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蒲雨瀟
圖/水色花青
她就像一個公主一樣站在夜色下,專注地欣賞著螢火蟲的美麗,像一株飽吸了月光的梨花。
她拉開窗戶,從二樓的觀景陽臺,順著黃角樹的枝丫,爬到了二樓的房頂。
她坐在紅色的房頂上面看了一會星空,便順著院子里的那顆大黃角樹溜進了院子。
院子里風信子的花瓣在黑夜里靜靜地散發(fā)出植物與露水混合的辛香,撲鼻而來,她忍不住地深深呼吸了幾口。
忽然間,遠處隱隱約約傳來一陣悠揚的笛聲,曲子軟軟綿綿的,若有若無,有很多哀傷的情緒在里面,這首曲子勾起了她很遙遠很遙遠的思緒,記憶里顧若涵吹的笛聲和這一模一樣。
真的是若涵嗎?他不會來成都了吧?不會的這一定只是巧合。
盡管是這樣,她還是一路循著笛聲踏著月色去找。
但笛聲仿佛就像自己的影子一樣,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但終究抓不到,漸漸地笛聲越來越小,終至消失。
她最后一絲希望和幻想都破滅了。
但她還是不甘心放棄,在漆黑的野外,四處茫然地找尋,雖然內心極度無助。但從來成都的那一天起,她就知道沒有人會替自己堅強。
她索性望著最亮的那一顆星向牧馬山上走去。
爬到高處的時候,城市夜晚輝煌的燈火伏于眼底,那里上演著人類的偽善欺騙、爾虞我詐、利益廝殺。她坐在一個離繁華更遠一點的地方置身事外,享受著一個人的寧靜。
忽然,不遠處的草叢中一團黑影閃動,激發(fā)起她的好奇心,還以為是什么小動物,走近一看嚇了一跳。
“齊俊彥!”
齊俊彥臉上帶著那種傻傻的笑容,眉毛和眼睛都大幅度彎曲,而不是僅僅是臉部肌肉的那種僵硬的動作。
“是你啊?”
“你躲在這里干嘛?”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出聲。
“捉螢火蟲??!看,已經(jīng)有好多了?!?/p>
齊俊彥舉起手上一個透明的玻璃瓶,和自己房間里的那只一模一樣。
“你也喜歡這個?”
“不是很喜歡。不過,白天在你那里無意看到了這樣的瓶子,知道那是裝螢火蟲用的,現(xiàn)在正好是夏天,山上螢火蟲很多,我送點給你,相信也可以作為那天晚上事情的一點補償?!?/p>
若曦內心動了一下,她沒有料到這個人會有這樣的細心。
那是一種不受自己意志控制的感動。
“給你?!?/p>
他將手里透明的螢火蟲瓶子遞過來,里面已經(jīng)有很多明亮的小點在那個透明的世界里飛舞。在漆黑的世界里發(fā)出五彩的光芒。
若曦雙手接過,拿在手上看了又看,仿佛像是得到了一個異常珍貴的寶貝一樣愛不釋手。
她今天穿著齊膝的褶裙,白色的帆布鞋,更顯得腰線很高,腿部纖長。
閃閃的螢火蟲光亮,也將他的臉描繪成銀白,睫毛上像是沾染了瑩粉一樣好看,她就像一個公主一樣站在夜色下,專注地欣賞著螢火蟲的美麗,像一株飽吸了月光的梨花。
“還給你!”若曦誠懇地說道。
“這是送給你的,除非你不喜歡。”
“不用了,我早就說了那天晚上的事我也有錯,與你無關?!?/p>
“齊俊彥用手摸了摸額頭,仿佛在竭力思索什么?!?/p>
“你認識顧若涵嗎?”
“顧若涵?”
“誰是顧若涵?”
顧若曦忽然發(fā)問。
齊俊彥有一些錯愕的樣子,若曦便全都明白了。
內心一片悵然,他怎么會認識顧若涵,只是有幾分相像而已,這些都是巧合,若涵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剛才的笛聲一定是自己的幻覺。
他們在后山的石頭上坐了很久,一起看明亮的夜空,星群像一面瀑布一樣傾瀉到遠處的黑色帷幔里,極為壯觀,但他們彼此都不說話,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過了好一陣子,他站了起來說道。
“顧小姐,雖然你并不責怪我那天的事情,但我畢竟還是有些過意不去,這些小禮物還請你收下吧!”
