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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背牛嶺

      2021-11-02 10:06:22少一
      小說月報 2021年9期
      關鍵詞:談何小文臘肉

      政委讓我去一趟背牛嶺。

      事情稍許敏感。他從大班臺的屜子里拿出一封信讓我看,表情不無神秘。我快速瀏覽一遍,內(nèi)容大致是舉報背牛嶺派出所所長談何易的“作風”問題。

      政委說,這個談何易真不爭氣,他是不想下山了。

      其實,談何易當初就不愿上山。四年前,他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谷坪派出所當副所長,帶刑偵組抓大小刑事案件,干得風生水起。谷坪派出所是全局為數(shù)不多的大所,二十幾號人。三名副所長中,論資排輩談何易排最前頭。這樣的布局,只待單位人事調整,他就有望接任教導員職務,干得好,當所長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墒牵労我赘晒ぷ飨耦^牛,橫起來也有股牛脾氣。遇到了具體的案子難免跟上級磕碰,常常弄得人家臉上掛不住。他不在乎這些。反正老婆在人民醫(yī)院大小也是個主任,有里兒有面兒;兒子在縣城最好的學校讀書,算得上學霸,不用他們操心;家里除了自住的,在縣城黃金地段還置有房產(chǎn),是一百四十多平方米的大戶型。他覺得自己從部隊軍轉回縣城當警察,混成現(xiàn)在這樣子已經(jīng)知足了。“人的欲望是沒有止境的,不必讓自己活得太累”,他經(jīng)常把這話掛嘴邊,當成自己的人生信條。

      他想安安穩(wěn)穩(wěn)等退休,可是,好多事兒也由不得他。就說四年前那次調整吧。背牛嶺派出所所長老楊到齡退休,所長位子騰出來,局里需要安排人上山“補缺”。局長當時給候選人定下四個條件,讓政委和我負責挑選:四十五歲以上的,二十年以上黨齡的,基層工作滿十年的,干工作還不能“水”,最好有點牛勁。我把全局二層骨干過了一遍細篩,最后只剩下個談何易,而且他還屬牛,真是巧了。政委一向按規(guī)矩辦事兒,他在黨委會上提出,談何易沒干過派出所教導員,直接當所長屬于破格了。大家討論來討論去,意見始終不統(tǒng)一。局長最后一板拍定:就是他。背牛嶺派出所需要這頭“牛”!局長只是沒想到,談何易還是頭犟牛。

      談何易聽到消息頭就大了。

      背牛嶺,什么鬼地方啊!它像一只蘑菇藏在原始次生林的最高處,海拔超過兩千米。從鎮(zhèn)上去背牛嶺,要先開一小時車,把車扔山腳下,再爬兩個小時朝天坡。背牛嶺三面環(huán)崖,只在北邊的掛巖壁上鑿有一條小道,也是唯一通往山頂?shù)摹奥贰薄K鼘挷挥?,外邊是深不見底的峽谷,僅容一人攀緣而上,令恐高者望而卻步。早些年,山上住著十二戶人家,組成一個獨立的村民小組。由于沒有一條像樣的路通往山頂,成年牛壓根就吆喝不上去,村民需要耕牛,只能從山下買了牛犢子捆住四蹄背上山,再把小牛犢一天天喂到能下田。

      估計這就是背牛嶺名字的由來。

      背牛嶺就這個條件,派出所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所里常年只有三名警察,管十九個行政村,九千多人。局里像管孩子一樣,對山里的警察打一把摸一把。規(guī)定凡在山區(qū)派出所工作的民警,每月享受五百元“山區(qū)補助”,同時還規(guī)定,凡在山區(qū)派出所工作未滿五年的民警,一律不得申請調離,這后一條,說白了就是沖著背牛嶺派出所來的。所以,山上的所長雖然級別待遇一點不差,可就是選不到人。要不,局長也不會拉出四個條件,一舉把談何易給“框”進去。

      同事們起哄,說新所長得請客,他哭喪著一張皺巴臉說,請個鬼呀,我這應該叫“發(fā)配”!

      話不中聽,傳到局長耳里,局長親自找他任前談話。

      談所長,聽說你不想履新?

      是的。談何易梗著脖子毫不含糊。

      你倒是爽快,這種話也敢說。

      作為一名黨員,我心里怎么想,對組織就怎么說。這叫襟懷坦白。

      局長指出,你既然提到組織,那我告訴你,安排你到背牛嶺派出所當所長正是組織的決定。

      算我倒霉。

      果然是頭犟牛,局長這會兒不想跟他對著“頂”,便說,談所長,你從副職直接安排到所長崗位已屬破格提拔,局里好多任職多年的教導員還在原地踏步呢,多少人眼珠子瞪得銅鈴大盯著這個位置,你要懂得珍惜。

      談何易說,那就請組織上優(yōu)先安排別人吧,我不要這個優(yōu)待。

      局長正色道,人事安排是黨委定的,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你要知道,警令暢通是對警察的起碼要求。局長指著談何易別在胸前警號上的黨徽說,別忘了你舉起右手宣誓時說的話,要把自己的承諾當回事兒啊。

      話說到這份兒上,談何易也就沒法硬碰了。局長,我兒子馬上初中畢業(yè),眼下正是叛逆期,壓根兒就不聽他媽的話。我這一上山,老婆管不住,兒子成績垮下來,他的學業(yè)就毀了。說著話,手里的空紙杯被捏癟,或許只有這樣,才能引起局長對“希望工程”的重視。

      還有別的理由嗎?局長似乎在和談何易打啞謎。

      沒有。

      真沒有?局長逼視著談何易。

      真、真沒有啊。談何易說話一結巴就露了底。

      你剛才不是說,心里怎么想,對組織就怎么說嗎,這會兒怎么又支支吾吾的?

