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炳琪
來大連之前,給立新打電話。我說,第一次來,通知老馬和張博,同學(xué)我都想見一見,你負責(zé)聯(lián)絡(luò)。
立新說,張博沒問題,馬跑丟了。
我說,丟哪了?你這意思,是不想好好陪我。
立新在電話那端笑得詭異:我正好有時間陪你,但有三怕。
我說,怕什么?
立新說,怕你不來,又怕你來。
我說這不才兩怕嗎?還有一怕呢?
立新說,你來就知道了,問那么多,告訴時間車次,我來接你。立新嘻嘻哈哈掛了電話。這小子在那頭肯定一臉的壞。
工程兵學(xué)院同窗四年,和立新上下鋪,好得穿一條褲子。畢業(yè)三十多年了,見過兩次面,都是在同學(xué)聚會上。我接待過很多來長沙的同學(xué),也到過不少同學(xué)生活的地方,不巧的是,從沒機會來大連。大連的同學(xué)除了老馬來過長沙,立新和張博一次沒來過。每次與立新通話,他說你來,我說你來,就這樣在電話里你來我往。這次趕上有名額去大連療養(yǎng)。妻子說,長沙三十八九度,熱得人快熟了,要不我們也去。
我也給老馬打了電話。傳來年輕的女聲,開口說誰???我說你不是老馬?那邊說,我去,看清再打。想想,老馬這小子,竟有十多年沒聯(lián)系了。立新到機場接的我們。天氣沒有想象中的涼爽。立新穿著藍色T恤,淺灰色七分褲,棕色涼鞋。看我奇怪的表情,立新說,現(xiàn)在大連溫度超乎尋常,六十年不遇,以前二十八九度算高溫,你一來,把火爐也帶來了,三十五度呢,連風(fēng)也不見了。這天氣,真煩人。
上大學(xué)那會兒,立新經(jīng)常在我面前吹噓大連好,蘋果、桃子、葡萄,又好吃又好看,說得像他家里種的似的。我倒是吃過山東的國光蘋果,挺貴,還稀罕,鄉(xiāng)里孩子,不是逢年過節(jié),哪有那樣的口福,更不知道大連也產(chǎn)蘋果。大連是海濱城市,對于沒見過大海的我來說,無疑充滿幻想。從長沙到南京,不過從湘江到了長江,還是一樣的高溫,田里也種水稻,在盛夏的陽光下飄忽熾人的熱浪。立新說,要看另外的風(fēng)景,必須去東北,夏天晚上,高粱如蘆葦,樹影隨風(fēng),冷得蚊子都不敢咬你,如果再找個大連姑娘成家立業(yè),就是人間天上,大連姑娘高挑漂亮,水色好似大海碧波,人見人喜。我拿出米尺對著地圖量了量,幾千公里,嚇出一身冷汗。在靠綠皮火車爬行的年代,意味著回一次老家,路上折騰好幾天。
車子行駛在東北路的水泥地上。我說,大連這路可不咋的。絕不是貶低。盡管兩邊綠化不錯,很多建筑重新粉刷過了,但路面情況一般,比起長沙嶄新平直的柏油路,差了不少距離,彎多坡多不說,還有些堵。兩邊的房子,也不是長沙一般的高樓大廈。立新說,這是八十年代的建筑,馬路在當時來說已經(jīng)夠?qū)捔耍侨巳肆w慕的福利,畢竟社會在發(fā)展,盡管現(xiàn)在看來有些落后,到底還是時代見證,不能拿新的眼光看待過去的事物,你到新區(qū)去瞧瞧就知道什么叫發(fā)展,還有,到了晚上,海濱更美,長沙有嗎?
車子開開停停折騰了個把小時,終于到了療養(yǎng)院。立新原來在療養(yǎng)院工作,管營建,熟門熟路地帶我們到了療養(yǎng)樓。打開尾箱,立新幫著拿出行李,說,我不進去了,離開太久,認識的人不多,進去也搭不上話。我說,不坐坐?立新說,坐什么坐,你地還沒踩熱呢,先安頓好,洗把臉,我去接個人再返回來接你們吃飯。掀開療養(yǎng)樓淺藍色門簾,突然想起立新沒有說完的話?;剡^頭來,我說,不是三怕么,為什么怕我來又怕我不來?立新停住了拉車門的手,很壞地笑。鳥性格還是沒變,打破砂鍋問到底,怕你不來是因為我想你,怕你來是擔(dān)心你問個沒完沒了。堵我嘴了。我只好說,老馬找到?jīng)]有?張博呢,會不會來?立新說,張博在飯店等你,你趕緊進去。他不提老馬,我沒再問。
嚴格說來,上學(xué)期間,我和老馬的關(guān)系與立新相比差不了多少。這里面,除去老馬和我都當過學(xué)員骨干,還因為老馬那張臉。老馬比我大兩歲,看上去老成很多,而且確實有思想,比我成熟,所以大家這么稱呼他,他也樂意接受。要知道,在部隊,年齡和資歷,有時候就是分量。我一直覺得,老馬是個有志向的人,他說過,寧為雞頭,不為鳳尾,愿望是當將軍,這從他平常對自己的嚴格要求里可以看出來。我們長期搭檔,偶爾互成上下級,交流相對也較多。
有一件事很能說明我們的感情。為參加南京市春季長跑,學(xué)院要舉行選拔賽,我報了名。一方面我瘦,平常跑起來輕盈得像猴,另一方面,隊里要求各區(qū)隊盡量多派人參加,作為骨干我得帶頭。老馬自然不參加,他身高體大,跑起來吃力。南京的初春沒有想象的溫柔,清早起來,跑在院外空曠的鄉(xiāng)間小道上,除了寒風(fēng)刺骨,還有菜地的混合氣息撲鼻而來,必須有意志才能堅持,不少人因此半途而廢。跑了半個月,對這樣枯燥而且難受的運動我也產(chǎn)生了動搖。老馬說,你不能再退,再退全軍覆沒了,我陪你。老馬還真說到做到,每天騎著隊長的自行車,風(fēng)雨無阻地陪練。最終我在學(xué)院選拔賽沒有拿到名次,大概因為方法不對,最后一個入圍的戰(zhàn)友超越我沖過終點時,我卻怎么也邁不開沉重的雙腿。老馬這才撂挑子,一個人先回宿舍。
但是,我最先做的是他的上級。我當區(qū)隊長,他當副區(qū)隊長。隊里宣布命令后,老馬有一段時間極不適應(yīng)。他沒有能力左右干部。新生訓(xùn)練,我各項全優(yōu),轉(zhuǎn)入文化學(xué)習(xí),我進來時本是高分,比起老馬剛上重點錄取線也有值得優(yōu)越的理由。老馬嘴上不說,心里不服氣,發(fā)生改變是因為立新。
那時,早餐基本是饅頭稀飯加咸菜。做饅頭靠發(fā)老面,因為技術(shù)或者別的什么原因,常有面發(fā)不起來的情況,蒸出來的饅頭黃黑不說,還無比堅硬,丟饅頭的現(xiàn)象屢禁不止。高年級做得好一些,感覺不好,拿得少,浪費就少,新生們不懂,照樣拿幾個,吃不下扔進泔水桶,為此干部們很生氣,勒令嚴抓浪費。立新算是趕了個頭名,他拿的饅頭不熟不說,還臟了一小塊,咬了一口,順手丟進泔水桶。正好老馬值班。隊里規(guī)定,骨干輪流擔(dān)任隊值班員。
老馬撿了回來,放在立新空著的盤子上,說,吃了它。
立新看了看饅頭,又看了看老馬,把盤子推到一邊。你看這能吃嗎?畢竟是同學(xué),老馬居高臨下,立新難以接受。
老馬拉長臉,說,糧食做的,有什么不能吃?違反規(guī)定知道該怎么處理嗎?老馬又將盤子推到立新面前。
有威脅的意思。立新站起來說。老馬和立新個頭差不多,都在一米八,如果老馬站在我邊上,即使我起來,近十厘米的差距也找不到平視的感覺。立新瞪著眼看老馬說,少來這一套,你要覺得能吃,你吃好了。這打得死狗的東西,除非喂豬。
干部們沒人過來,反倒把目光朝向我。
我只好硬著頭皮過去。區(qū)隊長呢,這事都不能解決,骨干也不用做了。
饅頭還好,雖然從泔水桶里撿回來,仍然干凈,立新算運氣,沒有丟到污了的地方去。只是真如立新所說,太硬,沒法下口。桌上所有饅頭不都這樣嗎?再好的,無非是軟一點而已。我沒說話,撕掉臟了的皮,扯下半塊饅頭,借著口水咽了下去,把立新咬過的那一半遞給立新。立新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這才坐下來,和著稀飯,硬著頭皮吃完。
老馬也不知犯了哪根神經(jīng),一直盯在邊上,我拉了兩次沒拉動。
立新慢慢吃完,站起身往外走,也沒忘斜了老馬一眼,說,還真以為自己是干部啊?