“真的不用了!”
但她偶然間看見齊俊彥穿著短袖的手臂,被草叢里的露水蚊蟲叮了很多紅色的疙瘩,手臂上藍色的血管突兀。
“好吧,那我們以后做個朋友吧!”
“但是瓶子我不要,還是我的舊的好?!?/p>
若曦做出了最大的讓步。
她取出一個小紗布袋子,將晶晶亮亮的小物全部轉移到了紗布袋當中,系緊了繩子,用手小心地籠著手里的小物。
“這么晚了你還不回家嗎?”
“沒事的,我就住在這附近。”
“真的嗎?”齊俊彥臉上有一絲欣喜。
“嗯!”若曦點了點頭。
“聽說你是從草原來的?!?/p>
“嗯,是的。”
若曦看著遠處的夜空,聲音不大不小。
“我去過那個好地方,遼闊大氣,不像南方這樣婉約秀美。”
“哦,看來你對這些還挺有體會的嘛?!?/p>
本來是一句不帶任何色彩禮貌的恭維,但在齊俊彥聽來就是一份鼓勵。
便繼續(xù)滔滔不絕的發(fā)表觀點。
“我過段時間會有一次內蒙的旅游計劃,可以邀你同去嗎?”
若曦搖了搖頭。
“我暫時還不想回去,再回去恐怕是物是人非了。”
她用手把玩著手中亮晶晶的螢火蟲袋子,有一種感傷的思緒在內心游蕩。
齊俊彥不能夠理解若曦口里的物是人非,不知道說什么,就這樣靜靜地等待著,一時間空氣被深夜的微風反復摩挲幾遍之后,變得有些微涼。
“我該走了”!若曦站起來撣了撣裙角的草屑。
“以后能約你嗎?”齊俊彥在后面喊道。
若曦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突然間變得和一塊冰一樣的冷淡,徑直一路走到了自家的院子。
她沒有走大門,而是從圍墻上翻過去,然后跳進了院子,還好今天只穿了平底鞋。
澤昀倚在門上,身影在月光下透著寒氣。
他兩眼直直的看著若曦。
“這么晚了去哪了?”他語氣中帶著慍怒。
若曦將手中的螢火蟲袋子往他眼前提了提。
“看,好多這個?!?/p>
她露出驚喜討好的笑容。
澤昀并沒有笑,還是森森地冷著一張臉。
“這么晚了,去后山,你不怕嗎?萬一遇上什么危險怎么辦?”
“我自認為自己長的很安全,不可以嗎?”
“哈,顧若曦,你太自私了,你總是這樣任性而為,什么事只要自己覺得高興了,從來不顧及你身邊人的感受,你想過他們你的擔心嗎?”
“他們?誰是他們,是你吧!”澤昀沒有說話。
若曦冷笑了一聲。
“以前的時候不見你對我這么關系,天天受你們母子的欺負,身體和心靈上遭受著雙重折磨,現(xiàn)在長大了,你開始關心我了,為我擔心了,算了吧,你心里怎么想,誰還不知道嗎?”
“再說了,我去哪里需要向你報告嗎?我都還沒有問你,你為什么老是像塊牛皮糖一樣地黏著我?”
澤昀的嘴唇開始顫抖,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
若曦說他像牛皮糖一樣黏著她仿佛傷了他的自尊,讓若曦沒有想到的是,他居然轉過臉去躲到后院的黃角樹下,肩膀一聳一聳地顫抖。
她知道這位弟弟對她的愛慕,也知道小時候他欺負她都是不懂事,但都過去了,她也不否認他對她的愛,但在她的心目中,這種愛只限姐弟之間。
“好了,別這樣了!”
若曦走了過去,拍了拍澤昀的肩膀。
“下次一定叫上你咯!”
這句話果然管用,澤昀馬上換了一副表情。
“姐,你說的不會是真的吧”?
“我騙過你嗎?”
“騙過!”
“去死!我問你,姨媽在家沒有?”
