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然 畢文君

摘要：浩然在《紅旗》文藝組擔任編輯的三年時間，主要工作是向當時的文藝名家約稿，由此他不僅近距離觀察到當時的文壇景況，而且也進一步堅定了要寫出大部頭文學作品的信念。通過挖掘相關(guān)史料，從擔任編輯的緣起和向楊朔、沈從文、周立波三人約稿的歷史細節(jié)中，可見浩然當時的文學處境與創(chuàng)作心理。

關(guān)鍵詞：浩然;《紅旗》;編輯

1961年8月28日至1964年9月18日，作家浩然在《紅旗》雜志文藝組擔任編輯，三年編輯生涯的影響是值得關(guān)注的問題。浩然本人以為有三個重要收獲：“一是結(jié)識了當時文藝界幾乎所有的‘名人，通過與這些‘名人的交往，提高了自己的藝術(shù)水平;二是《紅旗》雜志社的特殊性，自覺不自覺的政治理論學習和耳濡目染，提高了自己的理論和政策水平;三是創(chuàng)作出版了第一部長篇小說《艷陽天》，奠定了自己在中國文壇上的地位?！雹儆傻胤竭M入北京，新鮮的生活感受給予了這位作家更為直接的寫作體驗，他想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有一番作為的想法更加強烈。作為《紅旗》文藝組編輯的浩然，通過與更多作家的接觸，文學觀、人生觀都在發(fā)生變化，他希望自己也能成為一名真正的有大作品的作家，這也是后來創(chuàng)作《艷陽天》的動力，而這部作品的寫作也讓他最終離開編輯崗位進入北京市文聯(lián)成為一名專業(yè)作家。在《紅旗》的三年編輯時光，不僅對浩然自身的文學成長極為重要，而且從他在《紅旗》期間向多位作家約稿的歷史細節(jié)和諸多信息中更可以探察當時文藝界的境況。

一 ?作家浩然與《紅旗》的因緣

有兩則材料給了我們觀察浩然與《紅旗》結(jié)下因緣的線索。一則是浩然發(fā)表于《新苑》1983年第3期的文章《我是農(nóng)民的子孫》，一則是2008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由鄭實采寫的《浩然口述自傳》。這兩則材料的發(fā)表、出版相隔二十五年，但當事人浩然卻在這段經(jīng)歷的敘述中呈現(xiàn)了值得細究的不同視角。由最初談論這段經(jīng)歷時表現(xiàn)出的情緒到后來的口述自傳中的簡化，顯示出他在這兩個時期的心態(tài)變化，也可以由此體察出這段經(jīng)歷對作家文學與人生的多層面影響。1961年《紅旗》雜志文藝組要求增加文藝作品的版面，時任副總編胡繩對此事極為重視，提出要調(diào)一位作家到《紅旗》文藝組，人選即是浩然。而此時的浩然正因為擔任秘書工作上的不適應而感到“狼狽”②。他“在內(nèi)心深處仍抱著一線調(diào)入北京市文聯(lián)的希望”③，因此，這次調(diào)往《紅旗》對浩然的“文學夢”來說也許并不是第一選擇。在《我是農(nóng)民的子孫》中，浩然用了“我被選中，只好從命”的字眼，不難看出某種無奈與顧慮。為此，浩然還專門到《紅旗》雜志社去探問情況，當?shù)弥{(diào)入《紅旗》后仍能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并且可以多下鄉(xiāng)，才稍稍放下了擔憂而最終同意調(diào)動。此時，盡管他以短篇小說《喜鵲登枝》在當時的農(nóng)村題材作家中脫穎而出，受到巴人、葉圣陶等的關(guān)注與推介，但是在1950年代初的文壇上，浩然的作家名聲并不突出，或者說他更多地是以一個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形象為人所知。1959年10月，當浩然在郭小川辦公室拿到代表著作家身份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證時，郭小川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你正年輕，一棵文學小苗剛出土還在成長的過程中，還沒成材，還沒到結(jié)出碩果的時期。往后的路途還長得很，還會遇到種種磨難，才有可能成熟起來。也有可能，到此就完結(jié)了，當一輩子作家隊伍里的大路貨。究竟是哪一個結(jié)果，這要看你怎么走。我希望你能有大抱負、大氣魄，創(chuàng)作出大作品，將來當一個名副其實的大作家！”④

