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敏
山水是禪。
洞宮山脈自閩北入浙南后,在溫州西部,向東和北延伸擴展成南雁蕩山脈、北雁蕩山脈和括蒼山脈。澤雅在南雁蕩山脈的盤根錯節(jié)處。境內(nèi),峽谷深幽,青峰千仞,澗水在青綠間奔走。澤雅以西,南雁蕩山脈延展出崎云小山脈,瑞安、澤雅與麗水市青田縣交界于此,主峰海拔1164.8米,峰下有五代時古剎極樂禪寺,寺碑記載:
極樂禪剎甲于永嘉西路諸山。唐季龍紀(jì)間,鏡清恷禪師創(chuàng)始于孤峰之頂,名極云。謁靈峰者□若陟于磴,莫不爭先而趨焉。大德伏虎以騎,鹿訓(xùn)以跨,出入乎浮嵐集翠之表……
——唐昭宗龍紀(jì)年,也就是公元889年,鏡清恷禪師云游至永嘉(溫州)西面山中,見峽谷、瀑布、激流、森林、草地,氤氳著獨特而神秘的氣息,有虎、鹿、羚羊等精靈們在林野中生息雀躍。又登上高峰,見煙云縹緲中青山萬重,如如不動。鏡清恷禪師在峰頂建了一座禪院,取名極云寺。
鏡清恷禪師講經(jīng)時,老虎自林中而出,鹿也歡欣而至,伏在禪師身旁。禪師也經(jīng)常騎著老虎,或跨著鹿,穿行在云嵐和綠野間。虎和鹿是靈善之物。特別是虎,集猛獸罕有的三個特點于一身,一是辟邪,《風(fēng)俗通義》中謂:“虎者,陽物,百獸之長也,能執(zhí)搏挫銳,噬食鬼魅?!倍腔⒛苈牱鸱ǎ哂徐`善之性。三是虎能感應(yīng)人間善惡,維持正義。歷史文獻(xiàn)和志書中,常有禪師伏虎馴鹿的記載。民間傳說,永嘉建郡城時,一只白鹿從林中銜花而來,繞河谷平原一圈又躍入林中,人們視為祥瑞,按白鹿足跡建城郭,城就叫白鹿城。鹿城之名,溫州至今還在沿用。
極樂禪寺逐漸成為溫州西部著名的禪寺。孤峰之上,煙云繚繞,梵音在峽谷中流轉(zhuǎn)。信眾不畏山峰險峻,虔誠地爭先前來拜謁。施主夏九,發(fā)善心,捐出自家的良田作為極樂禪寺的恒產(chǎn),供養(yǎng)寺僧。到了基禪師時,因寺在孤峰上搬運物品太艱難,把寺移到前山向陽的地方,也方便從事耕種。
極樂禪寺從唐代,兩宋,到元代,從鏡清恷禪師、基禪師、榮禪師、無暇璨禪師、華谷聲禪師,四百多年的時間里,在山谷中歷風(fēng)沐雨,花開花落。
元至正年間,鐵關(guān)武公來鎮(zhèn)守極樂寺山門,發(fā)愿重振寺宇莊嚴(yán)。施主林君美,是瑞安三川人,為人耿介,才德超群,喜歡與僧人交游,常攜友人到極樂寺與鐵關(guān)談禪。一日,談禪之余,樂然捐出自家膏腴之田的租谷百石,補足重建極樂禪寺的經(jīng)費,同時,又刻大士妙相兩座,刻成之后,又捐了一些租谷。極樂禪寺煥然一新。古有夏九與鏡清恷禪師,亦有林君美與鐵關(guān)武公。他們的善舉,刻在碑上,垂范后世。
撰寫極樂寺碑文的作者是時任溫州路永嘉縣尹林慧生。明萬歷《溫州府志》記為林泉生,字清源,元莆田人,至順元年進(jìn)士,官至翰林直學(xué)士。林縣長“文詞名海內(nèi)”,是“閩中文學(xué)四名士”之一。林慧生作為地方官,弘揚地方美德是他的職責(zé)所在,其中也有他與君美以及極樂寺鐵關(guān)禪師的友誼。元代,溫州佛教發(fā)展的特點是士大夫仰慕寺院的清雅脫俗的環(huán)境,與當(dāng)?shù)馗呱蟮陆煌芮校驍y手出游,或坐禪論道,或茗茶弈棋,在唱和酬答中交流思想,也常為佛教僧人撰寫一些碑銘、僧贊、詩序等文。林慧生與林君美想必是這股文化潮流的先鋒。