      談何易被逼得只好開了口,背牛嶺那是人待的地方嗎?

      背牛嶺條件再艱苦,派出所總要有人去啊。局長略微緩和一下語氣,我就知道你已經(jīng)習慣了安逸日子,這是意志衰退的表現(xiàn),要不得啊。

      局長的話擊中要害。談何易退而求其次。局長,我有個冒昧的請求,要不我連副所長都讓出來,只在谷坪派出所當個普通警察得了,反正我這條銹掉的鏈條也不知道能撐到哪天。

      你這是存心叫板是吧?還有沒有組織紀律了?當警察也去背牛嶺當去,你的崗位在那里??磥砭珠L的耐性也讓他耗得差不多了。

      談何易本以為他腦袋上這頂副所長的“烏紗帽”還是有人愿意戴的,他讓出來,局長再做工作就多出點空間。誰知局里是一心要把他這顆硬釘子釘牢在背牛嶺上。那還談什么,就只剩表態(tài)了。

      既然局里要這么安排,我這把老骨頭也只能交到背牛嶺了。

      誰聽不出來這話里話外的情緒,可人家局長沒計較,在談何易的左肩上拍了拍,算是畫上了句號。

      就是這一拍,把他拍到背牛嶺去了。后來,局長對政委說,談何易這人有犟牛脾氣,干事兒也有牛勁,讓他去錯不了。

      現(xiàn)在可好,眼看五年就要熬出頭了。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他又偏偏惹出這檔子糗事兒,豈不是和自己過不去嗎?如果讓人揪住小辮子,他“期滿下山”的盼頭也就要落空了。

      我不想插手管這事兒,原因之一,民警的違紀違規(guī)問題,局里有專管部門,職責上輪不到我。第二,背牛嶺派出所有分管副局長。誰家孩子哭誰哄去,扯上我干嗎。第三,舉報信沒落名,你不知道人家什么來頭,用意何在。男女之事本就微妙,按以往經(jīng)驗,這種匿名舉報又多半是好事者出于某種陰謀算計捕風捉影弄出來的,查到最后不是一攤渾水滿身狼狽,就是證據(jù)不足不了了之。到時候,搞惡了同事關系不說,對組織也沒法交代,兩頭不討好。我可不想讓這個燙手山芋沾上手。

      我出面不太合適吧?政委是否重新考慮人選?我說。

      政委說,哪來那么多廢話,你那點小心思我還不知道?政工室是管隊伍的部門,你一個當主任的,做民警的思想工作責無旁貸,不要推三阻四了。

      我還真沒話說。

      政委繼續(xù)。這件事不僅關系到談何易的個人聲譽和前途命運,還涉及公安隊伍的整體形象,弄不好就毀了兩個家庭,我們要從關心干部的角度出發(fā),盡量穩(wěn)妥、低調地處理好。我看他是有點動情了,最后,一手搭著我的肩膀說,談何易這家伙跟他的名字一樣還真不易,我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這個問題上栽跟頭,就算確有苗頭,組織上也應及時提醒其注意啊,我相信你的判斷和把握,才讓你去的。

      政委這么安排,原來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

      我懂了。

      從縣城去背牛嶺的國道全程一百五十公里,經(jīng)過兩年的艱難“改造”,前年底才竣工通車。上路后我驀然想起,打從談何易上山后我還是第一次去看他,要不為這檔子事兒,我還真想不起來往背牛嶺跑。這么一想,我感到有點對不住自己的職責了。

      這次去,我還特意帶上局里的宣傳干事小文。盡管有掩耳盜鈴之嫌,但政委只是讓我先去摸摸底,情況弄清楚之前什么都不能擺在明面上說。那么,以下基層“采訪”的名義去還是個說得過去的由頭。

      出縣城沒多久,我們的車就上了皂市水庫的庫區(qū)公路。這座大型水庫據(jù)說是當年總理批準修建的,屬“老大哥”援建項目。后來中蘇關系交惡,蘇聯(lián)專家撤走,工程就延宕下來,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才重啟完工。公路圍繞著湖邊向山里延伸,晴好的藍天下山青水綠。撇開任務,這還真是一次愜意的出行。三月的熏風已經(jīng)催開路邊的樹芽,呈現(xiàn)出蓬勃生機。含苞待放的杜鵑讓人心里充滿火紅的遐想,遠處山上白的櫻花和黃的山胡椒花開得耀眼,林鳥的鳴叫更是增添了一分動態(tài)的野趣。小文是副縣長的“公子”,從小在縣城長大,大學畢業(yè)后考上警察,進入機關耍筆桿子,平時難得有機會下去。他哪里知道自己只是個“群演”,一路上雀躍得不行,不久就要搖下車窗,舉起相機“咔嚓”幾下,偶爾還沖著窗外吼幾嗓子。