老馬的臉刷的紅了。
我趕緊擋在了兩人之間。老馬要求立新沒錯,但立新已經(jīng)在改了,還有我在。
我推了推立新。立新沒再說話,走了。
老馬捏著拳頭,看著立新的背影說,小樣,跟老子較勁,以為不敢收拾你?這話,立新當然沒有聽到。其他同學(xué)也裝作沒聽到。
事后,老馬說,隊里重用你小子沒錯,是個當領(lǐng)導(dǎo)的料,能容人;換上我,不是你擋著,說不定拳頭就上去了。
老馬后來做了區(qū)隊長,主要是學(xué)校要求,為了適應(yīng)部隊需要,學(xué)員必須輪流任職。我有幸成為不管行政的團支部書記。當了區(qū)隊長的老馬顯現(xiàn)出雷厲風(fēng)行簡單粗暴的工作作風(fēng)。隊里突擊檢查內(nèi)務(wù),老馬當著隊長和參與評比的師兄的面,把張博的被子丟在地上。張博內(nèi)務(wù)不好,尤其是被子疊不出棱角,屢次被批評。換上時間寬裕的話,遇到通知檢查,老馬會替張博疊,他們不僅從同一個中學(xué)畢業(yè)考進軍校,還是好朋友。那天,參與檢查的師兄劉意平才說了一句,這誰的?正規(guī)檢查還好,一突擊,總這樣。劉意平的意思當然不是批評區(qū)隊,而是指責(zé)當事人。我們沒有反應(yīng)過來,老馬伸手把被子一抖,甩到地上,張博當場氣哭了。評比最后沒有公布成績,隊長也沒有批評誰,反倒在骨干會議上,對老馬認真負責(zé)的態(tài)度給予了肯定。好在張博過幾天又和老馬打成了一片,老馬還是幫他疊被子,張博的被子還是一如既往地疊不好。
立新對我說,老馬這鳥性格,帶兵可能還適合,留機關(guān)的話,估計同事都會得罪個遍。
老馬畢業(yè)后真去了部隊。畢業(yè)分配時,老馬本來可以留校。老馬令行禁止的作風(fēng)加上高大身材,很適合做一名軍務(wù)參謀,或者連隊干部。大城市,高等學(xué)府,不少同學(xué)都有留下來的期待,隊里也曾這樣打算。到最后,老馬還是堅決要求去部隊。老馬對即將赴長沙報到的我說,你其實應(yīng)該去部隊,不過,你腦子靈光,說不定做科研搞學(xué)問能弄出些名堂,我可不這樣想,在院校當教員,生活安逸,談戀愛結(jié)婚,條件得天獨厚,又有什么意思?到頭來還是教員,要在部隊干,能干下去,就是將軍,干不下去,早點走人,另立山頭,不當軍官當廠長。
老馬家就是廠里的。他說過,別看廠長官不大,管著一個廠子幾十上百號人的吃喝拉撒,威風(fēng)得很。我見識肯定不如他多,覺得廠長和生產(chǎn)隊長一樣,比起當軍官差別太大了。
畢業(yè)第七年,老馬同部隊的劉意平來長沙出差,說到老馬,全是嘆息。劉意平早我們一年畢業(yè),股長干了三年,老馬還是連長。劉意平說,老馬能干、敢干,吃得苦,有魄力,部隊帶得呱呱叫,次次拿第一,確實是塊當將軍的料,就是臭脾氣害了他。
老馬嚴格要求沒錯,但管理不分青紅皂白,哪怕是排長、副連長,看不順眼都要訓(xùn)斥幾句,這就有點過了。學(xué)工程的老馬最先擔(dān)任工兵連排長、連長,后到汽車連當連長。連長不是戰(zhàn)士,汽車連連長會指揮會管理就可以,不像戰(zhàn)士必須會開車,但汽車連和工兵連又不一樣。工兵連沒有特別任務(wù)或不承擔(dān)工程時,大多進行日常訓(xùn)練;汽車連天天有外勤,戰(zhàn)士單獨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的機會多,個人作風(fēng)紀律方面差一些。團里大概也看到老馬能管理這一點,希望他抓好汽車連的作風(fēng)管理。
老馬接手工兵連的時候,工兵連的氛圍也不是太好。老馬上任不到一個月,趕上國慶,連隊組織會餐。戰(zhàn)士們平常不準喝酒,現(xiàn)在有了酒,還可以放開喝,少不得有不滿情緒的老兵借酒發(fā)瘋,往地上摔瓶子,其他戰(zhàn)士喝到興頭上也紛紛效仿。聚餐差不多了,老馬看到滿地的玻璃碎片,集合部隊說,全體脫鞋,提在手里。老馬站到隊伍前,下達“齊步走”,昂首挺胸第一個走了過去,雙腳被割出了許多道血口子。自此士兵們知道了連長的厲害,再也沒有人敢不聽招呼。
老馬把這種硬朗作風(fēng)帶到了汽車連。問題出在一次看電影時。值班排長集合好隊伍,站在隊伍后的老馬發(fā)現(xiàn),一個士兵穿的白襪子在不太明亮的燈光下非常耀眼,隨即將他點名出了隊伍,命令回去換襪子。不料士兵不服,說,發(fā)的襪子洗了沒干。老馬說,不知道不準穿白色襪子嗎?沒干就光腳丫。天有些涼,真要光著腳套進薄薄的膠鞋里也不好受。士兵說,如要光腳丫寧可不去。老馬說,那你別去,正好頂班執(zhí)勤。士兵說,看電影是上級給予每個士兵的福利,憑什么不讓我去?老馬給了戰(zhàn)士兩個耳光。你他媽的再蠻橫無理,信不信老子關(guān)你禁閉?老馬這么做,一是很生氣,一個新兵蛋子敢公然和連長叫板,連長威信何在?二是也想殺雞儆猴,給其他士兵一個告誡。沒想到第二天士兵的叔爺爺找了來。老爺子原來是該部隊的一名領(lǐng)導(dǎo)。老爺子也沒說別的,當著團長政委的面講的全是大道理。抗日戰(zhàn)爭年代和解放戰(zhàn)爭年代,即使對待俘虜,也是以教育為主,不打不罵的。體罰和打罵士兵是軍閥作風(fēng),解放軍不興這一套。一個好的干部,嚴格要求下屬不錯,打罵體罰士兵,典型的違背我軍建軍原則。
接下來,老馬被調(diào)到地爆連當連長,連續(xù)兩年,據(jù)說一到提拔老馬,老爺子就要來說一說,直到那名士兵復(fù)員。
劉意平回去以后,這才有了我和老馬畢業(yè)以后的第一次聯(lián)系,剛時興手機,話費有點貴。老馬的第一句是告訴我軍線,然后把電話打到了辦公室。他是在團機關(guān)打的,連里電話打不了長途。我說手機里能說的事干嗎非要用座機?老馬說,掙幾個錢不容易,不能全給了電信局。他說不準備干了。我說你小子混了三個連隊,也算全面熟悉基層,是好事。老馬說,別提這個行不行?老馬曾經(jīng)是全團最年輕的連長,現(xiàn)在是資歷最老的連長。老馬說,如果再不提拔,請老子干也不干了。
年底老馬當上了作訓(xùn)股股長,我還打電話祝賀了一下,不過,一年以后傳來老馬轉(zhuǎn)業(yè)的消息。
作訓(xùn)股號稱第一股,一般情況下提拔當營長沒有問題,干得好好的老馬為什么要轉(zhuǎn)業(yè)?老馬沒有給我說過,倒是和老馬分在同一單位的張博告訴了我大致情況。張博通過老馬,與我恢復(fù)了聯(lián)系。
老馬的團長是個老革命,文化不高,處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期的這些領(lǐng)導(dǎo)干部,文化程度不高是普遍現(xiàn)象,但并不代表沒有能力,他們從基層走來,沒有幾把刷子上不了領(lǐng)導(dǎo)崗位。團長的業(yè)余愛好是下象棋,號稱“全團無敵手”。老馬在學(xué)校時,得過年級冠軍,我也不差,和他鏖戰(zhàn)過無數(shù)次,無一不落敗而歸。團部處在城郊接合部,與家屬區(qū)有一定距離,工作日不允許回家,到了午休時間,常常會有幾個人聚在會議室打打撲克或者下下象棋。老馬水平高,圍觀人多,團長轉(zhuǎn)悠過來,說,我們下。聽說團長和馬股長對壘,愛湊熱鬧的參謀干事圍了上來。第一局,團長贏了。團長說,你小子,沒有傳說的那么神嘛。第二局,團長又贏了。團長說,三打兩勝,我可以休息去了,你還得再練練。看到參謀干事們送給團長的笑臉,老馬也不知腦子哪塊出了問題,爭強好勝的心理作怪了。老馬說,開始沒說三打兩勝啊,要比賽,至少是五打三勝。準備離開的團長看了看手表說,只有四十分鐘上班了,明天再來。老馬又冒出一句,十分鐘一局,沒問題。老馬確實十分鐘下一局,一局比一局時間短,團長臉色越來越難看,到了第四局結(jié)束,戰(zhàn)成二比二平的時候,圍觀的股長參謀干事都散了,老馬還不懂,殺得團長半途拂袖而去。