極樂寺碑立于元至正三年(1343),至今已有600多年。想著,一個有陽光的上午,拓碑人把一張宣紙像一張網(wǎng)似的鋪在極樂寺碑上,小心翼翼地把一個個字從時間的海中打撈上來。雪白的紙上,一個個黑色的字慢慢地蘇醒過來。
從碑文中我們看見了一座禪寺的興衰,人們的善舉,還有文人、仕宦與寺僧的交游,相對應(yīng)的是宗教文化、農(nóng)耕文化與士人文化。
佛教東來。但沒有人知道佛教何時在東海一隅的溫州落地,或許是東海的長風(fēng)帶來,或許從東甌王的翎羽上飄落下來,或許從青瓷熊熊的火焰中飛濺出來。但是,一位詩人帶來佛教的思想,卻是永嘉山水可以作證的事實。
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謝靈運被貶謫,任永嘉郡守。心不甘情不愿,赴任日期一再遷延,原定夏末到任,直到秋天才順著甌江而下,踏上這座濱海小城。這位滿腹郁悶的詩人,給溫州帶來文學(xué)的才華,也帶來了佛教思想。
謝靈運與佛徒有相當(dāng)深的因緣,他與慧琳友善,同為廬陵王義真的入幕之賓。曾見高僧慧遠(yuǎn)于匡廬,其他如法勖、僧維、曇隆、法疏等人,也都與之有過交游。前往永嘉,可能有幾位僧人同行,到了永嘉后,這些僧人也隨從靈運出游,并時常在一起誦經(jīng)論道。
一日,謝靈運與僧友,去郡城西面的瞿溪山訪僧。他們駕一葉扁舟,從郡衙門前的河道出發(fā),出城南,折向西,往峰巒疊嶂處而去。一路上,一個個海跡湖,像明亮的眼睛,照亮謝靈運晦暗的心情。謝靈運登瞿溪山后,寫下《過瞿溪山飯僧》:“迎旭凌絕嶝,映泫歸溆浦。鉆燧斷山木,掩岸墐石戶……望嶺眷靈鷲,延心念凈土。若乘四等觀,永拔三界苦?!痹娭性敿?xì)描述山民原始的生活,贊美僧友秉志高潔的修行,是謝靈運求助佛教思想擺脫現(xiàn)實苦悶的心靈表達(dá)。
謝靈運在永嘉寫作了著名的《與諸道人辯宗論》,討論“漸悟”和“頓悟”,辨析成佛之道。謝靈運的“頓悟”之義源于道生。王弘把謝靈運的書送示道生,道生對謝靈運的闡釋總體認(rèn)可。許倬云在《萬古江河》里寫道:“竺道生發(fā)‘人人皆有佛”的論斷,開啟一切眾生都能成佛的理論……竺道生的頓悟論,也可能有孟子學(xué)說的影響。后世禪宗由此肇始?!?/p>
謝靈運稱得上是佛學(xué)家,而不是一位佛徒。《金剛經(jīng)》中的“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這令人精神為之一凜的醒世之言,謝靈運沒能據(jù)為己有。他太愛生了,他執(zhí)著于眼前的享受,太害怕一切消失殆盡,因而求助于佛家的思想。
謝靈運在《石壁精舍還湖中》中寫道:“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清暉能娛人,游子憺忘歸?!边@“清暉”,是自然山水的光芒,也是謝靈運的佛教思想遇上永嘉未染塵的山水迸發(fā)出的智慧的光芒。謝靈運其實是山水光芒的采集者,這是他另一個隱匿的身份,連他自己都不會覺察到。謝靈運的山水慧光,一直滋養(yǎng)著后世的詩人,才有了李白的“孤帆遠(yuǎn)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王維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等等。
據(jù)考證,從劉宋開始,甌窯上開始出現(xiàn)蓮花紋??梢哉f,謝靈運在溫州,倡導(dǎo)了一種精神至上的文化生活。他的佛教思想像水一樣滲入溫州的泥土,培植了一片適宜佛教文化傳播的土壤,特別是禪宗。
