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胡正銀
最柔軟的不是水而是人心,是藝術,或者說是藝術的人心與人心的藝術!四川合江縣,地處四川盆地邊緣與黔北高原的接合部,半是山區(qū)半是丘陵,自然條件較差,但上天又給予了補償,即讓長江、赤水、習水三條河流穿境而過,使原本閉塞的邊陲之地變得通暢,方便了中原與西南少數(shù)民族文化上的互補和交流。中原與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歷史交集、人文風情,這里都有。具體反映在那些埋在地底數(shù)千年的石棺上。某種程度上說,合江漢代畫像石棺就是一部中國民族風物和民族文化的精美典籍。
高落差而又雨水豐沛的地里環(huán)境,使得合江高山地帶山風粗糲冷酷,丘陵地域土肥水暖。山里生長竹木藥材,丘陵谷地盛產(chǎn)稻米,物產(chǎn)豐富。赤水、習水兩條河流在縣城與長江交匯,成為古時由川入黔的唯一水路通道,是一交通要沖?!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份d:“秦時,常頞略通五尺道,諸此國頗置吏焉”。秦滅,漢武帝及其政府開始對“西南夷”地區(qū)進行大規(guī)模開發(fā),派中郎將唐蒙出使夜郎,由合江縣城入赤水河出黔北,說服多部同歸附。此后又劈山修路,與夜郎往來密切,大量中原人口擁入,合江畫像石棺,就在這兩種文明的交匯中誕生。
在縣城居住了若干年,離置放漢石棺的博物館只幾公里,但去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不是沒機會,是不愿意走近它。人的通病是“熟視無睹”。幾年前,隨縣文物局的人下鄉(xiāng),去鳳鳴鎮(zhèn)山里看一處墓葬群,說是里邊有石棺。那里離縣城四十余公里。去了之后,自感頗有收獲。
那是一處幽深而靜謐的所在,山梁小丘全被翠綠樹林覆蓋,山下一條小溪,溪水嘩嘩。我邊走邊羨慕,生活在這樣地方的人,就如生活在絕美的畫卷里。心里也盤算,如果允許,一定要重返鄉(xiāng)下,在溪邊修幾間茅廬,度卻余生。蜿蜒的小路,似乎與滿山的綠一樣沒有盡頭。老樹沉穩(wěn),幼樹撒歡,構成一幅清絕的水墨畫。置身其中,抬頭看天青云白,低頭聽溪水淺唱低吟。綠色與靜謐,如同清晨的天光,黎明的窗口,敞亮得讓人突然驚喜。我恍若在天光之上,任憑暖流行走于我的肉身,簇擁我的靈魂。
擇其一而進,卻沒有石棺,墓室建得跟周邊生活環(huán)境一樣。借著手電的光,我被石板上精美的雕刻深深震撼。那一刀一刻、一錘一鑿,無不充斥滿滿的情愫。石刻畫像所反映的生活場景,竟是那么翔實、逼真,把人間的真情表達得淋漓盡致。
或許是受那份真實的柔情感化。我的腳步很慢很慢,我試圖從一個個精美的圖案中讀到些什么。頭頂電燈的光異常透亮,石棺和棺身的美圖同樣透亮,只是沒有影子。四周很安靜,圖與文字仿佛也在凝神屏氣,冥思光的聲音。
走完一個來回,數(shù)過一遍,得到的準確數(shù)字是,展室里擺放的石棺總共8具。在博物館的后面,還有眾多的石棺有序地排列著。粗略計算,共有40多具(口)。石棺的出土時間早遲不一。雖然每一具石棺都年歲已久,卻依然保持完好的狀態(tài)。在它們身上,依然能讀出那逝去的故事與激情,在歷經(jīng)千年之后,表情仍不蒼老。似乎,歲月只能肆虐人間,于厚土與堅石,卻無可奈何。
合江畫像石棺,這個名字其實潛出時光的記憶并不長。在博物館的記載中,“在新中國成立前已有出土”,但真正收藏時間卻是起于1984年。在此之前,有十多口畫棺已經(jīng)遭到毀壞?,F(xiàn)在看到的藏品,是之后陸續(xù)收集起來的。盡管或許只是所有漢石棺中的點點碎片,但并不影響對一個歷史時段的探索。
我曾經(jīng)請教過最早接觸合江畫像石棺的人王庭福,他曾任合江縣文化館館長,從事過合江漢代畫像石棺的課題研究。
