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居里
三叉死了。
天剛亮,老羅推著一輛破單車拼命往回趕,但還是遲了。
三叉是只小花面貍,路人撿來托老羅救養(yǎng),可惜,小家伙沒能熬到日出。老羅扛著鋤頭,抱起三叉,步履蹣跚走向鳳凰山后一片荒地,將其入土為安。
眼前,是布滿90個小土包的動物墳場,身后,是老羅孤守32年的動物園。
一個人的動物園。
湖北恩施,自沿江路渡風(fēng)雨橋,過隧洞往左手拐,一眼便能看到老羅。白發(fā)及肩,老態(tài)龍鐘,他坐在門口像個仙翁,旁邊掛著一牌一匾——鳳凰山森林公園動物園,原價20,現(xiàn)價10元。
“小孩兒,看動物嗎?”老羅總是瞇著眼笑問,但人們卻掩鼻而逃。沒辦法,太臭了。誰會相信這是一間動物園?鐵柵生銹、青苔瘋長,里面只有兩排獸舍,沒有豺狼虎豹,不見珍禽野獸,角落里,幾只野犬狂吠。一嗅,腥、膻、騷、臭,十面埋伏。但先別跑,老羅會駝著背走到身邊,滿臉寵溺,開始講解。
“這是小猴皮皮,多可愛呀!”
“你看,這是巨蟒‘自然’,一百多斤呢,天氣熱,孩子不愛動。”
老羅給每只動物都取了小名,枯嗓悠悠,像在講熱熱鬧鬧的家事。轉(zhuǎn)過頭,整座動物園,只有老羅一人。
“我叫羅應(yīng)玖,今年82了,是這兒的園長?!彪y得碰上一個客人,他忍不住嘮嗑。在那些途人的鏡頭里,老羅一遍遍講起那些往事,如同夢囈——1975年,老羅從部隊(duì)退伍,復(fù)員至恩施清江電影院,風(fēng)華正茂。他結(jié)婚、生娃,一兒一女,小城日子如流水,甜絲絲。可惜,上天最恨老實(shí)人。妻子早逝,女兒查出先天性心臟病,從此,老羅很少笑了。在兒子羅斌的童年記憶里,父親寡言少語,但他卻在后院種滿一大片黃菊,因?yàn)槟赣H的姓名有個“菊”字。
然而,一灘鮮血改變了老羅的人生。街市,一只豪豬被綁在地,前腿拗?jǐn)?,哀嚎陣陣。山城喜野味。這只小獸的下場,必是扒皮剁塊,祭世人口胃。老羅心軟,掏空全身,花14塊買下了小豪豬。
“14塊,是我工資的1/5誒!”
從這時起,老羅人越來越怪,笑卻越來越多。但凡看到有人販賣野味,他必傾其所有,買下或傷或殘的野獸,養(yǎng)在影院旁邊的空地,好生照顧。小獸身殘,放回森林必定死路一條,沒法子,老羅越養(yǎng)越多,連別人遺棄的狗,他都照收不誤。
好人應(yīng)有好報。1989年,政府以“民辦官助”之名義,支持老羅成立了鳳凰山森林公園動物園。這是恩施第一間動物園。
老羅永遠(yuǎn)忘不掉開園的盛況:“敲鑼打鼓,5毛錢的門票,一年收入好幾萬!”每逢假期,小朋友們看猴子,畫孔雀,聽白馬嘶鳴,寫出一篇篇童年作文。
老羅將所有收入都花在動物護(hù)理上,就連收養(yǎng)的野狗都養(yǎng)得白白胖胖。他卻總穿著一身舊衣裳,枯瘦襤褸,看著動物們癡癡笑。
園區(qū)紅火,女兒也來幫忙。老爸護(hù)園養(yǎng)獸,閨女售票迎客,夢想是把動物園做大做強(qiáng)。那些年,父女倆接待過成千上萬的大人小孩,也送走了幾十只壽終正寢的動物。這是孩童的游樂場,也是動物的養(yǎng)老院。
但老羅沒想到,下一個離去的,會是女兒。在狹小潮濕的舊屋里,老羅撫著閨女的遺照,無處話凄涼。
“爸爸,我不能陪你了,我也要走了,這個動物園,你不能毀了呀……”2007年女兒因心臟病去世,臨走前,仍約定著父女倆的夢想。
老羅決定,守著這個夢走下去。但夢想怎敵現(xiàn)實(shí)?城市發(fā)展,時代無情,更大更美的樂園拔地而起,誰稀罕老羅又小又舊的動物園?他把門票從20元降到10元,他去菜市場“拉客”:70歲以上的老人,免費(fèi)接待哦。乏人問津。
2003年,他引進(jìn)了兩只猛獸:斷了尾巴遭同伴歧視的老虎,年老毛稀被游客嫌棄的獅子。
“老爸覺得它們可憐?!眱鹤踊貞洝?/p>
老羅給兩只“大貓”起名字:歡歡、洋洋,“歡樂的海洋”。
但老羅愛動物,誰來愛老羅呢?他曾重遇過愛情,二婚妻子卻讓他賣掉動物,重新生活,老羅當(dāng)場翻臉,最后妻子舍他而去。
他也曾憧憬過未來,希望猛獸能吸引更多游客。然而人心險惡,獅子洋洋慘遭投毒,老虎歡歡老死園中。老羅父子背著兩只“大貓”,爬過山林,葬在那片荒塋里。因擔(dān)心有人偷盜獅虎皮骨,老羅端著一張椅子,在墓前守了幾個日夜。從那天起,他每晚只敢睡兩三個小時。
但我們都知道,那10塊錢的門票早就支撐不起動物的吃食。老羅把退休金、棺材本都拿來買肉買飼料,走投無路時,這個80多歲的老人家賠著笑賒賬。
破曉時分,老羅推著那輛年久失修的單車,去市場買動物一天的口糧。玉米桿子、瓜果菜葉、地瓜蘿卜,人們幫著老羅一麻袋一麻袋扛上車尾。攤販都是街坊故友,深知老羅不易,每次都會半買半送。
但老羅堅(jiān)持記賬給錢,這是他的骨氣。
兒子無奈,旁人不解,為何要孤守這個動物園?落得晚景凄涼?
老羅掏出發(fā)黃的軍人證,一字一句,落地有聲:
“我是恩施人,吃恩施的糧食,喝恩施的水,一草一木一鳥一獸,都是恩施的寶貝!”
“我活著,就會守著動物園?!?/p>
從市場回動物園,老羅要走過一條長長的上坡隧道。燈火黃昏,孤身一人,這段路,就像老羅的一生。
“我是鳳凰山動物園的園長。”
“也是清潔工、講解員、采購員、保安員?!?/p>
“也是送葬者?!彼矶蠢?,聲音回蕩。
今年四月,有恩施街坊重回老羅的動物園,短短幾分鐘的視頻讓人破防。拍攝者說,小猴“皮皮”年邁,視力衰弱,幾近失明;巨蟒“自然”已死,老羅抱不動,只能泡在藥水里……獸舍凋零,野犬空吠,動物園像一座久遠(yuǎn)的古剎,只有白發(fā)老羅守在門口。
“我知道有一天,我也會死在這里,但我心甘情愿。”他如是說。
山前,是千里孤墳,身后,是殘園老獸,老羅守在門口,發(fā)誓要守到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