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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囚籠

      2021-11-11 14:02:32坦桑尼亞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四川文學(xué)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店門店里姑娘

      □ 文/[坦桑尼亞]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有時,哈米德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以為自己已經(jīng)在這小店里待了很久很久,而且將會在此度過余生。他不再覺得日子難挨,夜深人靜時也沒有再聽到那曾經(jīng)讓他嚇破膽的竊竊私語聲?,F(xiàn)在他知道了,那聲音是從長滿蟲豸的沼澤里傳出來的。正是那些季節(jié)性出現(xiàn)的沼澤,把市區(qū)和鄉(xiāng)鎮(zhèn)分了開來。小店正處在通往市區(qū)的一個主十字路口上,地理位置不錯。每天清晨,第一縷曙光出現(xiàn),最早的那批工人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過時,小店就開門營業(yè)了。晚上,一直要等到最后的游蕩者沒精打采地回家才會打烊。他得意地說,當(dāng)售貨員好,能看到形形色色過路人。店里忙的時候,他腳不著地,一邊和顧客插科打諢,幫他們從貨架上取下各種商品,一邊為自己的駕輕就熟而沾沾自喜。干得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一只充當(dāng)錢柜的箱子上休息片刻。

      姑娘是在某天晚上挺晚的時候到店里來的,當(dāng)時他正打算關(guān)門。見到姑娘,他連聲招呼,殷勤得沒了邊。等到猛然清醒過來,才覺著像是有一只大手正掐住他的喉嚨,把他從地上拎起來。她等了一會兒,一臉嫌惡。

      “打一先令的印度酥油?!弊阕愕攘艘环昼姾螅K于不耐煩了,說話時側(cè)著身子,不愿意看他。她身上裹著一塊布,布頭塞到胳肢窩下。柔軟的棉布緊貼著她的身體,勾勒出優(yōu)美的身形。在昏暗的燈光下,露在外頭的肩膀閃著亮光。他從她手中接過碗,彎腰打酥油,心里充滿渴慕和突然的心悸。當(dāng)他把碗遞回給她時,她神情冷淡。她長著一張小小的圓臉和一個細(xì)長的脖子,看上去挺年輕。接過碗,她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就走進(jìn)了夜色中,邁開大步跨過了路邊的混凝土水溝。望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哈米德真想大聲提醒她注意安全。誰知道這黑沉沉夜幕下隱藏著什么禍害人的東西呢?他把喊她的沖動生生地咽了回去,嗓子里只冒出一個嘶啞的聲音。他等著,心里甚至盼著她的求救聲,但聽到的卻只是拖鞋漸漸遠(yuǎn)去的啪嗒啪嗒聲。

      她是一個有魅力的姑娘。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他站在那里想著她,看著她消失在夜色中時,開始厭惡起自己來。她完全有理由鄙視他。他的身上和嘴里都臭烘烘的。他現(xiàn)在是隔一天洗一次,好像沒什么必要洗得更勤些。從床上到店里只需要一分鐘,他也從來不去其他地方。洗得勤又有什么用?因為缺乏適當(dāng)?shù)腻憻?,他的腿變了形。他整天都待在店里,月?fù)一月、年復(fù)一年,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一輩子都像個傻子一樣被困在圈欄里。他沒精打采地關(guān)上店門,心里清楚,夜里他還是會放縱自己邋遢的天性。

      第二天晚上,姑娘又來到店里。當(dāng)時哈米德正在和一個老主顧聊天,那人名叫曼塞,年紀(jì)比哈米德大很多。他就住在附近,晚上經(jīng)常來店里侃大山。他得了白內(nèi)障,眼睛不好,人們就常常拿這事取笑他。有人說曼塞會變成瞎子,因為他的眼睛里全是屎。他對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沒轍。哈米德有時也想,曼塞到店里來是不是真有什么目的,但也許那只是不懷好意的流言蜚語。姑娘進(jìn)門的時候,曼塞住了口,他使勁地打量著姑娘,想在昏暗的燈光下把她看個仔細(xì)。

      “有鞋油嗎?黑色的?!惫媚飭?。

      “有?!惫椎禄卮稹K穆曇袈犉饋碛行└蓾?。于是他又清了清嗓子,重復(fù)了一遍“有”。姑娘笑了。

      “歡迎你啊,我的小心肝兒。今兒過得怎么樣?”曼塞怪腔怪調(diào)地搭訕道,唯恐別人注意不到他。哈米德不知道他這樣拿腔拿調(diào)地說話是不是故意想尋開心。“你可真好聞,身上噴噴香!你的聲音像鸛鶴,身子像瞪羚羊。告訴我,姑娘,今天晚上啥時候有空?我正想找個人幫我捶捶背呢。”

