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驥
李賀畫像
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魏官牽車走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
空將漢月出宮門,思君清淚如鉛水。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
—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
在詩壇上,人們把李白稱為“詩仙”,而把李賀稱為“詩鬼”。仙與鬼,都是人們在幻想中出現(xiàn)的虛無縹緲的形象。但“仙”,給人的印象是瀟灑飄逸,天縱豪放;而“鬼”,它的出現(xiàn),則會讓人感到凄苦悲愁,陰森壓抑。
李賀,字長吉,人們稱他為“詩鬼”,首先是覺得他在創(chuàng)作上具有極豐富的想象力,遣詞命意,浮想聯(lián)翩,而又奇詭突兀,令人驚異。其次是他的作品,大多數(shù)都寫到了神仙和鬼魂。其中作品直接涉及鬼魂者,又有近三十首,超過了他作品數(shù)量的十分之一。這樣的創(chuàng)作情況,在傳統(tǒng)詩壇上不能不說是異數(shù)。因此,人們把這“為人纖瘦,通眉、長指爪”,形象清奇,嘔心瀝血地創(chuàng)作意象怪異的詩歌,又只活了二十七歲的短命詩人,稱為“詩鬼”,也是頗為恰切的。
不過,在李賀筆下,那些閃爍出現(xiàn)的鬼魂意象,在讓人驚異中,又呈現(xiàn)凄美冷艷的特色。讀他的詩,很容易和蒲松齡的小說《聊齋志異》聯(lián)系起來。小說中出現(xiàn)狐或鬼的形象,往往既讓人怕,也讓人愛。清代的王漁洋寫過《題聊齋志異》一詩:“姑妄言之妄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詩?!边@詩最后的兩句,正是從李賀的《秋來》“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花碧”的意象引發(fā)而來??梢姡褜懞淼牧凝S和李賀的詩聯(lián)系起來,是不少讀者共同的感受。
在李賀筆下出現(xiàn)神仙鬼魂的詩作中,上引《金銅仙人辭漢歌》是最為著名的一首。至于李賀為什么要選擇這樣的題材?為什么要寫這一首讓人費解的詩?詩的命意何在?曾引起評論者諸多的揣測。其實李賀在這詩的前面寫了一段序文,已經(jīng)或顯或隱地流露出他創(chuàng)作這詩的旨趣:
魏明帝青龍九年八月,詔宮官牽車西取漢孝武帝捧露盤仙人,欲立置前殿。宮官既拆盤,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
這一段話很有意思。李賀表明,這首詩取材于歷史傳說。據(jù)習鑿齒在《漢晉春秋》中注云:魏明帝命令“徙盤,盤拆,聲聞數(shù)十里。金狄或泣,因留于灞壘”。這里所說的盤,就是漢武帝在長安神明臺上建造的銅盤。金狄,是指具有北方民族模樣的銅人。又據(jù)《三輔故事》載:“漢武帝以銅作承露盤,高二十丈,大十圍,上有仙人掌承露,和玉屑飲,以求仙也。”可見,漢武帝為求長生不老,便以金屬鑄成了仙人的形象,把它高高豎起,讓它伸開手掌,捧著銅盤,以便承接夜間的露水。然后把收集到的露水,和玉屑拌攪在一起,作為一種莫名其妙的“仙液”,供他享用。當然,服用這種奢侈品,并不“可口可樂”,也沒有讓這萬歲爺長生不老。好歹活到六十九歲,見鬼去了。不過,漢武帝能夠鑄造巨大的金屬物體,也充分說明當年的漢王朝冶金能力的先進,以及國力的強大。
對漢武帝謀求長生的愚昧做法,李賀并不認同。這一點,我們在《苦晝短》一詩中可以看得很清:“神君何在?太一安有?”神君和太一,都是傳說中主壽的神仙,李賀以反詰的句式提出,表明他根本不相信這些鬼話。在這詩的最后,李賀還激動地表示他對服藥求仙的做法非常反感:“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是任公子?云中騎白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彼麊柕?,服食丹藥,有什么用?那傳說中所謂成了仙,得了道,在天上騎著白驢,終日游逛的任公子,根本是不存在的。更重要的是,他直指漢武帝劉徹,不是整天喝著仙人掌上的露水以求長生嗎?最終,漢武帝還是把尸骨遺留在了茂陵里;那秦始皇不是一直派人尋求不死之藥嗎?最后得到的還不是一個死?!在這里,李賀還特地把漢武帝端出來作為諷刺的箭垛。
可是《金銅仙人辭漢歌》的金銅仙人,明明是漢武帝謀求長生不老,制作營養(yǎng)飲品的重要工具,為什么反對求仙的李賀偏偏要選它為創(chuàng)作的題材,而且通篇帶著凄楚的情緒去描寫金銅仙人的遭遇呢?這就涉及作者創(chuàng)作思想和創(chuàng)作技巧的問題。
請注意,李賀在詩序的最后寫上了“唐諸王孫李長吉遂作《金銅仙人辭漢歌》”這一句。
很奇怪,金銅仙人辭漢是漢代的事,如果長吉先生姓劉,是劉徹的王孫,因而為金銅仙人的被拆,感到悲傷,這還可以理解。但是,李賀分明姓李,與漢朝毫無血統(tǒng)關系,何以偏偏要在詩序中擺譜,曬出自己是“唐諸王孫”的頭銜呢?