我向他嘗試了解合江畫像石棺的風俗起源和墓葬范圍、內容示向以及相關故事。
我們坐在他家的茶幾旁,屋里飄著幽幽的茶香。他談了一些自己研究的成果,唯一不能確定的,是自己百年之后能不能也用石棺。按理說,現(xiàn)代木材稀缺,石頭取之不盡,用石棺無可厚非,可花費定然不是小數(shù),經(jīng)濟上劃得來嗎?他的話讓我從追索走進現(xiàn)實。很顯然,他退休太早,后來的信息了解不多。他沒有像我期待的那樣有聲有色地講述有關石棺的更多故事,而是很平靜地招呼我喝茶。好一陣,我們相對無言,各自品著飄香的茗茶。一只小貓?zhí)喜鑾祝劬Χ⒅?,喵喵叫幾聲?/p>
漢石棺博物館在合江老縣城的最高處,出門一拐就是體育廣場,緊鄰合江中學。廣場早先是開放的,市民去廣場走走,然后到博物館看看,打發(fā)閑下來的時光。數(shù)年前,廣場劃給了合江中學做體育場,封閉了,來博物館不再是路過。博物館是一棟老房子改建而成,很安靜。站在門口,其實就站在了動與靜的分界線上。耳畔傳來的瑯瑯讀書聲,如同在黑暗里遇見光明。眼前的漢石棺博物館,更顯幽深,也多了些神秘,在讀書聲的覆蓋下,以誘人的靜謐引領我走向歷史的深處。
太陽光線從天井的檐口照射下來,穿透井底與房檐的幽深,將空氣撕裂。站在走廊上,仿佛能聽到嗞嗞聲。無心觀察或許能稱得上很美的環(huán)境,我依舊竄進展廳,走近那一具具曾埋藏千年的巨棺。每一次來,我一直關注的都是石棺上的畫像,并沒在意墻上一幅幅與之關聯(lián)的文字。有次我踏進展廳的時候,文物局的一位朋友正在那兒,他說石棺上的畫像其實就是一個個故事的拼圖,墻壁上的解說中都能找到。我突然頓悟,我冥思苦索想要探尋的謎底,竟早已被識破并寫成了文字,只怪自己太馬虎粗心沒當回事。
時間,是最杰出的掩藏大師。所有的美丑、傳說、故事,在時間的摧殘下,很快淡出和隱藏。超強的記憶,活泛的眼神,強不過生命的毀滅。除了依靠文字、畫像,一切活動都會被時間抹平。對沒有文字記述的畫像,只能用推測或推理闡釋。其實畫像就是人的精心預謀,之于人的靈魂與心情,算得上是神來之筆。
石棺上的畫像有自己的語言、色彩和線條的律動,它們在無聲地與我對話。此刻,我用目光觸摸它們潮汐般的心聲。它們就像一條條從時光深處劃來的船,我的思緒站在船頭。石棺則如朦朧的大海,在飄來的聲浪中起伏,托起我無盡的猜想。
其實,我的猜想在壁上的閱讀中已經(jīng)得到證實。據(jù)已發(fā)現(xiàn)和出土的石棺研判,其形制有兩種。除眼前這一用石材雕琢繪有畫像、可移動的石棺外,還有另一種依山雕琢,除棺蓋外,棺體與山體相連無法移動的石棺,當?shù)厝朔Q之為崖棺或石函。不過,第二種石棺沒有畫像??墒?,我覺得無論有無畫像,可不可以移動,這樣的葬具已經(jīng)超乎想象,它們在低調中透出一種讓人不能不誠服的粗獷和情懷。在融化你心靈的同時,讓你不自覺地飛升,放飛你的想象,潛入你的內心。
所有出土的畫像石棺都有著華夏千百年農(nóng)耕文化的特征,也是儒道文化的反映,其畫像是繪畫與雕刻相結合的產(chǎn)物,構圖具有濃郁的中國畫味道。創(chuàng)作者運用豐富的構思和巧妙的手法,把畫面安排得既不疏散單調,又渲染突出了主題,體現(xiàn)了民間匠師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高深造詣。他們采用形與形的重疊,相互借用,展現(xiàn)出一種粗獷、豪邁的美,給人以灑脫無羈之感,藝術手法令人驚嘆。
我的目光離開畫像時,褐色漢代石棺罩在一片雪亮的燈光下,比藏在地底時多了幾分神韻。鐵畫銀鉤般的畫像釀造出我心情的五彩繽紛。前人的思維,總比現(xiàn)代人實在些。他們用石頭做棺材,很大的原因應該是石頭的不朽。渴望不朽,也許就是人類靈魂揮之不去的底色。
