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刀紅茶
自信滿滿的秀才也被骷髏擊斃,酒肆里的情況已不可控,眾人都被圍堵在了這片由骨槍構(gòu)成的白骨叢林里。帶著黃蝮蛇的富家公子站了出來,看著這個一直和肩頭的小蛇對話的古怪公子,孫泊浮突然想起了自己多年前和師父、師兄一起下山執(zhí)行的任務(wù),在那個檀家大宅里,他們偷偷救下了一個本該被封印在井底的帶著黃蝮蛇的少年……
骨槍密密麻麻地刺透了酒肆,冰冷的白色迷蒙了視界。孫泊浮努力眨了眨眼睛,試圖讓視野更加清晰一些,似曾相識的背影在叢林中穿梭而行。
富家公子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地走著,右肩上的黃色小蛇扭曲著纖細的身軀,亂紛紛的步伐映照著此刻孫泊浮亂紛紛的記憶。
五年前,東海小漁村的那次詭異任務(wù)如此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海中。
咸濕的海腥味,淡淡的血腥氣,寂靜無聲的檀家大宅,那個無人的夜晚,伴隨著久遠的記憶,一瞬間于腦海中奔涌而出。
“泊浮師弟,東海小漁村,你總是去過的吧。”
文燭的聲音像一股鉆心的小風(fēng)兒,蕩悠悠飄入孫泊浮心中,莫測的眼神來回掃視著孫泊浮,策士的話語似乎總能洞察人的心境。
去過,當(dāng)然去過。
孫泊浮握了握拳頭,在心里如此想著,可面上仍努力做出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強裝鎮(zhèn)定本不是他擅長的事,于是文燭的話繼續(xù)飄進耳朵里。
“一年前,我曾查看山門任務(wù)志,當(dāng)然,此事也并非刻意……”
似乎察覺到了孫泊浮有些異樣的眼神,于是文燭停下了話頭,有些多余地辯解了一句。
在孫泊浮看來,清微宮風(fēng)角殿里的策士們即便能夠講出任何天大的秘密,他也不會感到奇怪,這本就是一群聰明得過了頭的腦袋。
于是孫泊浮一聲不吭地聽著文燭師兄繼續(xù)辯解著。
“泊浮師弟,你是知道的,山門任務(wù)志總是十年一修訂,而后在紫霄宮玄武殿內(nèi)庫登記備案入庫,掌教大人在位這些年,山外的任務(wù)總是越來越多?!?/p>
文燭輕輕嘆了口氣,講出了一件似乎本就如此卻又極不便說的事情。
可事情本就是這樣的。
掌教巢明夜執(zhí)掌山門權(quán)柄以來,下山的任務(wù)確是多了許多,不僅是局限在嶺南道的自家勢力范圍之內(nèi),甚至連東海之畔小漁村這樣彎彎繞繞的地方都涉及到了。
山門的觸角隨著掌教大人的運營不斷膨脹,慢慢在中州的大陸上伸展開去。
“掌教又總是個細心之人,事務(wù)做得多了便總會想起要一一登記在冊。你知道掌教的行事之風(fēng),山門的內(nèi)外之別,雖說秉公而為,可終究還是對偏支遠脈有那么一絲謹(jǐn)慎,使得方便的還是只有咱們九宮里的親近之人。五龍宮的師兄們只認得拳頭,遇真劍宮的師兄們一心領(lǐng)悟劍道,太和宮的師兄們一向不喜沾染俗務(wù),南巖宮的師兄們像猴子一樣窩在山里,你們朝天宮自林春師叔上下總愛閑適,說起來這樣的苦差事只能落到咱們清微宮的頭上來。妄談,妄談,泊浮師弟可千萬莫要記在心里。”
文燭對著眼前的森森白骨笑著說了一聲妄談,又煞有介事地說出一句莫要記在心上,可這樣的話落在孫泊浮耳中,反倒更像是要孫泊浮記在心中一般。
寥寥數(shù)言,毫無遮掩地道盡了山門中的內(nèi)外之別。
武當(dāng)九宮,掌教巢明夜自守紫霄宮,麾下八名嫡親弟子各守八宮,師徒九人占盡了山門中的九座大洞天,將一眾偏支遠脈擠散在山門的角角落落。
似乎是這場任務(wù)著實有些漫長,下山的時間太久,讓文燭少了許多在山門之中本該秉承的禁忌,甚至連九宮上下一起連消帶打地點評了一番——五龍宮精擅拳術(shù),遇真劍宮總會出上等劍客,太和宮講究天地唯一人身借靈,南巖宮以藏匿之法著稱,各宮的長處被這位清微宮的策士說出來,總是多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輕蔑感覺,更遑論說到最后落到孫泊浮自家?guī)熼T頭上,更是輕飄飄落了一個“閑適”的名頭。
閑適,潛臺詞便是憊懶。
又是清微宮風(fēng)角殿中飄出來的過于聰明的言辭,孫泊浮撇了撇嘴,看到紅閃與茶芽同樣像自己一般,可終究還是隱忍未發(fā)。
自家的師父林春本就是出了名的憊懶,攤上一位這樣的師父,門下弟子們便也只得認了這憊懶的名頭,于是只得任由文燭繼續(xù)說著。
“總之,僅僅只是一次偶然,去年年底時節(jié),我隨著師父狩清真人進入紫霄宮玄武殿,接下的便是這差事,整理近十年的山門任務(wù)志?!?/p>
說到師父,文燭的聲音似乎不自知地大了幾分。
山門中人似乎總是這樣,說起自家的道場師門總會有幾分呵護炫耀之意,嘴中言必稱山門,眼睛盯著紫霄宮的一舉一動,可誰家打心里論起出身諸事,總歸想的還是師門。
文燭是這般,正要尋找的千蟄也是這般,孫泊浮捫心自問,似乎自己也是這般。
山門大如海,總是容得下這般彎彎繞的小心思,只是不知這小心思多了,是否算是好事。
一瞬間的出神在想到此處時恍然驚醒,孫泊浮輕輕晃了晃腦袋,將這大逆不道般的想法從腦海中驅(qū)除干凈,著實是下山有些久了,腦海中總是要冒出幾個這般不可為外人道的念頭。
此次下山之行所聞所見實在有些詭異,竟令得早日里憊懶的心思動搖了幾分,還是盡快找回千蟄,回山交令為好。
山門雖然繁雜,可終究還有朝天宮后山小院那方清凈之地,諸般事情總由得師父林春和師兄白鴉、草玄、柳陰這幾個聰明的腦袋去想,自己終歸還是一個一心只想圖清凈的三流小劍客而已。
摸了摸口袋中硬得有些硌手的云紋令,孫泊浮在心中如此想著。斷了心中念頭,于是文燭的話便再次灌進了腦海中。
“十年間的任務(wù)志簡直便是繁雜不堪,我和師兄弟們埋沒在其中,掌教大人交代下的事情咱們清微宮可是不敢太過閑適,于是耐著性子接了這惹人頭疼的差事,可也有了好機會,讓咱們瞧一瞧山門中近十年來運行的底細?!?/p>
窸窸窣窣,古怪的細小的聲音再次讓孫泊浮分了神。
再也不是無休止的令人討厭的八腳蜘蛛發(fā)出的聲音,聲音似乎是從那古怪的富家公子身上發(fā)出,依稀是那條黃蝮蛇翻吐信子的聲音。
白骨森林依然橫亙在眼前,幾乎刺爛了一整間的酒肆,富家公子繼續(xù)在白骨之間搖搖晃晃地走動著,像一個通宵達旦享受夜宴之后的浪蕩子迷失在路途之上,他似乎是在尋找著什么,肩頭的那條黃蝮蛇同樣扭動著纖細的身軀,吐著纖細的信子,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是循著這聲音,富家公子又晃晃悠悠地走了幾步。
孫泊浮怔怔地看了片刻,豁然明白富家公子并未迷失,是富家公子肩上的黃蝮蛇在為富家公子指路。
蛇可能言?人可聽蛇言?