不久,當了幾個月股長的老馬,被平調(diào)到一營當副營長,開了首個作訓(xùn)股股長沒當營長的先河。
只是我沒想到,短短十來年時間,他真當了老板,而且業(yè)務(wù)做得風(fēng)生水起。這是劉意平第二次來長沙時說的。劉意平還說,四十歲了,有錢,還換了個年輕老婆,話里充滿了羨慕。我說你是不是有這樣的想法?劉意平白眼一翻,一是沒想過,二是換不起。老馬的原配拿走了五百萬,這并不到老馬財產(chǎn)的一半,老馬用了些辦法,法院判決時,老馬的賬上資產(chǎn)不足一千萬。老馬屬于過錯方,多賠了一些。如此而已。
老馬來長沙時帶著一名年輕女孩。冬天,正趕上下雪結(jié)冰。我呵著手深一腳淺一腳走到賓館,他在大廳等我。
我說,長沙好多年沒下過這么大的雪了。老馬說,大驚小怪,在大連,這樣的雪我正眼都不瞧一下。我說拜托,這是長沙好吧,遇到某些年景,不說雪,連溫度也降不下來,九二年大年初二,熱得只能穿襯衫。老馬說,那是長沙人太熱情。這話好聽,我說我們?nèi)ビ忻幕饘m殿吃飯。這時他才叫那個女孩從樓上下來。我得承認,女孩真的像立新說得那樣高挑漂亮,穿著淺白色貂毛大衣,紅色的圍巾和靴子,很驚艷。老馬捅了下我說,別直盯著,叫嫂子。我說,你混賬,招呼還沒打就說我盯著,得了,說吧,中午喝白的還是啤的?老馬來之前說過,他有過兩人喝三箱啤酒的記錄,聽說北方男人喜歡喝啤酒,女人才愛喝白酒。老馬說,不喝,就敘舊。我說你來長沙不喝酒,怎么可能?他說,真要喝我請你。我說哪那么多屁話,我請你還用你的酒?老馬說,那酒呢?飯店拿的你也放心啊?我說,哪種酒不是買來的,有本事你自己造啊。原來看我沒帶酒,又擔(dān)心我拿差酒。到了酒店包間剛坐下,我哥們從外面進來,拎了兩瓶茅臺。哥們把酒放在桌上,老馬接過去,自己動手打開包裝拿出瓶子,看了看,又用手使勁搓了搓瓶底,放在鼻子前聞聞,說,好酒,十年茅臺,看來你小子夠誠心。這天晚上,三個男人喝了兩瓶,我和哥們都快醉了。他還要喝,好在那女孩沒喝酒,不然真不夠。我說別怪我招待不周,再喝我要倒了。結(jié)果我沒倒,他脫去羽絨服跑到冰天雪地里唱歌,還把扶他的哥們推倒在地上。是那個女孩協(xié)助哄著才回了酒店房間。
送我出酒店時,女孩和我說對不起。我說嫂子你別在意,你不知道我們同學(xué)的感情,不說失態(tài),就是他打我一頓也不會計較。我沒騙她,同學(xué)幾年,緣分一場,誰會為酒后過激計較呢?我不過擔(dān)心他的身體,畢竟同一屆里,有一個已經(jīng)不在了,真要有閃失,罪莫大焉。女孩一笑,說,他總是這樣,固執(zhí),貪杯,勸都勸不住。我說嫂子你要管管,人上了年紀醉得厲害,容易出事。女孩說。我現(xiàn)在不是嫂子,等是嫂子了再好好管他。
這應(yīng)該是最近的見面了,從此再沒有聯(lián)系,包括他離開長沙。本來說離開前再聚一次,他在舉杯前拒絕了,原因是家里有一堆事急著處理,第二天上午必須趕回,沒時間喝酒。我擔(dān)心雪這么大飛機可能不會起飛,但沒說。他以前嘲笑沒坐過飛機的同學(xué),北方天天有雪,如果說有一點雪飛機不能起飛,一聽就是土包子沒見過世面,純粹胡說八道。
我突然想起,這么些年,立新從來沒和我說起過老馬。
到達飯店時,張博和愛人早到了。沒有老馬。
立新一直在樓下等著我們,原來他怕上去我和妻子收拾東西不方便。
這是一家海鮮店。在馬路上就聞到了海鮮的味道。
一樓大廳,客人已經(jīng)滿了。進門邊上的海鮮柜,有許多我說不出名字的魚類,大龍蝦名副其實。立新說,到大連來的人沒有不吃海鮮的,吃海鮮沒有不到這兒來的,現(xiàn)在是黃金季,不是提前三天定了包廂,要找個散座都不容易。聽聽口音的南腔北調(diào),對此我不用任何懷疑。
上了二樓,服務(wù)員把我們帶進包廂。張博走過來握手。
三十多年過去,我們早不是毛頭小伙,張博基本謝頂了,兩鬢多了白霜,立新留著寸發(fā),盡管只是臉上多些皺紋不太顯老,畢竟離青春很遠?;叵氘斈甑囊鈿怙L(fēng)發(fā),都忍不住笑起來,時間真是一把殺人的刀啊。張博拍拍我的肚皮說,猴子也是胖猴了,現(xiàn)在除了肚皮往上長,別的都往下落。張博在市局當副局長,他是副團職軍官轉(zhuǎn)業(yè)。
張博不屬于那種想當將軍的士兵,這點和立新有得一比。立新說過,他上軍校根本沒想過當官,那時,一腔熱血,又趕上南方有戰(zhàn)事,就想帶兵上前線揮灑揮灑青春。立新和張博轉(zhuǎn)業(yè)形式不同,立新選擇自主擇業(yè),加盟房地產(chǎn)公司搞本行,有更多的自由度。張博畢業(yè)后先到直屬隊當排長,接著連長副營長,當副營長比老馬早了一年多,然后調(diào)到離家不遠的科研所,慢慢做到了副處長??蒲兴墓ぷ髦饕钥蒲袨橹?,行政干部沒有特別能力上升有些困難。張博選擇了轉(zhuǎn)業(yè)安置,再從副處級科員、科長干到副局長。
立新的妻子還沒到。借著立新和服務(wù)員出門點菜的間隙,我向張博打聽老馬。以張博與老馬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比較清楚老馬的狀況。老馬二十年同學(xué)聚會沒來,說忙,原來的電話早換了,通聯(lián)表上有他電話,回家后我試著打過幾次,停機。三十年聚會,負責(zé)組織的同學(xué)聯(lián)系不上他,后來告訴我找到了他的號碼,存了起來,結(jié)果接電話的同樣不是他。
張博說,我早不和他聯(lián)系了。
張博轉(zhuǎn)業(yè)那年,差不多成天和老馬泡在一起。等待安置的日子,張博大把時間無從打發(fā),正好老馬在談一項新業(yè)務(wù),忙著請客送禮,缺少貼心幫手,喊張博陪吃陪玩,既不用增加開銷,也不擔(dān)心有人在后面做手腳。一個團職干部,陪陪什么街道或者銀行的人,一點不降低檔次,甚至客人甚至還會覺得有面子。張博的家靠近城邊,和老馬的公司與家都不在一個方向,接他幾次的老馬嫌麻煩,就說,你買輛車嘛,我方便你也方便。張博轉(zhuǎn)業(yè)安置費沒到手,存款存的定期,還差一個月才能提現(xiàn),工作沒落實,也沒想過買車。張博說,沒錢。老馬說,總不至于一分錢也沒有吧,這樣,你先買,缺多少我補多少,等有錢了再還。張博說,那得到猴年馬月。老馬說,不會想買奔馳吧?老馬開的奔馳600,神氣得很。張博說,你拉倒吧,就算我有錢買得起,也養(yǎng)不起,一個起步的油費,夠我一個早餐錢。老馬說,那不結(jié)了?趕緊的,最好明天買。
張博被說動了心。
張博和妻子逛了幾天汽車市場,選定一款車,預(yù)付了訂金,才給老馬打電話,說車弄好了,還差四萬多塊,能不能明天來拿。老馬遲疑一下拒絕了,說身上沒錢,正辦事呢,先找別人想想辦法。