      三個小時之后,我們的車離開主公路,從一條簡易路朝西頭拐進去,沒繞多遠就看見兩扇生銹的大鐵門旁邊的磚柱上掛著“背牛嶺派出所”的牌子,白地黑字很醒目。院子很大,收拾得也挺干凈。這里原先是鎮(zhèn)政府干部的宿舍樓,新修辦公大樓后,鎮(zhèn)政府遷走,派出所暫時借用舊樓——派出所的新址選地已在籌劃之中。

      談何易不在所里,警察都不在所里。這不奇怪。此行使命特殊,我不便提前告知。迎接我們的是位大姐。她穿輔警服,佩戴輔警標志,笑吟吟地自我介紹說,俺姓潘,叫潘月紅,是所里的微機員兼炊事員。問所長他們做什么去了,潘大姐說,談所長帶民警下村去了,主要是上門給老百姓辦戶口上的事兒,還有治安上那些扯皮割索的事兒。

      什么時候回來?小文急不可耐地問。

      時間可沒個定準兒,有時十天半月,最少也要三五天吧。輔警大姐說,下去一趟不容易,光雜七雜八的器材和資料就裝了兩背簍。

      聽說我們專程從局里上山“采訪”,潘大姐就要給談所長打電話匯報。我當即制止她,說我們的“采訪”是隨機行為,就采訪基層最真實、自然的狀態(tài),先不用打招呼,那樣有造假的嫌疑。說完,我就領著小文參觀派出所院子。背牛嶺派出所坐落在半山坡上,前面的院坪是用水泥和亂石漿砌起來的,院墻足有三米多高,怕人摔下去,院坪邊上安裝了鋁合金欄桿。墻角早年植下的水杉樹已經(jīng)沖上來高過房頂,水桶粗的樹干遒勁而挺直,只可惜樹種稍顯單一,缺少陪襯。粗糙的樹身上或系著繩子、鐵絲,或掛著牌牌,連樹也是棵棵“在崗”。據(jù)說,這里的氣候和土壤只適合水杉生長,故而看不到其他像樣的樹種。背牛嶺的高山云霧茶倒是品質優(yōu)良,全國有名。我們來得稍微早了點,離春茶采摘還差那么十天半月。要不然,場面可就熱鬧啦。

      在外面轉完一圈,潘大姐喊我們進屋喝茶。潘大姐個子高挑,我目測一下,有一米六八上下吧。這女人身段真好,就是個衣架子,隨便穿一套輔警服都那么合身。她皮膚白凈,喜相靚麗,說話時眉彎里都藏著笑,一點沒有山里人的生澀,也不見外,招呼我們?nèi)皇且桓敝魅俗藨B(tài)。應我們要求,她帶我們先參觀所長辦公室。談何易的房間十分簡陋,一道墻隔出內(nèi)外兩間,外間辦公,內(nèi)間做臥室。我注意到他床上空空如也,沒有棉被,也沒有被套和床單,連枕套都拆下了。潘大姐看出我的疑問,說,所長出門去,我給他拆下來洗了。原來,晾在院坪邊水杉樹之間繩子上的棉被、被單是談何易的。我想,這個潘大姐真是有心啊。

      潘大姐絲毫沒在意我想什么,自顧自地說,這房子建得早,沒隔潮,一年四季濕氣重,隔段時間,趕上好日頭就得把被子搬出去曬一次。聽了這話,似乎真的有一絲涼意在往我的骨頭縫里鉆。

      潘大姐還說,談所長其他都好,就是不懂得照顧自己。我印象中,他從來就沒洗過被子,每次都是我趁他下鄉(xiāng)時拆下來洗。唉,這男人啊,別看他當所長,人前吆五喝六,離開女人,日子真就過得沒油沒鹽了。她居然提到女人。

      再去看食堂。食堂在西頭,由三間平房組成,一間做伙房,一間當餐廳,還剩一間自然用來儲物。我發(fā)現(xiàn)餐廳的壁櫥里放著一個玻璃壇子,里面裝著酒,足有五公斤。酒呈金黃色,里面泡著中草藥,我認得的只有枸杞、當歸、五倍子、黃芪,還有一條灰不溜秋的死蛇。潘大姐看出我和小文的興趣,介紹說,這是條“五步蛇”,毒性很大。

      小文問潘大姐,這種毒蛇泡的酒能喝嗎?

      當然能喝。潘大姐意味深長地笑笑,不過,你別喝。

      為什么?小文不是裝,他是真不懂。

      年輕人喝了上火……

      我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些小廣告。

      潘大姐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叫以毒攻毒,這種酒最大的藥效是祛寒除濕。聽起來,她很在行,料想也很能喝幾杯。

      儲物的屋子,中間拉一塊布簾隔開,外邊置放一張木床,床邊有簡易梳妝臺,擺著一些化妝品之類的,還擱著一部紅色座機電話。

      潘大姐說,這是俺的床。

      我暗自詫異,一樓幾間除了辦公室,東西兩端就住著談所長和潘大姐,所里兩名年輕兄弟的宿舍卻安排在二樓。孤男寡女的這么住著就不怕人家說閑話?談何易倒是不避嫌啊。我也不好直說,就問,這個談所長,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怎么不把你安排在二樓住呢?

