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奇清
凡是好的文藝作品,都離不開改,人們也就說,“文章不厭千遍改”。其實有的改,只是稍作次序調(diào)整,或只須一二點睛之筆,便立意迥然,境界全出。
20世紀80年代末,某家出版社編輯為蘇叔陽編書。蘇叔陽從兩個提包中取出一些已經(jīng)發(fā)黃的剪報與復印件,對這位編輯說:“這都是我?guī)资陙戆l(fā)表的散落篇章,就像滿地落葉,最后得歸置到一塊兒,所以書名就叫《落葉集》?!?/p>
可要說的是,好些時日過去了,蘇叔陽對這個書名仍然很是猶豫。后來,在與蘇叔陽談論俄羅斯文學時,這位編輯突然想到了蘇聯(lián)著名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便說:“書名叫《金樹葉》好不好?”“好!”蘇叔陽立馬就說,“就它了!”
“金樹葉”有著鮮明的色彩,也令人想到了陽光的金色,讓人覺得溫暖、熱烈,一掃“落葉”那蕭索荒涼沉沉之暮氣。
1943年2月23日,是在重慶的著名劇作家于伶37歲的生日。同在重慶的夏衍、廖沫沙、胡繩、喬冠華等好友,在一家小餐館為他慶賀。喬冠華提議,每人吟一句詩,組成一首,送給于伶一份特殊的生日禮物。大家立即表示贊同。
他們想到了于伶的戲劇作品《長夜行》《杏花春雨江南》《大明英烈傳》《花濺淚》等,便你一言我一語,一首賀壽詩很快就成了:“長夜行人三十七,如花濺淚幾吞聲;杏花春雨江南日,英烈傳奇寫大明?!边@首詩形象地概述了于伶藝術成就與人生經(jīng)歷,還將他的年齡、祝壽地點,巧妙地嵌了進去。
散宴后,一行人來到郭沫若處,請他將詩重新書寫一遍并裝裱。郭沫若看了詩微微一笑,說:“這詩好是好,只是我認為,若求全責備,整首詩的主題過于低沉?!毕难苄χf:“愿請高人斧正?!?/p>
詩便改成這樣:“大明英烈見傳奇,長夜行人路不迷;江南春雨三七度,如花濺淚發(fā)新枝?!贝蠹铱春笈陌附薪^。相比之下,修改后的詩,只是顛倒了語序,更換了八個字。如“路不迷”“發(fā)新枝”,便使得全詩清新豁達,字里行間洋溢著一派蔥蘢的盎然春意。
也有只添減三兩字改一句詩的,卻有著“點石成金”之奇效。如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朱自清改成“但得夕陽無限好,何須惆悵近黃昏”。意境大為升華,成了只要抓住當下,人生與生命就有了無限意義!變李商隱的悲觀、悵惘,為樂觀、昂揚。又如王之渙的“春風不度玉門關”,為頌揚左宗棠植柳綠化新疆,楊昌濬將其改為“引得春風度玉關”;李季的玉門油礦組詩的主標題又將之改為“春風普度玉門關”。修改后的詩句彰顯出改造自然、利用自然,“人定勝天”的英雄氣概,將原詩在逆境面前“無能為力”的沮喪情緒掃蕩無余。
改書名、改詩這樣,“改”畫也如此。
荷蘭畫家凡·高一度愛上了日本風俗畫浮世繪,在潛心研究后,他覺得一些浮世繪也得改。比如浮世繪畫家中“三杰之一”的歌川廣重,在其《名所江戶百景》中,有一景是《驟雨中的箸橋》。雖說該畫,“將時間定格在某個無法復制的時刻,盡顯大自然的精髓”,可凡·高越看越想改。
凡·高同郭沫若改于伶的賀壽詩一樣,絕大部分依然原樣。歌川廣重畫中超過三分之二的部分表現(xiàn)驟雨急至的景象,比如晦暗的密密雨線鋪天蓋地,橋上,一些頭戴斗笠、身著蓑衣,或披著其他雨蓋的行人或東或西。大約是要抱團壯膽,有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彎腰曲背艱難前行。幾位獨行者,俯首腰彎幾乎成了90度。河面遠處有一只小船,漁翁正撐著篙奮力向前。
凡·高將改好的畫取名為《雨中大橋》。畫幅沒改,人物也沒作增減,他只是在比原畫背景顯得要亮些的直直雨線中添加了一些或斜或橫的雨絲,讓人看到了狂風及其力度。橋上的行人腰也不再那么彎,背不那么曲,特別是獨行者的身板更直。還有,凡·高把歌川廣重畫中水面的灰色改為綠色。
就是這樣不多的一處,帶給人們迥然不同的視覺沖擊和心靈震撼!原畫給人的沉重清冷蕭索落寞之感完全消失。無論是遠處藍色的群山,中間碧綠的水面,還是黃色大橋上三三兩兩聚集的人群,似乎都有了一種磅礴的力量。究其原因,除了稍稍改變原畫中的色彩搭配,產(chǎn)生強烈的效果外,最重要的是狂風驟雨中的行人“直立”起來了。
改就是讓作品意境“直立”,而這種直立,是思想上去晦呈明,使得格調(diào)高昂,也就令人樂觀向上,催人奮進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