我從來未見過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會首先亮出高貴的譜系來表明自己的身份的,只有李賀是例外。這是為什么?弄清楚這一點,對理解這首詩的涵義,大有幫助。
李賀確是“唐諸王孫”。據(jù)《舊唐書》載:“李賀,字長吉,宗室鄭王之后,父名晉肅,以此不應進士?!编嵧酰翘拼_國皇帝李淵之子李元懿,與唐太宗李世民是同輩的兄弟。所以,李賀可以堂而皇之標明自己是“唐諸王孫”。不過從李元懿被封為鄭王開始,到李賀在公元七九○年出生時,差不多有百年之久,其間又經(jīng)歷過十二任皇帝的統(tǒng)治。說實在話,鄭王的后裔,和當政的皇帝,只不過是遠親,而且關系越來越疏遠。所以李賀的父親并不受到重視,只在“邊上從事”(《太平廣記》),充當不三不四的角色。到李賀出生時,李晉肅更是家道中落了。
至于李賀,倒是很有才干的。據(jù)說他七歲能詩,名動京師,連韓愈、皇甫湜看到了他的作品,也驚訝不已,還“于縉紳之間,每加延譽,由此聲名籍甚”(《劇談錄》)。作為文學青年的李賀,思路奇特,自命不凡。從他所寫的二十三首《馬詩》中可以看出,他常以駿馬自喻,像其四說:“此馬非凡馬,房星是本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蹦钦媸清P錚鐵骨。其五說:“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边@分明期望能快馬加鞭,獲得成就。從這些詩作中可以看到,這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有著遠大的理想和強烈的自信心。
然而,越有才華,越是有抱負的人,也往往越容易遭人嫉妒。有人便以李賀的父親名為晉肅,這“晉”字與進士的“進”字同音,犯了諱忌,便認為李賀不能報考進士科。這一招,等于斬斷了李賀上升的官路。盡管韓愈“惜其才,為著諱辯錄明之,然竟不成事”(《劇談錄》)。后來,他只能被推薦為奉禮郎,在這從九品亦即最底層的官階上打滾,郁郁不歡地在長安待了三年。最后,到元和八年(813),他便辭職回到故鄉(xiāng)昌谷?!督疸~仙人辭漢歌》這首詩,正是他在回鄉(xiāng)路上寫的。
在歸途上,李賀心情很不好。在《春歸昌谷》一詩中,他說自己“思焦面如病,嘗膽腸似絞”。他悲憤地吐露自己的心境和處境:“知非出柙虎,甘作藏霧豹”,“韓鳥處繒繳,湘鯈在籠罩”。他知道,處在受制約受束縛的牢籠中,即使他能力再大,也沒法有施展的余地。他自嘲不是“出柙”的虎,只好甘心做隱藏在云霧里不讓人發(fā)現(xiàn)的豹。這里他所謂“甘作”,實際上是很不甘心,他起碼認為自己是頭兇猛的豹子,卻受形勢所迫,不能不隱藏而已。在有志不獲騁,只能充當卑賤小吏的情況下,在中晚唐最講究身份門第的環(huán)境中,李賀便亮出自己的底牌,聲明自己再倒霉,畢竟還是唐皇朝的金枝玉葉,即使辭去了那食之無味的九品芝麻官,成為兩袖清風的閑散人員,也不能被人輕覷。
更重要的是,李賀在詩序中,亮出自己屬于李唐王朝的龍子龍孫的招牌,這和他選取金銅仙人辭漢這一傳說作為創(chuàng)作題材,有很大的聯(lián)系。那金銅仙人,原是漢武帝鑄造的顯示國家強盛的標志。后來曹魏篡漢,硬是要把金銅仙人搬到洛陽,“仙人臨載,乃潸然淚下”。很清楚,魏明帝遷銅人確是事實,史有明文;而金銅仙人流淚,則純屬虛構(gòu)。但金銅仙人被遷拆這事件的本身,正說明王朝興亡的問題;金銅仙人流淚,正好表達出黍離之悲。