就在前兩天晚上,老馬還邀張博去陪某行長泡酒吧,為要貸款。路上,老馬說,他媽的,幾萬塊錢拿在手里跟紙一樣,沒意思,物價特么也漲太快了,哪天不開銷一萬塊,感覺沒花錢似的。送走客人以后,老馬強留陪玩的幾個女孩消夜,賭一個女孩喝白酒,一杯一千,那個女孩一口氣喝了十杯,老馬扯出一打扔了過去。時隔一天,說好的事,不到五萬,一句話打發(fā)了。
錢最后是跟立新借的。張博說,不信你問立新。我就借一個月,他都變卦,有什么意思?我說,你們不是好朋友嗎?是啊,這樣的朋友,不交也罷。問題是,隔了一天,他打電話來說,讓我陪一個主任吃飯。我說沒空,路也太遠。他說,你不是有車嗎?還想我來接你?去他媽的,氣得我差點把手機甩了。
后來他沒再找過你?張博說,哪能呢?我工作安排好了以后,也把這檔事忘了。我不是記仇的人,再說,這也不能叫仇,他只是怕我借了不還,朋友間借錢不還的事很多,弄不好傷感情,朋友都做不成。我不怪他,寧愿相信他手里確實沒那么多現(xiàn)金。后來他突然來我辦公室,讓我替他辦事。這事有些違規(guī),我不知道,轉(zhuǎn)業(yè)干部嘛,新來一個單位,地方政策法規(guī)什么的也不太懂。只得求人。轉(zhuǎn)了一大圈過來,才知道他已經(jīng)找過人而被拒絕了。事情沒辦成在情理之中。猜他怎么說?原來以為感情牢不可破,弄了半天,你小子在糊弄我,有你和沒你有什么區(qū)別嘛。反正一句話,怪我沒能力。我初來乍到,能有什么本事?他還跑到我朋友中說,過去對我如何如何好,我又是多么無情無義。這也沒什么,大不了不聽、不再來往就是。問題是,一年多沒聯(lián)系,等我當了科長,他又找上門來,事情還沒開始說,拿錢往桌子上丟,說不能讓我白辛苦。我能拿他的錢嗎?他心里只有錢,這才是我和他斷了聯(lián)系的根本原因。我們軍轉(zhuǎn)干部好不容易站穩(wěn)腳跟,端著公家的碗,就應(yīng)該對得起良心和職業(yè),難道受教育幾十年的結(jié)果就是濫用職權(quán)為己謀私?當然,他找別人怎么辦成的我不管,我只管好我自己。
老馬真這樣嗎?我覺得他們之間有誤會。社會發(fā)展這么快,人變一變也是有可能的。老馬以前是軍人,做著軍人應(yīng)做的事,現(xiàn)在是商人,得做商人能做的事,或許,是他已經(jīng)進步了,我們還停留在過去的思維,有些不適應(yīng)罷了。
我說,要是知道我來大連了,說不定老馬會出現(xiàn)。
點完菜回來的立新笑著說,那可不一定。
劉意平和老馬的關(guān)系在部隊時一直不錯,盡管老馬爭議頗多,劉意平在領(lǐng)導(dǎo)面前沒少說老馬的好話。劉意平干到團參謀長以后轉(zhuǎn)業(yè)回了四川,后來出差到大連,師兄弟們好好聚了聚,唯獨老馬沒參加。
立新的意思,老馬當初混得不如意,不愿見老部隊的人可以理解。作為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老板,請客之類的應(yīng)該是小事,完全有能力出來張羅,這么些年,凡是同學(xué)戰(zhàn)友來大連,基本不請,參加的更少,記憶深的只有一次,倒是特別豐盛。
那是隊長來大連。
隊長曾經(jīng)說過,如果他到哪里,哪個學(xué)員混得不好,即使學(xué)員想見他,他也不想見。雖然是玩笑,但表示他對學(xué)員的期待,沒有哪個領(lǐng)導(dǎo)不希望自己的部下能夠風(fēng)生水起有出息。老馬那次不知是發(fā)了什么瘋,不但訂的酒店高檔,而且規(guī)格非常高。那是老馬生意最火紅的時候。
立新的妻子進門,菜也端上來了,我們回到晚餐的話題上來。
立新說,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北方菜,我也不管了,就按北方人喜歡的點。至于辣椒,恐怕有些為難。
我說,南京幾年待得有點半北方化了,炒把白菜也要加糖的飲食習(xí)慣,早轉(zhuǎn)換到?jīng)]有辣椒也下飯的時代。
我想起老馬跟我說過,湖南人辣椒吃得多才性格火暴。其實,性格真的與吃不吃椒無關(guān)。老馬不吃辣椒,同樣是火辣的氣派。我年輕時性格較急,隨著時間推移,早就見怪不驚。老馬是不是也有改變呢?
老馬轉(zhuǎn)業(yè)待安置期間,正趕上城市建設(shè)快速起步階段。一個小學(xué)同學(xué)的公司接了工程,遇上巖石地段開挖困難,咨詢他能不能用爆破辦法。這是工兵的老本行。老馬說,多少錢,我?guī)湍恪M瑢W(xué)說,你開價。地爆連長還有不能搞爆破的嗎?老馬算了算雷管炸藥的價格,又估算了人工工資和設(shè)備租金,說一立方二十一,不二價,辦手續(xù)還稅等一概不管。同學(xué)爽快答應(yīng)下來。老馬立即召集了幾個退伍兵,不出一個月,賺了三萬多。九十年代中期,一個副營職軍官,月工資不過四五百元,一個月頂了四五年。想到在地方工作,同樣和部隊一樣受鉗制,還不如自己當老板痛快。老馬不當將軍當廠長的想法就這樣復(fù)蘇了。老馬最后選擇了復(fù)員,連干部身份也不要。
老馬從爆破起家,到最后成立公司,承擔(dān)土方工程,后來,轉(zhuǎn)型房地產(chǎn),一路風(fēng)光。
立新后悔的是,比老馬晚回來十多年,卻只能給親戚打工。
我倒是想起立新說的大連姑娘來,妻子比他們兩個老婆的年齡都大,放她們中間,反倒顯得年輕。人的長相真不能以地區(qū)來劃分,我覺得長沙就挺好,空氣里水分充足,對女人來說可能更養(yǎng)顏。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進來了一個人,笑著和我打招呼。
立新介紹說這位叫陳光。是我們大學(xué)時的炊事班戰(zhàn)士。我想了一下,沒想起來。張博貼在我耳邊說,你忘了,和老馬打架的那一個。
隊里每周六晚都會改善伙食,清一色的燉肉包,香得流油?,F(xiàn)在看來不覺得美味,那時絕對是上品。平常早餐只能吃兩到三個包子或饅頭的,這頓晚餐必然會在五個以上。老馬個子大,最多時一口氣吃十三個。那天,趕上張博值班。凡是值班的學(xué)員,可以優(yōu)先去食堂打飯。張博先去了,沒看到包子。他平常不關(guān)心這些規(guī)定。趁熱吃的食品,不能先端到食堂,而是等大家在桌邊坐好,才會抬出來。張博只得回去,報告給了老馬。
隊里也有個規(guī)定,包子可以吃,不可以帶。因為每個學(xué)員隊的食堂加餐規(guī)定不一致,有的可能是正常開餐,有的可能是改米飯為面片之類,遇到這樣的加餐,其他學(xué)員隊的學(xué)員經(jīng)常守在食堂外或宿舍邊,找玩得好的老鄉(xiāng)或同學(xué)求帶。剛調(diào)到炊事班不久的陳光被派來監(jiān)督。陳光看老馬吃了一大盆包子本就不順眼,還端幾個往宿舍走更生氣,拉住老馬讓送回去。老馬很牛逼,老子不久就是干部了,豈能受你一個小兵管制?甩開手,頭也不回往前走。原本一句話可以解釋清楚的問題瞬間被放大。老馬走,陳光拖,不小心打了起來,若不是隊長來得快,陳光先搶到的鐵鏟可能就拍到老馬頭上了。
處理結(jié)果也是令人啼笑皆非。陳光執(zhí)行紀律沒錯,老馬幫值班員帶餐也沒錯,錯就錯在包子,包子給張博吃了。然后,什么事情都沒有了。何況他們還是老鄉(xiāng)?
