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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邊

      2021-11-02 03:00菡萏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菡萏,本名崔迎春,湖北荊州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文字散見于《清明》《作品》《天津文學(xué)》《散文》《廣州文藝》《湖南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草原》《莽原》《朔方》《文藝報》等報刊。出版?zhèn)€人專著《菡萏說紅樓》《紅樓漫談》《養(yǎng)一朵雪花》《空翅》。

      母親用手在領(lǐng)口比畫著說:“你說,我里面穿件啥?”

      “那不是有套白色中式立領(lǐng)衣服嗎?”我答。

      “嗯,那是在那邊平時春秋天穿的,得七件呢?!蹦赣H若有所思地說道。

      母親一定覺得那個世界長長遠(yuǎn)遠(yuǎn),有四季輪回,可以出門,過日子,迎來送往。

      我進(jìn)門時,剛落座,她便興奮地說道:“看不看下我的衣服?”

      “啥衣服?”

      “走時的衣服呀!都準(zhǔn)備好了,免得你們到時抓瞎?!蹦赣H語氣平靜,但也掩飾不住喜悅,像完成一件大事。

      這幾年母親老了,起身時,總在沙發(fā)上顛一下,再兩手撐著站起。曾經(jīng)的母親多輕盈,做事靈巧,像變戲法。

      隨母親進(jìn)入臥室。她打開柜門,蹲在地上,在一個角落吃力地掏摸著。隨即提出一個包裹,放床上,一件件往外拿。這是你爸的,這是我的。一樣的紫紅老緞,一樣的純白中式衣褲,兩人一模一樣。衣服攤在床上,招招展展,像片云霞。坐在母親床邊,看著她愛惜地從領(lǐng)口一遍遍摸至衣襟,像撫摸自己的孩子,又似撫摸自己漫長的一生。

      多少錢?我輕聲問道。兩千八,母親答。價格真不錯,人家說真絲的,不貴,專門做裝老衣服的地方。

      我沒有摸,沒有靠近這些衣服,隔著十萬八千里,好像一摸,母親就沒了。那是背轉(zhuǎn)身去的痛,或無言的啜泣。我的母親是要活著的,且永遠(yuǎn)活著。不為她的命,只為我無法接受那樣殘酷的現(xiàn)實。像冰冷的刀,插在暗夜,怕那一天的到來。

      瞟眼過去,那暗紅衣料竟閃著新鮮的血色,艷得活潑。極好的手工,領(lǐng)子硬硬的,面料并不十分柔軟。我懷疑不是真絲,話沒出口,母親仿佛看出我的心思,輕描淡寫地說道,是真絲的,很多人在那做,生意好得不得了。母親的眼神里有滿足、落寞,也有欣慰,穿過這簇簇新的衣料,后面是不是一個千軍萬馬幸福的未知世界,誰也不知道。

      是否真絲又若何,只要母親喜歡。母親也上當(dāng),去聽課,買小區(qū)免費就診推銷的藥,一買幾千塊錢的,不放心,讓我上網(wǎng)查,然后安慰自己,不貴不貴,挺好使的。凡是藥對她都有用,不見抱怨,也不見生誰的氣。

      我想說那些人專門哄老頭、老太太的錢,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怕她覺得兒女們嫌她吃藥貴,那錢本也是她自己積攢的。

      “外邊就穿你給我買的羊絨大衣,那件好,寬松?!闭f完她又拿起一雙布鞋,“這鞋是你弟在網(wǎng)上買的,老北京手工?!?/p>

      黑面,繡著大朵牡丹。我接過鞋,翻轉(zhuǎn)過來,密密麻麻納的底。這幾年,越來越不喜歡民俗的東西,太艷,唱戲一般,熱鬧到冷。

      “挺好?!蔽艺f。

      “不貴,七十多塊錢。淘寶淘的?!?/p>

      “還有呢!”母親神秘一笑,說著起身打開衣柜,又提出一個袋子。里面裝著兩個大鏡框,一個父親的,一個母親的。

      “到時候你們一掛就完事了?!?/p>

      那個“到時候”,是不是沙迷了眼,痛得睜不開,可母親說得如此輕松。

      父親穿著西服,打著鮮紅的領(lǐng)結(jié),挺精神。母親著一件水粉色半截袖,神情落寞,眼皮浮腫,竟有點嚴(yán)肅。咋不用張慈愛的,那么多好照片?母親躊躇道,專門照的,有個就行了,一個意思。

