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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蒼茫

      2021-11-11 14:16:48錢玉貴
      四川文學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寶兒蓮花

      □ 文/錢玉貴

      沒有人可以逃避死。生的一切終究會像云彩一樣飄散,像夢幻一樣破滅——這樣想過之后,我就不再去醫(yī)院了,盡管王醫(yī)生時常還會打來電話詢問一下情況,我都敷衍地說好好好,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好像好起來了吧。當然,我也不再去廣場上跟那些老伙伴一起蹦跶了。老實說,我至今也沒正兒八經(jīng)地學過一套完整的廣場舞,不,是總也學不會,什么左三右二前二后三左轉(zhuǎn)半右回圈之類,記不住,腿腳也不聽使喚。

      起床后我就扒在陽臺的窗前看他們在廣場上跳,一個個扭臀擺腰,轉(zhuǎn)圈搖晃,那熟悉而熱鬧的舞曲會響徹清晨小區(qū)的上空,直到陽光照耀過來也不消停。有時候我也會跟著音樂節(jié)奏不由自主地在窗前抖動幾下,那是身體狀態(tài)允許的情況下,而如今更多的時候,我只是在看著他們,感覺就像自己也在他們當中跳著。哦,我要是再年輕十歲,那樣跳舞,可不費吹灰之力,畢竟七十多了——誰沒有年輕過啊,年輕人的威風我也有過。就說當年在工廠里掄大錘,也沒幾個敢跟我比試的。只是歲月悄無聲息地把我推進了風燭殘年,更何況,病魔潛伏在了體內(nèi),我能怎么辦呢?

      自從王醫(yī)生跟我談話后,我就決定保守秘密。假如輿論散布開來,我冷清的家里就會出現(xiàn)前來探望的人,甚至包括街道社區(qū)的,一句話,我會被憐憫的目光甚至淚水所淹沒。生老病死,看透了,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我不怕死。我最為擔心的就是兒子耀強和他媳婦雪梅會請假從深圳趕回來,甚至帶著還在讀小學的孫子寶兒一起來——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想想我這一生,想想兒子兒媳如今日夜為生計忙碌,我犯得著還要以自己的死去禍害他們嗎?

      太陽躍過廣場上那片蔥郁茂盛的梧桐樹冠,照進客廳里。我穿戴好就下了樓。從三樓走下來,以往差不多只需一兩分鐘,如今卻需要十來分鐘甚至更多,且氣喘吁吁,有時候還會出一身虛汗。我之所以要出來走走,除了想活動一下筋骨,還是想跟老伙伴們見上面,聊上幾句,或者說,讓他們知道我還活著。我會讓自己擺出一副健康幸福的樣子——我父親生前就告誡過我:男人要有男人的樣子,決不能貪生怕死,就是死也要死得硬氣、體面!這話我可記了一輩子。走出樓門,前面就是一條十來米長的甬道,我告訴自己,要像平日那樣顯得悠閑地走到廣場上去,而且不要停下來休息。我邁著碎步往前走,目光看著那些從廣場上散去的人——都是我熟悉的老伙伴,有些可能已叫不上姓甚名誰,但至少是面熟的。他們跟我打著招呼,我也連連擺手,都是程序化的客套禮貌。

      我的眼光搜尋著,齊嬸沒有來,哦,她有很長時間沒來了。如今好像她在不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至少是對廣場上那些穿著五顏六色練功服、一個個樂呵呵的老頭老太來說。就像去年那個會武功的張老頭,以往總是一個人在廣場東角那里揮拳劈掌,颯颯虎威,可是半個月沒見人影兒,街道居委會上門搞登記調(diào)查,半天敲不開門,結(jié)果叫派出所來人撬開了門,張老頭佝僂著身子斜躺在衛(wèi)生間的地上,褲子都沒提起來,死在那里三天了,是心肌梗阻死的。齊嬸會不會……該死,怎么能有這種念頭?這不相當于詛咒她嗎?這也太不厚道了!

      陽光越過樹冠照到廣場花園邊那一排排長椅上。我走過去坐下來,呼吸舒暢多了。廣場中央的跳舞隊伍已經(jīng)散了,但在林蔭道上和花園旁邊還有幾個練劍練太極拳的,還在一招一式地比畫著。三只孤獨的小寵物狗兒跑過來,在我的腳邊搖尾嗅著,我跟它們熟悉,甚至叫得出它們的名字,花花、小賴,還有點點,它們的主人就是那些練劍練太極拳的老人。年紀大了,很多心思是不能說出口的。齊嬸守寡多年,女兒在廣州工作,前些年她也住在那里,幫照看外孫,外孫上一年級了,她才回來,后來聽說,是女兒女婿嫌棄她太溺愛外孫,此外還給外孫帶出了一口地道的膠東土話,據(jù)說后來小家伙想改都改不了。我們是在社區(qū)舉辦的老年人養(yǎng)生知識講座課上認識的。后來,齊嬸對我有了那個意思,我當然心知肚明,只是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內(nèi)有了某種不對勁兒,甚至可以說,是某種不可能期望未來的絕望。我當然不能把這個絕望告訴她。她對我說,過去只覺得你這人挺清高,不太合群,可是我現(xiàn)在覺得你這個人其實挺冷漠,甚至還怪怪的。我只得苦笑笑,心想,我的齊嬸啊,你哪里知道我內(nèi)心的苦衷啊!

      我剛退休那年的體驗,醫(yī)生就說我的肺部可能有問題,我說我沒有感覺啊。我從不吸煙,過去工廠里環(huán)境是差些,但同班組的同事們也沒誰患過肺癌啊,怎么可能會讓我撞上了?我不信。然而,前年街道組織的體檢幾乎肯定就是這個毛病,并且希望我去上?;虮本┑拇筢t(yī)院里好好復查一次。我想都沒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那不僅僅是花錢的事?。ㄎ叶即蚵犨^了,醫(yī)??梢越鉀Q百分之八十左右的醫(yī)藥費),我的身體要承受多大的傷害啊,甚至會提前把自己弄沒了——還是堅持著吧,堅持到哪天算哪天。我就是這個信念。想想看,我這種狀況又怎么能接受齊嬸的那份心思呢?我要是那樣做,豈不就是害人?讓她的晚年再添痛苦和傷害?

      我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起了鈴聲,嚇得三只寵物小狗立馬跑開了。我知道不會是齊嬸打來的——她已經(jīng)很久沒給我打電話了。就是打來了,往往也是一些家長里短,然后沉默,直到無話可說地掛斷,彼此似乎都覺得挺無聊,說白了,是說不上心里話兒。我掏出手機,把它舉在眼前一尺的距離,才看清了是兒子耀強從深圳打來的。爸啊,今天是周末,別在家里窩著,要出去走走,活動活動——我還真不知道今天是周末,我說,出來了,正在廣場上晃悠呢,你聽,還有音樂啊。我把手機高高舉起來,對著那邊練太極拳的。兒子說,聽到了,這就好,這就好。我說讓寶兒跟我說說話。兒子說,她媽今天帶寶兒去上音樂課了,是鋼琴課。兒子的話語里特別強調(diào)鋼琴課,我聽得懂,也就是讓我對此不要發(fā)表意見或表示異議。小小年紀,什么都要學,音樂美術(shù)繪畫舞蹈還有英語什么的,那個小腦袋瓜子裝得下嗎?我當初在深圳就這么對兒子說過,現(xiàn)在我懶得說了,不,是說了也白說。接下來兒子要說的,幾乎都在預料之中,諸如爸,身體還好吧?飯量還行吧?精神狀況也好吧?我當然是一連若干個好啊好啊——我當然不會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告訴兒子的。我怎么能忍心讓兒子還有兒媳和孫子來分擔我的痛苦呢?要知道,他們能過上今天安穩(wěn)的日子,完全是他們自己打拼的結(jié)果,我怎么會讓他們再添負擔,或者說,他們負擔得起嗎?

      廣場上的人漸漸散盡了,那些練劍練太極拳的老人也走了,我想,我也該回去了。我腦子里開始琢磨中午是不是該買點什么回去,菜市場和超市都不遠,往東百十米出了小區(qū)大門外就是,一個在左邊,一個在右邊,距離也就百十米吧。想了一下,我覺得還是回去休息吧。我一點也不覺得餓,就是想吃,冰霜里還有三天前蒸熟的一塊腌咸肉(我特別愛吃這個),還有一飯盒的冷面。蔬菜倒是早沒了——都說老人應(yīng)該多吃點蔬菜,增加維生素什么的,可是我怎么越來越不愛吃蔬菜了,甚至看到碗里盛著那些透著清色水亮的蔬菜,心里就有反胃的抵觸,反倒是愛吃肉了,特別是那種油膩的汪著亮晶晶油湯的紅燒肉——這一點倒使我懷疑,是不是當年的苦日子把腸胃煎熬壞了,胃口要補償了,就是要把當年缺乏的油水全部補回去?

      再爬回三樓的家里,我看了一下表,這回花了二十九分鐘。我的體力越來越不行了,身體內(nèi)部各種功能都在快速下降啊。我去把陽臺上的窗戶關(guān)上,把窗簾也拉上,這樣做是因為我想睡會兒,一旦起風,我就覺得冷,而且有時候是那種寒徹心骨的冷——我要把家里所有的門窗都緊緊關(guān)上,這樣才能睡得踏實。我走到臥室的床邊坐下,還在想著可能還有什么沒有關(guān)上——譬如煤氣灶、水龍頭、衛(wèi)生間電燈等,甚至還要去檢查一遍,確認都關(guān)上了才能睡踏實。這一覺我一般會睡到下午三點左右,然后,還是想下樓轉(zhuǎn)悠一圈,到了傍晚時分再回來,如果覺得餓,就吃點什么,不餓,洗漱一下就睡下。這期間會看上一個小時左右的電視,新聞聯(lián)播和戲劇頻道,常常也是邊看邊迷糊了。當然,睡到夜里差不多三點鐘左右就會醒來,這是老規(guī)矩了,從那個時候起,一直醒在床上,直到天明。這個過程里,我會想許多事情,當然都是過去的事情。時常做夢,夢從前的事。我現(xiàn)在納悶得很,年輕時總覺得睡不夠,缺覺,就想著等退休后一定好好地睡他幾天,想睡到什么時候就睡到什么時候,然而,退休以后,居然睡不著了,不,是不缺覺了,就是強迫自己睡,也只能睡上兩三個小時便又醒了——人的老年,好像凡事都是反過來的,你年輕時想過什么,到了老年就適得其反,從而讓你明白,那諸多愿望也只是你年輕時的愿望而已,跟你的老年似乎沒關(guān)系。

      躺下來還是舒服的,盡管聽得見身體內(nèi)的老骨頭在嘎嘎作響,就像一堆干柴在重力壓迫下發(fā)生的絕望聲響。我看了一下表,是中午十一點十分。睡吧,我拉上沉重的像是潮濕了的被褥蓋上身。

      做夢越來越頻繁了,頻繁到我有時候打個盹兒居然也在夢中,有時候分不清自己是在現(xiàn)實中還是在夢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經(jīng)歷過的所有日子都在被我的夢一一刪減,只留下那些童年少年的時光——我總是從那些夢境里又回到了昔日時光。