古怪的念頭從心中泛起,孫泊浮用古怪的眼神繼續(xù)打量著富家公子搖搖晃晃的身影,耳朵里繼續(xù)灌著策士聰明的話頭。
文燭似乎并未察覺到富家公子與黃蝮蛇間的默契,繼續(xù)講著一件在此時看來著實有些久遠的往事。
“可就是這次探查,我便發(fā)現(xiàn)了五年前一樁奇怪的任務(wù),泊浮師弟,你猜是哪般?”
用這樣的明知故問的語氣問出問題,孫泊浮有些并不喜歡地皺了皺眉,察言觀色,文燭師兄難得笑了笑,瞇起了眼睛。
“是我們朝天宮接的東海小漁村任務(wù)吧。”
眼睛繼續(xù)看著富家公子的身影,孫泊浮坦然承認了下來。不要和聰明的策士耍弄小心思,這是孫泊浮在與柳陰師兄打交道時得到的經(jīng)驗。
“是了,泊浮師弟,便是五年前你們朝天宮一脈接下的任務(wù)。我仔細查看了此任務(wù)日志,并非是在下刻意探聽朝天宮的虛實,只是這次的任務(wù)在在下看來著實有些奇怪,情不自禁便又多看了幾眼。”
文燭師兄似乎聰明得著實過于通透,尚未言說正事,便先將自己摘了個干凈。
這等玲瓏剔透的心思,似乎著實有些違背了策士窺察天機的天命之根,反倒稍像一個在浮市中摳摳算算的窮酸商人,少了幾分爽利與通達。
策士與策士,似乎也是不一樣的。
孫泊浮如此想著,腦海中浮現(xiàn)出柳陰師兄的面貌,嘴角隱隱浮現(xiàn)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此任務(wù)奇怪有三。”
文燭伸出三個手指頭,在孫泊浮的面前晃了晃,晃動的手指頭遮擋住了孫泊浮看向富家公子的視線,于是他扭開頭去,掠過文燭的三根手指頭,繼續(xù)看著富家公子的身影。
窸窸窣窣。
富家公子肩上的黃蝮蛇搖擺著身子向右晃了一晃,發(fā)出一聲細小的聲音,于是富家公子又向著右側(cè)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
果然是依照黃蝮蛇的指引在白骨叢林中穿梭!
富家公子一邊走著,一邊嗅著,復(fù)又扭頭對著肩膀上的小蛇說上幾句含糊不清的話語,這一人一蛇竟然好似有說不清楚的默契。
究竟在找什么?
疑惑的目光從孫泊浮眼中洞射而出,而后耳邊再次響起文燭的聲音,打斷了孫泊浮的念頭。
“奇怪處有三,且說其一?!?/p>
三個手指頭伸出,復(fù)又收回,而后變?yōu)橐粋€手指頭,文燭的話止不住地灌進孫泊浮的腦海中。
“其一,此項任務(wù)出處頗為奇怪,竟然是罕見的由掌教大人親自下發(fā)的指令,任務(wù)志中未見紫霄宮玄武殿諸位長老的印信,單單只有掌教大人一人的私人印信?!?/p>
是的,按山門規(guī)制,山門任務(wù)須有長老團的印信。山門之中雖然以掌教一人為尊,諸般事務(wù)皆由掌教巢明夜一言而斷,可這僅僅是山門之中不可言說,說之即錯的默契。
明面之上,諸般事務(wù)均由山門耆老組成的長老團議定,即便在孫泊浮看來長老團已經(jīng)成為蓋章子的工具人,可這規(guī)程總歸還是要走的。唯獨五年前的此次任務(wù),卻是連長老團中這些工具人的章子都舍棄了。
師父林春當(dāng)晚被火速召入紫霄宮玄武殿,而后連夜下山奔赴東海小漁村,路途之上稍作停歇之時,孫泊浮曾看過師父手中那頁薄薄的任務(wù)志。
寥寥一頁紙上字跡翻涌,頗有云海意向,那是掌教最為擅長的云篆之書。孫泊浮聽師兄柳陰講起過,掌教巢明夜年輕時論資質(zhì)天賦并非山門中的佼佼者,單單是這一手云篆之書寫得漂亮灑脫,入了前代掌教的法眼,得了青睞,自此在這山門中有了晉升之階。
寥寥幾行字跡,而后最下方是一枚孤零零的章子,刻印著掌教大人的名諱,卻并無長老團的印信。
那是孫泊浮第一次下山行走,其中的曲折在如今想來依然記憶猶新。
聰明的腦袋總能看出破綻。
是的,文燭的看破,同樣是橫亙在孫泊浮心中多年的疑問。如今想來,那本就是一次不合常理的下山之行。
“其二,此次任務(wù)的指派著實奇怪,掌教命朝天宮掌宮林春師叔攜門下兩位弟子執(zhí)行任務(wù),一行三人。若我沒記錯,林春師叔點的便是泊浮師弟與柳陰師兄吧,說起來均出自你們朝天宮門下,實是違了下山行走的章程。”
第二根手指頭從文燭的手中探出,文燭再次揪出了那次任務(wù)時的第二處異常。
孫泊浮依然無可辯駁地點了點頭。
山門之中事無巨細總有章程,小隊任務(wù)下山自然也有其規(guī)矩,記不清從何時開始山門中便多了許多束手束腳的繁縟,似乎是掌教上位以來漸漸興起的。
山門小隊外出任務(wù),自有一套流程。
小隊下山須領(lǐng)了印有長老團印信的任務(wù)志,隊長須持云紋令,下山得令,回山交令。小隊須為四人,大體為隊長一人,成員三人,四人職責(zé)各不相同,依照任務(wù)不同小隊四人或可靈活搭配,無外乎拳士、劍客、刺客、策士、術(shù)者之中的調(diào)換,只是無論怎樣調(diào)換,四人間的出身大多不是一脈一場。