      床上的一切,便是父母到那邊的一切。所以那一定是個修行所在,像嬰兒出生?;蛟S嬰兒都不是,至少沒有沉重的肉身。

      回來時,在路上撿了一枚落葉,一半黃,一半綠。進(jìn)臥室,擰亮燈,用毛筆寫上“白露”二字,夾在新買的《小團(tuán)圓》里,真是秋了。張愛玲客死異鄉(xiāng),幾天后才被發(fā)現(xiàn)。我會不會也如此,誰又能預(yù)計自己的未來,不知道她想和誰團(tuán)圓,書中人嗎?

      父母的墓是去年買的,在八嶺山。去的那天,樹葉搖晃著金粉,滿天梨色,晴朗到不忍直視。站在半山腰,極目遠(yuǎn)眺,密密麻麻的墓碑,還有一灣逝水。父母自己選的位置,光線新鮮,風(fēng)從嶺上吹過,頭頂是游移的云朵和巍峨的白塔。“家安在這好,干凈,淹不到。你姥姥、姥爺?shù)母C在洼地,一下雨不就泡水里了嗎?”母親像自語,又像反問,語氣里滿是心疼。

      買墓的錢是父母攢的,二老的退休金并不多,但不妨礙合理安排生活,樸素中的寬裕。

      母親說起三姨。你三姨就這幾天的事,水米不打牙好久了,靠點牛奶維持??炀攀税??我問道。差一歲,小影在電話里哭,這一年,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摟著小影喊媽,問咋不管她了。

      影姐姐是三姨的女兒,一直照看三姨。

      前幾天,三姨的身體看著看著就涼了,醫(yī)生說躲不過當(dāng)晚。一個個打電話,孫男嫡女都來了。穿好衣服,三姨竟悠悠醒來,忽睜眼望見自己的新衣。脫下去!果真脫了下來。說,大鳳來接她了。

      影姐姐在電話里問母親大鳳是誰。母親道,你大姨呀!三姨還夢見給母親介紹男朋友,大高個,漂亮得很。三姨鬧著要出院,去影姐姐家住,去了又糊涂,夜里罵人,一夜夜地罵,罵媳婦、女婿、女兒,就是不罵兒子、孫子。清醒時,影姐姐逗她,你給老姨介紹的男朋友,高不高?三姨說話已不大順溜,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費了好大的勁,高!聲音直直的,像頂著十萬大山。漂不漂亮?漂—亮。拉著長音,轉(zhuǎn)不過來彎。母親最小,影姐姐嘴里的老姨,便是母親。

      我年少時在老家,沒見過三姨,見得最多的是舅舅、舅媽。父親總說三姨冷,言下之意他的姊妹們都熱情。母親聽了并不做聲,時不時點下頭,又回轉(zhuǎn)味來:“呃!你三姨就那人,不親近人。我十二三時,被你姥姥派去幫她帶孩子,你三姨父在冰糕廠上班,家里困難,下班后批點冰棒,補貼家用。你三姨一上午也賣不出去幾根,臉小,杵在那,不做聲,誰知道箱子里裝的啥。我讓她在家看孩子,替她出去賣,得喊呀!”

      “糖豆羹!糖豆羹!一路走,一路吆喝。過去管冰棒叫羹,糖豆羹—現(xiàn)在的綠豆沙?!蹦赣H解釋道,“不到半個小時,就賣完了,那叫兩大桶?!蹦赣H兩手上下左右比畫著。那種保溫桶我小時見過,比暖瓶大,上面有個圓蓋。為蓋嚴(yán),包個花手絹。同學(xué)的母親賣冰糕,戴個白帽子,推車沿街叫賣,冬天也賣。

      “你三姨父不放心,跟著我,回去對你三姨說,看看人家她老姨!后來我參加工作,一九六二年被精簡,去干臨時工,你三姨給我介紹朋友,長得都不好看。我就這命,想找一個漂亮的,結(jié)果還是找到你爸這樣厚嘴唇、長眼皮的?!?/p>

      母親輕言細(xì)語地說著,隔著長茶幾,對面沙發(fā)上的父親忽大聲道,就你好看!