      那個高大威猛、瘸著一條右腿、威嚴地站在面前的父親的形象總是晃動在眼前。父親是在淮海戰(zhàn)役中被子彈打殘了右腿,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是突擊連連長(父親給我起名“淮?!?,就是為了紀念那場戰(zhàn)役)。轉(zhuǎn)業(yè)回來,他本來是留在市民政局里當科長的,但父親沒文化,根本不適應(yīng)坐機關(guān),半年后就吵著要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由于榮立過一等功和戰(zhàn)斗英雄稱號,組織上還是想讓他當個副鄉(xiāng)長,但父親就是不愿干,最后只好讓他當了看林人,不,是父親自己主動提出要當看林人的。在我很小的記憶里,父親一大早就挎著那只自制的黑亮亮的獵槍,腰系彈藥帶,掛著那只從部隊帶回來的破舊的軍鋁壺(里面裝著烈酒),瘸著那條殘腿,就上山看林去了。他早出晚歸,回來時渾身散發(fā)著刺鼻的酒氣。父親很少把野味帶回家來,用母親的話說,他都是自己在山林里燒了當下酒菜了。那個時候家家都缺油葷,除非逢年過節(jié),一般都難得吃上肉。父親那樣做,就是不讓別人眼紅。他一般半夜三更回來,那就是有野味要帶回家了,大多是野雞野兔什么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父親有時候帶回來的野味其實也并不全是給我們享用的,他會明確對母親說,這只野雞是給村里某某的,那只野兔是給村里某某的——那某某家剛生了孩子,媳婦要補一補,那某某家孩子多,一個個面黃肌瘦的給他們?nèi)胰ソ鈧€饞。甚至有一次父親打回來一只小豬獾,居然讓母親連夜送到鄰村的一戶人家去了——那家人正請人蓋房子,明天就要上大梁了——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戶人家就是我后來的妻子蓮花家。父親做這些事從不張揚的,就像他那張整天板著不說話的面孔一樣。

      我讀初二那年身體開始發(fā)育,父親決定帶我上山看林,不,是暑寒假里帶我去打獵了。我后來才知道,父親絕沒有讓我跟他學打獵的意思,或者說要在我面前表現(xiàn)他打獵水平和技術(shù)有多高超,他只是要給我增加營養(yǎng),讓我單薄瘦弱的小身子盡快強壯起來。

      山林里空氣清新,鳥兒喧鬧啼鳴。陽光透過密集的樹冠枝葉照下來,光線跟林間尚未散盡的晨霧交織在一起,那斑駁變幻的光影像夢幻仙境一般。就在我陶醉于山林景色之際,一直默默走在前面的父親突然就響起了槍聲,一陣青色的硝煙彌漫開來,我嚇壞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放下獵槍的父親回身對我說,去吧,兒子,把前面草叢里的野雞撿回來吧。我跳躍著跑過去,鉆進草叢里,蹲身一看,果然有一只翅膀掙扎著死去的色彩鮮艷的野雞躺在灌木里面。我抓起它,高舉著給父親看,好像是我憑空抓到它的。父親把我?guī)У剿情g隱藏在密林深處的看林人的草棚里,地上鋪墊著一層厚厚的茅草,父親巡山累了就在這里休息。我當然不會想到在厚厚的茅草下面,父親居然扒出了兩只幾乎一模一樣的黑亮亮的陶罐。他一手各抓一個走在前面,我拿著那只野雞跟在后面,不遠處是山谷里的一汪清澈的泉水潭。父親把陶罐放下,從我手上抓過野雞,蹲在泉水旁三把兩下就把那只野雞弄干凈了,用刀開了雞膛,把雞毛和內(nèi)臟用青草裹起來扔到遠處的草叢里,說今晚上黃鼠狼有吃的了,接著把那只脫了皮的赤條條的野雞在泉水里來回洗蕩幾下,又用刀將雞身上那些致命的鋼珠挑出來,然后把它扔在草葉上曬著。接下來,父親打開那兩個黑亮亮的神秘的陶罐。原來,一個陶罐里裝的是一只小碗(剛好可以從陶罐口塞得進去),還有一只酒瓷杯,另一個陶罐才是重點:里面裝著半罐多白色的油乎乎的幾乎凍結(jié)起來的湯鹵汁,打開它那一刻我就嗅到一股由胡椒、八角、辣椒、桂皮等香料混合的濃郁的香氣。父親告訴我,這一罐老湯鹵可是有年頭了,是他最初在家里熬制好帶上山來藏在草墊下的,因為終年埋在陰濕的地下才保持了湯質(zhì)不變,且越久味越醇。父親說,兒子啊,這回讓你知道老子的下酒菜是怎么做成的。他把野雞囫圇塞進罐里,又用那只小碗盛了幾碗泉水倒進去,隨手在泉水邊拾起一塊很薄的扁平的石塊蓋上,旁邊就有一個石堆(父親以往就在這里燒的),他把陶罐架上石堆,就在下面生起火來。父親把火苗吹旺后,扭頭看我一眼,笑了,說兒子,你就好好守在這里吧。父親挎著獵槍就去巡山了。我蹲在陶罐跟前,不斷地往石堆里添些柴草,眼睛望著它,生怕那只野雞會從里面飛出來似的。半個鐘頭后,陶罐里就熱鬧開來,突突地噴出陣陣香氣,我的肚子里也同時發(fā)生呼喚的怪叫聲??煲粋€小時了吧,父親終于回來了,在我身邊坐下來,提醒我,再等等,不到功夫可不行。那時我快要崩潰了,拿著那只小碗眼巴巴地望著父親,父親偷偷地笑了。他用一根小木棍把那個壓在罐口的石塊掀去,用刀子撈著陶罐里的野雞,等那只雞大腿翹出罐口時,他直接用手把它掰扯下來丟進我的碗里,而我根本顧不得燙傷,齜著牙就咬上去,父親根本不阻止我,反倒往后仰倒在草地上哈哈大笑起來。

      太好吃了!——那美味從此獨尊了我一生的味蕾。后來父親又帶著我,不,是我經(jīng)常纏著父親要他帶上我去巡山,后來還有野兔,甚至獐子狍子什么的(大家伙就割下幾塊肉,剩下的帶回家來)——仍是用那個陶罐里的老湯鹵炮制加工,仍然是那一流的美味。父親打獵的水平可是了得,盡管他瘸著一條腿,走路吃力,更別說登山了,但父親似乎不需要那樣敏捷的身體反應(yīng),他的快、準,全在眼里和手上。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前面,當舉手示意身后的我停下來不要發(fā)聲時就說明他發(fā)現(xiàn)了目標,他警惕的目光從灌木叢上掃過,那樣子一看就是個訓練有素的老兵——他知道目標在哪里,他會在一瞬間將獵槍從肩膀上滑到架起的手臂上,也不用眼睛去瞄準,說時遲,那時快,他扣響了扳機,嘭的一聲巨響后,他朝我一揮手,我就知道獵物已經(jīng)斃命在前方硝煙彌漫的草叢里了。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幾乎彈無虛發(fā)。我也就是從那個時候真正崇拜起父親。讀小學時因為父親有一條瘸腿,我覺得自己很沒面子,怕當著同學的面見到父親,可是現(xiàn)在,我覺得父親正因為那條英雄的瘸腿而顯得更高大而強悍。我是家里的獨生子,在我前面父母生養(yǎng)過兩個孩子,先后都夭折了。父親對我的愛幾乎都是不露聲色的?;蛘哒f,更多的時候,父親希望我能像個男人體會男人那樣的心境去理解他,而不是從他那里得到庇護和關(guān)照。父親從不跟我炫耀他當年的戰(zhàn)斗英雄事跡,就是說到關(guān)于他那條殘腿也只是一句帶去,從不展開。記得有一年八一節(jié)前夕,縣政府來人到家里慰問,給他送來了獎狀和獎金。那天晚上父親獨自喝了許多酒,后來一個人坐在院子里的桃樹下直到深夜,后來就一個人哭了,哭得稀里嘩啦。母親對我說,你爸是想他那些死去的戰(zhàn)友了。

      我醒來了,看了表,是下午三點二十分。我起了床,趿著鞋,到衛(wèi)生間方便——我現(xiàn)在是坐著方便了,不然的話,尿會撒得滿地都是,那玩意兒如今不聽使喚,一半勉強還能射進便池,另一半就會垂直滴答成一條線落在地上,日久了衛(wèi)生間里就會彌漫著那股散不盡的尿腥味兒(前年兒子兒媳帶孫子回來過年,媳婦不好意思說,還是兒子對我說的,從那以后,我就改為坐著方便了,就像女同胞那樣)——然后洗了一把臉,走回陰沉沉的客廳里。我打開了電視,這個家里不能沒有聲音,沒人說話,而至于是什么節(jié)目其實是不重要的??吹綌[在電視機上那張放大的蓮花的照片——那是她提前內(nèi)退那年照的,頭發(fā)斑白,笑容燦爛,眼角皺紋擠成了漣漪一般,眼睛也還亮堂堂的——我的心里便暖融融的。這張照片在齊嬸最初來我家里時我悄悄藏了起來,怕她看到弄得尷尬,后來我想通了,又把她拿了出來。我不能把她忘了,她是個好妻子、好媽媽,當初我能娶上她,那可真是不容易啊。

      我跟蓮花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同班,盡管不是坐在一個座位上,但我們早已心心相印,甚至也可以說那就叫青梅竹馬吧。小時候就覺得她跟其他女生不一樣,又驕傲又矜持,并不愛搭理其他同學。到了初中才知道,她爸原來是在城里的工廠工作,吃商品糧的,難怪她平日里穿得洋氣,還有吃的那些糖果,我們都沒見過。高中的時候(那時候?qū)W校里并沒有什么功課壓力,學工學農(nóng),參加生產(chǎn)隊插秧收割什么的才是主課),有一次參加公社的曬糧勞動回來,在村口的池塘邊坐著休息時,她突然歪著腦袋對我說,章淮海,你知道我為什么一開始就喜歡跟你在一起玩嗎?我當然不明就里,望著她直搖頭。她一手劃著池塘里的水,一邊故意往自己臉上揚著,顯得又快樂又涼爽的樣子。池塘邊的大槐樹罩了半片池塘陰萌,樹上的知了在盡情聒噪。蓮花說,我爸老早就對我說了,你爸是個了不起的戰(zhàn)斗英雄,也是我們公社唯一的大英雄,而且還是一個大善人。我驚愕地望著她,怎么也不會想到,我那個平日里幾乎見不到身影、瘸著一條腿、終日在山林里巡山的父親,居然是她崇敬的對象!蓮花接著說,那年我們家蓋屋上梁那天,你爸叫你媽給我們家送來一只大豬獾子,可把我們一家人感動壞了,到現(xiàn)在,我爸我媽還經(jīng)常提及呢!我更是驚愕了,那些事我一點也不知道啊。蓮花繼續(xù)說,我爸可崇拜你爸了。據(jù)我爸說,當年你爸前腳跑出去當了新四軍,我爸后腳就跟著跑出去找隊伍,可是他沒能趕上隊伍,后來就在城里進了工廠當學徒,這才當上工人的。我爸還對我說,你爸要是愿意的話,早就當上大官了,可是你爸不愿意,而你爸其實是可以當個大官的——你不會想到吧?我瞠目結(jié)舌地望著她,心想,你就是劈了我的腦袋,我也不會想到這些。我當時既欣喜也失落,顯然,是我爸的影響力才促成了她喜歡我,我急切地想問她,我爸是我爸,那我呢?——這個時候,婦人們來池塘邊洗衣洗菜了,我跟蓮花的話題也就此中斷。

      高中畢業(yè),那是1973年了,蓮花她爸在工廠退休,她順理成章地去城里的工廠頂職當了工人,我被公社安排在村小學擔任代課老師。命運一下子就把我們之間的差距涇渭分明開來。蓮花搖身一變城里人了,她好像一下子就變得高不可攀。我已經(jīng)很難在村子里再見到她的身影,不,是她難得再回到村子里來。我那時的傷心和失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甚至預感到我已經(jīng)失去了蓮花——想想看,城里那些英俊瀟灑的青年小伙多的是,哪一個不比我強,以蓮花的容貌形象,可能早就在他們的追逐之中了。讓我欣慰的是,她居然還寫信給我,問我在村小學的情況,鼓勵我安心工作,將來一定會有進城的機會,話里話外我都能感受到,她對我的感情還在,或者說,她并沒把我這個村小學的代課老師忘掉。