謝靈運也曾沿甌江逆流而上,進(jìn)入戍浦江,游覽藤橋的石鼓山,留下山水詩《登上戍石鼓山》。“日沒澗增波,云生嶺逾疊?!毕﹃栁飨?,甌江潮漲,戍浦江隨著也漲起來,潮水會一直漲到層層云嶺之后,那里是江的源頭——澤雅。
瞿溪與澤雅,分居一道山脈的兩面,一墻之隔,接壤生息。澤雅與藤橋,是一脈之水,相依相通。一向熱愛尋求人跡罕至的險峻之地,以征服高山大川為興趣的謝靈運,沒有翻過瞿溪山,也沒有繼續(xù)溯戍浦江而上到達(dá)源頭,詩人的目光無法抵達(dá)山水更深處。
在謝靈運的劉宋時,澤雅還沒有人煙,還是一塊化外之地。那里或許居住著沒有隨東甌王內(nèi)遷江淮的“甌人”遺民,或許峽谷里還有滅國后避入深山的“越人”,他們在山中就像謝靈運在《瞿溪山飯僧》詩中描述的山民那樣,用泥土涂塞門戶,截斷樹木,鉆木取火,過著原始的生活。
到了唐朝,佛教大盛,杜牧詩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盛況,同樣也可以用來描述溫州。一座座寺宇在溫州山水間雨后春筍般地生長起來。據(jù)《溫州通史·漢唐卷》載,中和元年至天復(fù)二年間(881—902),二十余年間溫州地區(qū)增加了二十所寺院,極樂禪寺是其中一所。而溫州地區(qū)佛教發(fā)展的繁盛時期則在吳越國(906—978),在此七十年間,溫州地區(qū)新建了八十六所寺院。
極樂寺,這一朵禪花,開放在繁花凋零的晚唐,孤峰之上的梵音,開啟了澤雅文化之先聲。催開這朵禪花是唐后期的社會動蕩。雖然溫州偏安東海一隅,但每一次帝國心臟的搏動,自然牽動著每一根毛細(xì)血管。戰(zhàn)亂,寺院禪林是那滔滔洪水中的一艘方舟,深山冷岙成為生命的庇護(hù)所。
澤雅的高山峽谷中,文明延宕而遲緩。宋時,澤雅屬永嘉縣泰清鄉(xiāng),有“梅溪里”的記載;明清時屬永嘉縣泰清鄉(xiāng)二十三都,以溪山清勝故名。澤雅,最初只是一個村落名。明弘治《溫州府志》作“寨下”,萬歷《溫州府志》作“澤雅”?!罢隆迸c“澤雅”方言諧音,應(yīng)是方言雅化而來。時代變遷,行政建制更換,山里200多個自然村落,現(xiàn)在隸屬于澤雅鎮(zhèn)。不論是“梅溪”“泰清”,還是“澤雅”,從地名里就已看到一片清明的溪山。在明朝,或是宋朝,或是更早的時間,澤雅山民利用山水資源手工造紙,技術(shù)與《天工開物》里的造紙如出一轍,延續(xù)至今。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文字對于這一方水土卻極其吝嗇,歷代志書文獻(xiàn)除了記錄幾個地名,竟然沒有記載這片土地的任何消息。為文字提供安生之所的澤雅,卻被文字遺忘。極樂寺碑文成了記錄澤雅的歷史文章。
布羅代爾說:“宗教是文明最強有力的特征。”刻在石頭上的極樂寺碑文,讓后人得以窺見千年之前澤雅那一方水土的精神氣象——唐時的澤雅高山峽谷中,人還沒有多少說話的余地,這里充滿著花朵、草樹、溪流、山風(fēng)、雨雪這些土著的聲音。而佛祖,在群峰之上拈花微笑。
進(jìn)山,開車與步行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沿著古道,血肉之軀踩踏在山體上,是亙古的行走,令人血液澎湃,喚醒人與山最原始的關(guān)系。