上午九十點鐘,陽光已經(jīng)把所有的霧霾清掃干凈,白亮亮地掛在天空。天井里的青果樹上,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停在樹枝上,躲進樹葉的陰影里。八月里,盆地的天空總這樣,即便是晴天,也灰蒙蒙極悶熱。躺在博物館里的這些能移動畫像石棺被玻璃密封著,像一個個冰雪透明的雕塑,靜靜地享受除濕后的恒溫。當目光從它們身上掃過,我突然發(fā)現(xiàn),過去與當下的時光,一下子重疊在一起。
公元前115年合江建縣,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千多年歷史。漫長的歲月里,人們在勞動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畫像石棺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作。人死后墓葬緣起何時,雖然無法判斷出準確年代,但這種入土埋葬的形式,在人類歷史長河中,無疑是非常進步的,體現(xiàn)了人類對自己的尊重。合江漢代墓葬有崖墓、磚室墓兩種,畫像石棺多出土于崖墓。
縣城是驛站和商業(yè)中心,現(xiàn)在依然是人口聚集最多的地方。依長江和赤水河邊,高樓大廈林立,陸路汽車飛馳,江中百舸爭流,可以想見,當時作為與夜郎商貿(mào)流通的節(jié)點,其地位比現(xiàn)在重要百倍千倍,繁華是不必說。所以,崖墓主要分布在縣境的長江、赤水河、習水河以及大小漕河沿岸的臺地、斜坡、山崖上。崖墓鑿崖為洞穴,以洞穴為墓。但石棺崖墓主要分布于以縣城為中心15公里的范圍內。這些年來石棺的出土,證明了這一點。
這些造型堪稱完美的石棺,多數(shù)雕刻有精美畫像。即便少量線條簡潔、棺體無畫像的,也做工精細,全使用天然青砂巖整石雕鑿而成。棺蓋成弧形拱狀,四周基本與棺身齊平,棺口與棺蓋之間有子母榫。棺身四壁與棺底相連。不難看出,無論是鑿石造棺,還是在棺身精雕細刻,在那個科技極不發(fā)達的時代,無疑都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精力和金錢。此時,負責管理的小張走進來,手拿抹布擦拭罩在棺體上的玻璃,神情專注而虔誠。白色的高跟鞋,藍色的牛仔褲,粉色的花衣,黑色的頭發(fā)與燈光嬉鬧著。玻璃罩里的石棺顯得陳舊,如一個個從歲月中走過來的老人。
小張的青春與石棺的老成,構成一種難以言說的隱喻。
小張正在擦拭的一具棺口有一些殘破,棺蓋處露出了幾個小缺口,破壞了石棺的完美。雖然,這或許會有一些視覺上的缺失,但并不影響其本真和精致。
石棺左側是一幅車騎圖。畫面正中刻繪的是一軺車,車上坐二人,右為車夫,左為坐車的人,車中立華蓋,前有兩伍伯導引,后有兩衛(wèi)從跟隨;右側刻繪拜謁圖。畫面正中刻一四阿式頂房屋,檐下立柱采用一斗二升,兩扇門關閉。屋內兩人,右邊一人戴冠著袍,席地而坐,示意客人就座,由是可知為主人。身前置一幾案,上擺幾碟菜肴。左邊一人雙手拱于胸前,作拜見狀,當為客人。兩幅畫像構成一個完美的故事,表現(xiàn)出主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盛況。漢代是我國封建社會本土性自我催熟的時代,經(jīng)濟繁榮,社會富足,所形成的文化,為后來民族文化的傳承與固化,起到了無可替代的作用。
畫像從線條到構圖,都有大氣奢華之感。就所發(fā)掘出來的墓葬看,雖然不能與帝王將相宏大的規(guī)模相比,但棺槨卻要豐富多彩些。僅僅是石棺本身,就令人驚喜。帝王將相的墓葬耗資巨大,修得不同凡響,卻同樣被歲月腐朽為泥,而合江人另辟蹊徑,卻留下了不朽的文化。西南夷的漢石棺,和身帶的畫像一起,成了精彩的T形臺,展示出了那個時段的社會風情。他們像一雙雙柔情滿滿的眼睛,平靜幽深的水潭。合江,也因有了這些石棺,吸引來一束束溫暖而智慧的目光。
盡管它們很珍貴,內含豐富而又紛紜,可是,漢石棺博物館那種有些陰的氛圍,很多人不喜歡。我常去的原因,可能基于研究與欣賞本身。