陳光打電話找立新說事,立新說我來了,讓一起過來吃飯,他才急忙趕來。三十多年過去,只有戰(zhàn)友情,誰在乎你過去是干部還是戰(zhàn)士?
陳光沒有聽到前面的談話,但聽張博說到老馬,他表示了不同意見。
陳光在部隊干了三年,也就是說,在我們畢業(yè)離校的第二年,復(fù)員回到老家。因為在部隊沒學(xué)別的技術(shù),只會做飯,回家后還是種地養(yǎng)豬,娶了老婆生下了兩個孩子,日子過得不緊不慢,直到老馬出現(xiàn)。
老馬來他們村考察,和村干部坐在村口小賣店前的涼棚下聊天喝水,陳光去小店買東西,老馬看到了他,說“咦”,陳光也認出老馬,也說“咦”,老馬說,你怎么在這里?陳光說,這里是我家啊,你堂堂一個軍官怎么跑到我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了?老馬問了些陳光的情況后說,一個老爺們就這點出息?出來跟我干,肯定比現(xiàn)在強。不但不計前嫌,還這樣關(guān)照,陳光非常感動。他也沒想到老馬這么些年沒見成了老板,還跑到他的村子里投資。
陳光和家里人簡單商量后,拎著包跟老馬進了城。
張博說,你們那村子情況有些復(fù)雜,有了你這個愣頭青和地頭蛇,他節(jié)省了多少精力?
陳光不以為然。
陳光到公司以后,確實為拆遷和施工出過不少力,作為員工這不正常嗎?問題是老馬沒有虧待他,工資不比搞技術(shù)的人低,還特別關(guān)心他。剛進公司時,陳光的小女兒得了急性腎炎,到了晚上十點鐘高燒不退,說胡話,陳光老婆急得打電話找正在陪老馬辦事的陳光。老馬二話不說拉著陳光往老家趕,往返兩個多小時接了孩子去市里醫(yī)院,還墊付了醫(yī)藥費。弄完這些事凌晨一點多了。一般老板不可能這么做。
還有一個讓陳光感動的事,陳光母親過世,老馬不但安排人手幫忙,還親自前往吊孝,并按孝子的規(guī)矩守了一夜。不是真朋友也做不到這一點。
老馬也給退伍戰(zhàn)士做了不少好事,在他的管理層,除去業(yè)務(wù)口,有一半以上是退伍兵。
張博說,軍人服從意識強,有了聽話的兄弟,老大更好當。再說,他對你好,就是對自己好,不這樣你能死心塌地?
陳光說,不只是服從意識,而是大家都重感情講義氣,哪個老板能夠做得這么好?盡管后來散了,我對他的感激一輩子不會忘。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
立新說,得了得了,今天喝酒敘舊,不談別的了,在一起就是緣分,我們得為緣分干杯。
其實,喝酒的只有我和張博,立新妻子不會開車,陳光自己開了車。我和張博一來二往喝了幾瓶啤酒,也算來到大連的第一次高溫安慰。至于白酒,就按立新說的,怎么來的,還怎么回去。
陳光倒是私下和我說了老馬不少的情況。陳光說,老馬并沒有什么大的變化,還是直來直去的性格,如果說吃虧,就吃在性格上。老馬瞄準一個項目,連設(shè)計書帶施工方案都出來了,指揮部的人也出面做了承諾,結(jié)果臨到公布時換了人。老馬氣得鬧上門去,又怎么可能挽回?關(guān)系還傷了,這對后來的發(fā)展極為不利。
我看陳光,他的表情很誠懇,絕不像說謊的樣子。陳光說,如果說老馬有改變,這些年來,就是多了隨波逐流,沒辦法,人在江湖,多少有點身不由己,至于戰(zhàn)友情,我相信他是不會變的。
我說,你們在一起的時間多嗎?
以前多,現(xiàn)在少了,主要是各干各的事,他也說過,總跟著他,不會有大出息,我早幾年出來單干了。
那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混得可以。
我一個兵,要學(xué)歷沒學(xué)歷,要特長沒特長,能混得衣食無憂還有閑錢,滿足了。
本來說好,吃完飯后,陳光給我老馬的電話。既然立新和張博對老馬不待見,當面要老馬電話不合適。老馬和我關(guān)系不錯,好不容易來一趟,我還是想見見,哪知酒一多,出門時,連陳光的電話也沒留。
我和妻子一起在海邊溜達了很久才回去。
我想,老馬那么要強的一個人,真要變,又壞到哪里去?
海浪摔打堤岸,白天藍得可愛的海,現(xiàn)在看上去是黑黑的水在洗涮石頭,遠沒有想象中的詩情畫意,甚至有些恐怖。
人,如果換個角度來看,是不是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立新第四天晚上開車接我去看夜景。
立新天天打電話說請我們出去,我說算了,療養(yǎng)院會有安排。我問過療養(yǎng)院,負責(zé)的醫(yī)生說,前幾天主要是體檢,禁酒禁煙然后查身體,看風(fēng)景得所有檢查完成以后逐步安排。在我看來,不這么拖拉,半個月的療養(yǎng)確實沒事可做。我對檢查沒興趣,身體的問題自己清楚。既然有安排,何必再麻煩立新?立新說,你得聽我的,我在那兒工作了十幾年還不知道,就是所有人一大巴車拉出去,兜一圈,個把小時回來,問你看了沒有?看了,看到什么沒有?什么也沒看到。我?guī)е?,你想在哪兒看就在哪停,想停多久就多久,多好?/p>
大連三天,我就拍了個片,血也不敢抽,喝酒了的身體指標哪能準確?一般上午躲在房間里不出門,中午和晚上參加戰(zhàn)友和學(xué)生輪流請飯。出來療養(yǎng)本來是寬心的,萬一真查出哪里有了問題,不說嚇到妻子,連玩的心都沒有了。
立新繼續(xù)請我出去,不能挫傷了他的熱情,我答應(yīng)了。
立新還穿七分褲涼鞋,夏天不熱也被他這身裝扮弄熱了。立新妻子也是同樣裝束,不過手里多了一把折扇。妻子笑了笑,上車。我知道妻子笑的原因,他們這打扮比我們南方人還南方。
路上,說起張博。這家伙白天也給我來過電話,問哪天才輪到他請。我說等兩天吧,還早呢,療養(yǎng)時間有半個月,不待夠十天我不會回家。我說張博的車怎么看也不像舊車。立新說,那輛車早換了,這車才開了兩年,十多年的車哪能這么新?再說,這車一般他老婆開,人家局長有公車。我說,陳光說老馬好,張博說老馬差,你為什么不愿意說談老馬呢?
立新把車泊在海邊停車場,說,下來走走吧,晚上的海邊還是挺有味的。立新妻子大概想把時間留給我們老同學(xué)聊天,拉著我妻子去買雪糕,說吃雪糕吹海風(fēng)很過癮。
立新停車的地方在星海廣場。晚上的海邊確實如立新所說,美不勝收??绾4髽蛳褚粭l漂亮的腰帶,橫穿視覺的幕簾,燈光把一片海域照得活色生香,海風(fēng)吹過人頭攢動的廣場,有比湘江大不一樣的感覺。
這能比嗎?湘江才多寬,海又有多寬?我當然不是三十多年前那個沒見過海的人了,到過三亞、廈門、青島、煙臺,看過波瀾壯闊一眼望不到邊的海天一色,也看過藍黃相接的海浪海水和沙灘,但這么看大連,看海和美輪美奐的海上夜景,確實有不一樣的震撼。
我是喜歡海的,特別喜歡靠著海的城市,干凈,明亮,風(fēng)吹過,濕濕的空氣里帶著咸咸的味道。
立新說,不是不說,是不想說。
我說,有什么不能說的?