      所長是要我住二樓的。但是,我每天弄早餐起床早,怕吵著他們年輕人,他們瞌睡大,白天工作又辛苦,盡量讓他們多睡會兒。再說,食堂的東西都放這兒,我也得負責保管。

      我的目光落在那部座機電話上。

      這回潘大姐靈醒,馬上解釋說,他們一下鄉(xiāng),所里就剩我一個人值班,晚上有什么事兒,接電話方便。

      我發(fā)現(xiàn),潘大姐回答時不帶任何掩飾,她的大方坦然反而顯得我有點“做賊心虛”。我趕緊轉換話題,轉而詢問潘大姐的家庭情況。她告訴我,她丈夫在南方一座城市打工,兒子在鎮(zhèn)上讀初中,寄宿,放月假才回來。她守著家里十幾畝茶園,收入不比出門打工差多少,主要是為了照顧兒子。

      我問,怎么會想到來派出所干輔警?

      沒事兒嘛。潘大姐說,茶園里的事兒季節(jié)性強,一年就那么幾個月,而且都是請人干。另外,談所長還給我開一份炊事員工資,兩份加一起還是可以的。

      你早就認識談所長啊?我盡量把打探藏在隨意的語氣里。

      唉,俺原先在政府食堂弄過飯。談所長吃過后說合他的口味,誰知他記著,后來趕上我也閑著就把我叫過來了。錢雖說不多,但平常人過日子,人心可要知足。

      我只能附和,大姐,你挺樂觀的嘛。

      潘大姐真能侃,一句贊美就打開了她的話匣子。她說,我有時真不明白,談所長放著城里人好好的日子不過,守在這老山上,天天睡半夜起五更,碰到扯皮嚼筋的事兒,常常幾天幾夜不落枕,他這是為的哪一出?

      我心說,談所長是自己想來的嗎,還不是身不由己。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一接聽,竟然是談何易。我覷了潘大姐一眼,她還是泄了密。

      談所長嗔怪說,你上山來怎么不提前告訴一聲?搞偷襲???

      我說,老兄,還真讓你說對了,這次來就是想搞突然襲擊,挖挖基層典型,不給你弄虛作假的機會。

      你給我等著,回來我們哥兒倆好好喝一杯。好長時間沒聚了。

      你不是滴酒不沾的嗎?原來是深藏不露啊。我想起談所長的桌上名言:祖?zhèn)鞑缓染?,自罰三碗飯。

      人是可以改變的嘛,誰叫你們把老兄“發(fā)配”到這山上來?

      我不明白在背牛嶺派出所當所長和喝酒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這也許是四年山上生活給他性情中加上的某種底色。我不想被他的情緒帶偏,況且,他這話肯定也不是沖我來的。于是說,不行!你剛剛下鄉(xiāng),不能半途而廢。這樣吧,你說個地方,我和小文趕來與你們會合,隨警作戰(zhàn)搞跟蹤報道。

      開什么玩笑。到了我的地盤上,主人不回家迎客像話嗎?我一年四季在山里滾爬,不差這一天兩天。談何易說。

      我不得不亮出“底牌”,你如果執(zhí)意回來,我和小文現(xiàn)在馬上就下山。你信不信?

      電話那端沉吟片刻,我服你了,來吧。

      在背牛嶺山腳下的大屋場,我們追上談何易他們——準確地說不是追上,而是談所長他們在那兒等我和小文。也不是一味地等,是邊辦事兒邊等。

      去處說是大屋場,也就住著十來戶人家。我和小文趕到的時候,談所長他們正在院子中間的曬坪上擺開場子,給鄉(xiāng)親們辦戶口的事兒。一塊白布簾做的背景前,坐在椅子上的中年婦女正在年輕警察張引的指揮下擺姿勢拍身份證照片:頭稍微抬點,對,就這樣子;哎,臉朝左邊稍微扭點。哦,過了,再回來一點,好!身子好不容易被“定格”住,風一掃,一縷頭發(fā)散下來遮住了女人右邊眉毛,小張讓她別動,走過去替她把散發(fā)往邊上捋了捋,然后再退回來……另一名外號“石頭”的年輕警察在幫前面拍好照片的人填寫登記信息,不時有人擠上來插話問這問那,弄得他有點慌亂。旁人替“石頭”打抱不平:

      喂喂,沒見人家忙著呢嗎?

      插話的人覺得沒面子,回懟那人說,我只想問個問題,礙你什么事兒啦?

      那人說,一心不能二用,你不要干擾警察辦公。

      兩人剛吵起來,坐在旁邊的談何易咳了一聲,也不知有意無意。“石頭”朝談所長看一眼,那兩人也跟著朝談所長看了一眼,然后都偃旗息鼓,歸于平靜。

      談何易始終沒吱聲,依舊蹺著二郎腿,嘴上叼支煙,被一群人圍著扯閑篇兒。正嗨聊著,一位老人拄著拐棍來了。談何易馬上起身,攙扶老人落座。這是他年前下村時認識的覃爺爺,原來的戶口頁上把他的出生時間搞錯了,變更過來后這才送來。談何易從背簍里翻出新戶口本遞給他,這位已年過九旬卻連縣城都沒到過的老人撫摸著戶口本上的國徽,最后落定在天安門圖案上,胡須跟說出的話一起顫動:毛主席他老人家就住在這里……他的話在圍坐的人群里引出一片笑聲。談何易沒笑。他抓過老人瘦骨嶙峋的手放在自己的雙手間輕輕摩挲,似在撫慰一個被欺負的孩子。一會兒,老人抽出自己顫巍巍的手,渾濁的目光落在談何易的腿腳上,問道,國家沒給你們發(fā)皮鞋嗎?