山門對這樣的配置自有解釋,掌教言說道場之間各有長短之技,雜糅在一起是為了取長補短之意,聽起來似乎是頗為合理的解釋,只是在孫泊浮看來,這樣的配置依然多了一層潛意——
小隊不可擅自便宜行事。
山門之中,一脈一支大多同聲共氣,若是相同出身的隊員們下山行事,多了默契,也多了互相遮掩的便宜。
例如此次下山,孫泊浮與水葫蘆自是朝天宮一脈,卻又夾雜了小蓮峰的刺客千蟄與紫微宮的策士文燭。
四人一隊,道場出身各不相同,大抵便是此理。
這樣精密卻又頗具心機的下山行走章程是在掌教大人執(zhí)掌權(quán)柄時設(shè)計而成的,孫泊浮依稀記得當(dāng)年在朝天宮后山小院閑談時,草玄師兄曾對這樣的章程大加贊賞,言說此為掌門的大氣象,柳陰師兄把自己裹在大黑袍中嘿嘿干笑了兩聲,師父林春在躺椅上摸著肚皮大罵了兩句白癡,不知這罵聲是講與草玄師兄聽的,還是大不敬地甩給了那位紫霄宮的老人,亦或者兩者皆是。
可偏偏在五年前的那一晚,師父接收了這樣一份命令,三人下山,同出朝天宮一脈,違反制度規(guī)定的下山人數(shù),違反制度規(guī)定的出身規(guī)矩,此時想起來,似乎卻是又一不合理的疑點。
孫泊浮若有所思地看向遠方,富家公子的身影在白骨叢林中繼續(xù)跌跌撞撞地搖晃閃現(xiàn)著,似乎所尋的物件依然未有所得。
于是文燭的第三根手指頭晃在了孫泊浮的眼前。
“其三,此次的任務(wù)說來有些奇怪,因此我便不由得多看了幾眼,也不是好奇咱們朝天宮的任務(wù)有何特別之處,只是覺得此種異樣安排著實令人生出好奇之心,我便細細看了任務(wù)志中的內(nèi)容,哪知道這任務(wù)志中的描述更是顯得詭異,所述極短,語焉不詳。”
再次尚未言說正事,便已將自己摘了個干凈,巧辭之辯,處處透著一絲圓滑通透的味道。
“一天一夜趕到東海小漁村檀家大宅,徑入后院深井,不看不問井中有何物,封井,速回?!?/p>
第三根手指頭定在了眼前,文燭刻意眨了眨眼睛,用慢悠悠的語調(diào)一字不差地復(fù)述出任務(wù)日志內(nèi)容。
“一天一夜趕到東海小漁村檀家大宅,徑入后院深井,不看不問井中有何物,封井,速回。”
熟悉的字句毫無征兆地灌入孫泊浮的腦海中,像一道響雷炸開,塵封于腦海深處的記憶在一瞬間翻涌而出。
那份任務(wù)日志孫泊浮當(dāng)然看過,便是在五年前那次任務(wù)結(jié)束之后的回程途中。
記憶穿過五年的時光,在孫泊浮的腦海中乍然浮現(xiàn)。
初升的日頭在東方蠢蠢欲動,三人徹夜趕路之后距離山門依然尚有一段距離,人疲馬乏的他們依照師父的指令在官道旁的樹林中歇息,一夜之間的兩次折返奔波耗盡了孫泊浮的體力,可終究還是打開了那井蓋上的青石板,將那井中怪兮兮的孩子放了出來。
孫泊浮拿出水壺,大口往嘴里灌著冰涼的淡水,心結(jié)解開,壺中之水似乎也甘甜了許多。
“瞅瞅上面的東西,看清楚啦,看清楚了就忘掉吧,回去之后閉上嘴巴,不要像樹上的老布鴿一般亂吵亂叫?!?/p>
含糊不清的聲音從身邊響起,是師父林春的聲音,緊接著一張紙片輕飄飄地落在了孫泊浮的身邊。
孫泊浮接過師父手中的任務(wù)日志,師父挺著大肚皮坐在官道旁的草叢中歇息,將一張薄薄的紙片塞到孫泊浮的手里。
師父林春嘴里塞著花果兒師妹做的點心,努力張開著被點心塞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淖彀?,含糊地沖著孫泊浮說著。幾絲點心殘渣從師父林春的大嘴巴里噴出來落在皺巴巴油乎乎的衣服前襟上,然后師父胖胖的手指頭把殘渣拈起,小心翼翼地放入嘴里,好似餓死鬼托生一般的吃相。
無心再看師父蠢笨的吃相,孫泊浮拿起那片紙,低頭仔細看去。
漂亮的云篆字跡映入了眼簾之中,一眼可辨是掌教大人的手筆。
山門之中,子弟萬千,除了紫霄宮的掌教大人,卻再無一人可以寫出這般漂亮的云篆。
古怪的任務(wù)描述讓孫泊浮一瞬間洞察了其中的奧妙,不知是深秋初晨的涼意浸了心脾,還是字里行間的冷意驚擾了剛剛舒緩下的心神,孫泊浮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
“一天一夜趕到東海小漁村檀家大宅,徑入后院深井,不看不問井中有何物,封井,速回。”
并不是一份尋??梢姷纳介T任務(wù)日志。
沒有任務(wù)背景的敘述,沒有言明其中的關(guān)鍵,僅僅只是一份苛刻詳細的執(zhí)行方案般的敘述,苛刻到了甚至規(guī)定了行程時間——
“一天一夜趕赴東海小漁村檀家大宅?!?/p>
詳細到了近乎囑咐了每一步的行事——
“徑入后院深井,不看不問井中有何物,封井?!?/p>
寥寥幾字之下只蓋著一方掌教大人的私印,不見其他長老團的印信。區(qū)區(qū)數(shù)言之中不見掌門嚴(yán)命之詞,卻又處處帶著掌門大人不可抗拒的權(quán)威。