六年前,我曾沿著古道上北林垟。粗石砌筑成的山道,沿著山勢“之”字形延伸,連起一座座山。日光從濃密的竹林中漏下來,投在覆著蒼苔的古道上,雖是白日,此中也有王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詩之禪境。那三兩聲鳥鳴,穿透密林,王籍的“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禪心也可體會。中國的藝術(shù)意境,是人與山水合一的詩意境界。詩也是中國原始的宗教。在山水間參禪、悟道,才得天地真意。
走出叢林,到了山頂,山谷里的人家也就一覽無遺了。繼續(xù)行走和攀登,不斷有新的山景和隱匿山間的房屋出現(xiàn),像捉迷藏,永遠(yuǎn)指向無盡的山的深處。他們從哪里來?這個問題一直在心頭像葉子在風(fēng)中翻飛。這些仍在山里生活的人家,春天播種,秋天收獲,依著日出日落與季節(jié)的輪回,生活的節(jié)奏也是天地的節(jié)奏。從喧囂的城市到寂靜的山中,才能真正領(lǐng)受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的智慧。
車在山間盤旋上升,耳朵似被堵了一層?xùn)|西似的嗡嗡作響,不斷提醒我山的高度,也提醒著我曾經(jīng)擁有現(xiàn)在已失去的山性。
車窗外,山色蔥郁沛然,一路不見村落人家。但我知道那些叫坑源、黃山、石坑的村落,就藏在峽谷里。他們的祖先藏起自己生命的來路,讓深山鎖住后人飛翔的翅膀。但終究是鎖不住的,千百年之后,他們的后人又開始往山外遷徙,如今峽谷中的村落大都已是空村,人煙少。這是人類遷徙的本能。
北林垟屬于高山盆地,山間“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恍若“武陵桃源”。村頭正建起一片現(xiàn)代建筑,叫“田園綜合體”。這是一個現(xiàn)代概念,可以理解為具有吃飯、睡覺、休閑、旅游、養(yǎng)生等功能的鄉(xiāng)村田園設(shè)施。做這樣的事,一千多年前的陶潛是鼻祖。從歷史的那只眼看,只是人類遷徙的一種方式而已。避亂,開墾,隱居,躲禍等,都是祖先邁開腳步遷徏的理由。當(dāng)田野上的人走向城市,城市趨于飽和后,一些人回到鄉(xiāng)村。這是自然的輪回。
從村尾一座小山的腳下進(jìn)去,繞過這道山的屏障,里面豁然開朗,呈現(xiàn)在眼前的竟然是一個巨大的湖,一個異常飽滿、深邃、仁慈的湖。哦,不,是群山合圍中的一片廣闊的田野,平鋪的青禾,蕩漾的綠光迷了我的眼。竹林像成批的綠色云朵,也像一條大河,在巍峨的山體上飄蕩,抑或流淌。讓人分不清綠色是從高山流淌下來,還是從田野漲上去。
晚稻正揚花灌漿,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稻米香,饞得讓人想吃一碗香噴噴的嘗新飯。我呼吸著,張開貪婪的嘴,在心里大聲呼喊——“是誰在這山谷里種下第一株禾苗呀?”翠色逼人,風(fēng)從山上跑下來,從我揚起的雙臂下穿過,綠野上倏忽閃過一襲袈裟,隱入對面山脊相交處??吹侥抢镉袃善窳窒駜缮却箝T,像守護(hù)著什么似的。
貼著山邊的小徑走是一種奇妙的感覺,迂回曲折,由遠(yuǎn)而近,像去尋訪一位故人。走到了山襟交疊處,才知是一條小峽谷,澗水潺潺有聲。小徑往左分叉出小徑,彎彎曲曲,然后被一條粗石壘砌的小小的單孔石拱橋接到對面。一塊缺了上半截的石碑站在那兒。這是我從書上看到的“極樂寺碑”嗎?