      我這才留意到,談何易他們身穿制服,腳上卻穿著草鞋,腿上還扎著灰布綁腿。再四下一望,發(fā)現(xiàn)民警們脫下的皮鞋用塑料袋包好,都放在背簍里。

      談何易回老人,我們下村來要翻數(shù)不清的山,蹚數(shù)不清的水,脫脫穿穿夠麻煩。穿皮鞋也硌腳,走不動路,還是穿草鞋潑皮、把溜,又養(yǎng)腳。

      老人在談何易的小腿上掐掐捏捏,嘴上喃喃自語,我當年見過賀龍的隊伍,他們也是這身打扮。

      談何易拍著自己的腿肚子說,打綁腿走山路來勁!上坡不抽筋,下坡不打戰(zhàn)。

      三名警察與大屋場的鄉(xiāng)親們在一起,就像水融入水中,分不清誰是誰。我在這里,反而顯出幾分“隔”的感覺。我知道,這“隔”不光因為我是外來的,更多的是源于某種內(nèi)心的距離。只有小文,見此場景喜上眉梢,慌急火忙地從工具包里掏出“家伙”,貓腰撅臀,又是抓拍,又是現(xiàn)場錄影,忙得黑汗水流。

      我輕聲問小文,找到新聞點了?

      小文喜滋滋地說,這才是我想要的東西。

      鄉(xiāng)親們對小文的工作頗感興趣,紛紛圍攏過去,要他把照片從相機里一張張調出來,看看哪張好哪張次,覺得自己形象欠佳,提出再來一張。他們看出來小文主要是拍民警,于是,故意往他們身邊湊。特別是談何易,簡直是被“眾星捧月”一般圍攏著。

      我想到《公安機關人民警察著裝管理規(guī)定》,腦海里甚至浮現(xiàn)出影視劇中八路軍的形象,提醒小文說,就別發(fā)抖音了。小文當然知道我在維護“警容”嚴整,生怕弄出洋相,卻胸有成竹地說,寫在紙上的條條款款是死的,現(xiàn)實中的人才是鮮活的。放心吧,我保證一炮打響。

      我不管他要怎樣打響,既然拉他來是“作掩護”,“戲”越足越好,就由著他鬧去吧。

      午飯是在大屋場村主任家吃的。剛吃完,村主任接到一個報警電話,談何易讓我和小文先回派出所。

      小文打從入警就沒真刀真槍地辦過案子,聽說背牛嶺發(fā)生了盜竊案,像打了雞血,嚷嚷著一定要跟談所長上山辦案。

      談何易說,你以為什么大案啊,屁大個事兒,有個農(nóng)戶丟了四塊臘肉。

      小文還是堅持要去。

      談何易看看小文,你上得去嗎?

      小文拍著胸脯,我不怕!

      談何易說,我怕。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談何易沒往下說,我知道他怕什么。他怕小文的老子——文副縣長分管公安口,他可是把兒子看成寶貝。

      小文不領情,他的堅持里或許也有他父親的影子。

      談何易看向我,見小文鐵了心地要上山,我松口說,讓他去吧,年輕人需要鍛煉。況且,是他自己死活要去,不是嗎?

      那你去不去?

      我不好意思當逃兵,只好硬著頭皮說,以前只聽說過背牛嶺,這次也上去見識見識。

      你倆這是成心要給老兄添亂嘛。到時候,我們還得伺候你們。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很自信。你談何易可別把人小瞧了,我每天堅持走一萬五千步,每個周末登一次太陽山,一個背牛嶺豈能難住我?至于小文,雖說“養(yǎng)尊處優(yōu)”,但人家畢竟年輕,還能嚇倒他嗎?

      前兩天剛下了一場雨,大地被洗過一遍。陽光照在春天的嫩葉上,所有的植物都在發(fā)光。我們在山路上行走,四周是一片喧嘩。樹林在春風里與鳥兒交談,溪水在奔跑中跟石頭交談,犁鏵在耕耘時和泥巴交談。小文興奮地奔前跑后,捕捉談所長他們下鄉(xiāng)工作的“精彩瞬間”。

      路越走越陡,大山像在不斷地要把我們往后推。小文腳上打起亮盈盈的血泡。村主任看了心疼,要把小文臨時安置在路邊農(nóng)家。小文高低不干,充好漢說,我就是手腳并用,也要爬上背牛嶺。

      這時候,后面趕上來一隊騾幫。打聽方知,半山腰上有戶人家修房子,騾幫往山上馱運砂石和水泥。談所長望一眼云霧深處的背牛嶺,問趕騾子的人:“老哥,租你一匹騾子上山多少錢?”

      趕騾子的男人聽出警察要騎他的騾子上山,腦袋擺得跟撥浪鼓似的。談所長以為價錢談不攏,主人說不是價錢問題,而是他擔不起風險。他說背牛嶺到處都是“之”字拐的路。有好幾處地方,騾子上去還得有人在后面推屁股。騾背上馱著的東西滑下來,滾落到深溝里,撿都沒法撿。騾主人說:“我敢讓警察騎嗎?我賠得起嗎?”

