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
現(xiàn)在想想,那一年,我大概也就十來歲吧。有一天母親帶我去了縣城的表姑家。當然,和大多數(shù)農(nóng)村人一樣,突然去了一個城里人的家里,盡管這個人是我表姑,我也顯得有些局促。坐著不得勁兒,站著也不得勁兒,就連走路我也輕飄飄的,生怕把她家的水泥地踩出一個個窟窿來。
這是我第一次去表姑家。
更要命的是,表姑家的兩個孩子,一個大我一歲的表哥,一個小我一歲的表妹,和我的年齡相仿,又都很活潑,簡直把我當成了稀罕物,問這問那兒的??梢哉f,他倆把我們村,或者他們認為的農(nóng)村,與他們所待的縣城,有一種不在同一個星球上的感覺。甚至,他倆覺得他們學的課本也和我們的不一樣。這一點我沒讓她(表哥高我一級,妹妹和我同屆),我當場就背了一段課文和一首古詩,證明了我和她學的是一樣的課本。表姑是個精明人,也是個刻薄之人,讓我印象深刻,在我們吃飯時,她不是嘲笑我吃飯聲大,就是說我的筷子長了眼,老是往肉上跑。還有表哥,他也不省心,老是學我的方言,嬉笑我,說我叫他哥,發(fā)音是鍋,而不是叫哥哥;說喝水不是喝水,而是哈水……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是十三歲離開了農(nóng)村,跟著父親來到了礦區(qū)上學、工作、生活,一直到現(xiàn)在,三十多年了。大約十多年前,我喜歡上了寫小說,一點點的,從不會寫,到會寫,再到發(fā)表作品,一篇篇,這么多年也寫了不少。
這篇叫《彭城》的小說,線頭就在我小時候那次去表姑家的記憶。說實話,那次的走親戚,給我的感覺很不好,雖說當時也就十來歲。表哥和表妹對我,說成隔閡也行,不理解也可,有優(yōu)越感也可以,等等,說不清,道不明,隱隱約約,就是到了現(xiàn)在,這種情況也存在。
有一天,我坐了下來,用了三個星期,把這個故事寫了出來。很顯然,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寫了另外一個故事,一個關(guān)于“彭漂”的故事。是的,我是個寫小說的人,我不會那么去寫我表姑的。小說中,有個叫鄭歌的年輕人,他就像我們生活里碰到的那些實實在在的人,所以他追求的生活就是和他認知的那樣,和他所認識的人一樣,能夠簡單地在大城市生存下來,就是勝利。而對于他個人來說,他自己沒有發(fā)現(xiàn)的優(yōu)點之一,他又是一個超出常人的美男子。這時,他因一個突然的巧合“闖”進一個陌生之家,接著被這家的姑娘所愛慕時,他內(nèi)在的激情、沖動、渴望,在翻騰,在猶豫,當然也有苦惱和惴惴不安,同時他的人就像一根繃緊的弦,潛藏著無數(shù)樂段的和聲,在這個家里被彈奏了起來。就是這樣,他帶著自身這種無與倫比的美,這種純真的生活勁頭,開始走進了這個喧鬧、孤獨的單親之家。
實際在這個小說里,沒有眾多的人物,沒有宏偉的場面,不過情節(jié)很多都花在了人物內(nèi)心矛盾的刻畫和敘述上。但是故事的完整,情節(jié)的鋪墊,朦朧的氣氛,也是我想把這些如何能完美地合在一拍,費了些腦子。
回過頭,再說說我表姑一家。
從我十幾歲離開家鄉(xiāng),一直到現(xiàn)在,三十年來我只回過老家兩次,因表姑家一直住在城里,那兩次回去我沒有見到她。說實話,我已經(jīng)把她忘了,以及她的模樣,她的兩個孩子,我表哥和表妹長啥樣我也只是停留在他們小時候的模糊記憶。
可誰也沒想到,前年的夏天,我表姑竟然找到我家了,是來了我母親家。這個很神奇,老家離我們?nèi)俣喙铮砉靡淮螞]來過。她竟然找到了我們公司總部,從總部找到我父親的單位,又通過查號臺找到我家的固定電話。
此時的表姑已七十歲上下,看著身子骨還挺硬朗,就是干巴巴的黑瘦,和我記憶中那個白凈、刻薄的城里人有很大的不同。這時的她,說話顛三倒四,顫顫巍巍,急于表達又急于道歉,最后我聽明白了,她是為她兒子來的,她兒子生了病,兒媳婦要離婚,她來借錢給兒子看病的。當然,我家的情況她事先也不知道,這段時間我母親病重,正住著院。
我父親下了一輩子井,人不光木訥,腦子也不是多靈光,竟不知道說什么,也不知道這個事咋弄才好。我和姐姐商量了下,留她住了一夜,又給了她三千塊錢,才把她送走的。
最后這部分,我沒有寫進小說里。這似乎也是文學的一種處理方法,我需要兒時的記憶,需要他的刺激,他的影響,把敘述慢慢組合起來,往前走,當然也可以拉到另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