      翌年入秋了,天氣還是炎熱不堪,樹上的知了仍聒噪不已,到了夜晚,我還是用竹涼床在外面睡,夜不閉戶。學校那時還在放暑假。那天早晨,太陽升起來了,躺在竹涼床上的我,突然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容透過蚊帳的紗幕愣愣般地看著我,我一個激靈坐起來——蓮花哈哈大笑:小學老師真幸福啊,太陽都曬屁股了還在睡大覺!我把蚊帳撩開,下了涼床,我看到蓮花的身后站著她爸——那個瘦削而樣子有些猥瑣的男人。我尷尬死了——穿著短褲,趿著拖鞋往家里跑,嘴里叫著媽——(我爸那時上山去了)!我媽從后面的廚房出來,見到蓮花父女倆立即上前客套,我趕緊跑進房間里穿上長褲和短衫,然后又去后面的廚房里洗漱一下,照著鏡子時我用涼水把凌亂不堪的頭發(fā)梳理工整,把自己認真端詳了一番:小伙還是挺帥的嘛——這個好心情當即促使我意識到,今天這個日子很重要,甚至非常重要啊。

      母親令我立即上山去把爸叫回來。她知道今天這個場合沒有我爸是搞不定的——那個時候,我父母都知道蓮花是我喜愛的對象(蓮花曾經(jīng)來過我們家?guī)状?,那個意思,我爸媽應(yīng)該心知肚明),如果一切如意,她未來就是我們章家的人呢。

      山林里是一個姹紫嫣紅的世界。那些蔥蔥郁郁的樹木紛紛搖身一變,呈現(xiàn)出個性鮮明的色彩斑斕,紅的楓葉、烏桕,黃的銀杏,銀灰的楊樹、楝樹——我一路小跑著上了山,進入?yún)擦趾?,就大聲喊著爸爸,爸爸——!聲音回蕩在山谷之間。終于,父親那蒼涼而干硬的聲音透過一片叢林傳來——喊什么喊啊,天塌了嗎?我停下來,喘息著,心怦怦跳。我突然覺得我能夠見到父親,不,是擁有這樣一個父親,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就好像父親從來都是躲著不見我的,而我居然馬上就能見到他了——哦,他是一個多么了不起的父親,完全不一般的父親!如果沒有這個父親,那我什么也沒有了。這樣想著,我差點兒流下淚來。山林里突然寂靜得沒了一點聲息,仿佛父親剛才的回話只是夢幻。我默默祈禱著父親快快出現(xiàn)。好在父親很快又來了一句:出了什么事啊,兒子!——父親的聲音從來都是從容不迫的;在他的生命里,人世間所謂驚濤駭浪、天崩地裂以及福禍榮辱,統(tǒng)統(tǒng)看淡了、看透了,因此也就平靜了,無畏了,淡定了。

      父親的身影在下坡的山彎小道上出現(xiàn)了,挎著那桿永遠擦得晶亮的獵槍,瘦精精的腰間系著彈藥帶,后面背著那只裝著獵物的小竹簍,那一瘸一拐的形體,這一刻在我的眼前就像是將軍從戰(zhàn)場上凱旋,神圣而威嚴。遠遠地,他抬頭瞇眼看了我一下,好像確認了前面就是他的兒子,也就不再抬頭,徑直走到跟前,眼光冷冷地看著我。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完了情況,父親突然仰首哈哈大笑,聲音像是憋了很久才釋放出來——真是沒想到??!這個狗日的勺子(這是蓮花她爸的外號,因為她爸小時候長了一只招風耳像個勺子,才得了這個綽號。當然,我們孩子們可不敢這么叫他的),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

      我把父親的獵槍接過來,又接過他從背上卸下的那只沉甸甸的小竹簍——里面裝著野兔野雞——背上我的肩膀。父親就在路上跟我說起了蓮花她爸勺子過去的事。小時候勺子就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玩,他是孩子王,勺子就是他的嘍啰;他后來去當新四軍,勺子也跟著跑出去,從此彼此杳無音訊。新中國成立后,兩人再回到村子,那已是十年后的事了。他看不起勺子,覺得這個人骨子里算不上一個真男人。我向父親求證,蓮花她爸當年是不是因為沒能趕上部隊才留在城里當上學徒的,父親嗤之以鼻:瞎扯——!勺子就是怕死,根本就沒膽量去扛槍打仗!——看來,這里面的隱情也只有我爸知道。父親停下來,雙眼專注地看著我:兒子,跟老子說實話,你是不是看上了他那個寶貝丫頭?我漲紅了臉,點了頭。父親叫道:大聲告訴老子,是不是打心里喜歡那個丫頭?我聽出了他的憤怒,于是大聲說:打心里喜歡——!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也沒再問我什么,包括關(guān)于蓮花她爸勺子當年的那些事情。

      我記得那天午飯,勺子,在我父親面前就是個小老弟,唯唯諾諾而又恭維謙遜,他向我爸敬酒,嘴里稱我父親是大英雄,甚至凡說到我父親的事,他都認為值得敬佩而絕口不提有關(guān)他自己的,特別是有關(guān)他當年沒趕上部隊的事連提也沒提——這讓我很吃驚,至少以蓮花當年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來的那個種優(yōu)越感來說,她爸好像如今忽然在我父親面前變得根本不值一提了。父親后來問他——那時父親喝得有點高了,聲音顯得生硬:勺子,你今天帶女兒來我家,究竟要辦什么事???勺子嚇了一跳,瘦削的身體抖擻了幾下,他那漲紅了的長臉(酒精作用)更加紅了,他左右看看,窘迫地干笑,半天也沒說出一個字來。父親瞪眼望著他,趁熱打鐵了:是不是為了女兒跟淮海的事?勺子終于艱難地點了頭,然后又側(cè)目看了女兒一眼——蓮花跟我坐在一條板凳上,一副鎮(zhèn)定而自信的樣子。勺子說,老大哥,我看還是讓孩子們自己跟您說吧!畢竟是他們自己的事嘛。您也知道,我打小就笨嘴笨舌,也說不好,啊,說不好,讓他們自己說——

      我那時剛滿二十二歲,從沒給自己提親的經(jīng)歷——蓮花當然也沒有。桌面上又沒個媒婆,我們當孩子的又怎能對各自的父母說親呢?蓮花她爸真是糊涂,這事怎么能讓蓮花來說?她又能怎么說呢?——這些問題當時都令我頭皮發(fā)麻,不,是腦子里亂成一鍋粥。

      飯桌上一下子靜默了。最后,父親沉不住氣了,驀地一拍桌子:那就先吃飯吧,吃完飯再說。

      我發(fā)汗了。我以為蓮花和她爸是沒有勇氣在我爸面前說出真話來的,或者說,她和她爸都太忌憚我爸了——看得出,我爸的威嚴從一開始就把她們父女倆壓著。當我媽開始收拾桌上碗筷時,蓮花居然對我爸說,伯父,我想跟您談一下。我爸抬起泛紅的眼睛看了她,那眼光仿佛是不敢相信這個黃毛丫敢挑戰(zhàn)他的權(quán)威似的。那時候狡猾的勺子趁機溜到院子里吸煙去了。蓮花推了我一下,示意我也出去,于是,我往外走,跨出門檻我就靠在門外墻壁上——我聽到了蓮花接下來跟我爸談道:

      伯父,我跟淮海從小就相好,好上好多年了——她聲音平靜得很,就像在陳述案情似的——我現(xiàn)在到了城里工廠工作,淮海在村小學里教書——

      這時我聽見,父親抓起那只他專用的黑漬斑斑的茶壺咕嚕咕嚕的喝水聲。

      將來我要想跟淮海成親,生活在一起,他就應(yīng)該也到城里來,最好也能到我的工廠里來——這些話,顯然是在蓮花的心里打過腹稿的——所以,我今天跟我爸來,就是希望您老人家能夠出面幫助一下淮海,讓他也能進城來當個工人。

      父親還是不發(fā)一言。

      伯父,我們知道您從不謀私,而且你連官也不愿當——您要是愿意的話,您早就當大官了——這是我爸對我說的??墒菫榱四鷥鹤?,也是為了我,我今天就來求您了,讓淮海也能進城來,將來我們就能生活在一起。

      我記得父親始終沒有接她的話,直到蓮花說完了很久,不,是沉默了很久,他才猛地粗氣大氣地說:蓮花啊,你可以跟你爸回去了,現(xiàn)在就走吧。

      我心里忐忑極了,父親這樣說,相當于把一切都回絕了。我沖進堂屋里,看見蓮花眼眶里盈滿淚水。她看也沒看我就出了門,在院子里一把挽住她那個一直叼著煙在樹下轉(zhuǎn)悠、似乎等待好消息的父親的手臂,驚得他直叫,蓮花不管不顧地把他拽著跨出了院門。我追出來,想說點什么,可是嗓子啞了,我還沒走出院門就清晰地聽見,剛剛走到院外的蓮花已經(jīng)在哭了。

      父親從不講究穿戴,就是他的那些軍功章和獎狀也從來都是壓在箱底不示人的。一句話,父親是一個不顯擺或炫耀的人。不熟悉他經(jīng)歷的人,在那個年代里看見他的裝束和模樣,就是一個本色又地道的農(nóng)民。當有一天他突然叫母親去城里買些新布料他要做套新衣時,母親半天反應(yīng)不過來,不知道他這是唱的哪一出——以往逢年過節(jié),他都懶得去裁縫鋪里做件新衣,即便是母親替他做了,他也是把它們?nèi)釉谙涞?,非得讓母親從箱子里找出來硬生生套在他的身上不可。如今自己吵著要做套新衣,豈不是咄咄怪事?母親不問清楚是斷然不會買的,父親很生氣,嚷道:老子命大能活到今天,想穿套新衣都辦不到啊!——這么一嚷倒使母親流淚了,立即進城買回了當時正流行的深藍嗶嘰呢,把鎮(zhèn)上最好的裁縫請到家里給他量了身材尺寸,父親到那時都沒有說他為啥要做這套新衣。一個星期后,父親那套嶄新的中山裝做好了,試衣時,父親對著鏡子左照右看,臉上卻始終是嚴肅的。就在這天晚上,他對我說,明天你陪著老子出趟遠門。母親慌張地問,你要帶兒子去哪兒呀?父親神秘地一笑:去××軍區(qū)。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黑著,父親穿著那套新衣就出了門。之所以要走這么早,是要趕到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汽車站,父親腿腳不利索,走得慢,有時候還要歇上一會。天大亮了,我們父子倆終于趕上了去縣城的最早一班公共汽車。這一路上,父親都沒對我說去××軍區(qū)要干什么,為什么要我陪他一起去。當晨曦照進車廂時,他才莫名其妙地對我嘀咕了一句:那個蓮花姑娘不錯。又瞥了我一眼,說,你小子還挺有福氣啊。

      一到縣城,又急著趕往火車站,乘上了北去的列車。到了夜里十點多鐘才終于到達了省會城市。當晚我跟父親就在火車站附近的旅店里住下來。第二天一早,父親走到旅店前臺,從內(nèi)衣兜里掏出一個泛黃而破損的牛皮信封——我注意到,那是××軍區(qū)司令部的專用信封——父親對那個剛剛起床、睡眼惺忪的女服務(wù)員說,他要打個電話,女服務(wù)員不耐煩地問,是市區(qū)還是長途啊?長途要計費的。父親說,是軍區(qū)。女服務(wù)員把藏在柜臺下面的電話機擺到臺面上。父親抓起電話按照信封上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持續(xù)了大約五六分鐘,先后轉(zhuǎn)了幾次機,最后我看見父親突然激動了起來,聲音也變調(diào)了,沖著話筒叫著,是我啊,首長,是我啊,首長,是我,是我啊……我甚至看見了父親眼眶流出了眼淚。

      半個小時后,一輛軍用吉普車急速地開到旅店門口停下,一個年輕的戰(zhàn)士問了父親的名字后,立即敬禮,接著雙手緊緊握著父親那兩只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手,說老英雄啊,我是首長專門派來接您的,首長說了,您當年可是我軍的英雄??!