孫泊浮一瞬間便洞察了其中的關(guān)鍵,有些顫抖地拿著紙片,想要說話,嘴巴剛剛張開,柳陰師兄順手抄起師父手中一塊大大的點心塞進了孫泊浮的嘴中。
“別叫呀,別叫呀,即便這荒山野嶺之地,說不定也有鳥兒會去報信呢。”
師父林春沖著孫泊浮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似乎是在報奪點心之恨,然后猛然伸出胖胖的大手,捂住了孫泊浮即將驚呼的嘴巴,手心里的點心渣子糊了孫泊浮一嘴。
林春矯健的身手似乎與肥胖的身軀截然不同,冷冰冰的聲音輕輕飄入孫泊浮的耳中:“我數(shù)到三,你便要在此時此刻忘記今晚發(fā)生的事情,記住,我們今晚完成了任務(wù),封了檀家宅中的那口怪井,我們不知道井中有什么東西,只知道青石板蓋上了井口,封魔令貼在了青石板上?!?/p>
這是一句帶有警惕意味的告誡。
手還在依然顫抖著,薄薄一頁的任務(wù)日志被師父林春收了回去,孫泊浮在一瞬間突然明白為何師父在下山之時會如此暴躁地催促著自己與柳陰師兄火速收拾行裝連夜下山,為何又在進入檀家大宅之中對著東海的一眾捕快們不假言辭,甚至還有這次任務(wù)為何僅僅是朝天宮師徒三人組成的小隊,并未有旁支旁脈的成員組隊。
一切的疑惑在看到任務(wù)日志與那枚孤零零的掌門印信之后豁然開朗。
這本就是一次掌門大人親自指命的任務(wù),動用朝天宮一脈師徒三人下山大抵是為了遮掩耳目,薄薄的一頁任務(wù)日志上未言明殺人取命之意,可過于詳細的操作手段分明已經(jīng)埋伏著掌教大人的殺機。
幾乎不用猜度便已知曉,掌教大人一定知道檀家大宅那座深井之中藏著的孩子。
他們星夜趕路,火速下山,不過為了殺掉一個藏身在深井之中,看起來與遙遠的山門毫無瓜葛的孩子。
他們就像掌教大人的一片影子,做著掌教大人并不方便做的差事。
恍然記起柳陰師兄曾經(jīng)說過,莫要看師父憊懶,可這九宮之內(nèi),要論起掌教最信任的心腹,自然還是非師父林春莫屬。
如今看來,柳陰師兄所言著實非虛。
只是這一次似乎掌教大人也選錯了這片影子的人選,他們在一夜之中兩番波折來去,終究還是放掉了井中的孩子。
這是孫泊浮進入山門以來第一次下山執(zhí)行任務(wù),卻也同樣是第一次違了山門的掌教之命,背了師門的祖師之托。
孫泊浮第一次意識到昨夜的一番波折竟然會潛藏著這樣巨大的風(fēng)險。
像一個偷偷吃掉糖果而后被大人發(fā)現(xiàn)的稚童,惶恐的情緒在心中蔓延,而后師父林春甕聲甕氣的話語再次灌入耳中。
“我數(shù)到三,你便要在此時此刻忘記今晚發(fā)生的事情,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要閉緊你的嘴巴?!?/p>
師父林春看著孫泊浮有些惶恐的面容認真說道,大大的肚腩挺在孫泊浮的面前,用過于嚴(yán)肅的表情看著孫泊浮,如此說道。
“一……二……三……”
師父林春依次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頭,甕聲甕氣地念出三個數(shù)字,而后三個手指頭突然收起,師父林春胖胖的手指頭化為了一個大大的拳頭,輕輕拍打在了孫泊浮的腦袋頂上。
是并不太痛的輕輕觸碰。
“忘掉啦,忘掉啦,什么都忘掉啦?!?/p>
師父林春看著東方初升的旭日,輕輕說道,像是巫師施法時發(fā)出的呢喃。
忘掉了,忘掉了。
孫泊浮在心里輕聲附和著。
可師父的法術(shù)似乎并沒有效用,他從未忘掉,只是在回到山門之后將這次的下山行走悄悄藏在了心中,即便是在睡夢之中他也再沒有夢見過。
因為師父說過,不許叫,說不定也有鳥兒會去報信呢。
掌教大人的耳目似乎總是無處不在,一草一木間,只字片言中,誰也不知道紫霄宮的通達究竟到了哪般。
山門很大,卻容不下一個拂逆了掌教之意的行為。
沉默,總是最好的保命方式。
依稀只記得那天在官道旁他們并未急著離開,三人一起仰頭看著一輪旭日從東方逐漸升起,金色的晨輝披灑在三人身上,暖烘烘的光芒驅(qū)散了心底的冷意。
“為什么要回去救那個孩子?”
孫泊浮依稀還記得自己在回山的路上再次多嘴問出了一個問題,師父肥胖的身軀走在前頭,然后突然停下,卻罕見地并沒有呵斥孫泊浮多嘴。
“我的徒弟,總要清白地站在太陽底下?!?/p>
胖胖的身軀并未轉(zhuǎn)身,片刻的沉默之后,清晰的話語卻從身前傳來。
帶著一絲慵懶,帶著一絲倔強。
五年前的那次下山之行,他們違了掌門的私命。
孫泊浮始終將這個秘密掩藏在心底,如今,來自清微宮風(fēng)角殿的策士再次聰明地提起了這件往事。
并非空穴來風(fēng)般的質(zhì)問,卻是縝密到無可辯駁的推測。
“泊浮師弟,我真是很好奇,你們五年前趕赴東海小漁村檀家大宅,究竟看到了什么?”
