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金輝
“他”安靜地待在角落里,灰撲撲的,努力靠墻,站得筆直?!八钡挠推嵋呀?jīng)斑駁,骨架不再堅硬,琴鍵像牙齒一樣出現(xiàn)松動,發(fā)出哧哧的啞聲。但“他”一直站在那里,掛鐘在頭上嘀嘀嗒嗒地走著。
鋼琴真的很老了,孩子經(jīng)常會忘記了它的存在。可是,當(dāng)年孩子是那么地喜愛啊,那是父親眼神中閃閃發(fā)光的寶貝。
鋼琴很重,需要四個大漢搬運,他們個個膀大腰圓、身強體壯,可是在抬著鋼琴上樓時,依然大口喘著粗氣,像耕地里累極了的老牛。粗重的喘氣聲在狹小樓道里飄蕩,用力地撞擊著父親的心臟。
琴聲總是那么悅耳,孩子在房間里一遍遍練習(xí),父親在外面客廳里靜靜傾聽。孩子努力與鋼琴融合為一體,父親則早早把自己當(dāng)作了鋼琴。孩子手指所到之處,都有響亮的回聲,宛如當(dāng)初那個襁褓中小嬰兒的奮力哭泣,戰(zhàn)栗感瞬間貫通全身,貫通起過去和現(xiàn)在。雖然只是一支曲子,一只自己叫不上名的曲子,一支還不是很熟練的曲子,從父親的耳朵進入心臟,都會幻化出一幅幅生動的回憶。那些跌跌撞撞,是剛剛開始的牙牙學(xué)語;那些長短不齊,是初次看到世界的驚喜;那些輕快靈動,是上學(xué)途中蹦蹦跳跳的背影;那些高亢激昂,是掙脫束縛的青春的叛逆。
鋼的琴也會老,腳板生澀,琴鍵喑啞,仿佛步履蹣跚的父親和他漏風(fēng)的牙洞。衰老很快,比孩子的成長更快。當(dāng)年那個扎著羊角辮的丫頭,那個流著鼻涕的小子,一眨眼就成了風(fēng)一樣的少年,父親也一眨眼就老了。孩子們忽地離開了家,飛向更高遠的天空。他們從小鳥成長為翱翔的蒼鷹和大雁,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云中漫步。他們的聲音從高處傳來,比琴聲更嘹亮,老舊的鋼琴感應(yīng)到了升騰的力量,日夜仰視著遙遠的天際。
老了的鋼琴很安靜,龜裂的鍵盤蓋被擦拭得一塵不染,琴罩每隔一段時間都會被小心清洗和晾曬。父親請來了調(diào)音師,一點點修復(fù)著失真的音色。他看見琴鍵后面連接著細細的鋼絲,還有許多小小的木塊,會想起當(dāng)年就是這些散發(fā)著清香的木塊,陪伴著孩子的童年和少年,見證著自己的中年和老年。他知道,記憶不會遺忘,只會被珍藏,珍藏在這些大大小小的構(gòu)件中,既整齊又凌亂。在調(diào)音師手下,那些高低起伏千絲萬縷的牽扯像極了思緒,上下翻飛,經(jīng)久不息。
鋼琴站在窗臺旁,每天夕陽落山時,都會披上一層薄薄的光暈。父親久久地凝望,眼里是溫柔的暖意。
父親坐在鋼琴前面,輕輕掀開樣式老舊的鍵盤蓋,按下黑白的琴鍵。聲音在夜色中流淌出來,彌漫在房間的每個角落。他隨性地彈著不知名的曲子,幻想著和孩子在老家水井旁邊的往事,一下下地用力,就像當(dāng)年一下下地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