      那次經(jīng)歷,是我生平最為刻骨銘心的。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陡然升高了,高得讓我這輩子都不可企及。那個黑臉龐、小眼睛、低矮而消瘦的首長,警衛(wèi)員叫他司令的人,兩人一見面就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彼此都流下了眼淚;我父親甚至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叫我父親“老排長”,父親叫他“老團長”。兩人在沙發(fā)上坐下來,警衛(wèi)員端來了茶水。父親這時指著我對首長說,這就是我那個寶貝兒子——三個孩子,也就他一個活成了,長成人了。首長上下打量了我之后,對我父親說,老伙計啊,讓這小子來部隊吧,就放到你當年的連里——你要是同意,我馬上就辦。父親連忙擺手,沒說話,然后招呼站在門外的警衛(wèi)員進來,對他說,讓他帶我出外到軍區(qū)大院里逛逛,他有話要單獨對首長說。于是我跟警衛(wèi)員出去了——我永遠也不知道父親后來跟首長究竟說了些什么。中午時候,在軍區(qū)招待所的小樓里,首長辦了一桌豐盛的宴席,還上了茅臺酒,首長跟父親邊喝邊說起當年戰(zhàn)爭歲月里的那些事,說到某連某營的阻止戰(zhàn)、遭遇戰(zhàn),某人甚至某連全體犧牲的事跡。彼此又是感慨又是流淚,接著又是舉杯,一輪又一輪,直到彼此酩酊大醉。父親是被警衛(wèi)員架到招待所里睡下的。

      第二天父親酒醒后就說要回去了,他說老首長已經(jīng)見過面了,而且他要說的話也說過了,他必須走了。老首長似乎了解父親的脾氣,也不勉強,但決定派他的專車送我們回去。父親也沒推托,于是,我們父子倆風風光光地坐著首長的專用吉普車回到了家鄉(xiāng)。

      這年底,我就進城當上了工人,而且是跟蓮花在一個工廠里。父親晚年對我說,那是他人生唯一一次“走后門”,也是他一生唯一一次給組織上找“麻煩”——如果不是為了成全我跟蓮花的愛情。

      夕陽快落下去了,窗簾上映著紅霧一般的余暉。我從沙發(fā)上站起身,走過去把電視機關(guān)了,然后去把窗簾拉開。我看到廣場上空蕩蕩的,有幾個放學回來的孩子在林蔭道上跑著。這會兒,家家戶戶都在做著晚飯了吧——可我怎么一點兒也不覺得餓呢?

      父親是1986年夏末走的。那年夏天真熱啊,說是百年一遇,熱得沒完沒了的勢頭,于是就有了所謂“空調(diào)病”,而醫(yī)院里打點滴的也早已人滿為患。退休后的父親還會時常上山轉(zhuǎn)轉(zhuǎn)。當然他已經(jīng)不打獵了,不,是身體和眼力都打不了了。如今整個山林屬于縣林業(yè)局管理——他只是想著山林里的鳥語花香,哪種鳥兒,哪種花兒,他側(cè)耳一聽,用鼻子一嗅,便能如數(shù)家珍,哪兒有隱秘的小道,哪兒有溪流,像密電碼一樣悉數(shù)裝在他的腦子里。當然,哪兒有獵物,他更是了如指掌。家里熱得像蒸籠,山林里涼快,父親執(zhí)意要去,母親也阻攔不了他。那時候我和蓮花已經(jīng)住進了工廠分配的福利房,也就是如今的這幢58平方米的二室一廳,兒子耀強也兩歲多了。分到住房后,我和蓮花希望父母從鄉(xiāng)下搬來一起住,但他們不愿意,其實就是父親反對。天黑后,父親還沒回來,母親就著急了,跑到村支書家說了,于是村支書領(lǐng)著一伙年輕人打著手電上山找人。直到那個時候,母親也沒給我打電話。然而,當村支書領(lǐng)著村里的年輕人把頭顱血糊糊的父親的尸體抬回家里時,母親當場就昏厥過去。父親是被人用棍棒打死的,他的頭骨和腰椎都受到了致命的攻擊。那些偷盜木材的家伙最先是想用金錢賄賂父親,父親斷然拒絕,后來他們提出砍伐下的木材不要了,讓父親放行走人,父親也沒答應(yīng),要求他們必須跟他一起去鄉(xiāng)派出所,這才把事情弄成僵局,最終導致他們向父親揮起了棍棒。

      父親去世后,母親的身體就迅速崩潰。這么多年里,母親好像從不干涉父親的——父親忙在山林里,母親忙在家里;三畝水田和一畝旱地,還有屋前院后的一畦菜園,幾只雞呀鴨呀什么的,各忙各的,互不相擾,可是父親一走,她生命的頂天柱就坍塌了。我把她接進城里跟我們住在一起,她越來越瘦削,也總是喘得厲害,可她就是不愿去醫(yī)院——我相信她這是嚴重受到父親的影響,父親生前就常對她說,人命掌握在老天爺?shù)氖掷?,老天爺讓你走,你就得走,想賴活一天連門兒也沒有;父親晚年甚至還說過,不是老天爺掌管生死,當年戰(zhàn)場上那么多從他耳畔呼嘯而過的子彈早就把他送進閻王殿里幾百回了。母親第二年就隨父親而去,死之前一定要回到鄉(xiāng)下,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臨終前囑托我一句:跟你爸埋在一塊。

      我艱難地下了樓,走出樓道,外面蒸騰著還未散盡的陣陣熱浪,沒有一絲風。我往廣場上走,想著讓自己出點汗,回去再洗個熱水澡,睡下會舒服些。暮色黯淡了,我看見陸續(xù)有人從小道上和附近的樓道里走出來,他們都是來跳廣場舞的;我跟他們點頭打著招呼,他們習慣叫我老章,出來練練吧,別老窩在家里守電視呀,我哦哦地應(yīng)著,并不搭話。我看到了一個人,甚至想走得快點,最好不跟他照上面——住在后面樓道里的老孫麻子,這家伙說話從來都沒遮沒掩,老遠就嚷道,老章啊,怎么老是一個人呀,也看不到齊嬸了,是不是把人家藏起來了?。 獜堉鴿M嘴黑牙的大嘴巴,恬不知恥地笑著。他那張烏鴉嘴是有名的,我一向不愛搭理他。他大前年死了老伴,便一門心思打在齊嬸身上,可是齊嬸看不上他,他反倒把那種嫉恨發(fā)泄到我頭上——唉,都這把年紀了,還發(fā)生這種爭風吃醋的丑事,想想我都臊得慌。

      等我回到家里時,外面的天早已黑了。我摸了摸額頭是涼的,是冷汗。我覺得喘得很,甚至有些惡心。我拉亮電燈,在客廳的椅子上坐下來,胸口里面像尖刀在一下狠似一下地扎著——那個潛伏的病魔又在興風作浪了。我渾身一陣陣痙攣。這時候樓下的廣場上響起了那熟悉不過的廣場舞的音樂,它們從窗口涌進來,令我更加心煩意亂。我掙扎著站起身,走過去把窗戶關(guān)上,順手把窗簾也拉上,但那鼓噪喧鬧的音樂仿佛不可阻擋——我突然有些后悔當初沒在那個聯(lián)名信上簽名,那是年初小區(qū)一些家庭(三十多戶,主要還是為了孩子或?qū)O子的學習考慮)聯(lián)名給社區(qū)寫信要求關(guān)停廣場舞活動,還小區(qū)一個安靜祥和的環(huán)境。找上門來讓我簽名,我拒絕了。我想,都是晚年的人了,還能蹦跶多久?可是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因為如今廣場舞的隊伍里面不僅有老年人了,還有中年人,甚至還有年輕人,隊伍在日益擴大,就是說,那個蹦跶下去的日子還長著呢!再反過來一想,就是簽了名,又能怎樣?誰又能阻擋得了這仿佛是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的滾滾洪流?我決定還是讓自己早早地睡下吧。

      當年,我是多么渴望能有時間好好睡上一覺??!送孩子上學,接孩子回家,除非加班,而且經(jīng)常加班——工廠里仿佛總有忙不完的活兒——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天,就一個愿望,安安心心地睡上一個囫圇懶覺,養(yǎng)足精神比美美地吃喝一頓還要強??墒侨缃瘢沂嵌嗝春ε潞谝拱?,不,是害怕睡眠;一到了黑夜,我似乎就能看到那雙幽幽的詭異的死神的眼睛在關(guān)注著我,它要深入我的內(nèi)心世界,窺視我內(nèi)心萌生的所有心思——我關(guān)燈躺下,黑暗中窗簾上映襯著廣場上的斑駁燈光,像鬼影一樣閃爍,那種鬧哄哄的該死的音樂還是不絕于耳。我側(cè)過身子,用被褥角壓住腦袋,其實這樣做是沒用的,但我還是要這樣做。我知道想很快睡去那簡直就是癡心妄想,這早已不是這一次了,但我仍要堅持這樣做。

      兒子耀強(他原名要強,是他爺爺給起的,讀大學時他自己改名為耀強),今年也該有三十四五歲了。那個時候計生抓得嚴,否則,我跟蓮花是想再養(yǎng)一個的,無論男孩女孩——要是還有一個孩子那該多好啊,如今也該有三十一二了,說不準,這會兒就在我的身邊呢。耀強好像是眨眼間就長大了,接著就離開了我們身邊,他大學畢業(yè)就把那個叫雪梅的姑娘帶了回來,說他們要一起去深圳工作,并且在那里已經(jīng)落實好了單位,就是說,他們將永遠從我們身邊離開了。我記得當時蓮花說,好啊,等我跟你爸退休了,也到深圳去住,給你們帶孫子?!獙O子寶兒出世后,蓮花就提前辦了退休,真就去了深圳帶孫子。我知道,為了兒子兒媳和孫子,她什么都舍得下。帶了兩年孫子后,她回來看到我變得又黑又瘦,就決定先要在家里把我養(yǎng)好了再去深圳帶孫子。那年春節(jié)我們一家三代人是在一起過的,開心呀,幸福呀。節(jié)后,兒子兒媳和寶兒一家三口就回深圳去了,那時候我剛剛辦完退休手續(xù),想著應(yīng)該帶著蓮花到全國各地去走走看看——她最想去的就是看看北京的天安門廣場——蓮花跟我一樣,除了深圳(順路在廣州也玩過一次),幾乎沒去過別的地方——可是誰能想到,一個好端端的人,怎么說走就走了呢!