策士提出的問題似乎總是難以搪塞,于是孫泊浮有些尷尬地撓撓頭,并不順暢的腦袋笨拙轉(zhuǎn)動著,試圖想出一個完美的答案,他本不善于巧言。
好在這樣的尷尬并未維持太久,因為孫泊浮很快發(fā)現(xiàn),這僅僅只是文燭的自問自答而已。
于是滔滔不絕的話再次灌入耳中,策士的思緒轉(zhuǎn)動著,恍然忘記了自己身處在這間搖搖欲墜的破爛酒肆中。
富家公子里里外外地搜尋著什么,看似踉踉蹌蹌的步伐卻總能避開橫亙在身前的骨槍,黃蝮蛇依然盤踞在肩,似乎永遠粘在了富家公子的肩頭。
策士的話像荒原中永遠停不下的凜冽寒風(fēng),繼續(xù)冷颼颼地灌入孫泊浮耳中。
“本師狩清真人常說,天下之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生生不息。平日里在風(fēng)角殿學(xué)習(xí)之時我從不相信這樣的經(jīng)義之言圣人之說,教誨天下人的事,總是會把人框進窄窄的道理中,令人忘了眼前大大的世界??捎行┦履闫豢刹恍牛矣陉幉铌栧e之境查看到了你們朝天宮的任務(wù)日志,卻又在一次陰差陽錯的時節(jié)里聽到了一聲風(fēng)言?!?/p>
文燭輕飄飄的眼神打量著孫泊浮,話語滿是從容地娓娓道來,甚至還不忘夾雜著一絲策士們對天地之道的議論,完全一副掌控話勢游刃有余的模樣。
這個自下山以來一直本分持重的清微宮策士在這此時此刻露出了鋒利的本性,雖然可以感受到文燭的話語似乎并無敵意,可依然令孫泊浮感到一絲焦慮。
孫泊浮并不喜歡這樣突兀的一場對談,秘密被人揭開的感覺總是并不太舒適。
他輕輕握著山劍劍柄,心里念叨著不動如山的口訣,強自不露痕跡地聽著,眼角余光瞥向紅閃與茶芽,這兩位與自己師出同門的刺客們似乎同樣露出了一絲恍惚與戒備。
恍惚是因為雖然同出朝天宮一脈,他們也未曾聽說過這樣一次處處可疑的下山之行,戒備許是因為眼前這位清微宮的外人似乎總是在提起自家?guī)煾傅拿M。
雖然并不明白其中曲折,可支脈遠近的嫌隙讓他們不由得生出這樣的警惕。
山門間的嫌隙在這一刻暴露在少年們無聲的對峙之間,這讓孫泊浮不由得聯(lián)想起眼前這座搖搖欲墜破爛不堪的酒肆,被萬千骨槍刺破之后只有一根歪歪斜斜的梁柱強自支撐著木屋的房體,下一刻似乎就要垮塌下來。
而那更歪歪斜斜的梁柱,似乎便是掌教大人。
孫泊浮沒來由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硬生生掐斷了自己生的念頭。
如此對山門不敬的想法,似乎在下山之后總是越來越多了,好在只是心思轉(zhuǎn)動,并無他人知曉,于是他閉緊嘴巴,繼續(xù)聽文燭說著。
“說是風(fēng)言,倒也不是無憑無據(jù),不瞞泊浮師弟說,一年前,我也曾有過一次下山行走的任務(wù)。唔……不要疑慮,只是一次尋常的山門例行任務(wù)。任務(wù)是從長老團的手中發(fā)出,任務(wù)日志上蓋著長老團諸位長老的印信,清微宮風(fēng)角殿比不得朝天宮后山小院,領(lǐng)不到掌教大人親命的私命?!?/p>
眼看著身前的隊友們再次迫近了一步,似乎生怕便要引起不必要的誤會,文燭難得話陡轉(zhuǎn),急匆匆又補上了幾句。
“山門總說朝天宮林春師叔憊懶,掌教大人不喜林春師叔故才將其放在九宮之中最破敗的朝天宮中,可我看到五年前的那次任務(wù)日志才知道,這偌大山門之中九宮八觀三千道場,若說掌教大人的心腹,自然還是林春師叔為最。
“看泊浮師弟你的境遇便知,我曾仔細查看過泊浮師弟的任務(wù)紀(jì)錄,先后三次下山,便已經(jīng)晉升為小隊隊長,這在山門之中說來也是奇佳的進階之遇。”
區(qū)區(qū)一個哨探小隊的隊長便已經(jīng)是得了掌教大人的青睞?清微宮的策士怎么也會有這等小巧的玲瓏心思。
孫泊浮不以為然地皺了皺眉頭,在他看來,哨探小隊隊長一職不過是勞心勞神的繁綴之職罷了。
眼看著紅閃與茶芽已經(jīng)悄悄走到了文燭的身后,默契地與孫泊浮形成掎角之勢,三位同出朝天宮一脈的少年同時察覺,眼前的這位小隊策士,今天講的話著實有些太多了。
可這位原本沉默慎言的策士繼續(xù)滔滔不絕地說著。
“我接到的那份任務(wù)是在一年之前,任務(wù)目標(biāo)是清剿掉盤踞在東海沿岸的一撮海匪,千龍亂世已經(jīng)七年,海通禪師以一己之力封印掉南海海底的龍火,將千龍重新囚禁入海,可泊浮師弟,你總是知道的,這世間總沒有真空的權(quán)力,龍族們在大海之中寂滅,于是便總要有人接過大海的權(quán)柄。
“與我同出此次任務(wù)的是三位旁支遠脈的同門,唔,山門自號三千道場,門人子弟已經(jīng)多到我的腦袋也記不清楚,大概似乎是灶門峰肉香觀的拳士,萬虎澗風(fēng)穴道場的術(shù)者,九渡峰仙觀宮的劍客,都是旁支遠脈的同門,遠到我也已經(jīng)記不住名字?!?/p>
文燭皺了皺眉頭,他明明細細道出這些旁支遠脈的宮觀道場,可偏偏又隱去了此中同門的姓名,儼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掌教門下的嫡親支脈總是在若有若無之時顯現(xiàn)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優(yōu)越感。
“那次任務(wù)由在下為小隊之長,說起來,已然比泊浮師弟晚了一年有余,就連此次下山也僅僅是為泊浮師弟打個下手而已。”
文燭說到此處又不由得搖了搖頭,顯然他依然對孫泊浮受到的所謂“青睞”依然心懷芥蒂。
以窺探天地為己任的策士們糾結(jié)于此等小心思,頗讓孫泊浮感到一絲意外與失望。同為策士,柳陰師兄卻并不是這樣的。
他盡量不露出厭惡的模樣,避開了與此時有些狂熱的策士的對視,目光再次落到富家公子的身上。一人一蛇依然在白骨之間搖搖晃晃地搜尋著什么,只是似乎公子的步子走得越來越急,肩上小蛇吞吐信子的速度越來越快,窸窸窣窣的聲音竟似也快了幾分。
“快啦,快啦,小檀弟弟,咱們再找一找,很快就能找到啦,找到它,換了銀子,咱們又有酒喝啦。”
密密麻麻的嘈雜聲中,孫泊浮隱隱聽到富家公子在對著肩膀上的黃蝮蛇如此說著,奇怪的稱呼再次吸引了孫泊浮的注意。
似乎是察覺到了孫泊浮屢屢不絕的打量,富家公子踉踉蹌蹌的腳步在一瞬間停下,而后猛然回身狠狠地看了孫泊浮一眼,冷汗在下一瞬間浸濕了孫泊浮的后脊。
一雙猩紅的眼睛中散發(fā)出兇狠的目光,像一道利劍般狠狠釘在了孫泊浮的臉上,紅色的妖異光芒在富家公子的雙瞳中閃爍。
孫泊浮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雙眼睛,像兩枚紅月嵌在深深的眼眶之中,妖異的紅色似乎為兇狠的目光附著了顏色,孫泊浮恍然生出一種錯覺,好似這道鮮紅兇狠的眼神已經(jīng)將自己的軀體迎面擊穿,蠱惑了心神一般。
還有那古怪的說辭。
弟弟?