興亡問題,在傳統(tǒng)詩壇上,從來是詩人最關心的創(chuàng)作題材;“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歷史規(guī)律,像噩夢般纏繞在人們的心頭。在唐代,即使國力鼎盛時期,李白登上鳳凰臺,也禁不住發(fā)出“吳宮花草埋荒徑,晉代衣冠成古丘”的慨嘆。到中晚唐,面對山河零落,社會經(jīng)濟和封建體制破綻百出,當“內(nèi)囊盡上來了”(《紅樓夢》語)的時候,興亡問題,備受關注,也往往是詩人們著筆最多的題材。白居易、劉禹錫、元稹諸人,無不發(fā)出思古之幽情,寫出了不少動人肺腑的、有關興亡問題的詩章。
詩人抒寫興亡之感,或是直抒胸臆,或是通過記敘某一段史實,描繪某一處有代表性的景色,寄寓自己的感情。而李賀選擇的,卻是一個歷史傳說。他創(chuàng)作《金銅仙人辭漢歌》的旨趣,并不在于批判漢武帝求仙保命,而是為漢朝的滅亡感到傷悲。
金銅仙人,是漢朝在鼎盛時期鑄建的。它被魏朝拆遷,標志著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漢室,最終也宣告滅亡了。顯然,金銅仙人被拆被遷的事件,是漢朝滅亡的縮影。這歷史細節(jié)的本身,聯(lián)系著家國興亡的大事。加以在傳說中,還有金銅仙人竟然會流下眼淚的異象,這正是人們懷念前朝,內(nèi)心痛苦,從而產(chǎn)生的想象。李賀選擇了這近于虛妄的歷史傳說作為創(chuàng)作的題材,即使作品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象征性,又很合適他擅于發(fā)揮奇思妙想的創(chuàng)作個性。顯然,即就對題材的選擇而言,我們也可以看到李賀才華的一斑。
李賀這鬼才,面對著讓他絕望的政局,面對終日服食丹藥,像漢武帝那樣追求長生不老的唐憲宗,他在腦海中不禁出現(xiàn)了唐王朝面臨灰飛煙滅的預感。因此,當離開長安東歸時,行經(jīng)洛陽,便寫有《銅駝悲》一詩:“客飲杯中酒,駝悲千萬春。生世莫徒勞,風吹盤上燭。厭見桃花笑,銅駝夜來哭?!便~駝,也是在漢代鑄造的,高九尺,安放在洛陽金馬門外,是唐代人們經(jīng)常聚集飲宴的地方。李賀預感到國事頹唐,眼前的好景也將風流云散,這銅駝也將有“夜來哭”的黍離之哀。
因此,當自命身份高貴,滿懷壯志,最后卻和金銅仙人一樣,無可奈何地離開了長安的他,在回歸家鄉(xiāng)的路上,百感交集,便選取了金銅仙人不得不離開長安的傳說,寄寓著他作為落魄王孫的心情,以及濃重的興亡之感。他之所以要在詩序中,標明自己是“唐諸王孫”,正是表明他在寫漢代衰亡寓言的時候,眼前出現(xiàn)的是唐代政局一蹶不振的陰影。作為身上流淌著李唐宗室血液的王孫,有所預感,心懷隱憂,便不能不產(chǎn)生切膚之痛。
在唐代,詩人們還有以“漢”喻“唐”的習慣。像白居易說“漢皇重色思傾國”,亦即“唐皇重色思傾國”,這是唐代詩人們不言自明的共識。李賀面對著這與漢代興亡聯(lián)系著的傳說,表明自己的身份,分明是以“擺譜”的姿態(tài),表明自己對待王朝興衰的立場。實際上,也暗喻作為與唐朝有著血統(tǒng)關系的他,面對著唐憲宗管治下的社會和政經(jīng)現(xiàn)狀,憂心忡忡,認為有可能出現(xiàn)漢朝那樣分崩析離的局面。
當我們了解到李賀之所以在詩序中,正兒八經(jīng)地標明“唐諸王孫”所包含的復雜心態(tài),那么在《金銅仙人辭漢歌》的藝術構(gòu)思上,許多隱晦難明的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