“回來了呢!我撒謊說你到同學家里去了?!?/p>
“干的漂亮,看來你是越來越聰明了?!?/p>
“來!姐姐我?guī)銖暮竺娴拇皯襞郎先?,讓你見識一下女俠的身手?!?/p>
“不能走樓梯,非要做賊嗎?”澤昀疑惑地問道。
瞬間若曦又一巴掌打在他的肩膀上,“你懂什么?你姐我是賊嗎?這是教會你在惡劣環(huán)境中的生存技巧?!?/p>
“哦,澤昀似懂非懂地點頭。”
回到房間后,澤昀幫助她小心翼翼地將螢火蟲轉移到之前那個碎掉又被重新粘好的那個玻璃瓶子里。
若曦關了燈,螢火蟲的光亮經(jīng)過碎裂玻璃瓶的痕跡散射出來,有一種特別。澤昀又將陽臺上的幾盆花搬了上來,將螢火蟲的瓶子放在中間,真正地營造了一片草原的夏夜之境。澤昀看到如此美麗的夜晚忍不住地說道:“姐,我今晚能留在你房間嗎?”
“可以啊,陽臺上。”
澤昀的臉上露出了嫌棄的神色。但是讓若曦沒有想到的是,他還真的在陽臺上的藤椅上躺了一晚上。
那天晚上,若曦睡在柔軟的床上,做了一個很美的夢。
她夢見她又回到了草原上,還是穿著那一件美麗的裙袍,五彩的發(fā)辮在微風中飄揚,額頭上有鮮艷的流蘇。
她在夢里懷疑為什么能看見自己的樣子。
她看見顧若涵的面孔,雖然不笑,但冷峻而好看,他們如水的夜色中跑著跳著笑著,裙袂飛揚。而洛憂則跟著他們跑來跑去。
醒來后,天邊已經(jīng)開始泛黃。
被若曦攪黃了親事之后,馬芊陌整日都感到憂心如焚,因為若曦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讓她留在身邊隨時就是一個定時炸彈。她常常在夜里睡不著覺,心里想著要將若曦安排到一個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去。
后來,她想到了送若曦去美國留學,但當所有的簽證都辦好了之后,忽然間被告知有一股神秘資金在秘密購進了馠樹很多股票,并且郫縣邊工廠鬧事越來越嚴重,再加上澤昀極力反對,送若曦出過的事情只能暫時擱置。
孤獨,超越一切,將他隔離在人群之外;驕傲,特立獨行,讓信念珍藏內心;忠誠,堅定不移,對一切心有專屬,喜愛大自然,憐憫萬事萬物,厭棄日常生活樂趣,沉浸于內心生活,為追尋信仰而與內心進行隱秘搏斗,這所有的一切,都成為了顧若涵癡情專一的根本原因。
她對若曦的愛,漸漸變成一種信仰,變成一種宗教,就像長生天對草原的意志一樣,隱到靈魂的深處去了,這種信仰的東西在內心深處越積越深,越積越厚,時間和距離并沒有劃出距離的鴻溝,從最初的相處相依,到后面的書信,到后面彼此的夢境,都是將她們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隱秘的繩索。
與若曦一樣,若涵也經(jīng)常能夢到若曦,他的夢境里有她,在夢中他能感到她的心靈。
冬季和春季相繼過去,夏季又來臨了。
這天若涵呼和浩特上大學回來,看見顧青楊正在屋前的草場上給為數(shù)不多的那幾頭羊剪羊毛。
顧青楊戴著眼鏡,專注地做著手里的工作,嘴里小聲地用蒙語唱著曲調。
鋒利的剪刀咔嚓響,
潔白的羊毛像絲綿,
綿羊你別發(fā)抖呀,
你別害怕,
不要擔心你的舊皮襖,
炎熱的夏天你用不到它,
秋天你又穿上新皮襖…
旁邊的簍子里已經(jīng)裝滿了羊毛。
知道若涵走近了,顧青楊才從手中的工作上抬起頭來。
在明亮的陽光下皺了皺眉頭看了若涵一眼,復又低下頭去。
“什么時候回來的,吃過飯了沒有?”
