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磊
用一根竹竿,在孩子們嬉鬧叫嚷聲里讓那些泛青的棗一起在剎那間四處奔逃,落在草叢,落在林蔭道,落在孩子的頭上。小的時候,我家門前這棵棗樹給孩子們帶來的歡樂卻遠不止這些。
看棗樹有沒有棗長出,那是我們每一個小孩子都曾經(jīng)最愛做的事,這棵粗壯渾圓的棗樹,總是在夏季靜悄悄地給我們魔術般地變出快樂?!霸蹅兇驐棸伞保灰腥艘惶峒?,大家便會響應,于是最壯觀的場面呈現(xiàn)在這棵棗樹周圍,有人用竹竿敲,更有機靈的孩子順著樹桿爬上去摘,那些剛剛孕育而出的青澀果實便如約好了一般奔赴大地,那種驟然間的灑落看上去真像一個別致的儀式。
這樣快樂的本身并不在于吃棗,而是獲取戰(zhàn)利品的自豪與激動。當然這樣的自豪與激動只是屬于我們的孩提時代。我很多時候并無太大的收獲,因為我實在不愿意和他們一樣蜂擁而去,所以每每直到最后,我的手中棗也是屈指可數(shù)。當自尊心受到隱隱的挫敗時,我便不愿意再在這棗樹身旁,看他們的歡暢。我滿懷委屈與失落,奔回家中。然而,孩子的好奇與不甘又讓我站立窗口,帶著復雜的表情繼續(xù)觀望這屬于孩子的盛大節(jié)日。那神情一定是可笑可愛而又難以描述的。
這樣的節(jié)日往往要持續(xù)好多天。在沉寂的夜晚,待大家都散去的時候,一個嬌小的身影重新悄悄地回到棗樹身邊,他坐靠在蒼勁雄渾的樹桿上,在這樣的獨自依靠中收獲著一個少年成長中所應該獲得的虛榮和成就感。他感覺一個寬厚的胸膛全身心地依托和撫慰著自己,他感到自己的所思所感,棗樹都是明了的。這個時候棗樹那敦厚樸實的愛是只給他一個人的。棗樹用自己的溫熱豐潤的性靈慰藉了一顆孩子落寞的心。而這一切是只關乎我和它的秘密。我靠在樹干上,棗樹在他一如既往的安詳和淡定里抱擁著我。那種心靈撫慰是我從任何人那里都得不到的,欣然,踏實,不再沮喪。
很多與心靈有關的時光我是在棗樹陪伴下度過的。當我升入高中后,在我文科成績愈發(fā)顯得突出和過人的時候,理科的學習卻節(jié)節(jié)敗退,接近崩潰的邊緣。好幾次在我拿著不及格的物理試卷久久不愿回家的時候,我總會去找那棵沉默而慈祥的棗樹。棗樹濃密的枝葉在陽光的照耀下于地上涂畫出厚重的陰影,那時候我常常孤獨地坐在這陰影中,心境寥落空寞,像是要溶化在這陰影中。我看見棗樹的樹干粗糙班駁,像是記錄著歲月每一處細微的步履,用手拍擊,感覺它堅硬如石,那時候我一直想,這棵棗樹一定比我爺爺?shù)臍q數(shù)還要大,歲月悄無痕印地流動,使它堅實扎根于此,沉默著聽到了風雨和驚雷,看到了彩霞與朗月。
在棗樹周圍的還有那些白發(fā)垂髫的老者,他們或品茶納涼,或?qū)拈e談,一派悠然。我望著這些老人和一些更小的嬉鬧孩子,心中的恐慌頓時消解了很多??粗先藗冣挥朴频呐e止,如同這棗樹在歲月中守候百年的心境,再慌亂焦慮的心結(jié)恐怕面對這棵棗樹時,也會被它所洋溢的安詳和寡淡所感染而多少從容起來。直到現(xiàn)在我依舊保持著喜歡和老人交流的喜好,這直接的影響就是,我常常認為自己的心靈遠遠早于身體進入了垂暮,并且我不為此難過,相反我慶幸自己心性里多了淡然和從容,提前早早懂得了生命的真實顏色,這讓我看待生活有了屬于自己的眼睛。
印象中更深的一次,是我的學生生涯里唯一的一次逃課經(jīng)歷。當時感覺父母和老師正離自己越來越遠,而敏感多思的心靈也在成長汪洋中的一次次青春波浪中被傷害,我有一段時間非常厭倦學校,甚至是仇恨。清晨,我離開家沒有徑直去學校,而是在外轉(zhuǎn)悠了很長時間,等到父母都上班去了,我回到家門前的棗樹旁,看見它我的心里感覺很是安慰,我記得自己當時是抱著它的,我感覺心中積蓄多時那無人體味知曉的委屈和傷心,在與棗樹的抱擁間全都如泉水般傾瀉而出。我默默地長久倚靠著棗樹,聽著頭頂鳥雀的哼唱與爭吵,仰望云朵變幻與輕悠流動,這些讓我感到一切都是那么清澈和明朗,內(nèi)心充實的依附感讓我的心靈安全。至今沒有人知道,對于我而言,這棵家門前不知其歷史的雄渾蒼邈的棗樹,在我成年前是我精神上最依賴的心靈守望者。