欣賞與研究,必須要有一個好對象,必須要與對象面對面接觸、對話。漢代畫像石棺作為合江文化沉淀的代表,安置的場所當然應深具儀式感、極富歷史滄桑感??梢哉f是合江這座城市的文化精魂。即便如此,合江漢代畫像石棺博物館仍讓我大感意外。博物館設在一棟木質結構的老房子里,清代的“考棚”,初級考試,考童生的地方,房子本身就是文物。這倒方便了參觀的人,既看到了石棺的古樸,又欣賞了考棚的精美,就如票友進戲院,一舉兩得。而石棺與考棚,則如深入骨髓的親情,組成文化長路上的一個驛站,相互取暖,坐地論道。
令我驚喜的是,博物館里的石棺畫像多數(shù)是充滿生活情趣和柔情的。有一次去,正巧文物局局長賈雨田在展室例行檢查,他引我到3號棺,讓我研究右側的畫像。仔細看后,發(fā)現(xiàn)是一幅刻畫了眾多人物的構圖,畫面六人二獸,形態(tài)各異,神態(tài)逼真。最重要的右端三層樓閣的底層內,刻繪了一個勞動場景:一人在踐碓舂米。稻谷如何脫殼成米,在原始的農(nóng)耕社會是個很麻煩的事。人類何時利用工具脫殼稻谷,沒有準確記載,這個畫像說明舂米在漢代已經(jīng)普遍運用?;缸T《新論》里說:“宓犧之置杵臼,萬民以濟。及后世加工,因延力借身重以踐碓,而利十倍杵臼?!睋?jù)考證,這種“延力借身重以踐臼”的杵臼發(fā)展了很長時期。明代天工開物就說,“舂臼有兩種,八口以上人家,掘地藏石臼其上,臼量大者容五斗,小者半之,橫木穿插碓頭(碓咀冶鐵為之),足踏其木而舂之”。在合江當?shù)?,這種杵臼加工糧食的方式直到新中國成立時還存在。舂米圖反映那個時代就已極具智慧的勞動文化。精細的構圖、清晰的畫面,依然帶著泥土的芬芳。與這樣的畫像對話,遠古而凝重,洋溢某種神往。我迷失在畫像中。半蹲在展室里,傻傻地盯住好久,沒敢動一動腳。雖然有備而來,但還是低估了其魅力,我不能容忍自己對畫像的輕佻。
熾熱的太陽光經(jīng)過窗戶玻璃的阻擋,再被石棺外罩玻璃的過濾,鋪在石棺上時,溫柔了許多。時間容不得我懶散。我盡量腰挺筆直,目光游走,始終不離畫面筆畫的龍影蛇形。我仿佛看見,一個個雕刻大師、一個個繪畫巨匠,向我走來。
此刻,漢石棺畫圖里迷霧一般的文化內涵,似一股股清涼的甘泉,滋潤我風塵中干渴的心魂。柔和的光,讓畫像格外顯眼。凸起處,柔光潤澤;凹下的線條,精準而不失靈氣。賈局長出去了又進來,問我要離開了不,說是中午下班,展室要關門。我直起腰,不好意思地沖他笑笑。窗外,已經(jīng)有學生嬉笑著經(jīng)過,時不時射來明亮的眼神?;秀遍g,我的視線彌漫在飄動的色彩里,天真活潑的童影,呼吸里的不正是由秦漢一脈而來的合江氣息?我知道這是想象。我喜歡這樣的想象,喜歡這樣助我思緒飛翔的想象?;蛟S,這就是一種情懷。
其實,我更青睞另一類畫像。21號棺和22號棺是我去的次數(shù)最多、停留時間最長的石棺。這兩具石棺刻繪的是一幅養(yǎng)老圖?;蛟S,是個人的偏好,但不排除贊賞。就個體而言,沉潛于內心深處的文化是最本真的。在整個社會層面,文化的精髓部分,常常隱藏于民間。兩具棺的畫像都彰顯的是合江民風。
22號棺右側圖案就很典型。畫像分兩部分,左端雕刻一枝繁葉茂的大樹,樹枝上掛著盛水的陶壺,樹下不遠處,停有一輛轆車,一位老人坐車上。遠處的田間,一男子手握鋤頭在耕作。不用說,轆車應該是男子帶送老人的乘坐工具。專家說是董永侍父圖,但誰又能說不是墓主人的生活寫照呢?無論是董永也好,墓主人也罷,圖像所表達的就是一個孝字,只是處理得很智慧。另一部分是一馬駕棚車奔馳向前,車旁有侍從跟隨。推測,這是表現(xiàn)墓主人發(fā)達以后回鄉(xiāng)探親的情景。不能不贊嘆,溝壑縱橫的石刻,展示出的卻是笑容一般的柔情、溪流一般的親切善良。
