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
1993年出生的修新羽寫作很早,十六歲獲第一個征文比賽的小說獎,后來更與新概念作文大賽、《萌芽》雜志結(jié)緣,“想的多半是分數(shù),應(yīng)試教育,少女情懷,寫的東西都發(fā)表在《萌芽》上”①。大學本科和碩士階段,修新羽在清華,念的是哲學,又兼修了新聞學,獲雙學位。她出版過小說集《死于榮耀之夜》和《年輕時我們向陌生人奔去》,此外還有話劇作品《華夏碑》《奔》等上演。碩士畢業(yè)那年(2019年),修新羽摘得清華“特獎”——這是清華園里學生的最高獎項,名額極少,競爭激烈,評比過程在網(wǎng)上被譽為“神仙打架”。
修新羽其人,我早有耳聞。早些年我參加新概念作文大賽,結(jié)識了一幫寫作者,其中以同齡人為主。文學圈很小,從大賽里脫穎而出的更年輕的作者,我也略知一二。但和修新羽真正熟識,是在我2015年考入清華讀博之后。彼時她剛上大四,保了研,美好未來正向她敞開。記不清是因了什么樣的機緣巧合與修新羽認識的。我們同在一個學院,又都熱愛寫作,走得近是自然而然的事。博士最后一年,我參評“特獎”,曾向修新羽討教經(jīng)驗,她特地發(fā)來前一年答辯時制作的PPT供我參考。在我們之間,小說是永恒的話題,也是交流時最大的公約數(shù)。
修新羽集中寫起短篇小說,獲得廣泛關(guān)注,大約是在2017年到2019年間。這個時段,恰與她念碩士重合(她跟隨劉東教授研究闡釋學)。對一個久居象牙塔的寫作者而言,智識的增進和閱歷的豐富,自然會帶動寫作的前行。但寫小說之于修新羽,還有內(nèi)外兩重意義,其一是來自同輩的壓力:“同齡人不停發(fā)表、拿獎固然會給我?guī)硪欢ǖ男睦韷毫?,所?017年到2018年之間我創(chuàng)作了很多短篇小說,并且急切地修改它們、拿去投稿。”②其二是對“理想讀者”的追尋:“我的理想讀者是那些我愛的人。因為愛,所以要去溝通,去嘗試理解,去努力表達。因為愛,所以想要被看見?!雹圻@是內(nèi)在動力,“愛”“表達”“理解”與“世界”,構(gòu)成小說的精神內(nèi)核。抓住這些,對理解修新羽的小說不無助益。
修新羽迄今較有辨識度和代表性的小說,見諸各大文學期刊(《花城》《天涯》《芙蓉》《大家》《解放軍文藝》等)。假若我們將她那番真誠的創(chuàng)作談視為通往內(nèi)心的橋梁,那么,《不僅是雪》(《大家》2017年第2期)寫到的“我”與男友的故事,可算作她此后系列小說的“原型”。在這些故事中,情人們總是遭遇生活困厄,被命運摧折,要么協(xié)力掙扎、抵抗,要么就此分道?!恫粌H是雪》里,隨男友印時赴美陪讀的“我”背負的是周遭熟人們的非議(男朋友是靠她家的錢出國留學);男友拿了全額獎學金,卻全數(shù)奉給前女友,只因“她很可憐”。在“我”獲知秘密的當天,傷痕、裂隙已經(jīng)在這對準備結(jié)婚的情侶之間產(chǎn)生了。小說的故事背景放在了波士頓,當暴雪來襲時,人的內(nèi)心掀起波瀾。故事不復雜,看似步入正軌的關(guān)系背后,隱藏了另一個故事——印時的前女友子宮長瘤,和印時分手后,她孤零零回老家,陷入了被父母逼婚,繼而遭到家暴的悲慘命運。如果我們將這視為“冰山理論”(海明威是修新羽喜歡的作家之一)的實踐,那么,冰山之下就是人心的暴風雪。
通過情人關(guān)系映照生活的無序、困頓和難題,還體現(xiàn)在《雪淹沒了大多數(shù)》(《西湖》2018年第3期)這篇。同樣寫雪,《不僅是雪》中的暴風雪突如其來,暴虐而無情;但《雪淹沒了大多數(shù)》中的“雪”,則指向京城初雪,極富形而上的意味,它淹沒一切,洗凈霧霾,讓城市變得潔凈。小說里,工科背景和文科背景的男女主人公,認識世界的方式如此不同,可他們?nèi)匀蛔咴诹艘黄?。陳恕的專業(yè)是“環(huán)境科學與能源工程”,這位試圖改變世界的理想主義者,其愿望是研究出一臺空氣凈化裝置,消除整座城市的霧霾。而“我”則“想眼睜睜看著這個世界被他改變,無所謂變得更糟還是更好。我想看著他”。在這個故事中,男女主人公因“上善塔”的研究項目而認識而戀愛。然而好景不長,陳恕的愿望落空了。塔、雪和水(“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水不是人們想象中的樣子”),成了映照人物精神的晶體結(jié)構(gòu)。