      大家一笑了之。

      總算爬上了背牛嶺。涂義民搬出幾把木椅,請我們在屋外院坪里坐。他老婆洗過手,進進出出地給客人們沏茶。我留意到,涂義民的女人許是世面見少了,顯得有些慌亂,看見穿制服的警察,端茶的手微微顫抖,有滾燙的茶水灑出來。

      涂義民兩間破落的房子坐落在山頂,周遭環(huán)抱著茂密的樹林。村主任介紹說,這里原先有一個村民小組,方圓幾百畝山地。因為交通閉塞,前些年都先后移民到山下去了。只有涂義民固守在這里。涂義民是個老光棍兒,一直舍不得背牛嶺。前年行桃花運,死了丈夫的詹春玲上山摘野茶,落在涂義民家,兩人就住到了一起。

      山地的中央聳立著一座高高的木架,地邊上甚至密密麻麻地釘滿木樁當柵欄。涂義民吐著滿肚子苦水:從種子拋下地,鳥兒和野牲口就到地里刨食。以前有火銃,它們來了,朝天放幾槍還可以嚇退。后來銃統(tǒng)一上交,手里沒家伙,就只能夜里在木架上守著,發(fā)現(xiàn)野獸,使勁敲竹梆。一開始還起點作用,可它們比猴子還聰明,幾次之后任憑你敲破天也不管用,成群結隊糟蹋糧食的氣勢簡直像當年鬼子掃蕩,如入無人之境。

      涂義民還說了件聳人聽聞的事兒。一個秋天的晚上,幾頭熊瞎子開進地里來了。木架上守夜的涂義民迷糊中聽到響動,“梆梆梆”敲起來。你猜怎么著?領頭的熊瞎子潑煩,吼叫著跑到木架下,三嘴兩爪就把木架掀翻了。幸虧涂義民有經(jīng)驗,被壓在幾根架空的木頭底下,大氣不出地裝死。熊瞎子圍著橫七豎八的木頭轉了幾圈后才悻悻離開。熊瞎子不吃死物?!拔夷谴坞U些丟了性命,算第二世人了?!蓖苛x民嘴巴一咧,樣子很后怕。

      涂義民的勞動果實來之不易,難怪他會把幾塊臘肉看得這么金貴。

      張引和“石頭”正在走程序:拍照、繪制現(xiàn)場圖、做問話筆錄。涂義民的房子是用木板夾起來的,木板之間的縫隙最大的能伸進一根小拇指?;鹂簧系呐D肉被偷了四塊。不,準確地說是被人家“取”走了四塊,要從這明面兒上拿點東西實在太容易了,說偷,都有點侮辱盜賊的身手。

      在現(xiàn)場看來看去,談何易心里塞滿疑團:小偷都是些好逸惡勞的家伙,你就是白送幾塊臘肉讓他們背下山,他們恐怕也不要。誰會這么老天遠地跑上山來“取”幾塊臘肉?再說,盜賊既然下手,為什么又只偷了四塊,沒給涂義民來個一掃光?

      可人家涂義民家的臘肉確實只少了四塊!

      涂義民家的年豬殺得真大。談何易朝炕架上看一眼,估摸著每塊臘肉都有五六斤重。

      平時都有些什么人上山來?談何易問得不經(jīng)意。

      涂義民說,這里一年四季看不到幾個外人。偶爾有人來無非是上山采草藥、撿野香菌或者套牲口。

      按照談何易的判斷,應該是上山的人餓了累了,本只想到涂義民家討口茶喝或蹭口飯吃,結果發(fā)現(xiàn)家里沒人就順手牽羊“牽”走幾塊臘肉。而且,談何易料定盜賊只有一個,否則“牽”走的不會是四塊,而是更多。那么,又累又餓的盜賊會不會半道背不動,在附近丟下一兩塊?

      按照談所長的分析,大家開始在四周尋找。沒多久,“石頭”在北邊林子里果然找回一袋臘肉,打開來正好四塊。裝臘肉的是一只纖維袋。纖維袋本身是條很好的破案線索,可談何易發(fā)現(xiàn)涂義民家就有這種裝過乳豬飼料的袋子,而且經(jīng)過比對,兩者大小、顏色、新舊程度幾無二致,可以肯定盜賊不是有備而來,而是就地取材。談何易問涂義民,家里這樣的袋子少了幾只。涂義民兩口子都是一筆糊涂賬。他再認真檢查纖維袋的扎口,發(fā)現(xiàn)扎袋的繩子沒有上下挪動的痕跡,袋子上也沒有臘肉蹭出的油漬。整個袋子給人的印象就像有人封裝好后故意放在某個地方,等人來取。

      涂義民確定地說,臘肉是昨天被盜的。那么,從案發(fā)到警察上山來,時間都過去了一整天,居然還能撿到“戰(zhàn)利品”。這盜賊有點意思!