明明只是一條黃蝮蛇,偏偏為何卻又總是兄弟相稱?
小檀?
明明只是一條黃蝮蛇,偏偏為何卻又冠上了那檀家大宅中的姓氏?
一絲疑惑再次浮上孫泊浮的心頭,可是并未有時間細細思索,文燭的話語再次像躲不開甩不掉的陰風(fēng)一般死死灌入耳朵里。
這位清微宮的策士,今天的話著實多到了有些聒噪的地步。
“泊浮師弟,我總覺得你我總是有緣之人,你知道一年前的那次任務(wù),我們一行四人去的卻又是何處?”
他再次沖著孫泊浮眨了眨眼睛,然后現(xiàn)出那副明知故問的模樣,未等孫泊浮回答,自己便又將答案很快地拋了出來。
“東海小漁村,檀家大宅?!?/p>
熟悉的名字從文燭師兄嘴里說出來,孫泊浮眼眸中的厭惡在一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飾的驚駭之色。
橫亙了五年的因果在此時此刻突然毫無征兆碰撞而出,眼前的少年策士竟與自己一樣曾經(jīng)踏足過那偏僻的地方。
“咸濕的海腥味兒,淡淡的血腥氣,寂靜無聲的檀家大宅,說起來那還真的并不是個令人喜歡的地方呀。”
文燭輕輕嘆了一口氣,而后講出了那句在孫泊浮心中無數(shù)次回憶起的場景。
咸濕的海腥味兒,淡淡的血腥氣,寂靜無聲的檀家大宅。
如夢魘般鏤刻在孫泊浮心頭的熟悉畫面,五年來遲遲未曾消磨。
如果未到過那種地方,必然說不出這樣的話語。毫無疑問,眼前的策士同樣去過那所破落的漁村,去過那座孤零零的宅子。
“泊浮師弟,不要詫異,剛剛接到任務(wù)之時,我也曾和你一樣的表情,我?guī)状未_認了任務(wù)日志上的時間與地點,確實一字不差?!?/p>
文燭伸出寬大的青色衣袖,遮掩住了浮現(xiàn)在臉上的古怪笑容,似乎他早已預(yù)料到這位魯莽的隊長會露出這樣魯莽的表情。
山門策士,總是精擅洞察人心,似乎也總是喜歡洞察人心。
逃不脫這顆聰明腦袋的糾纏,于是孫泊浮只得耐著性子繼續(xù)聽著,他同樣好奇這個此時此刻著實有些多嘴的策士意圖究竟何在。
聰明的策士永遠不會做出無謂的舉動,這是他自山門一路行來時刻銘記在心的規(guī)則。
他在等待著,等待著文燭自己吐出潛藏在文燭話語之后的意圖。似乎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孫泊浮已經(jīng)聞見了策士們獨有的陰謀味道。
文燭再次揭開下一個秘密。
“任務(wù)日志是這樣寫的,背景:東海小漁村檀家老宅有海匪四十人盤踞,自命四十大盜,劫商船殺平民,累累惡行罄竹難書,應(yīng)東海太守之邀,吾山門特遣四人制哨探小隊一隊奔赴東海小漁村緝拿海匪。任務(wù)目標(biāo):奔赴東海小漁村檀家老宅,清除海匪四十大盜。
“東海小漁村檀家老宅,真是古怪而又合理的巧合啊。”
策士們的記憶總是很好,即便孫泊浮未曾見過那封一年前的任務(wù)日志,可是這樣熟悉的內(nèi)容制式與措辭語氣顯然是一份完整的任務(wù)日志,想來這個聰明的腦袋并未錯漏一字,而在滔滔不絕的背誦之后,文燭忍不住發(fā)出了一句意味深長的感慨。
聰明的腦袋總是會循著蛛絲馬跡找到事情的真相,可孫泊浮并不羨慕這種策士們獨有的能力,想得太多總會撐爆腦袋,萬千念頭是不甘寂寞的開始。
在孫泊浮這樣一名劍客看來,劍好用,飯好吃,如此便夠了。
古怪而又合理的巧合,孫泊浮可說不出這樣頗具哲思的巧言,而巧言卻依然在繼續(xù)講著。
“泊浮師弟,我很快便明白了為何關(guān)于東海小漁村檀家老宅的一件任務(wù),會突然落到了紫微宮風(fēng)角殿我這樣一個小小策士的頭上。
“說是合理,是因為五年前的那次私命,掌教大人保密得實在太好啦,好到似乎已經(jīng)完全遮掩了山門中他人的耳目,沒有人知道山門曾于五年前派遣過一支三人小隊遠赴東海小漁村。以至于當(dāng)東海小漁村的剿匪請求再次傳入山門時,山門中長老團誤以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剿匪任務(wù),于是便差遣了這樣一隊不知名目歪瓜裂棗的小隊奔赴下了山?!?/p>
明明自己也身在其中,文燭卻用了不知名目歪瓜裂棗這樣的詞匯,只因為其余同行三人盡出自偏遠道場,便露出處處輕蔑的模樣。
山門中偏支遠脈與嫡親九宮之間的嫌隙似乎比自己想的還要深上許多,孫泊浮如此想著,恍然明白了千蟄失蹤時,為何文燭會做出那樣冷漠的反應(yīng)。
小蓮峰巧手道場,依然是偏支遠脈。
“說是巧合,是因為若是掌教大人看到這個任務(wù),想必定會有所遮掩,可恰恰此時掌教閉關(guān)半年,將山中行事之權(quán)交付在了長老團手中,這樣一樁關(guān)于東海小漁村檀家老宅的任務(wù),偏偏就這般落在了我的頭上,偏偏我還曾見到過五年前那份關(guān)于東海小漁村的任務(wù)志,泊浮師弟,你說這樣的事情,是不是當(dāng)真巧合?”