“吃過了?!?/p>
顧青楊剪完手上最后一把羊毛,把羊放回了羊圈,從草地上坐了起來,拍了拍袍袖上的碎羊毛,將簍子提回了屋里。
然后將奶茶放到爐上溫了溫,拿出一個小碗,給若涵倒了一晚。
“喝點吧!解解渴?!?/p>
顧若涵端起來喝了一口,還是熟悉的味道。
顧青楊又將柜子里的奶豆腐端出來,放到桌面上讓顧若涵吃。
坐下來的時候,他再次問道:“你吃過飯沒有?”
“你剛剛問過了?!?/p>
“嗯!”
顧青楊點了點頭。
兩父子的話都不多。
夏天的陽光很濃,從窗戶上照進來,將陰暗的小土屋,和屋子里的家具都涂上了一層溫暖的色彩。
“快要安排實習了吧!”
“是的,快了?!?/p>
“什么時候?”
“下學期?!?/p>
“你是怎么考慮的?是去學校面試,還是去企業(yè)上班?”
“沒有考慮?!?/p>
顧青楊有些疑惑。他覺得若涵不像是這種不考慮事情的性格。
他微微皺了皺眉頭,但很快又舒展開來,他想也沒必要給他增添那么大的壓力。
“其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做的開心。”
“嗯!”
若涵點了點頭,但顧青楊的這一句話似乎讓他得到了鼓勵似的,若涵忽然鼓起勇氣說了一句。
“阿爸,我不想去實習了!”
“不實習,怎么能拿到畢業(yè)證?”
“我不拿畢業(yè)證了?!?/p>
“你要輟學?”
“嗯!”
“為什么?告訴我。”
“沒意義?!?/p>
顧若涵剛剛因為激動臉部漲得通紅,現(xiàn)在漸漸地消退下來。
顧青楊額頭深深地皺出了幾道皺紋,嘆了一口氣。
“為什么我們都要選擇一種特別的命運呢?你好好想想吧!”
坐了一會,顧青楊起身走出去繼續(xù)剪羊毛。
剪完羊毛后,他又騎上摩托車去了鎮(zhèn)上。
回來的時候,筐子里多了很多新鮮蔬菜和豬肉。
吃完晚飯后,若涵坐在外面的草地上吹曲子,一直吹到星辰漫天,夜風忽起。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天晚上,顧若涵都會坐在草地上吹曲子,是還是之前的那一首,剛開始吹得他內心煩亂,他知道兒子的心已經(jīng)是向著外面的了,他能夠聽出若涵曲子里的故事。
這事很明顯,又讓人感到灰心。
因為他確確實實說他不想上學了,當時的情形又再次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他忽然感到心情煩躁,自私的心靈像一只野獸一般在靈魂深處,發(fā)出了怒吼,他甚至有些感到世界正在毀滅,這么多年了,他還是要離開他,感覺有些難以接受,但很快理智又壓制住人性深處這種難以察覺的自私,是啊,若涵不該為任何人而活,他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他要支持他去追逐他想要得到的人生。
他睡不著覺起身走到外面,靜靜地坐在顧若涵的身邊。
“吹的越來越好了?!?/p>
“阿爸,你還沒睡?”
“年齡大了,睡眠就少了,人要適應自然規(guī)律,這沒什么問題?!?/p>
“我剛改完學生們的作文,現(xiàn)在的學生作文寫的越來越好,看來教育水平真的是提高了,我們上學那會,能夠把句子寫通順就不錯了?!?/p>
“阿爸,你應該少熬些夜,多休息,若曦之前的信上也常常這樣說?!?/p>
“若曦說?”
“對,若曦?!?/p>
“她現(xiàn)在還好嗎?”
“我也不知道,已經(jīng)很久沒有收到過她的來信了?!?/p>
若涵的眼里有深深的悲傷。
“但是,我能夠感覺到她的存在?!?/p>
“是嗎?”若涵的話證實了顧青楊內心的猜想。
“剛剛的這首曲子是我年輕的時候最愛的一首曲子,對氣息和情緒的要求都很高,你學的非常好,也可以看出,其實你很聰明。”
“倒不是聰明,吹了快十年了,再怎么也會有一些提高。”
“是啊,十年了,時間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笛聲雖是同一個笛聲,不同的人加入了不同的情緒之后,就講述了不同的故事?!?/p>
“那阿爸,你吹這首曲子的時候想要講什么故事?”
“我想講的故事,和你想講的故事差不多。”
“那你講的故事是什么?”
“妥協(xié)與信仰!”