      姑娘壓根兒沒理他。哈米德背對著他們,聽到曼塞繼續(xù)跟姑娘搭訕。他一邊粗俗地討好她,一邊又想方設(shè)法跟她約時間。手忙腳亂之中,哈米德竟然想不起鞋油放哪兒了。等到他終于找到一支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才發(fā)覺姑娘一直在盯著他看??吹剿@么慌里慌張的,指不定怎么在心里笑話他呢。他訕訕地笑了一下,她卻皺著眉頭徑直把錢付了。曼塞還在一旁絮絮叨叨,滿嘴甜言蜜語,夾克衫兜里的硬幣叮當(dāng)作響。但是她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就走了。

      “瞧瞧,瞧瞧,你說她驕傲個什么勁兒啊,好像太陽都不敢往她身上照了似的。這種娘們其實好搞定得很?!甭p輕搖晃著身體,強壓著笑意說,“過不了多久,我就要美美地享受上一回。你覺得她會開什么價?她們經(jīng)常那么做,這些女人,都這樣假裝正經(jīng)……不過一旦你得了手,她們就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大爺了。”

      哈米德笑了笑,沒有和他爭論,但他不相信那姑娘是干這營生的。她的一舉一動都是那么篤定穩(wěn)當(dāng),她怎么可能是曼塞說的那種人呢?他在腦子里一遍遍地想著姑娘,一個人的時候,還會想象自己和她親親熱熱在一起的情景。晚上關(guān)好店門,他就去法吉爾老人那兒坐上一會兒。老人是店鋪的主人,就住在店后頭。白天,一個住在附近的女人會過來照顧他,作為回報,她可以從店里拿一些日用品回去。但是到了晚上,這個體弱多病的老人還是喜歡哈米德坐在一旁陪他。他們聊天的時候,老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行將就木的氣息彌漫在屋子里。通常也沒什么好說的,無非是抱怨一下不景氣的生意,哀怨地祈禱一下能恢復(fù)健康之類的罷了。有時法吉爾情緒低落,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起等待著他的死亡和他的殘生。這時,哈米德就會把老人扶到廁所里,看看他的夜壺是不是倒干凈了,然后就走了。到了夜里,法吉爾會自言自語,有時還大聲喊哈米德的名字。

      哈米德露天睡在里面的院子里。碰上下雨天,就在店里收拾出一塊地方,湊合上一晚。他獨自一個人過夜,從不出門,有一年多的時間,幾乎足不出戶。在此之前,也只是和法吉爾一起出去過,那時老人還沒有臥床不起。每周五,法吉爾都會帶他去清真寺,哈米德還記得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路面碎裂的人行道在雨天冒著熱氣的情景?;丶衣飞?,他們會順便去一趟市場,老人會告訴他那些甘美多汁的水果和色彩鮮艷的蔬菜叫什么名字,還會挑幾樣讓他聞聞或摸摸。自從十幾歲第一次來到這個小鎮(zhèn)后,哈米德一直在為老人干活。法吉爾為他提供食宿,而他則幫著法吉爾照看小店。每天晚上,他都是一個人過的,他常常想念他的父母和他出生的那個小鎮(zhèn)。盡管他已經(jīng)不再是個孩子了,但一想到這些還是會讓他泣不成聲、黯然神傷。

      姑娘再到店里買豆子和糖的時候,哈米德稱分量時客氣了一點。她看在眼里,沖他笑笑。他也開心地笑了,盡管他知道姑娘的笑中帶有揶揄的成分。再下一次,她竟然跟他說話了,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問候,但語氣輕快。后來她又告訴他自己名叫茹基婭,最近剛剛搬到這里,和親戚們住在一起。

      “你老家在哪兒?”哈米德問。

      “在姆文貝馬林戈?!彼f,說的時候一條胳膊伸得老長,為了表明那地方離這兒很遠(yuǎn),“去那兒得走鄉(xiāng)間小路,還得爬山?!?/p>

      從她那天穿的藍(lán)色棉布衫上,哈米德看出她是做幫傭的。當(dāng)問她在哪兒工作時,她先是不以為意地輕輕哼了一聲,仿佛在說這個問題無關(guān)緊要。然后又告訴他,在找到更好的工作之前,她會一直在城里那家新開的酒店里當(dāng)女招待。

      “最好的那家,赤道酒店。”她說,“那兒有一個游泳池,到處都鋪著地毯。住的都是白人,歐洲人。也有一些印度客人,但那種荒郊野外來的、會把床單弄得臭烘烘的人一個也沒有。”

      晚上關(guān)了店門以后,他就站在后院臥室的門廊上。那個時候,街上空蕩蕩、靜悄悄的,與白天的喧囂不寧截然不同。他時常想起茹基婭,有時還會輕聲呼喚她的名字,但想她只會讓他更覺得自己孤單和骯臟。他清楚地記得她第一次是怎樣打量他的,又是怎樣在夜色中離去的。他想摸摸她……多年來沒有亮色的生活使他變成了這個樣子,他想,以至于現(xiàn)在會望著這個陌生小鎮(zhèn)的街道,幻想著一個并不熟悉的姑娘成為他的救星。