詩的第一句,“茂陵劉郎秋風客”。茂陵,是安葬漢武帝的陵寢。按傳統(tǒng)慣例,人們把最高統(tǒng)治者的墳墓尊稱為陵。這里使用茂陵一詞,指的是追求長生,卻不免走向死亡的漢武帝。劉郎,就是漢武帝,他姓劉名徹,故曰劉郎;秋風客,指的也是漢武帝,因為他曾寫過《秋風辭》,悲嘆“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為人生易老,表示傷感。誰知道他自己最終也成了秋風般的過客。李賀點出寫過《秋風辭》的作者,人們也知道他說的是誰。
這句詩似乎并不費解,但是在一句七個字中,竟然重復使用同一個人的三種稱謂,這不是讓人覺得奇怪和累贅么?對此,前人是有所注意的。黃周星認為:“徽號甚妙,使?jié)h武聞之,亦當啞然失笑?!保ā短圃娍臁罚┲劣诘降酌钤谑裁吹胤剑奎S周星沒有說明,但稱皇帝為郎,沒上沒下,確讓人很難理解。王琦就對李賀的寫法不以為然了。他說:“以古之帝王而渺稱曰劉郎,又曰秋風客,亦是長吉欠理處?!保ā独铋L吉歌詩匯解》)他認為李賀的寫法,既重復,又欠妥。其實只要仔細分析,便可以發(fā)現(xiàn),這寫法正是李賀思路奇譎巧妙的地方。
這句詩,稱漢武帝為茂陵,當然有對死者尊崇的意思;而稱漢武帝為劉郎,則多少含有親切的意味;至于說寫過《秋風辭》的漢武帝,最終還是被玉皇大帝揪走,成為秋風之客,這又顯得對一心一意追求長生的漢武帝,懷著幾分同情和惋惜的情愫。李賀把三種稱謂,排列在一起,融合為一句,這奇妙的寫法,恰好表現(xiàn)出人們在漢武帝身上,紐結(jié)著又敬又愛又惋惜的復雜情感。
詩的第二句,“夜聞馬嘶曉無跡”。意思是說,晚上聽到馬嘶的聲音,可是到了早上又看不到有任何的蹤跡。這句話似乎很容易懂。關于馬嘶,大家也知道和漢武帝有關。這皇帝老子十分愛馬,據(jù)《史記·大宛傳》載,漢武帝知道大宛國出產(chǎn)汗血寶馬,便派李廣利領兵索取,為此還打了幾場硬仗哩。
但是這句詩設有主語,到底是誰聽聞到馬嘶?是誰發(fā)現(xiàn)早上不見有任何的蛛絲馬跡?對此人們又有不同的理解。據(jù)傳說:“甘泉宮恒自然有鐘鼓聲,候者時見從官鹵簿等,似天子衛(wèi)儀。”(《漢武故事》)按此說,“夜聞馬嘶”者,指的是長安的官民。但王琦卻認為:“謂其靈魂之靈,或于晦夜巡游,仗馬嘶鳴,枉然如此,至曉則藏匿不見矣,何能令人畏服如生耶?”(《李賀詩歌集注》)這是說,那馬嘶是漢武帝的鬼魂自己聽到的。還有學者認為這是天上神馬,迎接漢武帝仙去。如此等等,數(shù)百年眾說紛紜,而人們都沒有從李賀這詩整體的藝術構(gòu)思中,來考慮誰“聞”的問題。
其實,就從詩題為《金銅仙人辭漢歌》看,這詩明明是以金銅仙人為主體。在整首詩中,李賀也都把金銅人格化,把它看成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很明顯,這“夜聞馬嘶”,聽到漢武帝的魂魄在夜中徘徊,曉來卻不見其蹤跡的人,正是那即將被迫拆遷的“住戶”—金銅仙人。正因如此,只有它才會親昵地,用對美男子表示愛意的口吻,把神武的大帝劉徹稱之為“劉郎”。弄清楚這一點,連王琦說李賀在詩的第一句“有欠理處”的判斷,也可以糾正。至于“夜聞馬嘶”的意象,李賀在創(chuàng)作中也曾使用過;在《夜坐吟》一詩中他說:“踏踏馬蹄誰見過,眼看北斗直天河?!笨梢姡贿^是把自己的情懷,融入金銅仙人之中,讓它夜聞馬嘶而已。