碑上附著一層青色的苔衣。湊近看,依稀看見一些淺淺的字跡。拔了一把草,擦去青苔,辨認(rèn)出“溫州路”和“佛”這幾個字?!奥贰笔撬卧獣r期的行政區(qū)域名,在宋相當(dāng)于明清時的省,在元代相當(dāng)于明清時的府。碑文字跡模糊,不知道碑上刻的是什么內(nèi)容。發(fā)現(xiàn)石碑的反面也刻有字,辨認(rèn)出“青田縣二都根頭信士林二位拾銀二錢”,還有“庫門坳”。這是我看過的極樂寺碑文中沒有載錄的內(nèi)容。給村人電話,說為了防盜,把碑埋地下了。那這塊又是什么碑?折下一片南瓜葉去溪澗兜水,打濕石碑后,希望能辨認(rèn)出碑上的字。葉兜里的水,走到半途差不多已漏盡。在古物面前,我們是那么的徒勞和無助。
再次進(jìn)山時,我們用水沖洗石碑,用鐵刷清除碑上的青苔。石碑吃了水后,竟然整塊暗了下去,那些字沒有浮上來,反而像溺水了一樣,沉到時間的深海里去。我們撲到石碑面前,細(xì)細(xì)搜尋,想把它們打撈上來,除了上次認(rèn)出的“溫州路”“佛”,這次認(rèn)出了“夏九”,足以讓我們斷定這塊殘碑就是極樂寺碑。
不知極樂寺碑損壞于何時?耳邊仿佛傳來一聲悶響,似雷聲消逝在山的那邊。距今600多年的極樂寺碑?dāng)嗔?。沒有人知道。一株南瓜藤從旁邊的田園里爬過來,臥在石碑身旁,開了一朵黃燦燦的花。
極樂寺與這塊殘碑,隔著一小片梯田。四季豆的藤蔓已開始漸漸枯萎,茄子雖還開著花,結(jié)得果實不是駝背就是躬腰。秋的肅殺之氣已悄然而至。只有稻禾越發(fā)茁壯,醞釀著登上季節(jié)金燦燦的巔峰。
天地間的榮枯興衰無時無刻不在進(jìn)行,大地上的事物消失又輪回。眼前的極樂寺,五間平房,簡陋,寂靜。從唐代到現(xiàn)在,生生滅滅,在一千多年的時間里沒有被湮沒。
寺坐西朝東。站在寺前極目遠(yuǎn)眺,四圍青山如屏,千畝稻田盡收眼底。寺在山的皺疊處,深藏不露,外面進(jìn)來看不到寺,而寺內(nèi)看外面卻一覽無遺。明弘治《溫州府志》記載:“極樂禪寺在泰清鄉(xiāng)后梁龍德間建?!睉?yīng)是基禪師搬極樂禪寺到前山的時間,指的是現(xiàn)址。
極樂寺所在的高山盆地有兩條山嶺,通往瑞安。寺前嶺,我曾走過,翻過山去,是瑞安的朱山、東元等地。這幾個地方與澤雅一樣,都是造紙古村,峽谷山澗中遺留著錯落的水碓和紙槽,舊日造紙盛況可見一斑,尤其是山澗中的村人講的不是瑞安方言,而是澤雅方言,祖上應(yīng)是為尋覓適合造紙的水源從澤雅這邊搬遷過去。另一條叫和尚嶺,翻過山是瑞安山后,這條嶺估計是極樂寺的僧人修建,才有此名。
寺前嶺曾走過太平軍的鐵馬。1862年2月,太平軍進(jìn)攻溫州,四次攻不下溫州府城。太平軍將領(lǐng)白承恩便出奇計,親率精銳部,從青田萬山越白沙嶺突入瑞安飛云小港,另派偏師繞道永嘉林垟(今甌海區(qū)北林垟),翻越朱山,在瑤莊會合,到河上橋,在大嶺巧擺荷包陣,令千余鄉(xiāng)兵陷入包圍,白承恩部乘勝進(jìn)駐潮至一帶,而后長驅(qū)直指瑞安縣城,在桃花垟中了埋伏,白承恩死于抬槍之下。白承恩是溫州平陽人,熟悉溫州地形。白承恩派出的偏師就是經(jīng)極樂寺旁的黃泥嶺往瑞安朱山方向。山澗中有一條石橋名“火燒橋”,原是一條木橋,當(dāng)年清兵與太平軍在這里對峙燒毀了木橋,后才修建為石拱橋。傳說,白承恩的軍隊把軍糧、物資藏在極樂寺,作為攻打溫州的后方倉庫?,F(xiàn)在當(dāng)?shù)剡€流傳著一句順口溜:“極樂極樂,三步下三步落,誰人得到誰人與寺院對半奪。”像一句開啟寶藏的秘訣。