      一天晚上,他閂上店門,走到街上。他慢慢地朝最近的那盞路燈走去,然后又走向下一盞。令他驚訝的是,自己竟然不覺得害怕。他聽到了什么動靜,但仍舊目不斜視。既然不知道要去哪兒,就沒必要害怕,反正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這么一想,心里反倒坦然了。

      他拐了個彎,走到一條沿路都是店鋪的街上,只有一兩家店還亮著燈。然后他又拐了個彎,避開了那些燈光。路上連一個人影都沒有,不管是警察還是巡夜人。他在廣場邊上的一條木凳上坐了一會兒,周圍的東西看上去都挺熟悉。廣場的一角有一座鐘塔,指針在寂靜的夜里輕輕走動。廣場四周豎著的金屬柱子冷漠但得體。路的盡頭整齊地停放著公交車。遠(yuǎn)遠(yuǎn)的,他能聽到大海的聲音。他循著聲音快步走去,發(fā)現(xiàn)自己離海岸并不遠(yuǎn)。海水的氣息一下子勾起了他對父親家鄉(xiāng)的回憶。那個小鎮(zhèn)也是在海邊,他曾經(jīng)和其他孩子一樣,在沙灘上、樹蔭下玩耍嬉戲。但那已經(jīng)不是他的歸屬地、他的家鄉(xiāng)。海水輕輕拍打著防波堤,他停下腳步,看著海水沖到水泥堤壩上,泛起白色的泡沫。其中一條防波堤上,依舊燈火通明,不時傳來機器的轟鳴聲。這個鐘點似乎不太可能還有人在干活。

      堤壩上燈光閃爍,星星點點的亮光在黑暗中連成了一線。誰住在那兒呢?他心想。他因為恐懼而渾身戰(zhàn)栗。他不知道住在城市那端的人們是怎么生活的。他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面目可憎的強壯男人,正瞅著他放肆地大笑。光線昏暗的林中空地上,隱蔽著的影子們正候著他這個陌生人。過了一會兒,男男女女都圍了上來。他聽到了他們在古老的宗教儀式中沉重的腳步聲,也聽到了他們勝利的歡呼——因為他們的敵人的鮮血正滲入被壓實了的土地。他害怕住在對岸黑影里的人,不光是因為他們對他虎視眈眈,還因為他們知道自己在哪兒,而他卻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他轉(zhuǎn)身往回走。不管怎樣,他總算邁出了第一步,做了以前不敢做的事。打那以后,他養(yǎng)成了一個習(xí)慣,每天晚上關(guān)上店門、看過法吉爾之后,都會去岸邊溜達(dá)一圈。法吉爾對此很不滿,抱怨哈米德把他一個人留在家里,但哈米德沒有理會。他不時看一下過路的人們,但他們個個行色匆匆,從來不看他一眼。白天,他會留意那個讓他的生活有了念想的姑娘。到了晚上,他就想象自己和她在一起的情景。當(dāng)他慢慢走到靜悄悄的道上時,便會幻想他們倆在一起,說說笑笑,有時她還會俏皮地把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每次她來店里買東西,他都會多給一些,等著她莞爾一笑。他們常會聊上幾句,雖然不過是幾句簡單的問候。貨品短缺的時候,他還會從悄悄攢下的儲備中取一些給她,那是為老顧客準(zhǔn)備的。偶爾壯起膽子,他也會恭維她長得漂亮,她則會喜滋滋地報以微笑。每當(dāng)這時,哈米德就會因為渴望和慌張而局促不安。他一想到曼塞關(guān)于姑娘的那一番胡言亂語就發(fā)笑。她才不是那種隨隨便便花幾個小錢就能搞定的人呢。對于她,非得贊美不可,得靠展露實力和勇氣去贏得。但無論是半瞎的曼塞,還是他哈米德,都沒有這個本事。

      一天晚上,天已經(jīng)挺晚了,茹基婭來店里買糖。她還穿著那件藍(lán)色的工作服,腋下還有汗?jié)n。店里沒有其他顧客,她也不著急回去,便開始跟他打趣,說他工作很賣力之類的。

      “你在店里干了這么久,肯定賺了不少錢吧?有沒有專門挖一個洞來藏錢???誰都知道開店的人都有秘密的收藏……你打算攢了錢回老家嗎?”

      “我一無所有,”他說,“這里沒有一樣?xùn)|西是屬于我的?!?/p>

      她咯咯咯笑了,表示不相信?!安还茉鯓樱愀傻煤苜u力?!彼f,“不過你過得太沒勁了?!笨吹剿旨恿藵M滿一勺,她笑了。“謝謝。”她說著湊過身去接他遞過來的袋子,有好一會兒她都保持著那個姿勢不動,然后才慢慢往后退?!澳憧傇诮o我東西,我知道你也想得到回報。那樣的話,光靠這些小恩小惠就不夠嘍?!?/p>

      哈米德沒說什么,他很不好意思。姑娘輕輕笑著走了。她回頭瞥了他一眼,又沖他笑了笑,就一頭扎進(jìn)夜色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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