“若涵轉過頭,驚異地看著顧青楊?!?/p>
顧青楊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過,我倒不希望你也和我一樣?!?/p>
在之前的二十年里,兩人更多的是一成不變的沉默和生活,若涵第一次感覺到父親的內心世界。
“對了,你準備上什么時候走?”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p>
“你的笛聲告訴我的?!?/p>
“下個月。”
看來離別確實已在眼前,若涵很珍惜和阿爸在一起的最后日子,他們每天晚上都要坐在草原上看星空,聊心事,像朋友一樣讓彼此感到輕松。但真的到他要走的前一天,阿爸幫他整理行李,啰啰嗦嗦地提醒若涵別忘了帶這樣別忘了帶那樣,真的像個老人了。
顧青楊在即將離別的時候,他才知道,這大半生對這個刈婉霞當年留下來的兒子有一些依戀。深夜的時候,他在爐子上燉了一盆排骨,端到到若涵的房間。
“若涵,你明天走的早,今天晚上要多吃點,不然在火車上也不方便吃飯?!?/p>
“來,我們喝一杯?!?/p>
他不想掃了阿爸的興致,揉了揉朦朧惺忪的睡眼爬了起來。
兩父子就這樣你一杯我一杯喝到深夜,甘醇熱辣的白酒下肚,顧若涵覺得心里酸澀難忍。
若涵倒是沒有什么話說,也許是他的性格使然,所有的話和柔情都積蓄成內心的力量隱忍著。
顧青楊卻講了很多他年輕時候的事,包括他小時候是如何意外得到助學基金的支持完成了學業(yè),包括他是怎么認識馬芊笠和刈婉霞的,他和馬芊笠、刈婉霞到底是什么關系,但他卻沒有說他和馬芊笠當年的事,只說和馬芊笠是很好的朋友。
他說的這些,有一些是若涵聽過的,有一些是若涵從來都沒有聽過的。
油燈下顧青楊的鬢角下了霜一般,被草原的風吹得斑白了。
很晚的時候,顧青楊才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睡下。
第二天,他很早就起床,來到顧若涵的房間。
“起床了若涵?!?/p>
“若涵從床上爬起來?!?/p>
他又幫若涵檢查好了所要帶的行李。
出門之后正好下起了雨,整個草原連綿起伏的小山坡都隱藏在一片薄霧朦朦中,由近及遠呈現(xiàn)出一種層次漸變的黛青色,這樣的天氣確實讓人不太能高興的起來。
一路上,他都沒說話,一直將雨傘的大部分面積都遮到若涵的頭上。
而他自己的另一只肩膀上挎著沉重的行李,根本沒有注意到衣服已經(jīng)濕透,等到了車站停下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衣服上幾乎能擰下水來。
他忍不住地打了個噴嚏。
若涵心里想催促顧青楊快點回去換上干凈的衣服。但當他看見他時而拿出車票,時而看著時間和電子屏幕上的車次的時候,實在不忍心現(xiàn)在就催他回去。
小站里有穿著蒙古服飾的人和穿著漢族衣服的人行色匆匆地走了過去,他們的臉龐都是那么陌生,布滿了對前途迷茫和生活無奈的神色。他們或者等人來接,或者沒有人來接就光著頭沖進了雨里。小站外,孩子們將褲管綰的高高的,光著腳跑著,頂著一張張沒有洗過的花臉,任隨雨水打濕他們頭上擰結的發(fā)辮,然后從發(fā)梢上流了下來。
候車室外的冷雨激得人心生睡意,一部分候車的乘客坐在小候車室內的椅子上睡著了,一部分人打開絲毫沒有什么營養(yǎng)的方便面加入熱水間內并不曾燒開的水一口一口地吃著,有孩子在母親的身邊哭泣。
這個場景異常的熟悉,若涵好像覺得自己來過,但具體是什么時候,說不清了。
“我先去買瓶水,你在這等我一下?!比艉D過頭來對顧青楊說。
“嗯!你帶著傘去,外面雨挺大的,不要再感冒了?!?/p>
若涵一往外走著一邊心里想著,阿爸的衣服都濕透了,買了水回來之后就真的應該叫他回去了。
當若涵重新回來的時候,他看見顧青楊正在人群中四處尋找。
他走了過去。
“我在這里?!?/p>
顧青楊轉過身來。
他抬起手上的表看了看。
“阿爸,你回去吧!我一會兒就上車了?!?/p>
顧青楊仿佛是慢了半拍似的,猶豫地應了一聲。
“哦,是??!”