      蓮花在深圳待了兩年,為了孫子,為了兒子兒媳那個艱難打拼才組建成的家,她操心勞累,她那張越發(fā)消瘦、多皺而蒼白的臉,越發(fā)單薄而羸弱的身體——走路時兩條細腿變得顫顫巍巍,甚至連干瘦的手指也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特別那眼光里時常流露出游離的茫然無措——這一切都讓我心疼不已。我在想,先把她身體養(yǎng)好了,然后就帶她到全國各地旅游一番,可能也會把她的精氣神養(yǎng)足;于是,等到兒子兒媳和孫子一家人回深圳后,我負責了每天的上街買菜(過去都是蓮花負責的)。蓮花說,老頭子,是沒吃過肉,還是肉吃少了,這天天都是葷的,你也不怕吃出“三高”來?我哈哈一笑,說我肚子里缺的就是油水,如今退休了,就是要好好補一下——我這樣說,心里還是很得意她沒有看出我的良苦用心。過去飯前我跟蓮花從不喝酒,也沒這個習慣,現(xiàn)在,我在她把飯菜做好前就往杯子里倒好了酒,等她把菜端上來時,兩杯酒就等在桌邊了,蓮花問,是不是想學你老爺子的樣兒?我可告訴你,老爺子那是老革命,他每餐喝點兒是習慣了,咱倆學得了?我說,蓮花啊,這輩子咱倆也過到今天了,也是做爺爺奶奶的人了,咱倆為什么就不能在一起喝上點兒呢?——其實我心里還想說的是:你總算從兒子兒媳的手里解放了出來,咱倆如今難得聚在一塊兒為什么就不能喝點兒呢?好日子難道只能讓兒孫們享用,咱們就不能享用?再說了,咱倆又不是吃別人的,就憑這點退休金,吃喝是自己的,又有什么不妥呢?

      蓮花在我的五次三番下終于跟我碰了酒杯。記得第一次跟我碰杯時,她臉色緋紅,學著場面上的女士那樣對我說:先生,請干杯!我當場就笑噴了,差點兒沒接上氣。蓮花吃驚地看著我,完全不知道我為何有如此激烈的反應(yīng),后來看到我流淚了,她趕緊過來抱住我,臉色變白了:老頭子,到底怎么啦?我一把抓住她干瘦的手握著,竟說不出話來;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鋒利的東西刺穿了——蓮花啊,我哽咽道,這輩子我對不起你啊——沒有你,就沒有我的今天——是你把我從那個鄉(xiāng)村帶出來的。當年不是你跟我爸那樣堅決地攤牌,我這輩子可能就是那個鄉(xiāng)村小學的代課老師——如今,我們的兒子有出息了,又有了孫子,而且還是在深圳那么大的城市安家立業(yè),這些都是你的功勞?。∪缃?,你又回到我的身邊,咱倆能在一起喝上一杯,這可是我的福分??!

      蓮花的眼淚也流下來。你個老東西,說什么胡話?。∵@輩子都過到今天了,還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來,我今天就陪你喝——這么多年了,我一直沒對你說,我的酒量可好了,我小的時候我爸就不敢讓我上桌陪酒,為什么啊,怕我把別人喝多了。她說完就把滿杯酒一仰脖子喝下去。我揮袖把眼淚擦干,不能讓蓮花看出我的窘態(tài),我也舉杯一飲而盡——蓮花啊,你真會隱藏啊,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原來有這么好的酒量——難怪有人說,女人的酒量是井里的水,深不可測呢!

      又說胡話了不是?——蓮花邊說邊又斟上了酒——當年咱倆能吃上酒嗎?要攢錢買房子,要攢錢給兒子讀大學,從那個時候起咱倆不就一直攢著錢嗎?——(她這樣說時,我的腦子里不禁回想起靠兩個饅頭和一碟咸榨菜過的那些日子)兒子讀完大學,要娶媳婦,娶完媳婦要買房子,咱倆什么時候舍得花錢喝酒???那樣的日子,我能跟你喝酒嗎——所以今天我告訴你,老頭子,我酒量厲害著呢!我望著她,視線里變得一片模糊;我甚至覺得自己的心已碎成千萬碎片——其實我的心里是幸福的,畢竟那樣的日子我們熬出了頭。

      就這樣,我們開始了有酒有肉的幸福生活。我沒注意到的是(其實也是習慣了的),每日餐后的那些剩菜從來都沒有跟垃圾一起倒掉,最后都進了蓮花的肚子——這也她長年累月養(yǎng)成的習慣——如果要回憶的話,自打我跟她結(jié)婚后,家里的剩飯剩菜就是她包了,其實那個時候吃都不夠,哪來剩的!——我記得兒子讀中學時,飯桌上開始出現(xiàn)剩菜剩飯,那就成了蓮花的下一頓——有幾次,我看不下去了,不,是嗅到了異味,從碗柜里要把那些碗碟里的剩菜倒掉,卻被蓮花硬生生從我手里奪下來——這才過上幾天好日子你就這也倒那也扔,想坐吃山空啊!她如此斥責我。后來,我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當然絕不會想到,這樣做的結(jié)果終會釀成那樣不可挽回的結(jié)果。

      晚飯后,像平日一樣,我跟蓮花要下樓去廣場上轉(zhuǎn)悠幾圈。約莫晚八點的光景才回家。洗澡,看會兒電視,然后睡覺。我倆從不手拉手,我前她后,隔一米左右遠,也不怎么說話,但在與暮色一同降臨的靜默里,彼此卻都能體會到晚年生活的幸福和安逸。那個時候廣場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有一撥又一撥跳廣場舞的隊伍,大家基本上都以散步為主,北方人叫遛彎兒,我們這里叫晃晃。但這一次,蓮花突然啊了一聲,我猛回頭看到她彎下了腰身,用雙手按住胸口說,老頭子啊,我這胸口怎么一下子難受死了——太難受了!——蓮花這輩子,所有的疼痛她都說“難受”,卻難得說“難受死了”。我趕忙把她扶到旁邊的長椅上坐下,我懷疑可能是晚飯那些剩菜剩飯把她吃撐了(她就是舍不得浪費一點),休息一會兒就會好的。她勾著腰身,那時暮色漸漸深了,但我看到她的面容變得蒼白,額頭上一片晶亮的汗粒。我伸手一摸,她滿是汗水的額頭冰涼無比,她的身子開始陣陣戰(zhàn)栗。我說,不行,要去醫(yī)院!蓮花艱難地說,就是肚子疼,回家上個廁所可能就好了。我又說了幾遍去醫(yī)院,但她堅持要先回家再說,于是我只得把她攙扶起來,往樓道方向走,但只走到一半,她就走不動了,身子從我的手里癱了下來;她突然絕望地叫道,老頭子啊,我要疼死了!——我當即明白,事情嚴重了,否則蓮花絕不可能發(fā)出如此掙扎的喊叫聲。我當即就沖樓道大聲叫喚:來人啊,幫幫忙啊——

      救護車把蓮花送到醫(yī)院的急救中心后,我就被護士擋在了重癥室外的走廊上。沒過多久,一個中年女醫(yī)生在走廊的另一頭叫我,我立即跑過去,原來是讓我交錢辦手續(xù)。我這才慌亂起來,我說我身上什么也沒帶,要回家一趟拿錢去,包括醫(yī)??ㄊ裁吹摹N夷莻€時候已經(jīng)預感到天可能要塌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又是如何從家里把所有的錢,包括存折、醫(yī)??ùнM衣兜里回到醫(yī)院的。等我辦完了住院手續(xù),交了錢,再回到急救中心大樓時,已是午夜后了。醫(yī)院里顯得安靜而神秘,走廊盡頭有個穿著白大褂的高個子醫(yī)生在那里等著我。他冷冷地問我是家屬什么人,我說丈夫,他一招手,讓我走進旁邊的辦公室。他讓我坐到辦公桌邊的椅子上,他站著,雙臂抱胸,靠著辦公桌,一直在仔細地望著我,像是要確認我是否真的是那個危險的婦人的丈夫似的。觀察了一番后,他說,你最好準備后事吧!我一時沒聽清他說了什么,或者說,我根本就不相信他說的話——這簡直是胡說八道,那么一個大活人,怎么會要準備后事?醫(yī)生再也沒有拿那種冷靜的眼光看我,他只是看著他腳下的地面,好像他要說的問題都寫在那地面上。你夫人是急性胰腺炎,暴發(fā)性的,我們還在盡全力搶救,但希望渺?!眢w的各個功能正在衰竭,這么嚴重的情況也是我們過去不曾見到的。我突然說不出話來了,我的腦子里根本就不知道胰腺是什么,或者說,是什么東西,怎么一個胰腺會這么厲害,居然能把我的蓮花的生命一下了結(jié),我的眼淚開始默默地往下流,我說,醫(yī)生啊,是不是搞錯了?蓮花她的身體一直是很好的,胃口也很好的,今晚上她就吃得很好,咱倆先前還在小區(qū)散步。醫(yī)生不住地點頭,表示理解,后來鄙夷地瞥了我一眼,打斷道,你夫人是不是在家里總吃剩飯剩菜?特別是那種油膩的湯汁?我驚得當場頭皮發(fā)麻,說是啊,她改不了,勸也沒用,這跟那個什么胰腺有關(guān)系嗎?醫(yī)生冷笑了一下,答道,關(guān)系大了!——那個“大了”相當于把我的天震塌了。我繼續(xù)說,蓮花的身體過去一直很好的。她很少生病的。醫(yī)生突然沖我不耐煩地擺手,那意思是我不用再多說了,他那個態(tài)度就是告訴我,當下的事實是,蓮花就要死了,你要接受這個事實——不知怎的,我的身軀一下子就從椅子上滑落下來,好像身體里所有的筋骨猝然間被抽空了;我從地上爬到醫(yī)生的腳下,雙手抱住他又細又長的雙腿,哀求道:求求了,醫(yī)生大人啊,救救她吧,救救我的蓮花吧,我跟她夫妻一場,沒過上什么好日子,眼下好日子剛開始,她怎么能……

      我后來跟醫(yī)生又說了些什么,包括醫(yī)生是什么時候走的,我都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后半夜我就趴在醫(yī)生的辦公桌上哭著,默默祈禱著所有的神靈都能幫助我拯救蓮花,我在心里喊著我的父母,特別是我的父親,祈求他老人家去一趟陰曹地府叫閻王把蓮花的名字從那個生死簿上刪掉——我在心里喊道,爸爸,再幫我一次吧……

      辦公室里一下子走進來三個穿著沾著血跡的白大褂的醫(yī)生,表情一致地嚴肅而冷峻,其中一個正是昨晚跟我談話的那個醫(yī)生。他徑直走到跟前,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仿佛確認一下昨晚那個哭得死去活來的人是不是我。過了片刻,他對我說,你可以進去看看吧,看看她還能不能跟你說點什么。那一刻我已經(jīng)癱軟了,渾身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感覺整個人薄得像片紙一樣能飄飛起來。我被另外兩個醫(yī)生架著進了重病房里,那個躺在一片白色病床上的蓮花,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她的衣衫被全部褪去,身上蓋著一張白床單,病床兩側(cè)的地上擺了三四個塑料桶,那里面裝著渾濁的像嘔吐出來的泔水一般的臟物,每個桶上都有一根管子直接通向床單下的蓮花的身體里——顯然,那些東西都是從蓮花身體內(nèi)排泄出來的。蓮花的臉色像一張灰紙,眼眶、嘴唇呈紫色,雙目緊閉,面容上看,好像早就睡著了,不,像是終于掙脫了痛苦,安詳了。我拼盡最后一點力氣大叫喊道,蓮花啊,我的蓮花啊——

      蓮花就這樣走了,沒有給我留下一句話,不,一個字都沒有!