民間傳說里,極樂寺有九十九個和尚,為湊足一百個,打了一個石和尚站在寺前,往后,寺院就衰落了。傳說雖是佛家教化人凡事不能做得太滿,但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極樂寺曾經(jīng)的規(guī)模。北林垟現(xiàn)年97歲的老人黃有花回憶,極樂寺原有三進(jìn),自己年少時曾去燒過香、點過燈,寺前的梯田以前都是極樂寺的范圍。二十世紀(jì)的1939年,極樂寺毀于山洪泥石流,直到半個世紀(jì)后的1998年,才在原址上重建,也就是現(xiàn)在五間簡易的平房。從寺門邊的一塊碑文得知,極樂寺最近一次修復(fù)是在2005年秋,村民募捐修整了寺前的路、寺門、屋瓦,還通上電。這塊碑與那塊殘碑,距離不過十米,隔了600多年的時光,極樂寺播下的那一顆善的種子,一直在這片土地上開出花來。寺后有一口井,山泉從石頭縫里滲出,汪汪一潭,不枯不溢。
我望向剛才走過的小徑,這條被腳印踏平的石板路,回響著遙遠(yuǎn)的信息。山野藏匿的秘密,與腳下蓬勃的野草,枯榮與共。
那一個人影在我的意念里揮之不去,有時清晰,我清晰地感受到他就前面的田野上耕耘的某個時刻;有時模糊,不過是風(fēng)起時剎那寂滅的一個念頭。
再次進(jìn)山,已是一個月后。綠色的山谷,已變成金色,陽光有了金屬般的聲音。我是為那個人來的。他是“夏九”。極樂寺碑文中記述他捐出自己的良田,作為極樂寺的恒產(chǎn),供養(yǎng)寺僧。夏九是記錄在案的有名有姓的澤雅高山峽谷中的唐朝居民。
夏是一個古老的姓氏,是中國最早的朝代夏朝大禹后裔的姓氏。夏氏從何時遷入東海一隅的溫州。古老中國的人口流向,對應(yīng)著一次次歷史的大動蕩。西晉的“五胡亂華”,唐朝的“安史之亂”“黃巢起義”,北宋的“靖康之難”,戰(zhàn)亂的大災(zāi)難,迫使中原人帶著族群,向著南方,一批批上路。
歷史大遷徙的洪流中,哪個身影是夏九,或是夏九的族人?1988年版《瑞安市地名志》載,夏仁明,唐僖宗時避董昌亂(875)自山陰遷閩東赤岸轉(zhuǎn)遷瑞安苔湖。文成《會稽郡夏氏宗譜》記載:夏仁俊,唐中和元年(881)自會稽縣(今屬紹興市)遷居安固縣(今瑞安市)白云山下岙底村(今泰順縣莒江鄉(xiāng)下村村),因父于劉漢宏叛唐時義諍被殺,隱居下岙村。這兩支遷入溫州的夏氏,是夏九那一支嗎?夏九行九,前面還有夏一、夏二、夏三……遷徙北林垟高山盆地中的夏九這一支,可能已是一個望族。
溫州偏安一隅,社會相對穩(wěn)定,不論是黃巢起義,還是接著的五代十國,沒有發(fā)生過戰(zhàn)亂殺戮之大禍,反成避亂之民的流入地。唐僖宗乾符五年(公元878),黃巢從仙霞嶺入閩血腥屠殺,閩北居民大批流入溫州。這也是繼兩晉“五胡亂華”流入溫州的第二批人口。而浙東地區(qū)不斷發(fā)生的農(nóng)民起義,如天寶三年(774)的吳令光起義、浙東“海盜”起義、寶應(yīng)元年(762)舟山島袁晁起義、大中十三年(859)浙東裘甫起義、乾符二年(875)浙西王郢起義等,都直接波及溫州,促使一些人離開易動亂的河谷和濱海地帶,進(jìn)入山區(qū)。
顧況《仙游記》載:
溫州人李庭等,大歷六年,入山斫樹,迷不知路,逢見漈水。漈水者,東越方言,以掛泉為漈。中有人煙雞犬之候,尋聲渡水,忽到一處,約在甌閩之間,云古莽然之墟。有好田、泉竹、果藥,連棟架險,三百余家。四面高山,回還深映,有象耕雁耘,人甚知禮。野鳥名鴝,飛行似鶴。人舍中,唯祭得殺,無故不得殺之,殺則地震。有一老人,為眾所伏,容貌甚和。歲收數(shù)百匹布,以備寒暑。乍見外人,亦甚驚訝。問所從來,袁晁賊平未,時政何若,具以實告。因曰:愿來就居,得否?云:此間地窄,不足以容。為致飲食,申以主敬。既而辭行,斫樹記道。還家,及復(fù)前蹤,群山萬首,不可尋省。