郭小川的這一番叮囑可視為某種意義上的官方談話，也能看出浩然在當時文學界的處境與位置。創(chuàng)作之初的成功實際上并沒有給他帶來更多的文學光環(huán)，他依舊沒有擺脫三年半小學教育這一短板和文學青年的身份歸屬，需要一個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領(lǐng)路人與指導者，這些心理在1983年浩然寫作《我是農(nóng)民的子孫》時表露出來?？梢娝c《紅旗》的因緣也形成了作家文學成長的前史。

2008年出版的《浩然口述自傳》，其間也專門說起此事：“由于中蘇關(guān)系破裂，在昌樂生活了八個月后，我們被提前叫回北京。我所在的《俄文友好報》停刊了。恰巧，《紅旗》正在改版，增加了文藝副刊。我便要求調(diào)到那里。”⑤在這部口述自傳中，浩然更愿意談的是自己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努力，以塑造一個正面的文學形象，因此，他強調(diào)是自己“要求”調(diào)動。在《紅旗》三年的文藝編輯生涯，浩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為文藝版約稿?？陀^來說，因為有了他的加入，1961年至1964年的《紅旗》上出現(xiàn)了許多作家的文章，比如1961年第20期楊朔的散文《雪浪花》、1961年第21—22期管樺的《葛梅》、1961年第24期周立波的《在一個星期天里》、1962年第19期老舍的《萬壽無疆》、趙樹理的《地方戲和年景》、周立波的《李大貴觀禮》、1963年第13—14期碧野的《四望山下》等。這些文章多為散文或是紀實，作者既有老舍、周立波、趙樹理、碧野等著名作家，也有當時在農(nóng)村題材寫作中頗有建樹的管樺，可見浩然所接觸的文藝界人士較為廣泛。

來自作家的約稿與單純的編輯人員約稿是不同的。其一是作家在約稿中更能體會創(chuàng)作心理，有利于約到好的稿件;其二是作家約稿往往首先從文學本身去考慮問題，文學性因素如何與理論性較強的《紅旗》更好地協(xié)調(diào)卻常常沒有被充分考慮，這也導致最終約來的個別稿件無法刊發(fā)。約稿行為本身就是一次對選題與作者的全面考量。據(jù)其子梁秋川的記述，浩然為約稿而拜訪的作家有“趙樹理、周立波、臧克家、孫犁、柳青、鄭律成、管樺、魏巍、劉白羽、賀敬之、田間、艾蕪、聞捷、吉學霈、徐懷中、馮牧、王汶石、杜鵬程、鄒荻帆、梁斌、李滿天、方紀、劉知俠、劉真、老舍、李準等近百位……”⑥，因資料和篇幅所限，筆者選取楊朔、沈從文、周立波三人進行論述。

二 ?浩然為《紅旗》文藝組的三次約稿

先看浩然向楊朔的約稿。這是浩然擔任《紅旗》文藝組編輯后首次赴外地約稿組稿。1961年9月13日浩然到達北戴河，向正在北戴河療養(yǎng)的著名散文家楊朔約稿，并順利地完成了對這篇稿件的編發(fā)。在姜德明的《楊朔二章》一文里記敘了這次約稿的細節(jié)：“一九六一年夏天到秋天，我（楊朔）因病在北戴河休養(yǎng)了好長一陣子。時常到海邊散步，曾遇見一個老年的漁民，性格開朗，愛說愛笑。他零零碎碎地對我講過他解放前的身世，說他拉過洋車，當過油漆工人，趕過腳，受過美國鬼子的欺侮。我雖然沒見老人幾次，印象卻比較深，感到他身上有股熱力。恰巧《紅旗》雜志的編輯浩然同志到北戴河來組稿（當時在該地休養(yǎng)的文藝工作者為數(shù)不少），他向我約了稿子。浩然只是向我約稿，對題材未提出任何要求。因為‘老泰山的形象在我腦子里很新鮮，我就把對他的印象加以剪裁、組織、概括、烘托，并以北戴河的環(huán)境生活為襯景，寫成《雪浪花》，交浩然帶回北京，后來在一九六一年二十期的《紅旗》上發(fā)表了?！雹?/p>