光陰的流轉(zhuǎn)讓改變在悄無聲息間發(fā)生著,很多事物的變換在時間的漠然步履間變得隱秘。從前一起爭搶著爬樹摘棗,在這棗樹下一起戲耍玩鬧的伙伴很多都沒了訊息,每個人似乎正漸漸銷匿于他者的記憶中,我想,那一段棗樹下的畫面早已成為很多人記憶容器里空白的盲點。現(xiàn)在憶起那些當時被我們隨意性急地用竹竿敲落和擊打而紛紛四散奔逃的棗多像是對我們今后各自命運的隱喻??!命運的旋渦讓人們各自流散,不知去向,對于每一個人,那(些)個曾是搶摘棗時的親密伙伴早早地消失在那荒茫的歲月和遼遠的記憶里。
現(xiàn)在的我歷經(jīng)數(shù)次搬家后,離開了那曾經(jīng)居住過的大院,也遠離了那棵棗樹。后來,我很多次重走故地,為了再看看那駐留心間的棗樹?,F(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變換新顏,新式典雅的樓群代替了曾經(jīng)質(zhì)樸單調(diào)的房屋。那棵棗樹依然還佇立在這些高大而鮮艷的怪物之中,而給它所留存的土地卻可憐得小了許多。當我第一次在新樓群間尋找棗樹時,我費了好長時間,陌生的流光溢彩已經(jīng)讓曾經(jīng)的氣息和痕跡蕩然無存,一種莫名的失敗感從我心底油然升起。當我再次見到棗樹的時候,我感到它在這種種新的情境之中像一個荒誕的錯別字,像一個扎眼的玩笑。
我看到在從前我和伙伴們戲耍過的空地上,興建了花園和噴泉、假山,修建了花草蔥蘢的涼亭,這些新的景致確鑿地證明了過去的日子真的過去了。我每次再來這里的時候,更喜歡遠望著棗樹,我總強烈地感覺我和棗樹再在這樣的情境中如從前般相逢,彼此都會不好意思的。我聽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專人來照看這棵有了年頭的棗樹,我想以后再也不會有那些小孩子唱著如我往昔的歌聲在它身下游戲追逐了,也不會再有人能接近它用竹竿擊打棗,更不會再有孩子頑皮地爬上樹椏去攀摘棗了,這些都已成為遙遠定格的畫面。生動的記憶無法復活那被靜止的畫影。棗樹的周圍漫過機器轟鳴聲、汽車的尾氣,它在其中凸顯蒼老、落寞,它的佇立沉重而孤獨。
也許是棗樹真的老了,我后來再也沒有像從前那樣見到過它果實滿枝了。然而,我心里洞悉真相,棗樹一直都在那里,真正老了的是我們。
現(xiàn)在我再也沒有見過那樣的秒表。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生活在如今這雙被生活所侵染、撞擊的眼里,顯得愈發(fā)支離和飄忽。那時在我們小學同學間流行著一種佩在胸前的圓形秒表,按下幾個簡單的鍵鈕就可以記載下一段段在我們看來取之不盡的時間,而我們只顧沉湎在那種擁有秒表的滿足,戴上它就如同佩著紅領巾一樣有著孩子最純粹的驕傲。最初,這樣類似的表我只在為我們測量跑步時間的體育老師手里看到,而在那個年代里,它在我們校園里成為讓目光聚焦和矚目的招牌,它成為讓我們神采昂揚最強勁直接的證據(jù)。一塊這樣的秒表就可以充盈兒童內(nèi)心所有的歡喜。
我們佩上秒表就是時間的主人,雀躍在暖陽中,追逐在歡唱里,衣襟前所懸垂的秒表就是我們的令牌,時間仿若在我們的奔跑步履間臣服。沒有人會料到那看似被我們?nèi)我馑脫艿臅r間,會在今后漫長的漠然間把我們拋向命運的不同深處。多少年后的今天,臉龐愈加蒼白的我才仿佛真切看清時間那呆板空洞的面孔后意味深長的冷笑。
那時候我八歲,遠遠沒有洞察時間流轉(zhuǎn)的能力。我知道我渴求那樣一塊掛在胸前的秒表與時間無關。當看到周圍的伙伴都把玩著不同顏色、款式的秒表時,孩子心理特有的落寞襲上我的心頭。心理的失重,使我在一個看來平淡無奇的中午向父親提出了成長中的第一個要求,猶豫、羞怯使那個中午變得格外漫長、遲滯和恍惚,我的內(nèi)心焦灼與忐忑,似乎那是一個看上去我的一生幸福都寄托與指望在此時的中午。而我卻不知道用一個怎樣的理由能向父親表明秒表拿在我手里的重要性。那天午飯我味同嚼蠟,很快就吃完了,買秒表的要求含在牙齒中間,即使我攥緊雙拳還是沒有力量和勇氣擠出來。記得直到廣播里傳來中午一點的最后一響時,我的頭腦依舊徘徊在不知所措的空茫中(那時,每天中午一點我去上學)。