      東邊林子里傳來悠長的蟬鳴聲,還見兩只白鷺在樹梢上飛來飛去。談何易的目光追尋著這對情鳥,正看見在菜園里忙碌的女人。他堵滿疑問的腦子里透出一絲光亮,把村主任叫到一邊,問起女人的身世。據(jù)村主任介紹,丈夫死后,詹春玲帶著九歲的兒子回到娘家。娘家并不富裕,父母都病病懨懨,每年藥罐子要熬去不少錢,還有供兒子讀書的花銷。涂義民和詹春玲走在一起后,詹春玲在家做不了主,涂義民還經(jīng)常打罵她。村主任還在叨叨著,談何易沒往下聽。他點支煙,獨自走進菜園子,蹲下來跟詹春玲聊家常,聊著聊著,突然冒出一句,你家的臘肉案破了,我知道是誰干的。

      女人摘菜的身子一聳,素淡的臉上突現(xiàn)驚愣,目光兀自委頓下去:我擇菜回去弄飯,你們吃了早些下山,天快黑了,路那么遠,又不好走……

      談何易說,我不吃飯,只吃你一句話。

      女人停了手里的活兒,目光朝談何易撞了一下,一撞,馬上又縮回去。菜園子歸于岑寂。談何易說,我不會為難你,你只說給我一個人聽。我要聽真話,聽完就走。

      女人疑惑地看著談何易。

      談何易說,真的就走。

      女人臉上的驚愣換成惶惑,最后期期艾艾地說,他對我不好,對我娘老子不好,對我兒子也不好。女人是豁出去的語氣,一連說出三個“不好”。我娘家去年沒殺年豬,豬架子賣錢抓藥吃了。病人和我兒都想吃臘肉……

      他不給?

      他小氣。

      談何易明白了,女人趁丈夫不注意,先藏好幾塊臘肉,想擇機送回娘家,沒想到丈夫會報警,把警察引上山來。他搓著手,一時無話。

      日子反正不好過,坐牢我也不在乎。看來詹春玲對眼前的日子絕望了。

      哪有偷自家東西的盜賊?警察只抓壞人。他丟下這句話起身就走,故意用很大的聲音說,大姐,你這菜種得興旺啊。回到屋邊,他告訴涂義民,如果查不到新線索,案子就沒什么搞頭了。我們的工作暫時只能做到這里,你滿意不滿意都沒辦法。

      村主任看看天色不早了,巴不得盡快下山,在一旁和稀泥說,盜竊案的立案標準有要求,你這臘肉都找回來了,沒造成損失,我看就算了。

      涂義民說,我滿意,別說四塊臘肉,就是四根金條找不回來,我今天都非常滿意。實話跟你們說,我們兩口子待在這老山上,一年到頭也沒來個生人說說話,心里憋得慌。多少年了,你們是背牛嶺來的最大的官。

      “石頭”說,我們是警察,不是官。

      涂義民說,警察就是警官。

      談何易望著遠山想了想,把涂義民叫到身邊說,兄弟,還是早點想辦法搬下山去,現(xiàn)在脫貧攻堅,有易地搬遷的優(yōu)惠政策,到時候我?guī)湍懵?lián)系一下,山外的世界大啊。

      涂義民聽說談所長要幫助自己過好日子,連忙要把裝著四塊臘肉的袋子送給派出所。張引知道談所長是不會收禮的,本就心煩的他也不撂好話,我們有紀律,再說派出所也不缺臘肉!

      涂義民的表情尷尬地僵住了,把目光投向談所長。談何易倒是意外地說,人家實心實意送禮,我們不收下怎么好意思?

      女人還窩在菜園內(nèi)沒出來。涂義民喊,喂,客人要走了,你不曉得送送嗎?你魂魂丟菜園里啦?

      談所長說,別喊你老婆啦。她也可憐,你往后要對她好些。

      涂義民嘿嘿笑,露出一口四環(huán)素牙,我對她一直好著呢,不過,女人啦,慣不得。

      要出發(fā)了,談何易突然稱內(nèi)急,折回涂義民家上了趟衛(wèi)生間。

      聽說就這么下山,小文很失望。他腳上的血泡已經(jīng)磨破,比先前痛得更厲害了,嘴巴一歪一歪的。

      下到山腳,武陵山脈早春的黑夜正密密實實地降臨。算起來,談何易他們在背牛嶺實際“破案”的工作只花了個把小時,而扔在路上的時間超過五個小時。

      上了簡易路,談何易囑咐張引把車開往詹春玲娘家。夜色濃稠,詹家的門被敲開,他們把臘肉拿進堂屋。談何易將主人拉到一邊,簡單地交代幾句就離開了。

      晚上九點多我們才回到派出所,吃上潘大姐做的熱乎乎的飯菜,一行人都有種回到家了的感覺。

      話題圍繞藥酒展開,談何易說起自己為什么學會了喝酒。他說自己原來一直在坪區(qū)工作,來到背牛嶺不適應,很快就染上寒濕。夜里躺在床上,身上肌肉不冷骨頭冷,骨頭里癢酥酥的,擱哪兒都不舒服。老中醫(yī)說,山里濕氣重,建議他喝點藥酒。他說,我本來不沾酒,可年紀大了,抵抗力差,也就只好遵醫(yī)囑用酒對付寒濕。醫(yī)生說過,寒濕是個頑癥,沒法根治,能抵消多少算多少。后面好歹還有幾十年日子,不想得個風濕性關節(jié)炎什么的癱瘓在床起不來,多窩囊。

      我感覺他喝酒的理由不見得就那么單純。背牛嶺一年兩百天以上都是霧天,眼前的東西都看不透,用酒排遣一下也未必不是一個方法。

      這時候,談何易的手機響了,是涂義民打來的。我聽到電話里嚷,為什么要把五百元放在我家窗臺上的鞋盒里?我說了,那幾塊臘肉是送給警察吃的。

      談何易說,白吃白拿你的臘肉,警察這碗飯我就吃到頭了,你想害我們?