在修新羽尚在進行的創(chuàng)作計劃中,有個標志性的地理空間不容忽視,那就是“城北”。《不僅是雪》《雪淹沒了大多數(shù)》中的男女主人公,尚處于求學、正走向社會的階段,而《城北急救中》《潮打空城計》《熊貓海森堡》《玫瑰占卜法》等“城北”系列,則全然換了一副面貌。小說的人物,歷經(jīng)社會磨煉,長出了成年人的隱忍面孔(譬如《城北急救中》的輔導機構(gòu)教員和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首席文化官,被置于社會熔爐里加以“試煉”)。再者,“城北”系列的語言更為凝練和詩意,故事的氛圍更顯晦暗。最難能可貴之處還在于,修新羽借這些作品,開啟了對人物內(nèi)心更艱深的探索。最后,“城北”系列的敘事重心明顯偏向女性,將其冠之以“女性主義小說”之名,也無不可。
以《潮打空城計》(《芙蓉》2018年第6期)為例,小說題目明面上用了劉禹錫《石頭城》“潮打空城寂寞回”和“空城計”的典(在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經(jīng)營的海邊旅館也叫“石頭城”),但其更深的寓意是抒寫身處兩性關(guān)系中的女性地位及生育難題。女主人公懷了孩子,因大出血,孩子沒有了,子宮也沒有了(“她相信了然后她失去了。一月失去了一枚果,三月失去了一棵樹”④)。很顯然,“空城(計)”“石頭城”等古典意象在此植入了現(xiàn)代意涵,自此與女性生育、與胚胎和子宮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小說中,家里人讓張遠城將二哥家的孩子過繼來養(yǎng)。與此同時,張遠城在海邊救起了一個男孩,是落水的雙胞胎中的一個(另一個淹死了)。面對過繼孩子的現(xiàn)實和寄宿家中的落水男孩,以及早已失去的胎兒,女主人公陷入了某種道德困境。她是“石頭城”名副其實的女主人,卻囿于生育難題,始終處在無助和弱勢中,并曾因此而尋短見。故事最后,幸存下來的落水男孩被家人接走,留給女主人公一座空城,而空城,也意味著難以修補的空缺?!冻贝蚩粘怯嫛分v述女人如何面對“失去”這一創(chuàng)傷記憶,如何從傷痛里恢復過來,相比《不僅是雪》被犧牲被損害的“前女友”,后者的形象更深了一層。
《明月之子》(《天涯》2017年第6期)不屬于“城北”系列,但小說試圖探討的問題卻和《潮打空城計》有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小說主人公是深圳一家泳鏡工廠的女工人,敘述人“我”業(yè)余時間寫詩?!拔摇狈e攢詩句,但寫詩卻讓“我常常覺得自己就像是標本,把過往生命干巴巴地展現(xiàn)出來……”⑤小說以“我”對“你”(工友明月)敘說的方式講故事。采訪者試圖了解女工的權(quán)益是否得到保障,接受采訪的“我”想說出明月的遭遇,卻迫于廠方壓力,陷入失語。未婚先孕的明月懷了“葡萄胎”,最后凄慘死去。
《明月之子》的語言質(zhì)地潔凈、簡練,有著詩一般韻律和節(jié)奏。而主人公明月,總是和月亮有關(guān)聯(lián):“從你的頭發(fā)上面,我仿佛聞到了月亮的味道,一顆大小適中的行星,所有灰白色的巖石。堆積了幾個世紀的灰燼?!雹拊铝猎诖颂幨菓言信さ南笳鳎铝林荒芙柚柕墓庹?,無法自行發(fā)光。明月也是這樣的人物:在婚戀關(guān)系中她是個依附者,受制于婆婆和丈夫?qū)ι摹皬姍?quán)”而犧牲自我;在工廠虛偽的人道主義關(guān)懷中(泳鏡工廠的老板是位新加坡華人,喜歡在廠里貼“人之初,性本善”和“信望愛”等字句),明月身心健康都得不到保障。至此,小說用一種殘酷的詩意形成反諷,也暗含對家庭(明月的婆婆和未婚夫)以及對剝削勞動力的現(xiàn)代企業(yè)資本的批判。
《城北急救中》《潮打空城計》和《明月之子》,其實都在敘述兩性之間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在這些故事中,女性對生育和身體支配權(quán)總是無能為力。如果說《潮打空城計》只是講述而無過多批判,那么,《明月之子》則將矛頭對準了更廣闊的社會層面。我們甚至在小說里讀到了跳樓自殺的打工詩人許立志的句子(“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明月最終因生產(chǎn)死了,到底誰是兇手呢?小說沒有明說,而是將思考的空間留給了讀者。與之相比,在《黑燈火》中,修新羽的思考更進一步。故事中的“我”因視網(wǎng)膜脫落,在術(shù)后失去了視力。在黑暗的生活中,“我”逐漸意識到丈夫可能患有慕殘癥,對殘缺的東西或者人有一種病態(tài)的占有欲(他收藏了紫檀木根雕、貝殼風鈴、蝴蝶拼貼畫、鹿的標本等)。但“我”卻討厭人們將生命變成藝術(shù)品,在紫檀根雕的紋路(一種“愈傷組織”)上,“我”照見了自己千瘡百孔的內(nèi)心:“那些裝飾品一樣的人,被馴化的人,被雕刻的人?!雹?/p>