這儼然是唐代的“桃花源記”。顧況在溫州任職,這個故事不致全無蹤影。動蕩的晚唐,夏九他們或許從河谷平原出發(fā),朝著西面的這片高山峽谷而來,“尋得桃源好避秦”。
山巒疊翠的山間盆地,帶給夏九安寧的氣息。他在這片莽蒼的山谷里站定,將鋤頭舉過頭頂,用力楔入茂盛的草叢,當(dāng)一股泥土的腥香涌上來,從萋萋的荒草地漫過時,臉上不禁泛起微笑。然后,一鋤,一鋤……黑色的浪花,綿延開來。一場雨水后,一片茸茸的綠色長了出來,再給幾天南方的好天氣,稻谷的清香就開始山谷里流動。人的繁衍也如草木,夏九的族人也像一把種子在山谷里撒開來。
不知道現(xiàn)在北林垟還有多少夏九后裔?問當(dāng)?shù)卮迕窭钭谟??!艾F(xiàn)在當(dāng)?shù)貨]有一個人夏的。”他們?nèi)チ四膬??夏九一族消失的只留下一個人名。這令人匪夷所思。
李宗玉給我講了一個當(dāng)?shù)氐膫髡f:“最早是夏姓和葉姓搬來住在北林垟。后來,夏和葉兩個家族都染上瘟疫,只留下葉家一個孩子,是后來搬來的陳姓人的外甥,就由舅舅養(yǎng)大,跟著姓了陳。隨著陳姓家族在當(dāng)?shù)夭粩鄩汛?,陳家人排擠這位外姓人,已經(jīng)長大的葉氏后人,就搬出來自立門戶,就是現(xiàn)在的下垟村,還在家廟里立了夏九牌位,稱‘夏九明王。”
傳說是風(fēng)書寫的歷史。這是一個令人驚喜的信息。穿過金色的稻田,下垟村從金色的稻浪中像一座小島浮上來。蜿蜒的村道上曬著谷子,羽毛雪白的鴨子在水塘里撲打著翅膀,南瓜、冬瓜臥在矮墻上曬著太陽。好一個安適的小村。
“吱嘎”一聲,仿佛打開的不是廟門,而是一扇時間之門。我走了進(jìn)去。“原來夏九在此!”一個棄世如此之久的人,沒有被時間湮沒?!跋木拧闭笪W谏褡?,目光從我頭頂越過,投向門外那一片金色的田園。姓陳的葉氏后人立夏九為家神,讓族人世代供奉,此中又有什么隱秘的原因?問村人,沒有人知道答案。留下無限的想象空間。
李宗玉又帶我們?nèi)チ艘粋€當(dāng)?shù)厝私小跋娜~宕”的地方,據(jù)說是夏家和葉家最早的居住之處。此地離下垟村不遠(yuǎn),山形如抱窩的母雞,滿山竹林,任意生長。竹林中臥著一段青黑色的斷墻。一些砌墻的方石散落于林中,又半入土壤。他們就住在這里嗎?雖然隔著時間的帷幕,他們的氣息還是在竹林間彌漫,仿佛手一伸就能握住。
再次去看極樂寺殘碑,手指從“夏九”上拂過。寺前的田園里,下垟村的陳林云和他的兒子正在收割稻谷,身影仿佛就是千年前的夏九。
秋光清澈,風(fēng)從廣闊的田野上吹過,時間的深度消失了。遠(yuǎn)山的草樹微微擺動,有兩個人影從對面的蔥嶺上下來,大袖翻飛,穿過金色的稻田,朝著我們這邊走來,已聽到他們的談笑聲。一位高聲吟道:
“雁蕩峰頭春水生,無邊木葉作秋聲。六龍卷海上霄漢,萬馬嘶風(fēng)下雪城。春盡不知陽鳥去,巖高惟許白云行。故人家住青山下,野竹寒流亦有情。”
“君美兄,我在雁蕩山作的這首詩,如何?”說著就朗聲笑起來。
“慧生兄的這首《題大龍湫和李五峰韻》寫得豪健,與兄臺相比,我的那些詩文就顯得小家子氣了?!?/p>
“賢弟謙虛了,鐵關(guān)禪師重振極樂寺宇,你捐出百石租谷助緣,讓人感佩。”
“我們此番前去極樂寺也是‘故人家住青山下,野竹寒流亦有情。之意境也?!?/p>
“快快走,鐵關(guān)禪師已在等我們了?!?/p>
極樂寺殘碑,立在山谷里,像老僧入定。山無語,水潺潺,白云千載空悠然。遠(yuǎn)望,曠野那邊炊煙升起,雞犬之聲相聞,仿佛還是唐朝。
責(zé)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