      母親頓了頓:“你還聽到了!”父親已有點耳背。

      “你爸好,你爸人好?!蹦赣H提高嗓音補充道。

      于母親,那些往事可以一遍遍回憶,甚至擦亮許多暗淡的記憶。

      “你三姨父好,你姥姥走后,怕你姥爺孤單,接到他家住。天天弄小灶,睡前,放一個瓶子在你姥爺床頭,伸手就可以夠到。你姥爺有氣管炎,咳,咯痰,早起連水帶痰一罐頭瓶。你三姨父又倒又洗,從不嫌臟,夜壺也是,你三姨不大管。一日,只你影姐姐和你姥爺在家,小影出去買東西。你姥爺在樓下坐,交待鄰居告訴你三姨,他回了,在這實在太麻煩他們了。”

      不久后,姥爺去世,三姨父前幾年也走了。

      我十二歲那年,影姐姐帶我到長春的二百貨,買了一件粉色套頭尼龍衫,領(lǐng)口一轉(zhuǎn)碎花。二十元錢,一九八○年,是筆不小的數(shù)目。衣服我穿了很多年,一直到高中,領(lǐng)子已洗萎了色。那年,影姐姐才參加工作,二十來歲,清秀,梳著兩根麻花辮。前幾年我隨父母回去,影姐姐已蹉跎成一名中年婦女,這浩浩蕩蕩的光陰,把青春都庸俗掉了。

      有次,我和媽回老家去看姥?;颐擅傻奶?,景物遲緩,滿街黃色面的,并沒有現(xiàn)在的出租車。八元錢,我渾身掏摸著,一分錢也沒有。問媽,帶錢沒?媽翻遍荷包,將將湊夠八元錢,一個個硬幣付給司機(jī)。到姥姥村,黑乎乎靜悄悄,只村口一座土坯房亮著微弱的燈。我忽發(fā)現(xiàn)自己兩手空空,沒給姥買東西,焦急地對媽講。媽不言語,猶豫了一會說,到村口詩琴的小賣部賒點。

      灰暗的貨架,擺著面包、餅干,沒看到詩琴,但手里已提著蛋糕。

      進(jìn)到姥家,又恍若白天。屋里干干凈凈,剛掃的地,灑著水。空蕩蕩,一排鏡框掛在墻上。喊姥,沒人應(yīng)。站在地中間,側(cè)頭旋轉(zhuǎn)著,四周的墻壁、壁上掛著的鏡框、框里的黑白照片也跟著旋轉(zhuǎn)。姥!姥!姥!我喊著。

      忽明白姥不在了,便對母親哭喊道,姥不在了!姥不在了!我們回來晚了。

      聲嘶力竭后,把自己哭醒,眼角還掛著淚。兒子的小手指勾著我的耳環(huán),眼睛睜得大大的。那時,我才結(jié)婚沒幾年,并不窮,詩琴姐也沒開什么小賣部,房子敞亮。姥姥、姥爺在我十一歲那年就離開了人世,活著或逝去對我并沒太大的影響和意義。離得那么遠(yuǎn),仿若兩個塵世。在我的意念里,沒想念過他們,也從未為他們?yōu)⑦^淚。

      但一個人的身體里埋著火山,不知啥時候就會噴發(fā)。于黑暗,自己莫名的地方燃燒,蠢蠢欲動。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我在老家讀小學(xué),有一年父母探家。母親第二天回娘家,拎著那個年代流行的土黃色提包,兜里放著一盒北京糕點和兩瓶罐頭。冬天,她穿著灰大衣,有點大,罩著瘦弱的身軀。冷風(fēng)里,推著一輛自行車,東西夾在后車座。我沒和她回娘家,被慫恿著趕出胡同,從后車架搶回一瓶罐頭。母親正要蹬車走,我抱著冰冷的瓶體,并不曾理會她的目光。她是否尷尬、落寞、痛心,都不知道。

      前幾天,我提起此事。母親笑道,呃,我早忘了。還有這事?你們都小,不懂事。

      母親倒是越長越漂亮了,眼神柔和,皺紋堆在眼角,低頭笑時尤為慈愛,像一朵金色的花靜靜綻放著。亦如當(dāng)初姥姥盤腿坐在那,一身黑衣,打著綁腿,戴著半舊的黑絲絨帽。一張白凈的臉,老了也不見臟,端端正正,從不見高聲說話,倒有幾分豪華的氣息。