看來,在李賀的想象中,這金銅仙人還具有女性的身份。這一點,我們在詩的第三句,可以感受到他這一創(chuàng)作的手法。
詩的第三句是,“畫欄桂樹懸秋香”。按照李賀在詩序中的敘述,他說“魏明帝青龍九年八月”,詔令拆遷銅仙。八月是秋天,也正是桂花開放的季節(jié)。問題是,在帝王的宮苑里,栽滿奇花異草,為什么李賀卻只突出了桂樹,寫在漢武帝宮苑的畫欄里依然充滿著桂花的香氣呢?這寫法大有深意。
我們發(fā)現(xiàn),在李賀的詩作中,當寫到女性形象的時候,詩人便往往以桂花陪伴著襯托著她們的出現(xiàn)。且舉數(shù)例如下—
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
(《夢天》,寫嫦娥出現(xiàn))
翩聯(lián)桂花墜秋月,孤鸞驚啼商絲發(fā)。
(《李夫人》,寫李夫人出現(xiàn))
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環(huán)。
(《天上謠》,寫仙女)
妾家住橫塘,紅紗滿桂香。
(《大堤曲》,表現(xiàn)浣紗女性)
山頭老桂吹古香,雌龍怨吟寒水光。
(《帝子歌》,寫女仙)
李賀把桂樹、桂花、桂香,和女性聯(lián)系起來,這是有道理的。傳說月亮中有桂樹,嫦娥住在種有桂樹的月宮。由嫦娥而聯(lián)想到仙女,因此,以桂樹桂香,或表現(xiàn)或襯托詩中出現(xiàn)的人物形象,便讓讀者也很自然地觸發(fā)對女性的聯(lián)想。
從李賀寫作的慣例看,在《金銅仙人辭漢歌》里,他讓漢室宮苑的畫欄,桂樹懸香,顯然和襯托女性的形象有關,而且在下文還出現(xiàn)“憶君”的詞語。這一切,都說明他有意把金銅仙人視為女性。由此也可以推知,為什么詩的第一句會出現(xiàn)“劉郎”那樣親昵的稱謂。弄清楚這一點,那么李賀被人說是用語“欠理”的批評,以及到底是誰“夜聞馬嘶”的難題,都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
我更看重的是,在這句詩里李賀竟使用了“懸”字。他說在宮苑的畫欄上,懸掛著秋天桂樹的香氣。
誰都知道,香,屬氣體,作用于味覺。若說“畫欄桂樹飄秋香”或“滿秋香”,以“飄”“滿”之類的動詞來呈現(xiàn)氣體的存在,才是合適的。但李賀卻用了只適用于視覺,作用于固體的動詞“懸”。這一來,及物動詞性質(zhì)不可思議的變化,讓人震撼。它可以讓讀者強烈地感知,桂花的香氣,竟像一匹布那樣,懸掛在畫欄上。于是,整個庭院,呈現(xiàn)為凝固、死靜,像被幕布籠罩遮蓋,紋風不動,卻又依然讓人依戀。顯然,李賀把味覺和視覺打通,充分調(diào)動和促進審美受體在大腦中處于不同位置的皮質(zhì)細胞,相互溝通,碰擊融合,從而強化對意象的感知。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正是后來錢鐘書先生所說的“通感”。
跟著,“三十六宮土花碧”。據(jù)知漢朝帝王有離宮別館三十六所,土花即蒼苔。土花碧,是說青苔長得很好。李賀詳列漢宮的數(shù)目,卻略去漢宮中所有的一切,只突出翠碧的青苔。而青苔之所以長得好,是因為這里沒有人跡,更沒人管理。這等于說,漢朝所有的宮苑,剩下的,只有一片荒蕪與空虛。
這三、四兩句,在李賀筆下,是寫“夜聞馬嘶”的金銅仙人,在天曉時,她眼中所見宮中空寂和心中所感的情狀。本來,這金銅仙人曾經(jīng)看到的,是奢華鬧熱的宮苑,如今只剩下一片凄清空虛與荒蕪,整個宮苑的氣息,凝固不動。雖然香還在,但人已空,四處像死一般寂靜。
