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演員要下功夫追求臺詞的藝術(shù)魅力

劉紀宏

我是總政話劇團的一個老演員，從藝50年，我越來越深刻地體會到臺詞基本功對話劇演員塑造人物的重要性。梅蘭芳、荀慧生二位京劇大師都常用“千金話白四兩唱”來要求自己，可見舞臺語言（臺詞）在戲劇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的分量有多重！

我們總政話劇團的歷屆領(lǐng)導，如陳其通團長（話劇《萬水千山》的編劇、導演）、傅鐸團長（話劇《沖破黎明前的黑暗》的編?。?，都特別重視演員的臺詞基本功訓練，為我們請名師做講座，定期對演員進行臺詞考核。我們團的藝術(shù)指導，話劇、電影表演藝術(shù)家藍馬大師更是言傳身教。他提出：“人家戲曲演員追求‘唱的最高境界像說，我們話劇演員要向戲曲演員學習。我們的臺詞，尤其是大段臺詞，要追求抑揚頓挫的旋律感，要把臺詞說得有情感、有味道、有節(jié)奏、有韻味?？傊?，話劇演員要下功夫追求臺詞的藝術(shù)魅力。”

寫到這兒，我眼前浮現(xiàn)出兩位話劇大師極富藝術(shù)魅力的舞臺演出片段。

被周總理贊譽為“我們的藝術(shù)家”的藍馬大師，在《萬水千山》中扮演教導員李有國，他那抑揚頓挫、鏗鏘有力的獨白和對白，聲調(diào)和感情毫無雕飾，盡顯灑脫不凡的軍人氣概。尤其是在過草地犧牲前，他滿含深情地說：“死馬分給全軍，活馬送給黨中央，送給毛主席，讓革命騎著馬前進……”每演到此處，觀眾都會被大師精彩的表演和極富藝術(shù)魅力的臺詞感動得熱淚盈眶，臺上臺下激情匯集，雷鳴般的掌聲震撼劇場。連現(xiàn)場看戲的毛主席都含著眼淚帶頭鼓掌……

被譽為“中國話劇皇帝”的金山大師，在《紅色風暴》中扮演大律師施洋，那段為飽受欺凌的工人所做的將近一千字的大段辯護，氣勢磅礴，一瀉千里，成為話劇舞臺上至今無人超越的經(jīng)典：“……工人弟兄們，工人弟兄們！哪一個妻子沒有丈夫，哪一個丈夫沒有妻子，她沒有了丈夫，她的丈夫被魏處長的父親謀殺了，她難道甘心俯首帖耳不表示抗議嗎？不能，但是她畢竟不敢有所表示。她從小受盡了有錢有勢人的壓迫，她從小就過著牛馬不如的生活;她體弱，她膽怯，她現(xiàn)在除了悲痛啼哭之外，作不出任何表示。這難道公平嗎？我們難道不該為死者申冤嗎？”金山大師運用他處理臺詞的高超技巧，抑揚有致，鏗鏘有力，給觀眾帶來了強烈的心靈震撼，充分顯示出了話劇臺詞那動人的藝術(shù)魅力。

我有幸觀看過金山大師的表演，也有幸聆聽過藍馬大師的教誨，尤其是他提出的“追求臺詞的藝術(shù)魅力”，讓我受益匪淺。1980年，我們團排演反映“八一”南昌起義的話劇《一代英豪》，我扮演大文豪郭沫若。其中有一場戲是郭沫若在武漢街頭對青年學生演講，慷慨陳詞，痛斥蔣介石“四一二”大屠殺罪行，號召人民團結(jié)起來打倒蔣介石，跟隨共產(chǎn)黨迎接革命的新時代。這段長達20多句的臺詞難度非常大，開始排練時，我一味追求慷慨激昂，老導演李吟譜不滿意。他提示我，要按照藍馬老師的指導去處理這段臺詞。我認真觀摩藍馬大師和金山大師的錄像，學習他們處理大段臺詞的藝術(shù)技巧，結(jié)合郭沫若感情豐富、灑脫不凡的氣質(zhì)，以及他講話時詩一般富有韻律的語言特點，特意對這段臺詞進行了忽急忽緩、忽斷忽續(xù)、忽強忽弱、高潮之處一瀉千里的藝術(shù)處理，并在最后一句“讓我們團結(jié)起來打倒蔣介石，去迎接革命的新時代吧！”，用上郭老吟唱般的獨特“語調(diào)”。每次演出時，這段臺詞都贏得觀眾熱情的掌聲。這就是我向大師學習的收獲。

今天，我們新一代的話劇人怎樣把前輩寶貴的藝術(shù)財富繼承下來，或者說我們向前輩學習什么？我覺得藍馬大師說的“追求臺詞的藝術(shù)魅力”，應該是引起我們重視的一個課題。

在一次當代話劇表演座談會上，有一位資深導演指出：“當今話劇演出中，演員普遍不重視臺詞，有的聽不見，有的有音無字，聽不明白他說什么。”

還有一位著名編劇也說：“目前話劇舞臺上，演員臺詞功力普遍下降。臺詞基本功弱化的現(xiàn)象很普遍，重申臺詞的藝術(shù)魅力非常緊迫。”

這幾年我看過好幾臺話劇演出，也應邀導演過幾臺話劇。我也感覺到，年輕一代話劇演員和老一代藝術(shù)家相比，臺詞功力還有不小差距。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臺詞的情感不真摯、過于外在，缺乏情感之美。

藍馬大師曾說：“演員在舞臺上不可能有絕對的真實，但說臺詞要追求絕對的真摯?！币徊績?yōu)秀的話劇，必然凝聚著演員真摯的情感投入。演員只有用真摯的情感塑造角色，用真摯的情感打動觀眾，才能在觀眾心中產(chǎn)生共鳴。這種“共鳴”，是話劇藝術(shù)的魅力所在。

但現(xiàn)在的很多年輕演員，說臺詞缺乏的恰恰是情感的“真摯”，他們的臺詞說出來，內(nèi)心是空的，而不是有感而發(fā)。正因如此，他們在舞臺上說臺詞過于夸張，裝腔作勢，給觀眾虛假感。莊子說：“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希望年輕演員要追求語言藝術(shù)的“情感之美”，在臺詞的情感真摯上多下點功夫。

二、舞臺上習慣大聲喊嚷，臺詞過于直白，缺少語言之美。

話劇是舞臺表演的藝術(shù)，話劇的臺詞是劇作家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語言，有著“真實之美”“坦誠之美”和“嚴謹之美”。用老舍先生的話說，就是“從一句話里看一個世界”，就是追求話劇語言的含蓄深刻。

因此，話劇演員的表演一定要根據(jù)“規(guī)定情境”表現(xiàn)出臺詞的內(nèi)涵，表達出臺詞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要耐人尋味，給觀眾留下豐富的想象空間，增強藝術(shù)語言的征服力和震撼力。如果演員上臺后一味地大聲喊嚷，臺詞過于直白，是不可能表現(xiàn)出角色內(nèi)心的復雜情感的。那么，你塑造的角色就不可能有感染力和藝術(shù)魅力，更不可能像藍馬、金山兩位大師那樣，讓他們塑造的李有國、施洋永遠生動地活在觀眾的心中。

學習大師的經(jīng)典，傳承大師用畢生精力創(chuàng)造的藝術(shù)財富，是新一代話劇人義不容辭的責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