      那性格才叫好!母親說道。

      成年后,我漸曉人世,對一些你家、我家、娘家、婆家的腔調(diào),實在厭煩。狹隘,人性的致命傷,很多矛盾皆人為。自私,庸俗、偏執(zhí)的代名詞,若不是太惡,人大體都一樣。

      歲月迢迢,需要一雙寬懷的眼睛。每個人都將為自己的行為買單,比如這看似無緣無故幾十年清晰如昨的夢。

      后來,父母把兩個弟弟托給鄰居照看,回來接我。走時,去長春火車站找大舅,大舅穿著四個兜的灰制服,坐在辦公桌后。母親低低喚了聲哥。大舅把我們送上車。大舅個高,我和媽坐在列車員的乘務(wù)室,從車窗與大舅揮手告別。

      在北京出站時,亂哄哄。一個穿藍(lán)制服的女工作人員站在圓臺上,似前些年十字路口的交警,巡視著過往旅客。母親牽著我,夾雜在人流里。你,你,你,也許母親神色不安引起工作人員注意,工作人員指著母親道,說的就是你,站住。票!票!急吼吼的聲音。母親拿出票。從哪上的車?豐臺。怎么是補的票?沒買到。咋進(jìn)的站?母親答不出,豐臺那個小站她壓根沒去過。沉默,母親像木頭沉默著。問你呢,聽到?jīng)]?母親還是沉默。就你一個人嗎?母親瞅了一眼我。顯然工作人員并不相信,站上來,站上來。母親站在剛才工作人員站的圓臺上,像展覽一樣。那一年,我和母親并沒多少感情,甚至有點陌生。我仰望著她,很茫然,替她難過,夾雜著些許恐懼。母親不知從哪掏出一卷錢彎腰遞給我,囑咐給爸送去,讓他別過來。

      我回頭,看見父親正背著包,伸長脖子穿過一個個腦袋尋找著。忽看到母親站在圓臺上,準(zhǔn)備擠過來。我跑過去,把錢塞給父親,又跑回母親身邊。母親被帶到辦公室,里面有兩三個人輪番問她。母親目光躲閃。我甚至懷疑那是不是我的母親,如此猥瑣。在她灰色大衣荷包里,一張粉色長條卡片樣的硬座票,被別人翻了出來,上面印著德惠至長春的字樣。說,這是啥,是不是從長春上的車?母親依舊沉默,不作聲等同默認(rèn)。怎么上的車?誰送你上的車?母親囁嚅道,我哥。母親總歸是笨拙的。補票罰款,工作人員斬釘截鐵說道。沒錢,母親倔強(qiáng)地說。這時進(jìn)來一名女工作人員,指著母親說,她有錢,剛才這孩子還把一卷錢給了一個男人。

      多少錢?這時父親背著包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一張張數(shù)著票子。七十六元錢,我和母親的補票費、罰款費。七十六元錢,在地鐵上,母親和父親嘀嘀咕咕一路。

      也許對于鐵路人,覺得不買票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

      后來我明白了母親的心疼,她得卸多少火車皮,拉多少石渣,鋪多少路基才能掙到這七十六元錢。那長長的鐵軌,滿是母親的血與淚。

      鐵路單位有免票,探親票三年一次。由于工作原因,父親是通票,全國各地不受限。因我在老家,父母跑得勤,母親的票便不夠用。票緊張時,看過大人改票,把過期的票浸在一種藥水里,上面圓珠筆或鋼筆的字跡會慢慢消退。撈出晾干,便是一張嶄新的空白票,填上姓名,要去的位置、時間,就可以了。

      上中學(xué)時,住校。每個星期六回家,也不曾買票。一堆堆孩子,拿著家屬證或?qū)W生證,碰到查票的也不怕。這鐵路本是父母修的,再熟悉不過,不用進(jìn)站,不用出站,哪兒能走門清。有時一招手,火車頭的司機(jī)師傅也會捎上一段。

      多少年,我關(guān)心大舅是否受到牽連。記得當(dāng)時聽見他們威嚇母親說要給長春乘務(wù)段打電話。母親卻笑道,啊,你說的這些我都忘了。那次挺好的,睡的臥鋪,列車長請我們?nèi)ゲ蛷d吃的飯,你大舅的朋友。補票?是補了,你咋啥都記得。