立新說,錢是個好東西,但也是壞東西,就像我們當初在學(xué)校拿微薄的津貼,還知道如何節(jié)省過好日子。第一次領(lǐng)到工資,面對那一疊花花綠綠的鈔票,卻不懂得該如何花一樣。
你的意思是,老馬錢多,迷失了。
是啊,什么初心,什么責(zé)任,什么友情,在他看來,只要有錢,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立新和老馬關(guān)系一般。立新說過,老馬的功利性太強,不適合做朋友。盡管是老鄉(xiāng),四年大學(xué)時光,始終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真正走得近得從立新轉(zhuǎn)業(yè)那年說起。立新在療養(yǎng)院工作時管著單位營建,搞本專業(yè),設(shè)計預(yù)算施工熟門熟路。本來,拿著部隊的自主擇業(yè)工資回家,在立新看來可工作可不工作,部隊待的時間太長,被管的時候多,很想閑下來好好玩玩,哪想到真正閑下來卻沒有想象的自由和浪漫,妻子上班,孩子上學(xué),人家都在忙,一個人待在家里百無聊賴,就想著找份工作打發(fā)閑時,在哪干拿多少無所謂,這才在大舅子安排下去了建筑公司。立新是到建筑公司不久后參加市政府組織的文明創(chuàng)建會議,和老馬重新接上線的。老馬當時提議立新去他公司,立新笑了應(yīng)承。老馬事后沒再提起,立新也就不當一回事??吞椎脑?,過去了就過去了,平常不怎么聯(lián)系,更談不上見面,所有承諾不過一縷青煙。誰知立新的老板和老馬是朋友,無意中說到立新,才有了再次相見。這時,老馬在那做工程師已經(jīng)兩年。
立新去酒店是老板打的電話,說這里有一個人想見你,如果手頭上事不多,過來看看。老板是立新大舅子的堂哥,年齡長立新七歲。在部隊嚴格的上下級關(guān)系熏陶下,要找個年輕的老板去打工,一個團職軍官,立新很難放下架子。有了親戚這層關(guān)系,再加上老板略大的年齡,還有立新大舅子在某區(qū)當書記這種硬關(guān)系,立新在他那干得得心應(yīng)手。
老板說的那個人原來是老馬。房子是老馬開的,據(jù)說是長租房,大套間。老馬不是有房子嗎?而且不少,自己又是做房地產(chǎn)的,開什么房?老馬和老板坐在寬大的客廳聊天。
立新聞到了比爆米花還香的香味。立新挺納悶,多大年齡了,還吃這東西。老板和立新也沒怎么多說話,而且中途因事離開。本來敘敘舊差不多了,立新也想離開,老馬硬是留住了立新。老馬從套房內(nèi)間拿出個類似醫(yī)藥箱的背包,打開,里面有不少管子瓶子,老馬接上,在錫箔紙上撒些粉,再點上打火機燒烤。原來老馬吸毒。老馬說,兄弟,試一下,這東西特提神,別人想看都不會讓他看。立新說,我不試,煙都戒不了,染上這東西只怕生不如死。
我和立新在大學(xué)學(xué)會抽煙。學(xué)校規(guī)定不讓抽,我們偷偷抽。教室外的角落,洗漱間,操場,能夠避開隊干部眼光的地方,都有我們違紀的記錄。記得最清楚的一次,那天,我們搜羅了身上的每一個地方,才湊齊一包煙錢,趁晚自習(xí)課休時間,到服務(wù)社買了一包煙,坐在足球場邊的水泥墩上,海闊天空聊了一節(jié)課的時長,硬是把煙抽完才回宿舍。畢業(yè)后,本以為事多會戒掉,沒想到變本加厲更厲害。立新寫信告訴我說,談戀愛,準備戒煙。接下來又來信說,煙不戒了,女朋友喜歡淡淡的煙草味。到了中年真想戒了,還試著戒了三次,結(jié)果一次比一次癮大。
立新一直想問老板吸過沒有,或者是不是想拉自己吸,畢竟人家是老板,再看老板也不像吸食的樣子,終究沒法開口。倒是不久,不常聯(lián)系的老馬又打電話來,說請唱歌。立新愛唱歌,老馬邀請得熱情,只好去了。這次老板不在,房子里有幾個陌生男女,老馬介紹說這總那總的,立新笑著握手,生意場的人,首次打交道,立新根本沒想記住,也沒法記。開始還算正常,到了中間播放迪斯科,一個男的拿出了一袋藥丸,分給每人一顆。立新拒絕了,走出門。老馬跟出來說,立新你他媽什么意思?增加點氣氛,又不要你的命,弄得上刑場一樣難堪,有意思嗎?立新說,我們是同學(xué)不錯,要幫忙出力,哪怕是打架拼命,可以不講條件,要我碰這樣的東西,想都別想,我有家,有老婆女兒,不想她們生活在我的陰影里,另外,我也奉勸你一句,不要再弄這些東西了,再多的錢到最后,都不會夠的。
我說,你真走了?立新說,不走待那干什么?
按照立新的說法,老馬徹底毀了,毀得沒有人性。這才是他一直不愿意給我講老馬的原因。誰會帶朋友下水?在立新看來,生活里該有的老馬都有了,剩下的就是尋找生活里沒有的刺激,什么是沒有的呢?不作不死,老馬就是想法子折騰自己,重尋逝去時光里那些虛無縹緲和別人沒有的享受。和這樣的人交往太多,立新感到了危險。
立新這么說不是沒有根據(jù),這樣的日子老馬不久就結(jié)束了。
老馬投資建商住樓,規(guī)模挺大。前期工作開展得很順利,征地,挖基坑,很快建到了地坪以上,突然出現(xiàn)資金鏈斷裂。在旁人看來,這么大的老板,錢應(yīng)該不是問題。實際上,在樓還沒有變成錢的時候,老馬大部分的依靠是銀行。放貸的行長出了問題,新來的行長認為貸款有些方面違規(guī),當然可能還有上級的規(guī)定,要求必須重新審理,走程序。老馬不能等。一大攤子不可能喊停就停,停下來就是銀行利息也背不起,進材料要付錢,工人要工資,設(shè)備要運轉(zhuǎn),只得再找銀行的朋友和新來的行長。朋友說,正在努力,只是不會那么快,估計個把月。朋友建議,反正貸款早晚會到,如果顧得過來,先找人借,一樣給利息,誰都不吃虧。這是個不錯的主意,以老馬的雄心壯志和在業(yè)內(nèi)縱橫馳騁的架勢,找?guī)讉€企業(yè)拆借點資金不是大問題。也確實不是問題。一個月,即使兩個月,在老馬看來,材料款可以晚點付,設(shè)備租金延遲些給,這是大頭,弄個兩三千萬過來,施工就有了保證,真要停工,損失太大。老馬找了三個同行,一家借了一千萬,另兩家各借五百萬,湊齊了兩千萬,繼續(xù)轟轟烈烈地干了下去。
沒有誰知道老馬怎樣在等待中度過。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半年多過去了,先是停工,再是被借貸人告到法院。說好的兩個月歸還,一年多了,別說利息,連本金也要不回,人家雖然不是靠利息賺錢,也要靠錢生錢,不告你又怎么辦?銀行貸款還是一股清風(fēng),在吹,永遠吹不到他老馬身上。老馬涉嫌金融詐騙,關(guān)了進去。
我問,你看過他嗎?立新說,不管怎么說,作為同學(xué),都有必要去看看。
立新選擇一個上午去了看守所。本以為老馬垂頭喪氣眼淚汪汪,沒想到老馬見了立新滿臉燦爛,還給立新開煙。這很出乎立新意料。老馬以前不抽煙。老馬說,今天我請你吃午飯吧,就在看守所正門對面,味道很不錯。立新又嚇了一跳,難道他還可以出去?和老馬聊了一會兒,正好老板電話過來。立新?lián)u搖手說,等你回家,哥幾個再好好聚聚。立新注意到老馬的臉,沒有以前的黑眼圈了。那是一個朋友告訴他的,吸毒的人會有黑眼圈,這跟沒休息好的不同,沒休息好的人有黑眼圈,眼睛里會有血絲。吸毒的人不會有。
老馬兩年后搞了個保外就醫(yī),走出了看守所。從此消失在同學(xué)們的視線里。
沒故事了?我問。立新說,我和張博打過電話,停機了,也打聽過,他原來的房子賣了,手機號碼也換了,你懂的,他不找我們,我們怎么好找他。我們的手機一直沒變。
這時候海邊已經(jīng)很靜了,那些看海的人,也像白天飛翔的海鳥,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我說,既然這樣,我更想找找他。十幾年沒見了,來一次不容易,至少問個好,也不枉同學(xué)一場。
到哪里找呢?
找他老婆啊。
換了。
你老板呢?
老板就是告他詐騙的人之一。
問問張博。
你呀,話都說到那份兒上,他能有電話?就算知道了,他會存嗎?
陳光呢?
這家伙早單干了,現(xiàn)在是個建材老板,發(fā)財了。應(yīng)該知道。
我說,那不得了?