和《潮打空城計》《明月之子》一樣,這個故事中的“我”的孩子也早夭了??梢哉f,修新羽的這幾個故事,都涉及到女性的創(chuàng)傷記憶。如何修復創(chuàng)傷,如何敘述“創(chuàng)傷”?對年輕作家而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這一系列故事中,處處透露出作者對女性淪落為社會、家庭附屬的批判性反思。細膩的心理描寫和匠心獨運的情節(jié)設(shè)計,令人感同身受。
修新羽的小說總會出現(xiàn)一些明確的空間、意象或象征:《城北急救中》的壽衣店和急救中心與死亡和人的身后世界相關(guān);《潮打空城計》中的潮水、石頭城和女子的生育、身體有關(guān);《平安》(《青年文學》2017年第9期)中的“超級月亮”與精神疾病有關(guān);《熊貓海森堡》(《青年文學》2018年第9期)中的熊貓頭套,則跟男女的親密關(guān)系、富二代與底層打工者的階層差異有關(guān)。在這些小說中,作者的敘述總是以一對人物關(guān)系為支點,這對人物關(guān)系,可以是父母子女(《飛蛾》)、工友(《明月之子》)、情侶(《城北急救中》《熊貓海森堡》)、夫妻(《不僅是雪》《潮打空城計》《黑燈火》),抑或室友(《平安》)。在這些關(guān)系中,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成為鏡像,透過這類鏡像,又映照出社會復雜的脈絡(luò)。讀這樣的小說,我們很容易代入其中,為人物的喜怒悲歡而共情。從校園題材到社會題材,修新羽一點點突破個人經(jīng)驗的限制,顯露出向更為深層次的題材“進軍”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野心。
我們也不要忘了,修新羽同時也涉足科幻文學的寫作,獲得過不少科幻領(lǐng)域的獎項。這是一個創(chuàng)作欲極為旺盛的寫作者,“想得越來越雜,寫得也越來越雜,科幻、戰(zhàn)爭、校園,詩歌、劇本、散文,什么題材什么體裁都想去試試,可以說是興趣廣泛,也可以說是心思散亂。”⑧但是誰規(guī)定,寫作者只能一門心思只寫一種題材或體裁呢?在修新羽的創(chuàng)作版圖里,除了“城北”系列、科幻,她還寫了“歷史題材”《他們進城來》,將虛構(gòu)的筆觸伸向了抗戰(zhàn),伸向了戰(zhàn)爭中的村莊,用多重視角的切換,寫出村莊的隱秘往事、人心的叵測、通奸與復仇以及父子矛盾等。
正如修新羽借創(chuàng)作談所表達的:“我們期待的,正是像所有偉大文學家所做成的那樣,用自己的方式命名萬物,讓終將消亡的所有記憶都變得更有意義。我想這就是我閱讀小說和創(chuàng)作小說的動機?!薄坝米约旱姆绞矫f物”,閃著理想光芒,何其浪漫。我們也確實從修新羽的小說中讀到了這種命名萬物的努力,在未完成的“城北”系列中,在難以歸類的歷史題材和科幻中,那些消亡的記憶與經(jīng)驗,被小說這支神奇的魔法棒瞬間點亮。
注釋:
①修新羽:《大象,骷髏與罐子》,《大家》2017年第2期。
②修新羽:《〈中華文學選刊〉當代青年作家問卷》,《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6期。
③修新羽:《〈中華文學選刊〉當代青年作家問卷》,《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6期。
④修新羽:《潮打空城計》,《芙蓉》2018年第6期。
⑤修新羽:《明月之子》,《天涯》2017年第6期。
⑥修新羽:《明月之子》,《天涯》2017年第6期。
⑦修新羽:《黑燈火》,《上海文學》2017年第12期。
⑧修新羽:《大象,骷髏與罐子》,《大家》2017年第2期。
修新羽:《大象,骷髏與罐子》,《大家》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