      牽連什么,有什么可牽連的。開免票的不在,我和你爸走得急,要不不會沒票。這世界在母親眼里是溫暖,甚至溫柔的,很多我牢牢記得的事,在她那兒早煙消云散。

      四十年的光影人間就這么沒了。那次在王府井,爸媽給我買了一件豌豆綠繡花罩衣,小立領(lǐng)。我嫌土氣。衣服大,母親從底邊抽出一條布,改成翻領(lǐng)?,F(xiàn)在反覺得中式衣服異常溫暖可愛。

      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尚沒手機(jī),家里有急事,靠電報解決。爺爺病逝在長春,父親抓車就上,在四個省會倒車,緊趕慢趕,就差飛回去?;疖嚨介L春是凌晨兩點,爺爺當(dāng)天出殯。二姑搬了家,父親找不到,上了一輛的士可著長春繞。下大雪,一尺多厚,有的路段邊掃邊開。父親著急,眼瞅著天亮了,想起三姨,想著也許二姑把地址告訴了三姨。摸到三姨家敲門,父親站在門外,三姨并不熱絡(luò),或許沒認(rèn)出父親,總之讓父親有點小小的刺痛。

      父親趕至二姑單位,已早八點。車剛走,都去了火葬場。到了火葬場,又說剛離開,留話去了火車站。站臺外站著白簇簇一堆人,大伯從山東來比父親早到一步,戴著孝帽,捧著骨灰盒。老姑抱著爺爺?shù)拇笠拢锩婢碇鴽]煉透的大骨頭棒子,準(zhǔn)備埋到黑檻子祖墳。

      寒風(fēng)瑟瑟,父親撲通跪下。那一年我的爺爺魂歸天國,在一片大雪里化灰。我的孩子還小,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不曉得自己說了些什么。只記得異常平靜,那天所穿的衣服,如何接聽,一根根紅的綠的線如何插在一個個圓孔里。我的辦公室在隔壁,一個人時,總是靜悄悄??倷C(jī)室的王姐試著喊了聲小崔,長途。我答應(yīng)一聲。她說,接過去還是過來接?

      我記得自己的走姿,每一個動作。站在四樓,冬日的黃昏,沒有雪,只有清灰的天空和遠(yuǎn)處的樓房,以及鍋爐房煙囪冒出的白煙。天空是割裂的,豁著口。

      我低頭擺弄唱片,關(guān)燈,鎖上鐵門下樓,到車棚推出自行車。進(jìn)家,抱起兒子,親吻著他的臉蛋。沒和任何人提起我的爺爺走了,沒有,爺爺逝去、活著都是我自己的事。生活和現(xiàn)實設(shè)置了層層障礙,我那么冷酷,像窗外空蕩陰冷的風(fēng),碎裂成冰。

      春天的樹還來不及拱出柔軟的新綠,我想放聲大哭,但那不是我。

      那個白胡子,滿身仙氣的老人,與我就此別過。我與他一起捉蟲,喂鳥,聽?wèi)?,看電影,下館子。還一起賣過燒雞,兩只手抄在袖筒里,站在燈光閃耀的夜晚,一家大館子門口厚厚的黑門簾撲打著冷風(fēng)。他忽然就買了十多只雞,宰殺,褪毛,把腿盤進(jìn)膛,用紗布包好花椒、八角一大堆作料投進(jìn)鍋。鹵,下炸鍋,刷糖色,再上籠蒸。他說年輕時做過。他的風(fēng)度又是那么好,白胡子,皮帽子,穿著很沉、墜性很好的羊羔毛皮大衣。燒雞一元一只,他挎著筐,我陪著。還和他喂兔子,在鐵軌上一起放過羊,他五花八門的人生我都經(jīng)歷過。

      十一歲那年,我和他途經(jīng)徐州。停車十分鐘,他讓我在車上等,氣喘吁吁下去買香腸。冬天,穿袍子,瘦高,有氣管炎。站票,花十元錢補的臥鋪。車慢,從徐州到鄭州要七個小時。我們從淄博出發(fā),大伯送的站。

      最后一次見他,我讀高中。他穿著深褐色毛衣,背著手,在我返校的路上等我。他掏出三十五元錢,趕著遞過來,手一直伸著,十塊十塊的票子。我沒接,徑直走了。留下滿是憂傷的他,孤零零站在父親他們修建的黃河大橋下的粗大橋墩旁。