“魏官牽車走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牽車,即轄車。那魏國的官員,管轄載著金銅仙人的車子,奔向千里以外的洛陽。洛陽在長安以東,金銅仙人也被乘載著牽拉著,從東關出發(fā),離開長安城。這“走千里”浩浩蕩蕩的動勢,和上面表現(xiàn)宮苑空落凝固的氛圍,構(gòu)成強烈的反襯。
這時候,李賀轉(zhuǎn)過筆鋒,首先寫金銅仙人在走出東關那一刻的感受。她覺得,東關的風猛烈地迎面吹來,像箭一樣射進了她的瞳孔。她感到那風的滋味是酸的,把她的眼珠刺激得特別酸痛。本來,風的本身是沒有氣味的。當然,詩人們也會以內(nèi)心悲苦的感受,把風直接形容為“悲風”,像曹植在《野田黃雀行》,就明寫過“高樹多悲風”。而李賀卻把風寫成“酸風”。這風成為一件有滋味的腐蝕性氣體,它直接把金銅仙人眼睛刺得酸疼。而眼的酸疼,又和她在離開長安時內(nèi)心的酸楚連在一起,從而讓讀者更直接地感知金銅仙人的凄苦。加上李賀使用“射”字,以箭一般的尖銳強勁來表現(xiàn)酸風吹來的動勢。這些極具剛性的詞語,給讀者以強烈的官能刺激,印象也特別深刻。
在傳統(tǒng)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有些詩人很看重“煉字”。賀貽孫說:“煉字如壁龍點睛,鱗甲飛動,一字之警,能使全句皆奇?!保ā对姺ぁ罚姟肚逶娫捓m(xù)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我們知道,詩中的“字”,實際上是詩人把眼中或心中的意象符號化。在詩人進行創(chuàng)作時,大腦皮質(zhì)緊張活動,會有多種信息在記憶區(qū)域中閃爍。而哪一個符號更能恰切地表達意象,詩人需要經(jīng)過一番選擇、過濾、揚棄,最后確認。這過程,前人稱之為“煉”。李賀在創(chuàng)作中,對“字”的運用,是煞費苦心的。李維楨說他:“只字片語,必新必奇,若古人所未經(jīng)道,而實皆有據(jù)案,有原委?!保ā恫仍娊庑颉罚┫襁@句以“酸”形容風,以“射”描寫風的尖利,以及上句以“懸”形容香的凝固,十分新奇,也很恰切,這就是李賀在“煉字”方面,下足功夫,搜索枯腸,獲得讓人猛然一振的結(jié)果。
緊接著的第七、八兩句是:“空將漢月出宮門,思君清淚如鉛水。”這是李賀回過頭來,寫金銅仙人在被拆卸,和被載出宮門時的情感。破曉時分,殘月在天,她覺得自己徒然帶著月色,離開了宮門。過去一切,不復存在,就只剩下眼前的月色。在這里,作者使用“漢月”一詞,極為佳妙!按說,當金銅仙人被拆離開長安時,已進入曹魏時代。但是,在金銅仙人的眼里,這月亮,依然是在漢武帝時,陪伴著她用銅盤承接露水的“漢月”。歷史無情,時代過去,而月亮還是過去的月亮。李賀特意把月亮形容為“漢月”,這既寫出了金銅仙人對故國的依戀,也寄寓著他自己感慨世事的滄桑。接著,詩人直接讓銅人表示,她憶念漢武,滴下了鉛水般的兩行清淚。有意思的是,她攜帶著的盤,原用于向上承接露水,而現(xiàn)在,攜盤獨出的她,則是滴下鉛一般的淚水。上無露水,下滴淚水,兩者比襯,益增忉怛。于是,金銅仙人沉重凄婉的心情,以及李賀對歷史沉重的思考,也隨著鉛一樣沉重的淚水,傳達到讀者的心中。誰都知道,金銅仙人不過是一件巨大的物件,它并無知覺,但李賀把它人格化,甚至女性化,讓無情物變成有情人。那么,作為有情人的詩人,他內(nèi)心的沉重與痛楚,便滲在金銅仙人的淚水中。
