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陳州城四周皆是湖,萬余畝,水天一色,素有“水城”之譽。湖內蒲草叢叢,荷花片片,因而夏日多蚊蟲。傍晚時分,那蚊蟲便密匝匝飛出,團團而來,團團而去,云集之處,鋪天蓋地,嗡嗡之聲,能傳百步之遙。
此地蚊蟲,針長翅大,肚明腿花,為花腳蚊子,咬人賊輕,過后則又腫又硬,奇癢難忍,素有“飛蛇”之稱。
每到夏日傍晚,陳州內外便火艾熏天。外埠人進陳州,必得先經得起火艾熏,要不,你就沒法待下去。洗澡要帶火艾,一手舉著在頭上繞圈兒,一手搓灰洗身,稍慢一時,便黑壓壓落滿前胸后背,搭手一拍,鮮血滿掌。晚間大解,更需火艾,一手提褲脫褲,一手拿火艾身前身后甩。若不然,落下黑麻麻一層,屁股當即要“肥”一圈兒。據傳當年包公下陳州就曾受過此苦。好在人們不愿朝清官身上潑黑,于是未見諸文字,只是口傳而已。
因而,此地火艾有價錢。
先前的時候,陳州一直為府。不知何朝何代,降為縣。首任知縣姓賈,至于叫賈什么,已無從考究。此人為人刁毒,搜刮民財,不擇手段,人送外號“花腳蚊子”。每到夏日,他必做火艾生意,而且定了土政策:不準外埠或本地客商在此出售火艾。獨門生意好做,因此他年年必發(fā)火艾財。
火艾生意,扎本小,獲利大,商人和四周村民見錢眼開,便偷做。每每抓到偷售火艾者,賈知縣就用“蚊刑”懲罰之。
“蚊刑”,顧名思義,就是用蚊子叮。讓人把罪犯衣服扒光,然后縛了,劃船送到河心,看守守在四旁,坐在吊了帳子的船上。受刑者如若天明五時身亡,罪有應得;如若命大不死,當場放生??纱蠖嗍芪眯陶撸該尾坏嚼杳?,便渾身浮腫,一命嗚呼。
有時候,賈知縣也用此刑法嚴懲土匪和慣偷。偷偷倒賣火艾的商人和村民雖然對賈某奈何不得,但土匪們不是好惹的。土匪們揚言,若有一天活捉賈知縣,一定要為弟兄們雪恥。
這年七月,一隊土匪夜襲縣城,果真綁走了賈知縣。到了一處,眾匪推出賈知縣。匪首望了望一縣之長,冷笑一聲,當即命令:“用蚊刑?!?/p>
幾個匪徒應聲把賈知縣的衣服扒了個精光,知縣又白又胖,如同剛煺凈的肥豬。一匪徒照腚一掌,脆響。眾匪大樂,細看父母官,仍氣宇軒昂,不屑一顧。匪首大怒,高喝:“上刑!”眾匪應聲而動,把知縣縛了,擱到船板上,送到湖中。
時處盛夏,蚊蟲極多。月光下,眾匪坐在吊了帳子的大船上,喝酒吃肉,笑看貪官命喪九泉,那知縣身上早已落滿了蚊蟲,里三層外三層,如蜂房一般。一時間,知縣又“肥”了許多,像陡然下了一場黑雪,父母官被埋進了雪堆里。
……那知縣如死了般一動不動,直到天明。眾匪以為知縣已亡,給他松了繩索。不想他突然起身,雖然眼腫臉胖,竟沒死。眾匪驚詫,問:“你怎么沒死?”
知縣笑道:“蚊子,懶蟲也,吃飽喝足便是睡覺。吾一夜如眠,怕的就是驚動它們。這樣一來,后邊的蚊子過不來,趴在身上的已喝飽,是它們保全了我!說出道理來怕你們不懂,這就叫逆來順受!”
“胡扯!”匪首怒吼,“我們兄弟為何被叮死了?”
“這就怪他們自己了!蚊刑中有明文規(guī)定:天明不死者放生。可他們耐不住,來一批蚊子剛喝飽,他們便搖頭晃身,把它們趕跑了,于是又來了一批!一夜之間,趕跑一批又來一批,趕跑一批又來一批……如此循環(huán),那血哪有不被吸干之理呢?”
眾匪驚嘆。
匪首頓悟,當下就放了賈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