“我也想要一塊秒表?!痹谖彝鲁鲞@句話的時候是與推門離開家的頻率同步發(fā)生的,我的頭始終沒有轉(zhuǎn)向父親。說實話,我忘記了當時是怎樣表達的,也許語音還不夠清晰,我不知道自己是想讓父親聽清楚還是不想讓他聽明白。在我的眼里,父親不茍言笑,也從來不會主動為我買過東西(后來我一次次知道,父親給我買了太多的東西,只是從不讓我知道)。
從小在我的心里,父親就和母親的形象有著天壤之別,因為從小和母親生活,對母親越發(fā)親近就更加突出了對父親感念的模糊和迷茫,在我學齡前有限的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表情漠然,凝重而嚴肅。距離感像一把冷澀的尺子總橫亙在我們之間。
當時沒有看見父親在聽到我這話時的表情,我反而感到非常輕松,胸中塊壘地吐露,心底的一種如釋重負讓我感激午后的晴朗與明媚。下午放學回家后,依舊如常。我認為父親并沒有聽清我在中午那剎嘴里所跳出的話語,直到睡覺前父親突兀地說:“明天我?guī)闳ベI秒表,你自己挑。”記得那一夜我是很晚才睡著,興奮和意外把我的身體烤得躁熱。
第二天中午,早早吃完飯,我和父親就來到商店,那時候正是秒表最熱銷的時候,各種款式、顏色的繚亂使我的心變得沸騰,頭腦中充滿了我佩帶著秒表行走在校園里、眾多同學圍攏著我欣賞我胸前飄搖的秒表時的想象。我知道在后來的日子里我很難再由衷袒露像那次想象時所綻放的微笑。
當那塊黑色的秒表搖曳在我身上的時候,那種兒童特有的滿足和驕傲讓我覺得自己似乎是校園里最為榮光和有尊嚴的。父親的印象似乎是在那一個中午開始變得清晰和有色彩的。我從沒想過多年來在我心底父親冷竣深沉的畫像,會因為一個單調(diào)黑色的秒表而生動和充滿溫情。父親也許現(xiàn)在也不會知道,這個秒表讓我從那之后看他的眼神有了怎樣的改變。
有秒表的日子是開心的,而流行的階段性和即時性在那個時代的校園也完全可看出端倪。當孩子們把目光投射到新的聚焦點上時,曾經(jīng)佩帶在我們身上那些光鮮奪目的秒表很輕易變得黯然失色。
終于在一個由我看來毫無新意的日子里我把它遺忘在一個陳舊抽屜的角落,它曾經(jīng)的英姿勃發(fā)在那里郁郁而終。生活的船舶在駛進中離那段日子越來越遠,秒表的記憶也越來越微薄。它和過去的那段歲月蒙上了厚重的時間灰塵。
不知是在后來幾番搬家中的哪一次,它真正失去了蹤跡,我曾經(jīng)特意做過找尋,而它的走失聲息微弱而隱秘。距離它離開我已然有近二十個年頭了,這段時間里我又曾多少次想起過它呢?而當今夜我又一次追憶起秒表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早已衰微和沉郁,幾近荒涼。在和生活的幾多交手中,我的身心早已暗匿傷痕。我亦早已不是那個戴上一塊秒表就足以快樂多日的頑童。現(xiàn)在的我終于知道,當我忘懷秒表的瞬間,內(nèi)心最貞潔的部分開始黯淡。
在我佩帶秒表的那些日子里從沒有在意過它上面所顯示的時間。我知道,這個曾經(jīng)記載了我內(nèi)心驕傲情懷的秒表現(xiàn)在如果不是殘骸,它所顯示的時間一定是空白的,失落在不為我知的角落。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戴過秒表,直到今天我再沒有戴過這樣的表,后來我佩帶過不同的表,而所有的表、所有后來記載的時間都再也記錄和顯示不出當年秒表表達的分秒。在后來的日子里,我的激動和驕傲也紛繁不同,而我再未體會到佩帶秒表日子里的歡欣和興奮。
今后的日子我越來越難再從生活里覓到能重新點燃如秒表般能激越想望的物事。往昔只可懷想,不能到達。如果可以,我一定會付出我現(xiàn)在所有珍貴的東西,讓我回到由那個秒表所顯示定格的任何一個時間。這塊秒表的銷匿仿佛是它主動退出了我內(nèi)心的舞臺,但冥冥中我仿佛覺得它終究沒有離去?,F(xiàn)在我在不同的大商店看到華貴高檔的表,也見到小攤上處理的便宜的禮品表、玩具表,但都再也沒有見到那樣圓形的秒表。在歲月的流逝中,那只秒表愈發(fā)沉重,它連同那段往昔明媚與歡欣的日子,都沉淪在成長的深淵。
我知道是過去的秒表拋棄了現(xiàn)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