下面,李賀寫金銅仙人被拖出了東關,走在咸陽道上?!八ヌm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碧m花,也是女性比喻。這時候,金銅仙人看到曾經(jīng)和她在一起,如今也變得衰老的伙伴,在路旁給她送別。作者下一“客”字,意味深長?!芭f時本是同巢鳥”,想當初,金銅仙和伙伴們同在一起,同屬漢宮的主人?,F(xiàn)在,她不得不離開,反被視為客人了。這身份的陡然變化,給了她強烈的刺激,讓她傷心到極點。而李賀正選擇這一嚴重的時刻,寫下了震古爍今的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睆亩屨自娭斜憩F(xiàn)悲愴的情緒,到達高潮。
李賀明明知道,蒼天是沒有感情的客觀存在,它根本不管人間冷暖。但是他進一步推想,竟讓金銅仙人悲苦地吐露心聲。她仰視蒼穹,感到天際茫茫漠漠,于是發(fā)出悲涼的感嘆,她覺得如果蒼天有思想、有情感,看到她那悲苦遭遇的歷程,也會驚心駭目,風云變色,連容顏也會顯得衰老。當然,李賀這異想天開的推想,實在不可思議,但卻能展現(xiàn)感傷和失落之情,強烈到極點。同時,李賀把“老”字這表現(xiàn)有生命物體的詞語,用于亙古不變的天,這奇特的思路,不能不讓人拍案叫絕。
在到達情緒的高潮后,李賀便把筆調(diào)放緩,寫金銅仙人離開了長安,漸行漸遠的心境和情況。詩的最后兩句是:“攜盤獨出月荒涼,渭城已遠波聲小?!本退囆g構(gòu)思而言,李賀又一次點出“盤”和“月”。他著意點明,金銅仙人獨自上路,可是一直攜帶著用以承露的銅盤。那月亮,是過去夜夜陪伴著她,現(xiàn)在依然跟著她走在路上的月亮。在曠野中,月色荒涼,這也是她心境荒涼的寫照。這細節(jié)的處理,細膩地透露她對故國和漢武帝默默的深情。這時候,詩人寫她離開了長安,漸行漸遠;渭水奔流的波聲,也就越來越小了。這收束的一句,李賀從金銅仙人的聽覺著眼,寫她舍不得離開,又不得不離開,一路上想念長安的心態(tài)。其寫法,就像音樂家創(chuàng)作一首樂曲,在作為尾聲的樂句,讓節(jié)奏延長,旋律下行,樂音越來越弱,于是余音裊裊,收到了語不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
杜牧在為李賀詩寫的序文中說:“鯨吸鰲擲,牛鬼蛇神,不足其為虛荒誕幻也。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詞或過之?!厄}》有感怨刺懟,言及君臣理亂,時有以激發(fā)人意。乃賀所為,得為有是?!蔽艺J為,杜牧這番話,是對李賀詩歌的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風格,最為準確的評價。
在《金銅仙人辭漢歌》中可以看到,李賀選擇并利用了一個虛荒誕幻的歷史傳說,這金銅仙人的形象也屬牛鬼蛇神一類。而在這傳說中,他又只撮取金銅仙人在一個早上離開漢宮的一個片段,通過細膩的敘述,寄寓著非常復雜的情感。這既包含著濃重的歷史滄桑感,又滲透著作為李唐后裔的李賀對中晚唐危機四伏敗象已呈的憂思;更混合著李賀自己懷才不遇身心頹毀的悲傷。他不是也和金銅仙人一樣,滿懷憂憤傷感而又無可奈何的情緒,不得不離開長安東去洛陽嗎?這種種感情交織在一起,便萌發(fā)為離奇古怪的幻想,寫出了這首讓人驚嘆的詩章。