說著當(dāng)真巧合的言辭,冷冰冰的笑意浮現(xiàn)在策士的臉上,冷汗浸潤著孫泊浮的手掌,他突然意識到,五年前自己與師父和柳陰師兄一起掩藏下的那秘密,正被眼前的策士一絲絲揭開。
文燭繼續(xù)說著。
“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樣的任務(wù)會讓掌教大人如此遮掩,于是便坦然接下了任務(wù)。與你們一樣,我同樣于一天一夜的行程之后趕到東海小漁村。檀家大宅并不難找,整個漁村再也見不到第二座那般龐大的宅子,即便已經(jīng)多年無人居住,可如今破落的模樣也難掩當(dāng)年的一時榮光。我們原定于深夜發(fā)動攻擊,我因此還制定了詳細的攻擊計劃,可是當(dāng)我們來到此地之后卻發(fā)現(xiàn),來時的策劃竟然是白費心力,完全不用什么攻擊計劃,事情比預(yù)想的要順利一萬倍,因為……盤踞在檀家大宅中的海匪盡數(shù)死去,無一生還,非是他殺,而是自殺?!?/p>
盡數(shù)死去,無一生還。
冰冷的敘述在文燭口中講出來,似乎帶著熟悉的味道,見了鬼的檀家大宅在五年的滅門慘案之后再次發(fā)生了一起詭異的大案。
只是這次死去的不是檀家,而是一伙乘虛而入將其踞作巢穴的海匪。
“四十具尸體橫七豎八撲倒在地上,殷殷的血匯聚成河,浸濕了地面,每具尸體上的致命刀口盡是自己所為,行兇的武器沾染著脖頸的血跡一起掉落在尸體的周圍,四十名兇悍的海匪在同一地點、同一瞬間抹了脖子。泊浮師弟,你見過這樣集體死亡的怪事兒嗎?”
文燭看著孫泊浮幽幽問道,冰冷的語氣詳細描述著東海小漁村檀家大宅里一年前發(fā)生的第二間血案。
見過,當(dāng)然見過。
是似曾相識的行兇手法,一如五年前的那樁血案。
閉上眼睛,似乎五年前初入檀家大宅的血腥景象仍在眼前。
虛掩的大門被輕輕推開,血腥氣從檀家內(nèi)堂一直飄散到門房,幾乎不用辨路,循著血腥氣便徑直進入內(nèi)堂,全家老少十二口像十二條新鮮的臘肉般齊刷刷掛在房梁上,迷??斩吹谋砬橛】淘诿恳痪弑涞氖w上。
同樣沒有行兇的痕跡,蛛絲馬跡都預(yù)示著這只是一場集體赴死的悲劇而已。
“是自殺?!?/p>
孫泊浮試圖遮掩,可這樣拙劣的遮掩并不會迷惑住清微宮風(fēng)角殿的策士,于是文燭的話繼續(xù)毫不猶豫地向著真相推進著。
“我至今還記得我們初入檀家大宅時的模樣,刺鼻的血腥氣令人窒息,黏稠的血沾染了踏入門內(nèi)的腳,來自灶門峰肉香觀的拳士喜滋滋地砍下每一塊碎肉,萬虎澗風(fēng)穴道場的術(shù)者占卜三卦皆為坎卦,九渡峰仙都觀的劍客在大宅內(nèi)游走搜索,并未見暴力入侵的痕跡,任務(wù)意外完結(jié),說起來著實讓我感覺有些手足無措。
“初六,習(xí)坎,入于坎窞,兇。萬虎澗風(fēng)穴道場的卜筮之術(shù)雖是小道,卻也精妙。我們依著卦象并未急著離去,很快在伙房的灶臺下頭發(fā)現(xiàn)了一位年老的廚娘,或許是巨變讓這位本分的廚娘丟了神志,瘋瘋癲癲地說著囫圇的話語。灶門峰肉香觀的拳士喂老廚娘吃下一顆龍虎人丹丸,不知那藥丸子里混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材料,總之,老廚娘醒了過來。”
文燭說到這里,忍不住停頓了一下,面上現(xiàn)出一絲厭惡的神色,孫泊浮知道這般厭惡并非全因灶門峰肉香觀的名頭。
灶門峰位于武當(dāng)主峰天柱峰的東南,名列七十二峰之一,云嶺橫鋪,怪石鞏豎,嵐煙瘴霧,在山門中著實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偏僻之地。
據(jù)說灶門峰肉香觀的掌宮真人曾是一介賣肉的屠夫,某日在集市偶獲一卷《內(nèi)養(yǎng)功》的行氣之法與一卷《開合運氣滾球?qū)m》的外功修煉法門。屠夫似有天賦,兩門入門級的道家修煉法門入了屠夫手中竟被其開化,自悟出一門肉養(yǎng)金罡法門,入了豪強之境,因其由道門功法入境,拜入山門之中,掌教大人對這般天下豪強總是通達異常,命其入灶門峰開宗,立了這肉香觀一脈。
山門中風(fēng)言,灶門峰肉香觀的肉養(yǎng)金罡法門霸氣異常,靠的便是食人精魄鍛體而成,肉香觀自老屠夫以下,皆是食骨尋肉的行家,至于食的何骨,尋的何肉,卻又是一番眾說紛紜……
孫泊浮在文燭師兄那張冷冰冰的臉上再次看出一副嫌棄的模樣。
他明明將一年前的任務(wù)記得如此清楚,卻偏偏推說忘記了與其一起執(zhí)行的任務(wù)的諸位同僚們。
孫泊浮心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念頭再次被打斷,文燭繼續(xù)講著。
“廚娘許是驚慌過了頭,見到我等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竟然險些又要暈厥過去,是我拿出了武當(dāng)令牌好一陣安撫才讓她冷靜下來。我們細細盤問才知道,廚娘姓李,是本地人氏,海匪們占據(jù)了小漁村之后,村中住戶大都逃散,可海匪再兇悍也終究是人,是人總少不得麻煩至極的吃喝拉撒,于是她作為村中僅存的幾個勤力之人,便被海匪們綁來做了廚娘。謀殺案是在我們趕來的一個時辰之前發(fā)生的,聞著新鮮的血腥氣,我便知道她并未撒謊。”