從楊朔的這段敘述中可以看出，浩然在為《紅旗》約稿中所考慮的因素主要有兩點。第一點是約稿的時間和地點，暑期的北戴河是作家的療養(yǎng)場所，到這里來約稿成功率是比較高的。盡管在療養(yǎng)期間，許多作家都把精力放在了構(gòu)思與打磨作品上，不希望外界有過多的打擾，但這也并不妨礙他們在較為放松和愉悅的心境下接受約稿。第二點是浩然給予了比較大的寫作空間。在向楊朔的約稿中充分考慮到散文寫作的特點，所以未對題材提出任何要求。正是這種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解才造就了楊朔《雪浪花》這一經(jīng)典散文，或者說，如果沒有浩然在北戴河這次約稿，那么就不會有楊朔筆下那個有生活、有性格的“老泰山”形象了。成功的約稿其實正是在天時、地利、人和基礎(chǔ)上對文學寫作的微妙洞察，是對寫作者在創(chuàng)作上抱持一種理想狀態(tài)的充分體認。在向楊朔的這次約稿中，浩然可謂出手不凡。

1961年10月12日浩然結(jié)束了他在《紅旗》的第一次赴外地約稿行程回到北京。他直言道：“第一項任務是找名家約稿。我當時認識的人不多，只有一些熟悉的：茅盾、丁西林、周而復、葉圣陶等。”⑧向名家約稿是浩然在《紅旗》擔任文藝編輯時的主要任務。浩然在北戴河還拜訪了著名詩人賀敬之。在《浩然口述自傳》里他這樣談道：“他們這些老革命，成就高，我很尊重他們。他們對我也不錯，知道是后起來的?！雹?/p>

此時的浩然在文學道路上走得較為順利，自信有進入文壇的努力與實力，他的文化水平不高，革命資歷也不算很深，那么，依靠什么在文壇站穩(wěn)腳跟？這是浩然一直都在思索的問題。此時，《紅旗》文藝編輯給了他更多地接觸文藝界名家的機會，這也促使他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寫出更有分量的大部頭作品。短篇小說集《喜鵲登枝》是浩然通過農(nóng)村題材的一次成功亮相，但是，長篇作品才是浩然心中更高的目標?？梢哉f，與茅盾、賀敬之這些作家的接觸，給浩然的不僅是文學創(chuàng)作意義上的啟迪，還是對寫出一部能讓自己立足文壇的作品的渴望。如果沒有《紅旗》這一平臺提供的約稿與拜訪機會，《艷陽天》的寫作恐怕還要假以時日。

1962年1月，浩然向沈從文約稿。這次約稿的細節(jié)在《沈從文年譜（1902—1988）》中可以找到記載：“（1962年）1月12日，張兆和復沈從文信。張兆和在信中談及沈從文所寄的舊體詩：‘詩寫得很不錯，白塵同志覺得驚異，連我也沒想到……除《史鏡》篇外，準備全部發(fā)表。并告知《人民文學》編輯部郝芬和《紅旗》編輯浩然亦向他約稿，希望發(fā)表他所寫的散文。”⑩

這段話包含著可供解讀的三點信息。首先，1962年在沈從文的后半生經(jīng)歷中并不特別，但是從他與張兆和的通信內(nèi)容中可以看到沈從文仍然在寫作舊體詩和散文。其次，在《人民文學》和《紅旗》向沈從文的約稿中，有很明確的文體指向即“發(fā)表他所寫的散文”，這種約稿訴求當然與沈從文當時的寫作有關(guān)，散文大概是這一時期他嘗試較多的一種文體。再次，沈從文的文學影響并沒有因為工作崗位的變化而消失，他依然是值得重視的一位作家。否則，也就不會有通信中關(guān)于約稿一事的鄭重相告。盡管，浩然向沈從文的約稿并沒有最終落實到具體的文章，但是，這次約稿細節(jié)卻可以讓我們體會到沈從文與當時文學界的關(guān)系。值得補記一筆的是，翻閱《沈從文全集》第23卷“書信”部分，可看到1972年5月22日沈從文致張兆和的信中再一次提到了浩然，但這次并不是因為約稿，而是因為一部作品：“趙其文送了部《三國》，還將帶條子去買那份，《水滸》似已無貨。另外似乎還出了些新小說，浩然的《金光閃閃》等等，如需要，也可為買來。我大致是沒時間看新長篇了的。工作在進行，不大順利，感到為難?！?1這時的浩然已是一位炙手可熱的作家了，饒有意味的是沈從文卻記憶錯誤，把《金光大道》記成了《金光閃閃》。這是否說明他對新人新作的文學感受越來越鈍化，也越來越被時代邊緣化？