可以說李賀的創(chuàng)作,確是繼承屈原磊落不屈“感怨刺懟”的傳統(tǒng),而在詩作中又表現(xiàn)為特有的怨郁凄艷的個性。沈德潛也說,李賀的詩“依約楚辭,而意取幽奧,辭取環(huán)奇”(《唐詩別裁》)。就這首《金銅仙人辭漢歌》而言,李賀取材于一個光怪陸離的傳說,把一件無知無覺的物件寫成為一個感情細膩的靈魂,用詞遣句,變化莫測。神奇的想象和幽深典奧的意韻,確實和楚辭一樣,貫注著作者對歷史,對現(xiàn)實,以及對個人命運的滿腹牢騷。在《金銅仙人辭漢歌》中,金銅仙人默默地離開長安的心態(tài),也正是李賀帶著復雜的心情,辭去奉禮郎東去洛陽的寫照。換言之,這金銅仙人甚至可以視為李賀的象征。
李賀的詩歌,無論在藝術構(gòu)思以及在命詞遣句方面都獨具一格。如果用司空圖把詩歌風格區(qū)分為二十四品的做法,透視李賀詩歌創(chuàng)作的風格,他應列入“悲慨品”?!抖脑娖贰穼Α氨贰钡亩x是“大風卷水,林木為摧”,這是說作者個人的命運,像遭遇狂風摧毀一樣,十分悲苦。但是他并非只為自己嘆老嗟貧,而是心懷家國,考慮的是“大道日喪,若為雄材”?正由于雄才無法施展,便使得“壯士拂劍,浩然彌哀”。從李賀一些名作,像《雁門太守行》《老夫采玉歌》,以及這首《金銅仙人辭漢歌》中,我們都可看到他面對“大道日喪”的中唐政局,抒發(fā)悲涼的心聲。這屬于李賀作品風格的主要方面。然而,他的詩作,意象的美艷與悲慨又融在一起,他既喜歡采擷色彩斑斕華美的辭藻,又常使用鬼、泣、血、死的字眼,形成悲慨與艷麗矛盾統(tǒng)一的詩風。顯然,李賀畢竟是年輕人,即使在失望中,對生活、生命,難免還有所期許,也還力圖在現(xiàn)實中看到美,或者力求以艷麗的色彩,裝飾他不愿看到的現(xiàn)實。這就是在他的詩歌中大膽運用奇妙的想象力,并且在遣詞用句中出現(xiàn)金呀、香呀、瓊瑤鳳凰之類美麗辭藻的另一原因。矛盾心態(tài)的混合,讓李賀的詩作表現(xiàn)出獨特的個性。王世貞說:“李長吉師心,故爾作怪。”(《藝苑卮言》)他也看到了李賀復雜的心態(tài)和創(chuàng)作風格的關系。
在中唐,韓愈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反對淫靡駢儷之風,提出了“唯陳言其務去”的主張。這反映了在封建專制政權(quán)危機重重的情況下,文壇上出現(xiàn)了一股希望革新、要求沖破思想牢籠的思潮。在詩壇上,追求創(chuàng)作個性化,也是許多詩人普遍的愿望。于是有人走奇險一路,有人走通俗一格,所謂“郊寒島瘦”“元輕白俗”,正是中晚唐詩人追求創(chuàng)作個性化,在詩壇上異彩紛呈的體現(xiàn)。李商隱曾說:李賀常常騎著驢,帶著幼仆,背著破囊,一邊走,一邊思考,每每想到好的句子,便寫下投進囊中。晚上回家,便把詩句串聯(lián)成篇,以至讓她母親十分擔心,說“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ā独铋L吉小傳》)可見,李賀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苦心孤詣,刻意求新,作詭譎之辭,發(fā)奇幻之想,以華美艷麗之句,藏哀憤孤激之思,從而在詩歌發(fā)展史上,獲得一席重要的地位。當然,人們對他的做法,有褒有貶。但我更注意的是,像李賀這類帶有極端性詩風的出現(xiàn),說明中晚唐時期的傳統(tǒng)詩壇,在追求人性化、個性化的道路上,有人走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