      我從床上醒來,外面萬籟俱寂,廣場上也早已漆黑一片。我用手摸到墻壁上的開關(guān),床頭柜上的臺燈亮了,鬧鐘時針走在夜里三點一刻的位置上。我是幾點迷糊著的一點印象也沒有,只覺得一個夢接一個夢,最后一個夢就是蓮花走的情形——我,我要起來,活動活動才是。我想把身體坐直起來竟覺得一點力氣也沒有,渾身到處是疼痛感,仿佛所有的地方都壞了,不聽使喚了。我努力了幾下就放棄了,繼續(xù)躺著,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身體是涼的,而且劇痛的胸口和后背出了一層層又黏又滑的冷汗——蓮花啊,看來我也快了,不然的話,也不會這些日子里老夢見你,你是在那個地方也孤獨吧,那就等著我——

      我最后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盡管累得氣喘吁吁,疼痛難耐。我下了床,趿著鞋,進了衛(wèi)生間。等終于坐到坐便器上時,又一陣暈眩,犯著惡心,甚至嗅到了從自己口腔里呼出來的那股酸性難聞的怪氣味。我睜開眼時看到,擺在墻角那個陰暗的小洞口的小碟里的米飯和小碗里的水都不見了——小東西,一般都趁我睡著的時候來,我過去許多次在夜間聽見它那利索的小牙齒快速咀嚼的聲音,細密而酣暢,然后一切又歸于沉寂。我最初怎么也不相信樓房里會出現(xiàn)老鼠,當我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鄰居時,他們竟然習以為常,因為在這片工人社區(qū)的最高十層樓里的住戶早就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蹤跡。我最初弄了些水泥把那個靠著下水道墻壁角的小洞嚴嚴實實地堵上了,但有一天發(fā)現(xiàn)那個洞又被掘開了——我想象不出,它們的牙齒怎么會那么厲害——是求生的欲望還是必須活下去的勇氣?我后來又堵過幾次,結(jié)果還是一樣。蓮花走了以后,我就決定歡迎它們光顧——我在那個小洞前擺上一只小碟和小碗,每天臨睡前我都把食物和水分別放在小碟小碗里——過去我會把衛(wèi)生間的門關(guān)閉,以防止它們闖進正屋——現(xiàn)在我要讓它們明白,作為主人我歡迎它們——這倒不是慈悲心,是覺得它們也真不容易,你想想,能夠從那么黑暗而險峻的下水道深入如此鋼筋水泥的世界里,再涉險到我的屋子里就為了覓那口吃的!

      從衛(wèi)生間走回客廳,像以往一樣,第一件事打開電視,調(diào)到戲劇頻道,至于里面在唱什么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家里要有聲音,要有活人的跡象。我在沙發(fā)上坐下,看著屏幕上一對古裝戲打扮的男女在唱著豫劇,咿咿呀呀很是熱鬧。我去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捧在手里喝著,卻發(fā)現(xiàn)衣襟處濕了一大片。莫非我的嘴巴漏了?我去把毛巾拿來擦拭,心里忍不住埋怨自己;怎么老了就到處出問題。譬如原先撒尿,不僅一半撒在地上,褲襠那里也會濕下一大片,如今我改坐著撒尿,但往往也還是撒不干凈,褲襠那里也時常是濕的;最為尷尬的是,每回出門前都覺得褲襠拉鏈是嚴絲合縫的,可是到了街上,或是到了小區(qū)廣場上,褲襠大門居然是敞開的——有些婦女見了就掩嘴竊笑卻又不說破,我往往還瞪眼她們,覺得她們又是犯什么神經(jīng),有幾次還是那個老不正經(jīng)的老孫麻子用手指著我的褲襠說:老章啊,你也不怕你的老鳥兒飛了呀!弄得我又氣又羞。于是,我如今出門首先檢查的就是我的褲襠那兒,看看“大門”是否關(guān)嚴實了。

      天終于快亮了,我拉開窗簾,推開窗戶,新鮮的空氣涌進來。廣場上隱約有人在單練了,但還沒到集體跳廣場舞的時候。晨曦在遠方那些林立的高樓背后隱約顯現(xiàn)出來,一層層淡薄飄逸的晨霧彌漫在廣場四周;那些梧桐、冬青、銀杏樹都默默地矗立在小區(qū)道路的旁邊,經(jīng)過了黑夜的洗禮,一株株顯得滄桑而肅穆——這些景象,我四季看著它們,一季一景,狀態(tài)異樣,就像人的喜怒哀樂;這個早上,我覺得它們跟我的心情一樣,低沉而哀傷。

      記得蓮花的喪事辦完后,奔喪回來的耀強就動員過我去深圳跟他們住在一起。那次兒媳和孫子沒有回來,說是要工作,孫子要上學,耀強回來也只請了三天假。深圳那個房子我和蓮花也是住過的,二室一廳,我們?nèi)チ司退诳蛷d里,既別扭又不方便,因為每天一早就要把當床的沙發(fā)重新收拾好,把毯子被單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折疊起來塞進衣櫥里。為了照看孫子,蓮花就在那個客廳里住了兩年多啊。我當時沒答應(yīng),說過些日子再說吧。耀強媳婦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家里窮得很,在給耀強買房時,經(jīng)濟上一點忙也幫不上,雖說深圳那時的房價不是全國最高的,但為那二室一廳(六十八平方米),我們老兩口把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兒子還貸款了三十萬,最后總算湊足了七十萬才搞定首付。蓮花還對我打趣地說過,咱倆省吃儉用了這么多年,也工作了這么多年,可一夜之間就變成窮光蛋了。我說,你想想看,你兒子從那么一個小縣城居然有本事跑到深圳這么大的都市去工作,而且還能在那里娶妻成家,這多了不起啊,這不就是光宗耀祖了嗎?蓮花迭聲道,是啊,說的是?。∥矣终f,值不值當?。克秉c頭,眼淚也跟著往下掉,嘴里說,值當值當。我還說,咱倆不還有退休金嗎,怎么就成了窮光蛋了?蓮花就笑了,用粗糙的手掌把臉上的淚水抹去揩來,卻一句話也沒再說。

      盡管我嘴上說不去,但孤寂的內(nèi)心想念孫子,特別是蓮花走了以后。那個時候,耀強時常打電話回來,讓寶兒跟我通話,孫子就甜甜地喊著:爺爺爺爺,我想您啊。

      寶兒那時已經(jīng)讀小學一年級了。

      開春后,我就坐火車去深圳了。兒子讓我坐飛機去,我比較了價格,一張機票價格相當于我坐火車去了深圳一個來回,我當然選擇坐火車去,就是時間長點,人辛苦點而已。出了深圳火車站,耀強接到我,然后打車回家。那是下午三點多了,兒子把鑰匙交給我,就在出租車里對我說,爸你先回家吧,我還要去辦事,晚上回來見。出租車就開走了。我乘電梯上了十七樓,住這么高的樓對我來說,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想想看,這么高,萬一有個什么閃失。耀強卻說,住得越高越好,清靜,視野開闊,空氣好,更重要的是,相對于樓層中間部分的價格還便宜些呢。我開了門,進了屋子,看到的跟我第一次跟陪蓮花一起來時幾乎沒兩樣——狹小的客廳里顯得雜亂無章,沙發(fā)上堆著尚未來得及折疊的衣物,茶幾上擺著飲料、煙灰缸、香煙、打火機,還有一些隨意丟在那里的雜志,桌子上那些需要扔掉的剩菜剩飯還留在碟碗里——看得出,都是匆匆忙忙地扔下的,好像出門那會兒根本沒時間收拾。我把隨身帶的那個大旅行包放到地上,在門后換上了耀強穿的拖鞋,走過去想給自己先倒杯水喝,可桌上的暖瓶是空的,我到廚房里接了一壺水放到煤氣灶上燒,回到客廳,坐在沙發(fā)上,心里突然變得空落落的。

      我跟蓮花第一次來這里時,好像也是這個鐘點,也是耀強打車把我們送到樓道前就走了,這會兒蓮花早就忙活起來了,嘴里還直埋怨兒媳不會過日子,虧她還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姑娘;我呢,給自己沏了杯茶,捧著,溜到陽臺上去欣賞城市美景了,根本不用關(guān)心蓮花在屋里忙些什么。等我從陽臺回到屋里,一切都拾掇得有條不紊——蓮花一輩子愛干凈,眼里就是容不下家里的又臟又亂,就是說,不收拾好它們,她甚至連夜都過不去。我打開電視,用遙控器調(diào)到香港的頻道,耀強告訴過我,他們這里可以天天看到香港澳門的電視節(jié)目,盡管我一句也聽不懂那屏幕里的男女都說了些什么,但新奇的畫面、人物夸張的舉動和表情,還有不斷閃現(xiàn)的都市背景還是讓我感到新鮮有趣,就好像是我自己真的到了香港似的。陽臺上,天色暗淡下來。蓮花在廚房里做晚飯,她就是一個閑不住的人。我只管喝茶看電視,什么事也不用干——可如今我一個孤寡老頭子來了,總不能就這么閑坐著發(fā)呆吧。等兒子兒媳和孫子回來了,他們會怎么看我這個當你爺爺?shù)??于是,我不想喝水了,挽起衣袖就在屋子里忙活開來。我先是把客廳整理停當,接著就到廚房里打開冰箱,準備做晚飯。我真后悔蓮花活著的時候沒跟她好好學習做菜的手藝,當把白菜、豬肉、青椒、番茄什么的擺上案頭時,我根本不知道它們之間究竟應(yīng)該怎么搭配才能成為桌上的美味。我只能憑印象和感覺做了,一通手忙腳亂后,總算做出三道菜和一盆西紅柿雞蛋湯,也忙得滿頭大汗。等兒子兒媳和孫子都回來時,看到客廳整潔干凈,特別桌上擺上了飯菜時,一個個笑逐顏開,孫子直接撲進我的懷里,爺爺爺爺?shù)亟兄?,喜得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他那張小嘴巴嚷著爺爺是人從天而降的吧,爺爺原來也會做菜啊,爺爺你好棒?。 盐艺媸菢穳牧?。兒媳說,爸,大老遠來,怎么能麻煩你做飯呢,真是的。兒子倒是變得深沉了,看著桌上的飯菜,又看看我,似乎不相信這真的是我做的,最后嘀咕一句,媽走了,爸看來不自己動手不行了吧——言下之意,我是被逼出來的。

      然而,這頓飯吃得并不好,孫子先嘗的,只吃了幾口,便板下小臉批評我,爺爺,你的菜做得不好吃,一點也沒奶奶做得好吃,也沒有我媽做得好吃——兒媳馬上制止他,說快吃快吃,吃完了還要做作業(yè)——兒子和兒媳盡管沒對菜做出評價,但各自臉上的神情包括咀嚼時的神情我都看得出來。晚飯后,我到樓下的小區(qū)花園里散步去,我知道,孫子的作業(yè)寫不完,兒子兒媳也就不會消停下來,所以我必須逛到十點鐘以后回去才合適。他們不消停下來,我怎么能在客廳的那張沙發(fā)上睡下來呢。其實那天夜里我根本就沒睡著,我不知道自己千里迢迢來這里住是不是一個錯誤,但我隱隱覺得自己在后悔了。

      第二天耀強對我說,爸,以后你就不用再做飯了,你只管放學上學接送寶兒吧——從那以后,每天早晚,我的任務(wù)就是接送孫子在上學放學的路上。

      從小區(qū)到寶兒的學校有約兩里路,要穿過一個毗鄰的街區(qū),一條小商品市場,一個菜市場,一共要過四個路口,這是重點;每過這些路口時,我都要把孫子的小手緊緊攥著,一點也不敢大意——那些呼嘯而過的車輛就像洪水猛獸——我就親眼看過一個橫穿馬路的小伙子被一輛小貨車當場撞飛上了天,落到地上時一攤血肉模糊。每天早上,寶兒拽著我小跑著,他怕遲到,遲到要罰站,而且還影響評上小紅花;寶兒就催促我,爺爺,快點吧,快點吧!我經(jīng)常跟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等終于把他送進了那幢漂亮的學校大樓里后,我就在校門外的路牙上歇上十來分鐘,甚至半個鐘頭以上——那種累是說不出來的。傍晚接寶兒回來時就比較輕松了,我牽著他的小手,替他背著沉重的書包——我身上的零錢都是這個階段給孫子花掉的——只要他想吃,我都會替他買下(兒媳一再提醒我,不能給他買零食吃)——寶兒手里捧著冰激凌,一再要求我保證不能對他的媽媽說,我當然是要保證的,而且是當場。