1962年浩然向周立波的約稿較為特別。一方面，這次約稿較為成功，周立波的短篇小說《李大貴觀禮》經(jīng)浩然編輯，刊發(fā)于1962年10月1日出刊的《紅旗》第19期;另一方面，浩然在這次約稿中給周立波去了長信，在信中以初學者的口吻向周立波請教。而周立波對這次來信也很看重，認為浩然信中所提問題是很多初學者面臨的共同性難題，在一個月后的復信中給予了回答。通信全文發(fā)表于1962年5月26日《中國青年報》第4版，這是我們探察1960年代初文壇新老作家文學交流的極好個例。1962年4月15日浩然在《給周立波同志的信》中談道：“趁著大家都以熱烈的心情紀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時候，我寫信給您，想同您談談我自己在創(chuàng)作中的一些想法和所遇到的苦惱，并想得到您的指教?！?2這封信的開頭便說明了原由，一是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20周年;二是為1962年國慶紀念約稿。后來發(fā)表的《李大貴觀禮》確實趕上了當年《紅旗》的國慶專號。半年前的寫信求教一方面是建立文學上的聯(lián)系，一方面也是為稿件的落實給作者留出了時間。浩然此時信中所談的“苦惱”是他真實創(chuàng)作心境的表露：“這兩年來，我不再滿足寫一些只是‘有生活氣息的作品了，我不愿意，也不應當踏著自己走熟了的路子走，雖然這樣的老路子對我是方便的，苦惱會少些。我要不斷開辟新的路途，從而使作品寫得深些、高些、藝術(shù)一些。因此，在寫作中，有意識地作著各種各樣的探索和試驗。我想突破一點什么，可是越寫越難，越寫越苦，從寫作到發(fā)表之后，是一連串的矛盾和痛苦的過程。我占有了塑造某種形象的材料，我用自己的政治思想標準去分析它、認識它;我的心里似乎是明確的，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總是心到筆不到，我筆下的形象同我所認識和理想的形象，總是有一個很不短的距離。這到底是個什么問題呢？”13

這段話對認識和研究浩然1960年代的創(chuàng)作歷程與寫作心態(tài)是極好的材料。浩然此時的心態(tài)已經(jīng)和剛到《紅旗》擔任文藝組編輯時有所不同。隨著接觸作家的增多，浩然的文學抱負也越來越強，不再滿足于寫作自己擅長的題材而希望有更大的文學成就。周立波在1962年5月25日復信《讀好兩種書——答浩然同志》，把浩然信中提出的問題做了一種普遍性的處理，他認為浩然信中的困惑正是寫作上小有成績的作家在試圖向更高層面邁進時面臨的普遍問題：“你的關(guān)于創(chuàng)作的意見大都是對的?，F(xiàn)在，我只就有關(guān)小說創(chuàng)作的兩方面談幾句感觸。你發(fā)表過好多的作品，寫作的經(jīng)驗有了一些了。我想你早已領(lǐng)會到了，作家經(jīng)常要讀兩種書。一種是社會的書，人生的書，另外一種就是印了出來的思想和生活的本本。社會的書比較難讀，作家為了精通它的縱是極小的一部分，也必須花費莫大的精力，甚至于畢生的努力。”14周立波以一位文壇前輩的姿態(tài)回答了浩然的問題。應該說，他的回復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在浩然作為《紅旗》文藝編輯的生涯里，他向周立波的這次約稿不僅是為了工作，而且也夾雜著浩然對于文學和人事的感受與判斷，成了浩然讀懂文學、社會、人生的另一面鏡子。