“九點半了,那好吧,我走了,你自己注意安全?!?/p>
他搓了搓手掌,仿佛是在掩飾內心的不安。
顧青楊好像還要再說什么,但最終沒有啟齒,轉過身去消失在雨簾中。
黑色的雨從黑色的大傘邊緣滴落下來,灑在泥地上,這是他記憶里落的最大的雨。
若涵轉過了頭,心里也有一些不是滋味,但他明白總是要分離的。
他擦了擦手上紅色車票上的雨水,就像擦去蒙在歲月里的幻象,然后走進了安檢通道。安檢員讓他出示車票,然后在車票上蓋了一個鮮紅的紅印,伸出兩只手在他全身上下胡亂地摸索了一陣,示意他可以進去了。
他知道,安檢員是不可能讓沒有車票的人進入候車室的,也就是說,他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顧青楊了。
他看了看表,列車到站還有一個多小時,他找到一個位置坐了下來,將行李放在他的腳下,看著窗外的雨出神。這時候突然間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若涵忽然間回過神來。
“若涵,我才想起了,你早上沒吃早飯,我怕你待會暈車。所以去給你買了吃的,你把它吃了!”
他將打包盒遞過來。
“檢票員是怎么讓你進來的?”
“一個熟人,他幫我和檢票員說了句話,就放了我進來,我答應他們只待十分鐘。
“我現(xiàn)在可以送你上車了?!?/p>
顧青楊堅毅的臉上是難掩的喜悅。
當若涵從他手中接過那碗莜麥面的時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便又將打包盒還給了他。
“爸,我忘了個東西,你就在這里等著我,我去拿一下,馬上就回來?!?/p>
他撐起傘就在雨中跑了起來。
顧青楊微微皺起了眉頭。
過了很久若涵也沒回來,他手上那碗熱氣騰騰的莜麥面漸漸地涼了。
當若涵回來的時候,手上多了幾張照片,那是刈婉霞的,照片沒有過塑,上面早已斑駁不堪,發(fā)黃發(fā)霉。
顧青楊心里有一絲隱隱的疼痛。
此時廣播上想起了列車員催促上車的聲音,列車即將開動,若涵拿著行李慌亂地跳上了列車。
顧青楊端著手里的面,茫然不知所措。
列車鳴了幾聲汽笛,慢慢地啟動了。
若涵透過車窗看遠處的站臺,顧青楊在站臺的臺階上慢慢地蹲下來,一口一口地吃著那碗已經(jīng)冷了的莜麥面。他身上灰色的衣服破舊、暗淡,幾乎要與灰色的空氣融為一體。
列車走的越遠,顧青楊微躬的身軀就越來越小,若涵想要的遠方越來越遠,而顧青楊的臉就越來越遠。
窗外的雨很大,仿佛隔著玻璃都能聽到簌簌落下的聲音。雨滴在車窗外匯聚成淺淺的河流,視線破裂,每一幀急速后退的景物與速度交疊都帶有一種飛逝的愴然。還是記憶中的雨,讓內心一片潮濕,能夠擰下水來。
若涵只能轉過頭來,任顧青楊模糊的剪影在腦海里牽扯、變形、碎裂,遠去不見。
從內蒙到北京,再從北京一路向西南到成都,需要經(jīng)歷兩天的時間。
他身邊坐著一個抱小孩的婦女,再旁邊是一個中年男人,兩個人都是那種很普通的打扮,應該是在外地務工的那種。
女人正拿出一瓶酸奶逗小孩。
“來寶貝,喝了這瓶酸奶?!?/p>
“不,我要爽歪歪?!?/p>
孩子的話逗得車廂內的人都笑了起來。
若涵坐在座位上看書,直到他抬起頭來能看到車窗上映出自己的影子,才知道天已經(jīng)黑了。
車廂里搖搖晃晃,煙霧彌漫,雜亂不堪,整個旅程,婦女都不時拿眼睛偷偷瞟若涵,若涵有時候也會回以一笑。
這時候,列車廣播響起。
“列車前方即將到達的站點是北京站,停車時間三十分鐘,請要在北京站下車的旅客,請帶好隨身物品及行李,到車廂兩段等候,請要購買食品的旅客抓緊時間購買,不要隨處走動,以免耽誤您的行程。”
這個時候,旁邊的夫婦站了起來,和顧若涵道別。
正好列車員經(jīng)過身邊,顧若涵叫住了她。
