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滿打開房門張望時,一腳踩進雪中,沒了蹤跡。他穿著一件又厚又重的軍大衣,裹住瘦弱的身子。雪花滑下來,落到他光禿禿的頭上,冷得他想要把腦袋也縮到衣服里取暖。遠處漆黑一片,大滿在雪中靜靜地等了一會,裹著衣服又走回門里。沒多久,還是踏著厚雪出了門。大滿到村東頭老窩家時,站在大門口就聽到了里面吵吵鬧鬧的聲音。剛貼的對聯(lián)在夜里還是一眼就能看到,但是明顯地右邊歪了很多。村里人都講究這個,不管家里多困難,都要好好過年。尤其是對聯(lián),紅色的對聯(lián)整齊貼上,可以驅走霉運,都盼望有一個好年頭。在白天還能看到腳步把白雪染上黑泥,但是夜里的白雪是那么雪白。門口有個黑色棉袍的人正在急匆匆地向外走,大滿一到門口,他正好迎出來:
“大哥,你咋也來這?”
“找老窩有點事,里面人多嗎?”大滿無奈地揮揮手。
“還在玩呢,窩嫂一直贏,興得很?!?/p>
“我進去看看?!?/p>
推開門,煙霧繚繞,好像是另一個世界。屋里麻將玩得正好,熱鬧點亮了整個屋子。爐子燒得也格外熱,窩嫂穿著一身大紅色的長衫,卷到腰間。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窩在頭頂,露出圓滾的臉,年輕時好看的丹鳳眼現(xiàn)在也爬滿了皺紋。窩嫂拿著裝酒的大碗正往嘴里送,臃腫的手指上戴著金戒指,“三萬是吧,和了!真是不好意思了各位,又是我!拿錢拿錢!老東西被打破了頭見了血,今天就合該著我贏錢,哈哈哈!”
說起窩嫂,是村里有名的能玩能吃,什么家務不做,天天叫著一群人在家里打牌喝酒。大家都喜歡往她家湊,有時自帶酒水,有時拎著二兩肉就來了,可以來打牌,可以來看熱鬧,可以來喝酒聊天。窩嫂是不下廚的,有時老窩做,有時誰在誰做。年頭好的時候,有肉有酒,遇到不好的年頭,手里沒錢,就把春天老窩種在小院里的葵花籽炒炒吃,花生也愛吃。窩嫂喜歡自己釀酒,她釀酒在村里一絕,可是窩嫂不賣酒,就平時大家來喝,度數(shù)不是很高,喝得也快活。老窩從小家里有點墨水,也有點田。年紀大了就在鄉(xiāng)里的學校教教書,賺些錢。家里主要收入是窩嫂的牌局。老窩平時也不愛說話,就愛在屋里悶著,被窩嫂欺負怕了,性子也變了。
“你來了,大滿。啥事?。∈遣皇前滋炷愎媚锎蛉说氖掳?,五萬!你那姑娘越來越俊,又俊又厲害。老窩抗揍!來來來八筒!”
“對不住窩嫂,孩子大了不聽話,我來給老窩大哥賠個不是,你們別放在心上。”
“小事,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們逼人家學習干嗎啊!老窩成天磨磨嘰嘰的,肯定是說著孩子了,要不人家也不能打他,我就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他在里屋呢,沒啥事,就知道悶著!別搭理他,來,九條!”
那時候孩她媽還在,家里的日子還過得去,兩家住得也不遠,窩嫂剛嫁過來,性子還好,總去大滿家找孩子玩,她是真的喜歡小孩,家里有點稀罕東西都給孩子拿去,可惜兩人一直沒有孩子。積年累月,窩嫂把氣都放在了老窩身上。后來孩她媽沒了,老窩家也在別處蓋了新房。
大滿在小廚房找到了老窩,他正拿著開水泡涼飯吃。窩在一個角落,頭上亂糟糟的,還有一塊白色的紗布在顫顫悠悠。
“窩老師,吃著呢?”老窩抬起頭,眼窩深陷,眼神已經(jīng)明顯地渾濁。乍一看,有點賊眉鼠眼,看到大滿又滿是哀戚。
“大滿啊你來了,外面挺冷,屋里也不暖和?!崩细C轉過身,往角落靠了靠。
大滿坐在了老窩身旁的柴火上,伸手遞給老窩一根煙,“唉,天太冷,抽根煙老窩。”大滿穩(wěn)著一只手拿著煙,一只哆嗦地放在膝上,還沒有緩過來外面的冷。“老窩啊,我給你賠不是了,孩子大了不懂事,你別和她一般見識。都是我不好,這幾年也沒心思管孩子。孩子脾氣太倔!自從孩子她媽走了,我一個當?shù)囊膊恢勒φf。”
“大滿啊,我看孩子學習心不在焉,就多說了兩句,孩子也不小了,不能像小時候那么貪玩了,你看啊,哎。這是什么事啊!”老窩點著煙,不斷嘆著氣。
“老窩啊,別和孩子計較,這都賴我。這是我一點心意,家里實在沒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東西。這雞蛋還不錯,冬天補身子。這事別放在心上,孩子還是得好好上學,才能有出路?。≡蹆杉译m說住得遠,學校的事還得你多費心?!贝鬂M指了指身邊的一筐雞蛋,白白胖胖的,整齊地擺在筐里。
“你這是干啥啊大滿,咱們這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住著,都是為了孩子好,你一個人也不容易?!崩细C嘆了口氣,目光投在了那筐雞蛋上,出了神,“孩子長得太快了,小時候長得小,到處淘氣。這才幾年啊,現(xiàn)在也是大姑娘了,模樣十里八村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滿你可真有福氣。”一雙黑黢黢的手向著雞蛋探了上去,吐出一口煙,閉著眼,手不斷撫摸著。白色的煙霧中老窩的嘴角勾了起來。
大滿頭抵著墻,在角落里直勾勾地盯著老窩的手,“那孩子性子烈你多擔待,拿刀砍人都敢,專干一些雞蛋碰石頭的事,誰也攔不住?!?/p>
老窩的手一下從那白嫩的雞蛋上拿開,嘿嘿一笑,又狼吞虎咽地扒飯。
大滿離開的時候,老窩一個人還在孤零零地對著狹小的廚房吃著飯,和外面的熱鬧格格不入。大滿帶著一身的煙酒味,一個人出門了。
大滿的腳步越來越緩慢,到處都是黑色的影子,黑色下面又是白色的雪,他眼前忽然晃出金黃色的糧食,后面有成群的雞鴨,孩她媽領著兩個孩子在玩,兩個孩子都還很壯實,尤其是那個小兒子,更討人喜歡,他嘿嘿地笑,凍紅的腮上還有兩個小酒窩。孩她媽還很美,他也還很年輕,有一股子勁兒,村里有什么事都找他幫忙,家里熱熱鬧鬧的。突然孩她媽沒了,兒子沒了,又是一片黑色。那間房子越來越冷,冷得像他的墳一樣。
大滿越走越快,甚至走出一身汗來。剛推開門,一個茶杯砸到了大滿的腳前,“誰讓你找他的!你不用多費事!他要是再敢騷擾我,我打死他!”
“你別胡說!”
【張旭,吉林省松原市人,現(xiàn)就讀于東北師范大學,2020級創(chuàng)意寫作研究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