三 ?約稿中的文藝天地

囿于資料流失散佚，浩然在《紅旗》擔任文藝組編輯期間許多約稿的信件與答復無從查詢。上述楊朔、沈從文、周立波的約稿都是能夠以作家的書信、回憶錄等史料坐實的，但也還存在著大量無法以史料進行有效支撐與客觀闡釋的情況。比如浩然曾向聞捷約稿，但在《聞捷全集·第四卷》第一頁的出版說明上寫道：“（聞捷）與家人親友的通信，被迫銷毀，無一留存?！?5由浩然在《紅旗》向作家約稿，我們可以從作家與時代、作家與生活等不同層面來透視浩然所處的文學場域。約稿中的那一方文藝天地里，有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交流，有個人生活的遭遇，有創(chuàng)作困境的探索突破……這些或文學的、或人生的因素都綿延在浩然與因《紅旗》而結(jié)緣的這些約稿作家的后續(xù)交往中。

先看文學交流。浩然在《紅旗》擔任文藝組編輯期間的約稿作家?guī)缀醵际菍戅r(nóng)村題材的趙樹理、周立波、孫犁、柳青、李準、王汶石等。浩然作為一名以農(nóng)村題材短篇小說聞名的作家，又是如何看待和評價自己與這些作家？這在以往的研究中是沒有被充分注意到的。胡世宗《文壇風云錄》1979年7月23日的日記中記敘了浩然與他的一段談話：“我（浩然）是寫農(nóng)村的，寫北方農(nóng)村，我只怕李準、王汶石，也怕柳青，簡直不敢相比，差得太遠了。”16這段談話真實地反映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焦慮。浩然對自己的文學寫作定位是寫農(nóng)村，更準確地說是寫北方農(nóng)村，在這一領(lǐng)域有浩然十分佩服的作家。用了“怕”的字眼顯然是出于私下談天的口頭表達，但是“怕”背后實際上是佩服和無法超越，柳青、李準、王汶石的北方農(nóng)村寫作的確各有千秋，也代表了不同的取材路徑與藝術(shù)架構(gòu)。怎么能寫得更好？這自然是浩然對比同類作家后對自己提出的更高要求，某種意義上也可視為“影響的焦慮”。

再看個人生活。浩然在《紅旗》時曾向作家吉學霈約稿，他們的交往也因彼此的農(nóng)民作家身份而更多更近。浩然曾這樣記敘兩人的交流：“搭伴游蘇州虎丘山那天晚上，我們談起互相的身世與經(jīng)歷。他在婚姻問題上有過周折與痛苦，所以他很有感慨地對我說你斷然地不再鬧離婚，這事辦對了。要不然你寫不出那么多的作品。”17浩然曾在擔任《河北日報》記者時有過離婚的念頭，原因是妻子文化低、閱歷窄，在浩然寫信索要印章后卻收到了不識字的妻子寄來的一堆舊報紙。這一啼笑皆非之事導致夫妻二人矛盾的爆發(fā)，浩然甚至一度回避回家探親。這一事件最終以戲劇性的方式結(jié)束，浩然因自己采寫的一篇新聞稿件而回心轉(zhuǎn)意，最終維持了婚姻的完整性。客觀說來，如果沒有妻子全力承擔家事，浩然恐怕不會有那么多時間去創(chuàng)作小說，也不會在毫無后顧之憂的狀況下投入長篇小說《艷陽天》的創(chuàng)作。