請問,到達成都還有多少站。
列車員不經(jīng)意但很準確地說了一句。
“三十六站。”
“三十六站?!比艉貜土艘淮?,胸中一陣悵惘。
北京站是大站,下車和上車的人都很多,很快身邊的座位都空了起來,若涵看著窗外的夜色和來來往往的人群發(fā)呆。
過了一會,他忽然感覺肚子有點餓了,打開自己的雙肩包,將里面的面包拿出來,就著礦泉水吃起來。
這時候忽然上來一個異常特別的女孩,攜帶了一個巨大的行李箱,她將座椅上面遮蓋的那一層布揭起來,然后踩在上面,將箱子往行李箱上面放。
因為箱子笨重,她放得極為艱難。
試了幾次之后,站在椅子上面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搖搖晃晃。
這個時候,若涵看不下去,走了過去。
“我來幫你吧!”
女孩有些詫異地看了一眼眼前的這個男生。
“嗯?!?/p>
若涵身高很高,很容易就將她的箱子放到行李架上面,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然后又再次坐下來,將剛剛還沒吃完的面包吃完。
“你叫什么名字???”
若涵疑惑地看了眼前的這個女孩一眼。
女孩眉目清秀,穿著一件中長的藍色風衣,合身的牛仔褲襯托出那種少女特有的筆直腿型,雙腳內扣。
整個形象給人的感覺很干凈清爽,看起來不像是普通的學生。
“顧若涵?!?/p>
“顧若涵?”
那還重復了一次,眼前的這個男生皮膚微黑,但輪廓硬朗,目光堅定,臉龐微微帶有一些風沙的痕跡。
“名字挺好聽的,你也在北京上學嗎?還是上班?”
“看起來年齡也不大吧”
若涵覺得女生似乎很喜歡說話。
“都不是?!?/p>
“啊,那你是干什么的?”
這樣節(jié)奏緊密的問話,讓若涵感覺有點不安。
他沒有再說話,而是將礦泉水瓶擰緊后,放進背包里,同時,將面包的包裝紙揉成一團,放進垃圾袋里。
女生仿佛意識到自己的唐突,連忙道歉。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問?!?/p>
“沒事!”
沉默了一會,列車又重新啟動,窗外是呼呼的風聲。
女生仿佛萌生了一種過意不去的熱心,又開口問道。
“你是北京人嗎?”
“不是!”
那你是哪里的?
“錫林郭勒盟?!?/p>
“哦!”
女生并不知道這是一個什么地方,只是好像在哪聽過。
女生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零食請若涵吃。
若涵不習慣吃別人的東西,并且看家女生的零食都屬于很貴的那種。
便禮貌地說道:“不了,我剛吃過?!?/p>
“沒事,我多著呢。”
女孩將所有的零食都拿出來,顯得格外熱心。
“那謝謝。”
過了一會,雙方再次陷入了沉默,若涵還是拿出書,借著列車內昏暗的燈光讀著。
而女生則拿出耳機插在手機上聽歌。
中途,女孩接了一個電話。
好像大意是說,北京因為天氣原因所以飛機無法起飛,并且她從來沒有坐過火車,所以想嘗試一下。
電話那頭好像是說,讓她找個地方先住下來,搭明天的飛機回家。
女孩不干說這是要體驗生活。
最后女孩妥協(xié)答應對方在西安下火車,轉乘飛機回家。
女孩接完電話,重新回到座位上,神色有些不快。
“等一下,我要下車了?!?/p>
“啊!”
若涵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女孩在跟她說話。
“好的。”
此時夜色已經(jīng)很深,若涵感到睡意來襲,便合上書本,趴在小桌上睡覺,由于白天沒睡,且異常疲累的緣故,他睡得很沉。
列車馬上就要到達西安站了,女生試了幾次,沒有忍心叫醒若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