21號棺更帶有明顯的指向性。圖像畫面為一老人手持鳩杖,席地而坐。右邊為一干欄式四角攢尖頂樓房,其上為一條奔騰的青龍,左邊繪的是聯(lián)璧紋。圖像所表現(xiàn)的,是一位老人在愉悅地享受生活。漢代特別倡導尊老,特別在東漢,已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現(xiàn)象,從皇帝到普通百姓,各階層都出現(xiàn)了各種孝子故事。當時的統(tǒng)治者還用孝行考察一個人是否能勝任一方之職,并作為一種衡量標準,稱為“舉孝廉”?!稘h書·禮儀志》載:“明帝永平二年三月,上始率群臣躬養(yǎng)三老,五更辟于雍。”或許比不上乾隆的千叟宴規(guī)模宏大,但開了個好頭。關于鳩杖,《續(xù)漢書·禮儀志》里是這樣說的:“仲秋之月,案戶比民,年七十者授以玉杖,八十九十禮有加。賜玉杖長尺,端以鳩鳥義飾。鳩者噎鳥也,欲老人不噎?!边@樣的一幅圖案,好似一首單聲部樂曲,聽起來悠揚而明快;又如一聲色醉人的畫面,好像寂寥之中,有人在手撫古琴,彈奏來自遠古的空靈與悠揚。
我曾經(jīng)問過有關專家,為啥一定要用鳩鳥作手杖首飾呢?他有些驚訝,然后說,《太平御覽》卷九二一引《風俗通》中有這樣一段話:“俗說高祖與項羽戰(zhàn),敗于京索,遁薄中,羽追求之,時鳩鳥正鳴其上,追者以鳥在無人,遂得脫。后即位異此鳥,故作鳩以賜老。”他說信不信由你,反正書上是這樣寫的。古人誠實,這種記述應該源于生活本身的呼喚,源于內心的涌動,和崇尚敬老的靈魂,我豈能不信!不過后來我又找到了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李時珍是從醫(yī)藥的角度闡釋鳩鳥的作用的。他說:“鳩鳥,名目,多食益氣,助陰陽,以病虛損人,食之補氣。食之令人不噎。”這個,或許是用鳩鳥作手杖首飾的真正緣由。在士大夫眼里,有帝王將相的傳奇,凡事陡然高貴,而在普通百姓看來,就是實實在在的生活。
石棺,是人類社會進程中最獨特的一道殯葬風景。
據(jù)說,山東河南等中原大地也有出土,不知道其畫像異同,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都帶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故事,都融進了血緣至親的情懷。人類意識中,棺材是人在生命終結后居住的“屋子”,是最后的安居之所。一個人生命中所演繹的歷史,所經(jīng)歷的風霜雨雪,都匯集到這里。一切榮辱貧富,都在進入棺材那一刻終結。漢從秦繼承修仙成道不老之說,信奉肉身不朽,大量葬具選擇了石棺,沒想到留下來的,僅僅是費盡心力開采出的石頭和精雕細刻的畫像。從這一點說,似乎有點得不償失。但再現(xiàn)了歲月湮滅的過往,石棺和畫像不是虛構,是過去人們的生活,使我們在今天還能與古人對話,還能為一脈傳承的忠孝禮儀尋到根。華夏民族獨有的文明,價值是無法衡量的。
石棺與河流,一靜一動,參與并記錄社會的進程,續(xù)寫新的文化和歷史。河流以動的方式儲存時光,深藏眾生的生死悲歡,從不會主動向人講述歲月的故事。我們只有打開自己的靈魂,從浪花中去讀懂密語,才有可能進入其記憶的內部。許多時候,靜比動更有力量。石棺是靜止的,石棺上的畫像也是靜止的。人們來注目,它看進來的人們。在它眼里,去去來來,悲歡離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信守那一份愛、那一份情。漫長的人生只是一個瞬間,恒久的是情。它把想要說的,寫在線條里,讓現(xiàn)代人去推測、去猜?;蛟S,初衷只是記錄,只是為了彰顯家風,只是褒揚親情,未曾料想幾千年后,能與今人相見。
這正是上班時候,博物館門前一位清潔工人正在清掃落在地上的樹葉。從學坎上老巷子里走來一老一小,四五歲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在前面飛跑,后面老人追著步子喊“慢點慢點,看摔了”。話沒落音,小男孩果然噗的一聲摔倒在地。清潔工人丟掉手中活兒,跑過去抱起孩子……一切又恢復平靜,我的眼前依次是我自己的影子、牽手的爺孫、畫像、河流和掛在蒼穹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