關(guān)于浩然，必然涉及對他的評價，而這也成為當代文學史的作家論中頗為棘手的問題。這里，不妨看兩則材料。一則是作家雷抒雁在《舌苔上的記憶》一書中談論王汶石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時對浩然的看法，一則是程光煒在《我們這代人的文學教育——由此想到小說家浩然》一文中從文學教育層面談及對浩然的認識。這兩則材料可以為我們評價作家浩然提供有價值的參照。雷抒雁談到：“晚年的王汶石仍在寫作，但是我們從他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以及大大小小的言論文章，看到的已不是當年才情橫溢的王汶石了。不只是創(chuàng)作激情的消退，更可怕的是他對于自己張揚的那個時代并沒有深刻痛切的認識。也許是自己當年的成就已成巨塔，那些名盛一時的作品已是他文學靈魂的支點，他沒有力量打破甚至檢點一下它們。類似的也許還有浩然這樣一些曾經(jīng)聲名顯赫的作家?！?8在當代文學史的作家論中，常常會出現(xiàn)“晚年寫作”這一現(xiàn)象，也就是說很多作家在晚年的寫作、言論都發(fā)生了值得注意的變化，如孫犁的晚年寫作中對自己文學觀念的反思。自然，晚年并不一定意味著變化與反思，也代表著另一種可能，即對以往文學寫作的重復、對歷史問題的澄清或回避，這些也都成為當代作家研究中的另一種晚年現(xiàn)象。進入新時期，浩然一直沒有停止文學創(chuàng)作，或者說，他要以更多的作品來繼續(xù)向自己的文學理想沖鋒，個人與歷史的關(guān)系、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時過境遷的爭議……這些都是晚年浩然留下的話題。在這一點上，程光煒先生的觀點極有啟發(fā)性：“浩然的‘問題并非僅僅是他個人的，而集結(jié)、淤積著一個時代的問題。如果我們把那些時代的問題理解成要浩然個人負責，把他單獨‘拿出來予以批評，那么這種理解方式所看到的就只有作家本身的復雜性，而忽略、甚至簡化了時代問題的復雜性?！?9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每一個時代也有屬于每一個時代的文學記憶，浩然的復雜性包含著他與時代的文學性聯(lián)系，這種文學性聯(lián)系里深藏著一代人的文學記憶。同時，這種復雜性也源于他以新時期持續(xù)不斷的寫作對這種文學性聯(lián)系的修復。

不妨以1990年2月22日浩然給好友漢賓（山東作家北晨）的信中的一段話結(jié)束這一論題：“我相信自己的價值，也相信未來世道的公平公正……很苦悶，想創(chuàng)作，腦子還好用，但沒有條件坐下;都到了花甲之年，還有多少可利用的時光呢？當然，我在向命運掙扎，只是勝負難卜?！?0此時的浩然正在以自傳體小說的方式回顧自己的文學與人生，他始終相信自己的文學價值，也體會到?jīng)]有時間創(chuàng)作的苦悶。即便如此，他也在信中真實地表達了“向命運掙扎，只是勝負難卜”的感嘆。1961年浩然選擇了到《紅旗》擔任文藝組編輯，那時他也經(jīng)常為約稿給作家和朋友們寫信。從中我們可以看見職業(yè)身份的轉(zhuǎn)換，起落沉浮的人生，轉(zhuǎn)折變遷的歷史。

注釋：

①②③⑥梁秋川：《父親浩然和他的朋友們》，團結(jié)出版社2018年版，第343頁，第344頁，第344頁，第346頁。

④浩然：《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456頁。

⑤⑧⑨浩然口述、鄭實采寫：《浩然口述自傳》，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31頁，第231頁，第231頁。

⑦姜德明：《楊朔二章》，《隨筆》1980年第8期。

⑩吳世勇編：《沈從文年譜（1902—1988）》，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34頁。

11沈從文：《沈從文全集·23》，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93頁。

1213浩然：《給周立波同志的信》，載《中國青年報》1962年5月26日。

14周立波：《讀好兩種書——答浩然同志》，載《中國青年報》1962年5月26日。

15聞捷：《聞捷全集·第四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頁。

16胡世宗：《文壇風云錄》，海天出版社2013年版，第96頁。

17浩然：《婚姻小路上的愛情坎坷》，青島出版社1993年版，第41頁。

18雷抒雁：《舌苔上的記憶》，求真出版社2010年版，第265頁。

19程光煒：《我們這代人的文學教育——由此想到小說家浩然》，《南方文壇》2008年第4期。

20北晨：《記憶浩然》，黃河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頁。

（作者單位：魯東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趙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