      我驀然想起下山前談所長謊稱上廁所,原來是去搞小動作。

      吃完飯,我沒有按照談何易的安排“早點休息”,而是想單獨和他好好聊聊。

      怎么樣?還習慣吧。我問。

      哪那么容易習慣,只是強迫自己適應罷了。他打出一個飽滿的嗝。

      我理解他的話。習慣,作為一種行為方式,需要在主觀意愿和客觀要求共同作用下實現(xiàn);而適應則是一種無奈之下的屈從,多少是被動接受的意思。

      經(jīng)?;乜h城嗎?我還不想把氣氛搞得太沉重。

      一開始還勤快些,漸漸地也就懶得跑了,局里開會,我都安排年輕人去。

      把派出所當成安樂窩了吧?我暗暗“挖坑”。

      你什么意思?他的敏感超出我的預想。

      沒什么意思。我馬上轉換了方向,問:那嫂子經(jīng)常來探親不?

      只來過一次。前年鎮(zhèn)上有病人要求接診,醫(yī)院照顧性地安排她隨救護車上山。你知道,前年公路改造挖得稀爛,單邊放行,動不動就塞車。結果,救護車從縣城開出來擱在半路上進退不得,第二天不得不原路返回。那是大冬天,她餓了一夜,也凍了一夜。有了那次教訓,她再也不肯上山了,八抬大轎都抬不來。

      問到孩子。談何易說,兒子還算爭氣,高考時發(fā)揮有點失常,清華的底子,只考取浙江大學。

      這時,從西頭潘大姐的房間里傳來電吹風的聲音。夜已深,空曠而安靜,那聲音就顯得尤其招搖。

      我思維發(fā)散,突然聯(lián)想到一些細節(jié),問談何易,一樓潮濕嚴重,為什么不住樓上去?

      他嗔怪地看我一眼,一樓住一個女人,出了什么事兒誰負責?換成你當所長,能放心住樓上去?他一句話把我頂回來,連帶著把我的另一個疑問也一起打消了。

      那也可以把年輕人換下來嘛。

      明知樓下潮,還讓孩子們住這兒?

      我啞然無語,切換話題。這屆任上快期滿了,有什么想法?這話雖然符合我的身份,但一出口,連我自己都覺得虛偽、多余。

      談何易沒說話,還用說嗎?

      潘大姐敲門進來了。她懷里抱著談何易的被褥,許是覺得有些晚了,解釋說,下班后急著弄飯,被子收遲了,有點回潮。

      原來她剛才是在替談何易吹干被單。

      潘大姐把床單放在談何易床上就走了。我的目光被牽過去,看到她的背影在暗夜中仿佛罩著一層暖黃的柔光。我下意識地晃了晃頭。

      戲劇性的一幕出現(xiàn)在年底。小文根據(jù)采訪撰寫的通訊《背牛嶺上的“草鞋警察”》發(fā)表在《公安報》的頭版頭條,還配發(fā)了一篇評論員文章,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尤其是談何易和兩名年輕警察那些“警容不整”的照片居然也插在大段文字中間,很是火了一把。

      好消息接踵而至。次年春,背牛嶺派出所被評為全國優(yōu)秀公安基層單位,談何易本人被授予“全國優(yōu)秀人民警察”榮譽稱號。這樣的結果讓局長、政委都很高興。我心想,這回他調進縣城肯定毫無懸念。

      記得那次下山后,我到政委那里復命。政委問我對談何易“作風”問題的看法,我答非所問地說,政委,背牛嶺自然環(huán)境那么惡劣,能在那里長期堅守崗位確屬不易。

      你的意思是說,即使存在問題,談何易也是可以原諒的。我可以這么理解嗎?

      不,我不是那意思,談何易不需要原諒。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難道你的背牛嶺之行白跑了?

      我說,政委,你給我的不是一個任務,而是一個契機。我沒有白跑,在談何易和所里同志們面前,我覺得自己很渺小,我的工作做得很不夠。

      你能不能說明白點兒。

      政委,你自己去一趟背牛嶺就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年人事調整,局里研究將談何易調回縣城,政委找他談話時卻遭到了拒絕。談何易的理由很充分,背牛嶺派出所剛剛被樹為全國典型,紅旗得有人扛下去,我這一拍屁股走人,旗幟倒了怎么辦?還有,我自己剛獲得榮譽,怎么好意思下山享清福?別人會以為我上山是沽名釣譽來了。我談何易不是那樣的人。

      政委握住談何易的手,談所長,謝謝你,難得你能這么想。

      談何易還是那句話,算我倒霉唄。

      還有一個意外的消息。春節(jié)過后一上班,宣傳專干小文向政工室遞交了兩份申請,一份入黨的,另一份申請是要求調到背牛嶺派出所工作。

      原刊責編? ? 徐海玉

      【作者簡介】少一,本名劉少一,男,土家族,湖南石門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lián)簽約作家,常德市作協(xié)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37屆高研班學員,湖南省文藝人才扶持“三百工程”文藝家,2013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作品100多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看得見的聲音》《絕招》等多部,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獲2016《民族文學》年度獎、首屆“中國土家族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入選首屆“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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