立新嘆了口氣。就算不知道,只要他還活著,肯定能找到。
我沒想到老馬會走到如此地步。也許,他的不聯(lián)系,正是重新開始,他需要時間和空間把自己梳理一遍。
我們上了車。我現(xiàn)在明白立新說的第三怕了,怕我找老馬。
回來的路上,我們很少說話,只有立新妻子和我妻子在后座絮絮叨叨,好像八百年沒見過面的老朋友。
妻子說,你們一定來長沙。長沙有馬王堆古墓,有岳麓山橘子洲頭,毛主席故鄉(xiāng)韶山和劉少奇故鄉(xiāng)花明樓都離得近,即使去南岳衡山和岳陽樓,開車也不過兩個多小時,去張家界可以坐飛機,走高速四個小時,順便看看鳳凰古城。
我想了想,還有哪些?妻子簡單的幾句話把湖南的風(fēng)景名勝差不多全說了。
在大連游山玩水待了八天,說實在話,這趟大連行,基本圓滿。大連能吃的、能看的、能玩的,差不多都過了一遍,特別是后幾天,立新形影不離,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不是為立新花錢請吃請喝請玩慚愧,而是花去了他大部分時間。到了這把年紀,誰家能沒點什么事呢?
立新大舅子做手術(shù)住院,換上別人,這是最好的理由,大舅子已經(jīng)升任省里某廳領(lǐng)導(dǎo),想巴結(jié)的人多了去,立新又是做工程的人,但立新說,大舅子有自己的妻女照顧,他老婆天天還去幫著照看哥哥,不缺他一個,象征性地去了趟醫(yī)院,不讓來陪不高興。去醫(yī)院也說向我請半天假,弄得我心里感覺特別溫暖。
如果說大連執(zhí)行有什么遺憾,就是沒有見到老馬。有了立新的陪伴,我不好當面提老馬。立新安排得這么周到,還要逼他找人,會顯得過分。我來的目的是療養(yǎng),三個同學(xué)見了兩個,還有戰(zhàn)友,師兄弟,學(xué)生,為了滿足一個小小的愿望,弄得別人不開心,不是我的做派。
在立新去醫(yī)院的下午,我和妻子討論歸程。妻子先到了辦公室,工作人員查詢后告知,第三天下午三點多有趟直飛長沙的航班還有票。這是個好消息,在大連持續(xù)高溫不退的情況下,長沙下了三天雨,氣溫降到二十多度,也就是說,不在遼闊的海邊流連,長沙同樣有清涼。妻子的意思,我們不在家,兒子說不定把家里弄成狗窩。她這是借口,出來久了,不放心而已,急著回家。當即決定提前結(jié)束療養(yǎng)。妻子轉(zhuǎn)身又去了辦公室。
這時,手機響了起來,座機,區(qū)號顯示大連。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接了。假設(shè)換在長沙,我大概不會接這樣陌生的座機電話,外地的,廣告營銷的多,真正有事的少,但我在大連,說不定是哪個同學(xué)或戰(zhàn)友呢?
電話是老馬打來的。
老馬說,你小子來了大連也不吭聲,我看陳光的朋友圈才知道。也是偶然,我一般不玩微信,他發(fā)了幾天前你們幾個吃飯的合影,問了他,才知道你來療養(yǎng),說,在哪?
我告訴了地方,說,正好,今晚張博請吃飯,你一起唄。
老馬停了停,問,還待多久?
我說,剛決定的,后天下午回長沙。
不能多待一天?我馬上到鄉(xiāng)下辦事,要后天才回來。
票弄好了,改簽麻煩,關(guān)鍵大后天就是周末,票已售完。
那好吧,明天晚上我爭取趕回來,你發(fā)位置給我。
我說,好。
等我掛了電話才想起,他手機號都沒有給我,微信更沒有,怎么發(fā)位置?但我也沒有回撥過去。
老馬沒來吃晚飯,我也沒有給立新和張博說。不相信老馬真的出差,即使去了鄉(xiāng)下,往返需要多長時間?我一直盼著他來參加聚會。平常吃飯,我不玩手機,覺得對朋友不尊重,一般放在褲袋里,臨出療養(yǎng)院時我把手機鈴聲改成起床號,到了酒店又把手機放在桌子上,就為了老馬電話打來時,讓立新和張博能聽到嘹亮的軍號聲,喚回最初的情感。
借著上廁所的間隙,我問陳光,老馬真的出差了?
陳光笑了笑,老馬還能騙你?
如果是真的,陳光不應(yīng)該笑。這是直覺。出去了就是出去了,只有假的才會用笑來掩飾。我說,那天我們沒有交換電話,老馬怎么知道我電話?
陳光說,這太簡單了,也不應(yīng)該是問題,我問問立新不就知道了?
我說,是你主動打老馬的電話還是老馬找的你?
當然是老馬,人家惦著你呢。
他到底在哪兒?
醫(yī)院。
怎么了?
高血壓。又突然發(fā)現(xiàn)高血糖,不是一般高,嚇得住院全面檢查和調(diào)理去了,據(jù)說先住一周。
原來說后天才回,應(yīng)該是后天辦出院手續(xù)吧?我問,住哪個醫(yī)院哪個科室哪個病床?
陳光說了,又問,你不會去看他吧?他正籌劃一個項目,不想讓別人知道身體狀況,包括立新和張博你也不要說。
能不說嗎?回來的路上,我也是這樣告訴立新和張博。張博說,這小子胡吃海喝,太不注意身體了。
立新說,他也算見過大世面的人,即使糖尿病,也不必提心吊膽到這一步,看來心理素質(zhì)還得加強。
我說,你們兩個啊,明明惦記著老馬,一個個口氣這么硬,有必要嗎?相識是緣,何況緣分那么深,放下架子吧,一定會和好如初。
回到療養(yǎng)院,似乎溫度降低了一些。這就是北方,白天陽光普照,到處亮汪汪的,好像不亮都不能叫夏天,到了晚上,太陽收起了余熱,海風(fēng)輕輕一吹,仿佛置身于另一個世界。不像長沙,沒有風(fēng)不說,靜止的空氣里,連溫度都不肯挪動,熱熱的沾在身上,蒸桑拿一般難受。
療養(yǎng)院其實還是有很多景點的,譬如曾經(jīng)住過民國什么名人,也有老一輩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來生活和休養(yǎng)過。立新自然當向?qū)?。我很喜歡石砌的小洋樓,古樸,大氣,爬壁藤粘附的墻上,被高大的樟樹籠罩在或明或暗的影子里。小塊石鋪展的路面,在林間延伸。
立新說,想當年和老婆談戀愛的時候,遇上值班不能離開,就帶著她不停地在院子里轉(zhuǎn)悠。
張博說,你老婆只怕是先喜歡院子后才喜歡你吧?
我突然想到寫詩,但不能寫。我得好好和他們說話,若是老馬在就更好了。當年,多好的時光啊,行走在學(xué)校安靜的馬路上,帶著多少美好的愿望和憧憬。時光匆匆,雖然一切早已過去,誰說又不是深深根植在心底?
送走立新和張博,剛回到房間,老馬的電話打了進來。這次用的手機。
老馬說,吃完了嗎?
我說,回療養(yǎng)院了。
他們都走了?
我說,兄弟啊,都幾點了?快九點了,還能不走。
老馬在那邊笑了。就是,就是,你看我,離開了部隊,一點時間觀念也沒有了,這樣吧,我們見個面。
我說,你回來了?來療養(yǎng)院吧。
你過來,你加我微信,微信號就是手機號,我發(fā)位置給你。
半個小時后,終于和老馬在傅家莊海濱浴場邊見面了。老馬說這地方離我不遠,還可以看海。
老馬雖然穿著T恤短褲,趿著拖鞋,看上去還是意氣風(fēng)發(fā),沒有想象中的落魄。老馬見面給我一個熊抱說,忙得腳不沾地,哥們你要理解,你看你這,到長沙喝酒都把我灌醉,來大連了怎么也要請你吃頓飯,明天中午行不行?我說,中午就算了,下次吧。老馬說,那晚上?我說,老同事早就約了,失約不是好事,下次吧。
并肩坐在海邊的石凳上。老馬說,我現(xiàn)在正在洽談一個大項目,假設(shè)能成,說不定能夠重振雄風(fēng)。老馬責(zé)怪自己一度因為賺了些錢迷失了方向而飄飄然,他要發(fā)奮振作,向著目標前進。
老馬沒有忘記我的感受,說完還總要拍打我的手或者胳膊。人一旦走進去了,就沒有回頭路,早知道干大事這么難,真不如學(xué)你,好好在院校當教員衣食無憂,如果可能,真想再回軍校。
我說,回不去了,我在軍校這么些年,待得也很厭倦。
老馬說,那時我們真單純!想起離校前,我倆坐在操場的草地上,幾塊錢一瓶的白酒,你一口我一口,對著月亮當歌,天空感覺都彌漫著青春氣息,假設(shè)時光能倒轉(zhuǎn)該多好。
我說,你已經(jīng)夠風(fēng)光了,還回想青春的酒干什么?
