱黃瓜、紅西紅柿讓我們啃食填饑。那時的我們沒有所謂的塑膠玩具車,我們便斂來酷似汽車、班車、貨車的石頭于挖開的石層路上夾雜著自己仿車的哼哼聲開動汽車。車子走過,路道上總會留下一尾灰面與土的印跡,有時玩著玩著,櫟樹上的喜鵲便會嘰嘰喳喳降臨于我們身旁,斂食我們殘余的雜屑吃食。不一會兒,喳喳嘰嘰就會響徹一片,偶爾也會伴隨著麻雀、木扎鳥們的加入。時有的混戰(zhàn)總是難免,有時我們追著麻雀跑,有時麻雀亦會追著我們跑。其實故鄉(xiāng)的櫟樹屬于一種不會開花結(jié)果的茂樹,但那時的我們總懷著期許認(rèn)定它會開,且會開得醉人迷眼。也唯到多年后的多年,我一個人迎立于寨圈底的坡梁孤寂地逐著山風(fēng)、揮動著手中嗡嗡響的蒿桿響動時,我仿佛看見了櫟樹,仿佛看見了它那美得無瑕的花瓣正一瓣又一瓣地凋零脫落。即使如此,它依然于心目無比神圣與醉人。每當(dāng)想起它灑遍的泥紅一瓣、一瓣、又一瓣的生成于甘溪鎮(zhèn)子街、旬城、康城、西安城,以及更遙遠(yuǎn)遙遠(yuǎn)的北、上、廣、深時我的內(nèi)心總會無比的激動。想一想那樹下的少年郎正一步一步迎接著寒風(fēng)與酷暑于異地的故鄉(xiāng)再一次次的拔節(jié),我的內(nèi)心總會有一股股暖流熱血滾燙,涌至于眼瞼,匯聚成溪、匯聚成故鄉(xiāng)那條彎彎蕩蕩的小河滔滔聲依舊。如初的那片山巒灌木,如初的那頂石板瓦屋,以及那棵又長高了一截再一截的櫟樹……如今的它亦正值壯年,是否正值的酷暑依舊如初為后來喚不上名姓的孩子們鼎峙起一片人與鳥的天堂?!
作者簡介:李昌波,1992年生于陜西旬陽。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肚嗄晡膶W(xué)家》雜志社2021年度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高鐵時代》《中華文學(xué)》《西南作家》《大灣文學(xué)》《中國詩影響》《天津詩人》《山東詩歌》《安徽詩人》《陜西詩歌》《重慶詩刊》《陜北文學(xué)》《安康文學(xué)》等報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故里旬河》、長篇小說《陌土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