      夕陽里,我牽著寶兒走著,心里蕩漾著幸福莫名的潮水——要是寶兒的太爺爺太奶奶,還有奶奶能親眼看到我們這一幕,該有多高興??!寶兒邊吃著零食,邊問我小時候的一些事,比如我們小時候有什么好玩的,小時候我的爸媽兇不兇,小時候都有什么好吃的,我小時候的老師厲害不厲害,諸如此類。也正是寶兒的這些問話,常常使我又憶起我的父親,那個高大威猛、瘸著一條右腿的老英雄,那個從來不動聲色的沉默的男人。我對寶兒說起太爺爺會打獵,會做野味,特別他老人家做的野味那可是人間美味,寶兒立即嚷道,那爺爺你回家就給我做那種美味吧!我要吃,我要吃,我一定要吃!我只得耐心對他說,爺爺不會做啊,那是你太爺爺?shù)慕^活,他老人家沒教我,不,是爺爺我沒跟他老人家學過啊——寶兒就耷拉下小臉,噘著小嘴巴說,爺爺騙人,爺爺是編故事騙人的,我怎么從來沒聽我爸說過太爺爺?shù)哪切┦履??我牽著他的小手走著,突然覺得心酸得很,望著天際漸漸在高樓大廈背后沉沒的夕陽,我的眼眶涌出一串淚水——我驀然回憶起當年跟著父親從山林里走出來,也是在這樣火紅的夕陽里,父親挎著獵槍,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父親啊,我多么想您啊,您老人家在天國里還好吧?您知道嗎,如今您的兒子走在深圳這么大的城市里,牽著您唯一的曾孫子,說著您當年的那些故事——

      我覺得走不動了,佝僂著身子對寶兒說,爺爺要休息一下,爺爺覺得不舒服了。寶兒望著我,可能是看到了我可怕的臉色,還有額頭上大滴大滴掉落的汗珠,小家伙嚇壞了,迭聲說爺爺,我去找叔叔送你去醫(yī)院吧。我一把拽住他說,你陪著爺爺,爺爺一會兒就好了。我最后還是拖著腳步,牽著寶兒回到了家里。

      我沒吃晚飯,就一直坐在陽臺上,我對耀強說,我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是在飯桌上,寶兒還是把我的秘密說了出來。第二天耀強請了假,要帶我去醫(yī)院檢查一下,但是我沒同意。我那時就隱隱感到,只要一檢查就極有可能再也回不了我那個遠在長江南岸的家了,而且不僅會花去許多錢,甚至會拖垮兒子這個剛剛要邁入小康的家庭。我對兒子說,我的身體沒什么大問題,你放心。兒子不答應(yīng),懇求我去醫(yī)院檢查,并且說深圳的醫(yī)療水平比老家醫(yī)院高多了,檢查一下總是好的。我對耀強說,你的孝心領(lǐng)了,但你要是真的為我好,那就買張火車票把我送回去吧。我說得認真嚴肅,耀強驚愕地望著我,不明白我怎么能說出這種話來。我索性把他拉到陽臺上對他說,耀強啊,實話對你說,在你這里吃的住的都不舒坦,說什么也不比在老家的老屋子住得自在舒心,我不生病才怪呢!再說了,雖說你媽不在了,但那屋子里還有她的影子在,我不還是跟她生活在一塊嗎?我就是想吃點什么喝點什么,自己還能做,可在你這里……所以啊,根本不是什么身體有毛病,是心里有毛病。耀強望著我,說不出話來。我接著說,真要是在這里檢查出了什么毛病來,我住進了醫(yī)院,誰來管我吃喝啊,你跟媳婦有時間來照顧我?寶兒誰管?你這個家不是亂了套?再說,我的醫(yī)保在深圳這里也沒用,辦起手續(xù)來就更麻煩……

      耀強低下了頭,身體僵直地站著,后來抬起頭,眼眶里盈著淚,啞啞地說了一聲,爸,對不起你??!我一把將他抱進懷里,盡管他又高又壯,可我覺得他還是個大男孩。一時間我猛然想起當年送他到大學入學,臨別時他也是這樣被我抱進懷里,眼里滿含不舍的淚水。那個時候他可是個爭氣的孩子,全校一共考取了七名本科大學生,他就是其中之一,我跟蓮花高興壞了,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天,我們買了鞭炮禮花在小區(qū)的廣場上盡情燃放,晚上我們請了耀強的老師,還有幾家好鄰居在酒店里美美地慶賀了一頓。記得蓮花那天晚上回來對我說,想想十八年來為這個兒子操心、忙碌和辛苦,現(xiàn)在看來都是值得的。

      我就這樣又從深圳回來了。坐在列車上,這座南國崛起的雄偉而漂亮的城市從窗外急速閃過,我想到了兒子、兒媳和孫子,想到了這可能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次遠足,我的眼淚忍不住簌簌而下。哦,人老了,怎么這么容易掉眼淚呢?是不是除了掉眼淚,別的什么也沒有了?!

      后來,耀強打電話回來問過我到醫(yī)院檢查了沒有,結(jié)果怎樣,我對他說,我回來睡上幾個囫圇覺就好了。其實,我還是去醫(yī)院檢查了一次,那個王醫(yī)生提醒我,肺部陰影在擴散了。這么說,我已經(jīng)跨進了死亡的門檻?如果是那樣,我還打算住進醫(yī)院去?誰來照顧我,不,是誰能來照顧我?請個保姆?我找誰去請?不,是我有那個經(jīng)濟能力請嗎?把兒子兒媳請回家來照顧我?他們朝九晚五,兒媳甚至當著我的面就說過她后悔養(yǎng)了寶兒,還能指望他們?哦,這類病亡的例子舉不勝舉,就在我們工人小區(qū)里就讓我十個手指頭也掰不過來。我最后的選擇還是回家去,把余生時光就安置在這間老屋子里。

      這間老屋子可是來之不易啊。當初廠里分配給我和蓮花時,多虧我是連續(xù)五年的先進生產(chǎn)者,又當過全地區(qū)的生產(chǎn)標兵,這樣才附加了分房條件項的二十分。(五年先進生產(chǎn)者以一次兩分計共計十分,全地區(qū)標兵十分)才得到了它。要知道,那附加的二十分一下子就刷掉了排在我們后面等待分配住房的五十多戶啊!那天廠里分房發(fā)榜已是夜里十點多鐘了(據(jù)說會議上吵得不可開交),我跟蓮花一直守候在廠大院里,寒風刺骨,我倆卻精神抖擻。終于在榜上看到了我倆的姓名,那一刻我跟蓮花都喊叫了起來。等我倆在廠行政科拿到鑰匙回家時已凌晨了,但蓮花還是興奮得睡不下,說什么也要連夜去看看新房(那時我們還住在廠集體宿舍一間小平房里),于是我倆打著手電趕到新房里看了,蓮花張著嘴,在手電光照下,把房屋的每個角落都仔細察看了一遍,她不住地問我,這就是我們的新家啊,這是樓房啊,這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在當時還是毛坯房的臥室里,她望著我,冷不丁地說了一句:咱倆會在這里養(yǎng)老送終吧——這話令我當時心里很是不悅,可是現(xiàn)在想來,蓮花還真是預見到了。

      廣場上終于響起了廣場舞的喧鬧音樂,晨曦也慢慢輝映過來。我洗漱好后決定還是下樓出去活動一下。等我走出樓道時,太陽已經(jīng)升了起來,廣場舞的音浪也越發(fā)高亢。我在樓洞口休息了一會兒,等喘息平緩些才往廣場晃悠過去。吹到臉上和身上的風,一陣陣的,透著寒意,天氣越來越冷了,我提醒自己以后出門要多添衣了。我往那些正起勁地跳舞的老頭老太們梭巡了幾眼——不知為什么,我現(xiàn)在就是渴望再見到齊嬸的身影,哪怕只見上一面也好,可就是不見她那個熟悉的身影。如果再見到她,我會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從而卸下了我情感上的愧疚。她會不會又去了廣州她的女兒那里?抑或是重新找到了心儀的老伴?——其實,眼前這個廣場舞隊伍的人數(shù)也是處在變化中的,每過些日子就有人離去了,又有新的成員加入進來,每回散場的時候,有關(guān)那個離去的人就會有七嘴八舌的傳聞,除了幾聲嘆息外,很快又恢復如常,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是啊,這個世上,值得稀罕的東西越來越少,誰又會稀罕一個老人的消失呢?他(她)死了嗎,怎么死的,死得痛苦嗎,凄慘嗎,死的時候兒女們在身邊嗎——所有這些,也只是一個話題而已,沒有誰會追究下去。

      要不要去菜市場買點新鮮蔬菜和豬肉?我可是好久都沒吃紅燒肉了。穿過廣場,沿著林蔭小道,我往小區(qū)門口走去,出了門,我就停下了,不,是猶豫了。往南拐,百十米距離,我看得見那個人聲鼎沸的菜市場。一想到那里的吵鬧,那種刺鼻難聞的腥臊氣味,還有那陰暗的地面上永遠的潮濕和骯臟,我的心里就不禁犯起一陣陣惡心——我在想象著自己在那里選菜、挑肉、看秤、算賬、付錢;在這個過程中,特別令我尷尬的是,我的聽力早就不靈敏了,周圍又那么吵鬧,往往我要扯著嗓門把話重復好幾遍,最后付錢時還要把耳朵湊到人家嘴邊才能聽得清楚——哦,太麻煩了,算了吧,還是回去吧?;厝デ屐o啊。再說了,老年人還是以吃清淡的為好,有利于健康長壽,這不是電視上那個養(yǎng)生節(jié)目里的教授一再強調(diào)的?都這把年紀了,還講究吃,還想吃紅燒肉,說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話!回家下碗清湯面吧,不就填飽肚子,多大的事?。“?,人老了,如果不用吃喝那該有多好啊,反正是等死,干嗎還需要吃喝呢?不,是那樣的吃喝還有意義嗎?

      我一邊這么想著,一邊往回走了。

      進入臘月以后,過年的氛圍就一天比一天濃郁起來;小區(qū)里進進出出的人,提著大包小裹,裝著各種年貨,見面打招呼都比平日顯得熱情而喜氣洋洋。耀強打來電話,說今年春節(jié)不回來了,他要加班,說是剛提了助理,在公司里更忙了,最后才說,雪梅的父母要從河南的鄉(xiāng)下去深圳過年,就是說,這個年他要跟岳父岳母一家人在一起過——放下電話,我想起了我的親家父母。我們見過面的,那是在商議著給耀強和雪梅辦結(jié)婚大事的時候。那是一對樸實忠厚的鄉(xiāng)下夫婦。我是帶著蓮花去的,耀強和雪梅是從深圳提前去的,在河南周口一個貧窮的村落里。他們極其熱情地招待了我們,或者說,是傾其所有地招待了我們,說了許多客氣厚道的話兒,特別是為不能幫助女兒女婿在深圳買房子上出份力而感到羞愧不已。那個家里除了三間破屋,還有一個在讀高中的妹妹,上面還有年邁多病的爺爺奶奶,當年為了供雪梅讀書上大學,這個家庭拼盡全力,如今可謂家徒四壁,一貧如洗。記得臨走時,蓮花把衣兜里剩下的錢全部拿出來塞給了親家母,那個身材矮小、面黃肌瘦的婦人硬是不收,后來,蓮花只得交給兒子耀強負責轉(zhuǎn)交,然而到了第二年,那錢還是由耀強帶了回來,可見這家人也是心氣不輸人的??赡苁且驗閮鹤觾合钡哪翘咨钲诜孔铀麄兾丛冻鲆环皱X,這些年里他們幾乎沒去那里住過,現(xiàn)在他們要去跟女兒女婿在深圳過個春節(jié),也是應(yīng)該的啊——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難道就不想念女兒女婿,還有那個可愛的外孫寶貝兒?