冰冷的眼眸閃爍出異樣的光彩,文燭意味深長地看向白骨叢林中依然踉踉蹌蹌行走著的富家公子,這是自他滔滔不絕的講述以來第一次將視線放在這個陌生人的身上,似乎這虛無縹緲了幾年之久的故事終于找到了一個活生生的落腳點。
謀殺。
孫泊浮注意到文燭用了一個詭異的詞匯。
“那天一早,海匪魁首嚷嚷著要吃蝦餅,泊浮師弟,你知道這種食物嗎,以生蝦肉與面粉做原料的一種食物,說不上可口,可在東海小漁村那等偏僻的地方,已經(jīng)算是可口的美食。
“于是應(yīng)著海匪的要求,李廚娘做了滿滿一大鍋的蝦餅,就是這鍋蝦餅救了廚娘性命——廚娘記掛著家中嗷嗷待哺的兒子,偷偷在身上藏了兩塊餅子,也未向海匪們告假,偷偷從檀家大宅里溜出了后門,想要為兒子送去兩塊餅子,迎面便撞見了一個清秀的少年。
“少年面貌依稀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只記得少年的肩上依偎著一條彎彎曲曲的黃蝮蛇。李廚娘問起少年來歷,少年言說自家姓檀,曾是此宅的主人,四年未曾歸家,今日聽說家中落滿了灰塵,特來此地打掃一番。
“廚娘感覺詫異,她本就是東海小漁村的本地人,四年前的檀家慘案她自然聽過,幾乎是一夜之間檀家上下一十二口人盡數(shù)吊在了房梁上滅門慘死,因為檀家人死得古怪,村中上下盛傳這檀家中鬧了鬼怪,因此四年來盡管這座大宅空曠異常,卻從沒人接收,直到今年鬧了海匪,兇悍的匪徒們不計鬼神之說,占了此宅為巢穴。
“她有些疑惑檀家早已滅門,為何卻又突然冒出了一個主人,她越瞧少年的面貌越是熟悉,幾年前檀家老宅人丁尚還興旺的時候,封海時節(jié)她曾為檀家做過幫傭,眼前少年的眉眼赫然正與檀家老爺?shù)臉幼雍苡袔追窒嘞?,一瞬間的出神,讓她想起了幾分村中的傳言……
“檀家老爺是個薄幸之人,正妻賢良淑德,只是在早些年病亡,一家之主守著偌大的家業(yè)總是寂寞,一次酒后和丫環(huán)做了亂事,生下了一位私生子。檀家自詡書香門第,抵死不認這茍且之事,還辣手殺了丫環(huán),于是留下這孤零零的私生子在這大宅之中做傭人。檀家滅門慘案發(fā)生的時候,那私生子似乎逃過了一劫,辦案的公差趕到時發(fā)現(xiàn)了在井中的私生子……
“村中還有傳言,又聽說當(dāng)日曾有三位遠來的道士協(xié)助官府辦案,用一紙自武當(dāng)山上求來的封魔令封禁了那口枯井,大大的青石板蓋住了井口,連同那古怪的私生子一同鎮(zhèn)壓在了井下。
“村中還有傳言,檀家老宅的滅門慘案非是江洋大盜所為,而是那個私生子一人所做,檀家老爺毒殺丫環(huán)并非辣手,而是因為那丫環(huán)生產(chǎn)之時著了妖魔,生下兩個孩子,只是一個孩子為人,另一個孩子為一條細小的黃蝮蛇……
“村中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一瞬間塞滿了李廚娘的腦袋,念頭轉(zhuǎn)動間越想越覺得詭異,只當(dāng)是自己在光天化日之走了背運,眼前的少年即便不是妖魔也是瘋漢,一個鄉(xiāng)下人怎敢牽扯上這般不明不白的事情,于是匆匆閃開門口放那少年郎進了屋子。她知道那一屋子海匪都不是好相與的良善之輩,自有審問這少年郎的手段。管他是妖魔也好瘋漢也罷,回來之時這檀家大宅定會再度恢復(fù)平靜,于是她揣了餅子回了家,看著兒子吃完餅子,這才折返回檀家老宅……
“無心之語總能成讖,李廚娘再次回到檀家大宅的時候,宅子里確實平靜了下來,空蕩蕩的宅子聽不到一點兒響聲,濃濃的血腥味灌入了鼻息之間,廚娘疑惑地走進大宅,赫然發(fā)現(xiàn)四十名海匪東倒西歪地全部死在了地上,自傷口處流出的血水殷殷匯聚成了一灘灘粘腳的血洼,那名古怪的少年孤零零一人站在庭院當(dāng)中沖著李廚娘詭異地笑著,一雙眼眸中露出紅月亮般的光芒,一條黃蝮蛇盤踞在少年郎的肩頭窸窸窣窣地吞吐著細長的信子……
“少年郎沖著李廚娘揮揮手,似乎是臨行前的告別,嘴里清晰地念叨著幾句奇怪的話語,什么‘干凈啦,干凈啦,這間宅子總算干凈啦,‘李阿媽要是再瞧見這宅子進了灰塵,一定要知會我一聲回來打掃宅子。李廚娘本是一介婦人,哪見過這般嚇人的架勢,尖叫一聲赫然暈倒過去……”
文燭在下一刻突然閉上了嘴巴,一年前發(fā)生的故事戛然而止。
冰冷的笑容似乎印刻在了策士文燭的臉上,東海小漁村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如今一件件輕飄飄落入孫泊浮的耳中,孫泊浮有些尷尬地露出一個坦蕩的笑容,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五年前的那個小秘密終究已經(jīng)沒有了遮掩的必要。
文燭與孫泊浮的目光一齊落在了富家公子的身上,那雙眼眸在白骨叢林中時隱時現(xiàn),纖細的黃蝮蛇盤踞在富家公子肩頭一刻不停地吞吐著纖細的信子。
(未完待續(xù))
孫泊浮當(dāng)年執(zhí)行的秘密任務(wù)被文燭一語道破,他究竟意欲何為?而這個檀家公子到底身懷何種神通,在酒肆里又在找什么?他能成功擊敗骷髏嗎?精彩盡在下期《山上的少年·奪目卷(拾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