      由于心疼母親,假期回去,我開始疏遠(yuǎn)他。他住在我們家,七十歲依舊像小孩樣,踩著自行車的后座看電影,依舊亂花錢,糟蹋食物。我以為他會失望,但他閉眼前卻喘著粗氣說,讓菡回來,我想看看她。

      幾十年過去了,空氣好得像輕柔的夢,不曾醒來。思念是不計成本的,且沒有預(yù)設(shè)。我知道自己的體內(nèi)流淌著這個老人的血,充斥多面性。

      那邊也不是一個極樂世界,所以不大喜歡一味說著虛無的人,能茍活人世便是幸福的。嚴(yán)重忽視肉身之人,并不值得敬愛。珍貴的身體盡管沉重,卻像春天的樹木高舉著精神的火把,足可以照亮所有憂傷。

      我發(fā)蒙早,沒上學(xué)前,父親辦公室有個新分來的中專生,叫吳倉有。個不高,皮色黑黃。父親總說,京油子,衛(wèi)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吳倉有,能說,但并不油滑,只是在充滿夢想和理想的道路上攀爬著。母親說他與別的年輕人不同,不打撲克、籃球,嗜書。每每挑燈夜讀,且好為人師。白日,背著沉重的儀器到野外測量;晚飯后,常到我家教我們識字。

      他是北京人,姊妹多,五個弟弟,一個妹妹。他老大,窮,參加工作后,每月工資幾乎都寄回去供弟妹們讀書。他常年饅頭夾咸菜,母親有好吃的也會把他叫來。

      那時住平房,搬一個小板凳,放張小桌,在院子里寫字。潺潺流水的潺,記不住,他便指著房檐流下的雨水,說,看到了嗎?潺,不間斷的意思,三點水旁,一戶人家,里面住著三個孩子,就像你們仨。他寫下三點水,“戶”字去一點,再寫上三個“子”字。很快被我記住,并寫得很好。他教過我很多字,上學(xué)前,找報紙來讀。那一年在河北,我五六歲。后來他考取大學(xué)走了,母親說峨眉大學(xué),父親說四川大學(xué)。母親說:“明明是峨眉大學(xué),走時,在咱家吃的晚飯,我包的餃子?!?/p>

      我上初一時,搬了家。他帶著未婚妻,坐火車專程來看望我父母,已是一名工程師。他的女朋友很白凈,秀秀氣氣,大辮子,并不多言。中午放學(xué),待客的飯已擺至桌上。他聽說我英語學(xué)得不好,很著急,一遍遍講給我聽,且讓我上桌吃飯。那時家里來客,我們不上桌,包括母親,只父親陪著。我添碗飯,坐在下首。他什么時候走的不知道,以后再也不曾見。聽母親說,那時他就得了肝癌,年紀(jì)輕輕,沒結(jié)婚就死了。以母親的話,是吃咸菜吃死的,沒福,活到現(xiàn)在不是個總工也是一個指揮長。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是我的啟蒙老師。吳倉有,倉里并沒有。

      一個人離開,就像荒草割去,只剩下孤單單的天空。我不認(rèn)為那個世界有天堂或地獄,那個世界什么都沒有。人的一切都留存在萬丈紅塵里,大地用母性收留了人之一切,那一個個墳塋,便是佐證。若還有一點點感知,不希望與喧囂者為鄰,安靜地做著自己喜歡的事,該有多好,像無聲的樹木或檐下吹過的風(fēng)。

      人是孤獨的,尋找著各自的存活方式,沒有好壞,只有合不合適。幾年前,去鐘祥莫愁湖,我說若死了,請尊重我,不要任何儀式,骨灰開車送此,沉入一望無際碧波蕩漾的水里便好。

      《小團(tuán)圓》,放到案頭,翻了翻。早在習(xí)字、畫畫時于微信一遍遍聽過。張愛玲還是冷得不夠徹底,晚年常一個人面壁與母親絮絮叨叨。

      所有的自語皆說給自己聽。

      風(fēng)漸漸涼了,秋葉飄了一路,桂花起起伏伏,那種香白白亮亮,像明凈清透的月,好聞極了。忽而就秋了,細(xì)雨滴答的夜晚,似掉光了的玫瑰。拋物線的另一端,并沒有四季?;钪煤没钪?,去那邊時未必像母親那樣隆重喜悅,但可以從從容容。從某種意義上講,人是不死的,在旁人的記憶里掙扎,碎裂,脆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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