      廣場舞終于歇了。那音樂聲浪一消停,那些晃動不已的人影兒才看得清楚。漸漸地,廣場上的人越集越多了,可以看到誰家的兒子兒媳帶著孫子回來了,誰家的孫女陪著爺爺奶奶要逛街去了,誰家的遠房親戚也來了(據(jù)說,這個親戚許多年都不曾來走動過了),誰家的在海外的女兒領(lǐng)著未來的女婿回來了,居然是個外國青年,高個兒,藍眼睛,只會說漢語“你好”,老人們圍著看著,笑得合不攏嘴,有的嘴里還嘖嘖有聲。仔細看,他們都換上新衣裳,穿得比平時講究多了,就像是要赴宴或訪客去。當然,小區(qū)的上空從這個時候開始飄蕩的就是濃郁不絕的油香氣了,說明家家戶戶都在煎燒烤蒸,那個味道,我可熟悉透了,甚至想象得出那一間間廚房里一派煙熏火燎的情形……

      我是不是也要出去準備買點什么呢?買點豬肉、羊肉,買只雞,買年糕,至少也要買掛鞭炮三十晚上辭舊吧,還要買……哦,要買的東西太多了!——我覺得腦子里根本就算不過來。往年這個時候,蓮花早就準備開了,家里的砧板上幾乎整日響著剁肉的篤篤聲,廚房的地上濕濕的,到處零星散落著雞毛鴨毛什么的,墻壁上也早掛上了魚呀鵝呀香腸呀。蓮花除了要做好正月里吃的餃子外,她還要做雞蛋餃子、炸肉丸子、糯米丸子、藕粉丸子、糍粑粑、芝麻糖、花生糖,哦,她要做的東西太多了!那個時候,我?guī)筒簧鲜?,不,是蓮花根本就不需要我?guī)褪?,我只管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喝茶、嗑瓜子,經(jīng)常是忍不住從廚房里飄出的那種香味的誘惑而溜進廚房里,從篾籃里抓起剛剛煎好的香噴噴的肉丸子吃上一兩個,蓮花在灶臺上手持漏勺忙著,看見我那副坐享其成的公子哥樣,就說,都這么大人了,怎么還跟個孩子似的嘴饞!其實,她是巴不得我進來偷吃的,她知道我愛吃她做的一切;她做的那些東西我永遠也吃不夠。兒子一家人從深圳回來她會那樣做,他們不回來她也還是那樣做,我就埋怨過她,就咱倆,何必做那么多吃不了的東西呢(其實一個正月里也吃不完),蓮花較真得很,說,過年哪能隨便呢,吃不完就慢慢吃嘛,你以為都是為你準備的啊,我告訴你,這也是為列祖列宗們準備的,過年了他們總是要回來看看的——看到這么豐盛,這么多好吃的,就知道咱們?nèi)兆舆^得好,他們就高興??!——事實上,每年三十晚年飯,不論耀強他們回沒回來,蓮花是雷打不動地要恭恭敬敬地請上列祖列宗的。桌上擺滿了年飯后,她要給七八個酒杯斟上酒,然后就在桌邊跪下來,叩頭祈禱。我問過她,那七八個酒杯有什么講究沒有,她居然一口氣說出了每杯酒敬的主人是誰——那些故去的上輩的身份及姓名,一個也不少,她都銘記在心。我又問,那么叩頭數(shù)又有什么講究?蓮花同樣不含糊,給誰叩了幾個,她清清楚楚,至于祈禱了些什么,她就一字不說了。有一年,她叩頭祈禱著,后來竟趴在地上哭泣起來。我趕緊把她拉起身問她怎么了,她滿臉淚水地告訴我,她太想念公公他老人家了,不是他老人家的幫助,咱倆哪有今天啊;咱倆如今過上的好日子,不是他老人家的庇護照應(yīng),哪會有??!可是他老人家卻早早地走了……說得我當場淚崩。

      蓮花啊,如今我可沒本事置辦什么年貨啊,不,是我根本做不了??!你要替我到列祖列宗那里說一聲,不是我不想,是真的不行啊。我的身體快垮了,連這個年能不能過得去,我心里沒底兒??!你不要埋怨我,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個世上,我是沒辦法啊。我的冰箱里只剩下最后一束面條了(那還是我一個月前從超市買來的),還有幾根火腿腸,可能還可以吃上幾天吧,幾天后怎么過,我腦子里也還沒想好呢。你在那里還好吧,應(yīng)該還好的,你有公公照顧著,還有婆婆照應(yīng)著,不,還有你的父母、親眷們,你應(yīng)該不孤獨吧?可我——孤獨??!你知道,我不是一個脆弱的人,不是一個嬌氣的人,我是扛得了苦忍得了疼的人,可是,孤獨這個東西太可怕了,我從沒想過,到了我七十多歲以后會遭遇這樣的人生境界!我就一個人——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成了一個人,如今連找個能說上話的人兒也沒有啊!哦,不說這些了,忘了告訴你,耀強和他媳婦,還有你的孫子寶兒今年不回來過年了,雪梅的父母要去深圳跟他們在一起過年——那對老夫妻也應(yīng)該去跟女兒女婿和外孫在一起過個年了!——蓮花啊,你要是能回來看看我該多好啊,幫我做點肉丸子,我太喜歡吃你做的肉丸子了,又香又酥又脆,這世上就沒有比你做的肉丸子更好吃的東西了,我在夢里只要一夢見它還直流口水呢。

      下雪了,是傍晚時候下的。滿天的雪花飄落下來,仿佛在灰暗的天穹里憋了很久才掙脫出來。廣場上很快就白茫茫一片。暮色也隨之黯淡下來。我吃驚地看到,一對熟悉的人影兒正從剛剛布滿銀色的廣場上穿過。那不是齊嬸和那個老不正經(jīng)的老孫麻子嗎?齊嬸穿著厚重的粉紅耀眼的羽絨服,腳上一雙深色深筒皮靴,雙手縮在袖筒里,一步一晃似的,旁邊的老孫麻子穿著黑呢大衣,仰著頭,邁著夸張的八字步,揮舞著雙手,像是要把天空的飛雪抓住似的。他們一直在說著什么,齊嬸突然停下來,笑彎了腰似的,老孫麻子更加興奮了,就在她旁邊的雪地上手舞足蹈起來,像發(fā)了神經(jīng)……他們終于走到了一起,這是不是也算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拉上窗簾,開了燈,打開電視,中央三套“星光大道”節(jié)目,一個農(nóng)村來的歌手講述完了自己的家史,評委們在點評。我要去檢查一下家里所有的門窗是否關(guān)嚴實了,今夜氣溫會下降很多。等我走回客廳時,電視上那個農(nóng)民歌手好像獲獎了,畫面上全是鼓掌的人,畫面又切到那個農(nóng)民歌手熱淚盈眶的臉上。我突然想到要把空調(diào)打開(我?guī)缀醵纪袅思依镞€有空調(diào)這個東西)。我在茶幾上找了一遍,沒有,想了想,在電視柜里繼續(xù)找,終于在旮旯角找到了那個遙控器,然后對著掛在電視機后面墻壁上的空調(diào)機按了開關(guān)鍵??照{(diào)機轟轟響了起來,像是發(fā)了脾氣,但就是沒一點熱氣傳出來。我踮腳去看,原來空調(diào)機還罩著(哪年)包裹上的那層塑料膜里——這也是蓮花生前就留下的習慣,夏天過完就把空調(diào)機用塑料膜包裹起來,冬天到了零度以下才可以啟用;等到了春天,空調(diào)機依然要用塑料膜包裹起來。如此,周而復始。我拿來椅子站上去,想著要把那層塑料膜拆下來,但一只腳踩上椅子后,另一只腳卻怎么也提不上來。我一陣暈眩,趕緊抓住椅背,那一刻險些跌倒下去。我又坐回到沙發(fā)上,喘得又粗又急,胸口也劇痛起來。早知道(哪年)秋天時就不該給它罩上塑料膜,還綁得那么結(jié)實。算了吧,就讓它關(guān)著吧。

      提起這臺空調(diào),那還是十二年前耀強回來時給買的。那年夏天,真是熱得無處安身,兒子一進家門就問,怎么也不裝個空調(diào),這么熱的天?我看著蓮花,她裝作沒聽見(其實是蓮花不舍得買;她老是說,過去沒空調(diào)的日子不也照樣過得好好的嗎?)——兒子明白了,于是放下行李就出了家門,后來領(lǐng)著幾個安裝工當天就把這臺空調(diào)機安裝好了。這以后,我和蓮花也就在最熱和最冷的日子里才享受它,說實話,四季里,它大多時光都還是被那層當初包裝它來時的塑料膜包裹著。

      早點上床睡吧。是的,睡下比干什么都好,睡下就踏實了。我去衛(wèi)生間把那個小洞口的碟子里和小碗里分別放上一小截火腿腸和半碗清水——快過年了,小東西們也該吃點好的。這一夜顯然是漫長而寒冷的,我要躲進被窩里就不會覺得冷了。我關(guān)了電視和客廳的電燈,進了臥室,開了燈,隨手關(guān)上房門,哦,這昏黃暗淡的臥室里,竟也變得這么冷啊。我走到床邊,想攤開被褥,卻覺得那一床被褥重似千斤,根本就挪不動,我只得一頭倒在床上,伸直腿,一點一點將被褥拽扯著,蓋上身子。我伸出手在墻壁上摸著,終于摸到了開關(guān),總算把燈熄滅了,心里居然涌起一種陌生的成就感。黑夜淹沒了房間里的一切,我的心一下子靜寂下來;我大口喘息著,就像攀登者終于登頂了一樣,感覺把自己終于弄得妥當了、安全了、落實了,也就是說,現(xiàn)在我什么也不害怕了——甚至可以說,我可以去任何地方了,哪怕是那個令人恐怖的死亡地獄!

      要是現(xiàn)在能跟耀強說上幾句話就好了(我已經(jīng)想不起我的那只整天都沒有聲響的手機現(xiàn)在在哪兒了,不,是我的腦子里已經(jīng)快要想不起任何事情來了)。最好是能跟寶兒說上幾句話,我要告訴他,他太爺爺?shù)哪切┕适露际钦鎸嵉摹L珷敔斶€有好多故事還沒來得及說。是爺爺沒有機會對你說了,包括你太爺爺當年的出生入死、勇敢殺敵,他是戰(zhàn)斗英雄,他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活過!跟你太爺爺比,你爺爺就差遠了,不,是平庸多了,當了一輩子普通工人,那個工作還是你太爺爺憑著當年在戰(zhàn)場上與戰(zhàn)友結(jié)下的生死情誼和革命功勞得到了領(lǐng)導的額外關(guān)照才得來的。你太爺爺除了那次求過人,他這一生都光明磊落,一輩子都是好樣的,就是晚年的死也是烈士!你爺爺我沒有你太爺爺那樣的大功勞,但爺爺一輩子的工作也是好樣的,年年當先進,吃苦耐勞,不抱怨不牢騷,跟你奶奶相愛了一生,不離不棄,同甘共苦,養(yǎng)育了你的父親,把他培養(yǎng)成人,讀了大學,他是個好兒子,也會成為一個好父親!寶兒啊,將來是屬于你的,你要幸福健康地成長,你會比我們這一代,還有你太爺爺太奶奶他們過得更好,爺爺要告訴你的只有一條,要像你太爺爺那樣,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窗外,好靜啊,雪還在下吧?這么大的雪,要下到什么時候才能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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