老馬一笑說,這是表面,說了你可能不信,這么些年,與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與各種各樣的事打交道,沒有一天清凈日子,早已身心疲憊,真想退隱江湖,可是,沒有了鐵飯碗,不干拿什么養(yǎng)活我和家人,還有跟著我的人?形勢逼迫我走罷了。
老馬轉(zhuǎn)業(yè)那會兒,確實嘗到了做工程賺錢的滋味,要不也不會放棄工作安排而選擇復(fù)員。但真成立了公司,情況就不一樣了,公司要運轉(zhuǎn),有太多的應(yīng)酬,還有說不清的各種事。老馬說,不改變能行嗎?
老馬最受刺激的就是陳光說的那條公路。按預(yù)算,如果順利承接下來,一個工程賺幾千萬甚至上億都有可能,為此老馬前期投入百多萬,包括請吃請喝,送禮,做標書,調(diào)設(shè)備和隊伍。眼看就要簽合同開工,不知哪里冒出一個公司,幾天工夫讓他所有的努力功虧一簣。
老馬說,當兵的最怕背后被人陰了,真恨不得提把刀去把那些王八蛋剁了,你說,如果那時候就反腐,哪會有這么多亂七八糟的事?錢丟了,不敢去要也要不回,還得在人家手下謀飯吃不是?后來一想,你這么做,我也這么做,就看誰做得更惡毒更隱秘,所以打脫牙齒往肚里吞,照樣與他們吃喝交友,期待下一次能有個關(guān)照,并不是我想變壞,而是不得不同流合污。但我告訴你,本質(zhì)上我沒變,我們的感情不會變。我也得感謝入獄,不是那樣,我會越走越遠,可能死無葬身之地。入獄了讓我重新認識自己,也感謝政府最后給了我重生的希望。
我說,就算才起步,你已領(lǐng)先別人好遠了。老馬說,從基礎(chǔ)上說是這樣,兄弟你不知道,進去了才知道自由的可貴,雖然我的情況特殊,給了一定自由度,但那是咋樣的生活?我不是不愛學(xué)習(xí)的人,以前由于業(yè)務(wù)繁忙和虛假的充實放棄了,現(xiàn)在才發(fā)覺學(xué)習(xí)很重要,假設(shè)我能保持正氣,遵章守紀,也不至于有后來的事,就算吃一塹長一智吧,我也想好了,看你們一個個自由自在地生活,我為什么貪圖所謂的虛名做一個罪人?我得好好生活,余生不長。
老馬不談立新和張博,我問了幾次,他都岔開話題。
我說,這次來大連,找你好難。差點沒能與你見面,快失望透頂了。
老馬沉默了一下,才說。他們有我電話啊。終于自己提到立新和張博。
問題是他們確實沒有。
老馬換了語氣。這么跟你說吧,人生相遇的機會不多,真的能在一起待上四年算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僅此而已,多少兩小無猜終成陌路,說的就是志向與追求,十幾歲的年齡怎么可以讀得懂中年的滄桑?說實話,我想過與立新合作,不是看他大舅哥當官,而是看同窗之情,覺得有他加盟,做起事來更得心應(yīng)手,但他不愿屈我之下,不來找我,寧可跑去和遠親打工,也不為我解憂,結(jié)果只能是同學(xué)。至于張博,從上軍校開始,我對他關(guān)愛有加,中學(xué)、大學(xué),一起成長起來的感情沒人能夠替代,他轉(zhuǎn)業(yè)還是我?guī)兔φ胰苏覇挝唬矣惺裁??無非是錢,再加上點人脈,都是需要付出的,等他工作妥了,用不著我了,翻臉不認人,我再理他干嘛?
最重要的一點,在我落難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們又都在哪里?
老馬的話聽起來也有道理。
我說,他們沒變,可能是兄弟你當時看問題的角度有些偏差,別怪我這么說,他們心里一直掛著你,來這幾天,差不多天天和他們泡在一起,沒有一次不談到你,他們希望你好起來,做大做強。
老馬偏過頭來,眼睛有些放亮。你沒騙我?
我有必要騙你嗎?你發(fā)達的時候他們沒有找你麻煩,你落魄時他們只想拉你一把,他們?nèi)タ催^你是真的吧?能力畢竟有限,有些事不一定能幫得到,誤會由于歷史造成,絕不是不能解開的疙瘩,時間可以忘記一切,也可以創(chuàng)造一切,不信你試試看。
不記得誰這么說過,“世間的一切都是遇見。就像冷遇見暖,所以有了雨,春遇見冬,有了歲月,天遇見地,有了永恒,人遇見人,有了生命?!边@是多么睿智的語言。我不需要和老馬講這些,人和人,本來誰也不認識誰,是機遇在了一起,才會有故事,客觀而言,誰也不欠誰的,誰想幫誰,那也是因為道義或感情的因素使然,做到了,不是一聲“謝謝”就可以釋然,做不到何必怪罪呢?
夜逐漸深了,散步的人大多往回走,天還是那么熱。
幾個姑娘小伙說笑著經(jīng)過。笑聲很爽朗。大概是游泳后在海邊又玩了很久。他們年輕快樂,多么像我們的昨天!
期間我接了兩個電話,前一個是問飛機抵達的時間,朋友準備接我和安排洗塵。后一個是妻子問我什么時候回療養(yǎng)院,她一個人待在房間,既孤單又不放心我。
老馬的手機倒是安靜,沒進來一個電話。
我抬手看了看表。這是習(xí)慣,當老師的愛用表。
老馬立即問,是不是出來太久老婆催了?其實才十一點。我說沒事。老馬說,夫妻還是原配的好啊。我說,你也這樣想?老馬看著海。海上已經(jīng)黑得看不到什么了,只有星星,像是從海上長出來的一樣,又離海那么遠。老馬說,年輕愛折騰,不會珍惜,就像我們的事業(yè),真正要做好,實際上是容不得亂來的,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思考。我說,現(xiàn)在也不晚。老馬說,還是回吧,你老婆等急了。我想了想說,也好,明天我老同事請客,立新和張博都會去,你也去,我們四個人好好聚聚,多少年后還能想起這個夏天,想起我們曾經(jīng)在一起的日子,那是值得珍惜的光榮歲月。老馬說,萬一去不了,你也不要見怪,有了電話,隨時保持聯(lián)絡(luò)。
老馬送了我兩條煙。
回到療養(yǎng)院時,老婆告訴我立新來過了,拿來一箱水果,說是帶回長沙。老婆還說,立新聊了一會兒,說老馬并不落魄,據(jù)說原來被拍賣的工程,法院在他出來后給了一千五百萬。立新說,就算一點活兒也不干了,也比我們這些天天干活的人一輩子過得舒坦。
沒人愿意老馬過得不舒坦。
不過,人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軌跡和生活方式,這是外人無法干涉的。我又能做點什么呢?這個晚上,我注定失眠,會想很多很多的事,包括從前,包括老馬……
吃過中飯,睡了一會兒午覺,立新和張博到了樓下。盡管見過老馬了,我還是決定和他們一起去醫(yī)院。我沒給老馬通報。
立新原來還準備一起再吃個午飯。我說免了。
人是個奇怪的動物,剛來時聞到海鮮味能勾起味蕾里無限想象,恨不得抓住大龍蝦鮑魚之類飽餐個夠,到后來,聞到海鮮味就難受,甚至經(jīng)過燒烤攤時都有想吐的感覺,大概這是物極必反的道理。立新說過,大連所有的海鮮,我都吃到了,如果還有沒吃到的,那絕對是海里沒有的。所以,我有非常正當?shù)睦碛稍诏燄B(yǎng)院食堂吃一餐,自助的,沒有海鮮,也沒有酒。
當我們一起出現(xiàn)在老馬的床前,老馬正靠在床頭看書。
老馬徹底愣住了。
張博提的是一大袋降糖茶,立新拿著兩盒保健品,我拿了幾本雜志。大學(xué)時,老馬最喜歡這本雜志,說里面有哲學(xué)人生,每期都買,即使看過,別人借走,他也會催著歸還,說要保存。我經(jīng)過報攤時看到了,買了幾期。我相信老馬會喜歡。
老馬一一握手,然后說,這該死的陳光,叫他不要說。
我說,不是該死的陳光,我們還找不到你。
老馬嫌病房味道不好,非換了衣服和我們一起出來。
老馬衣服穿得很正式,長褲,短袖襯衣,皮鞋,好像上午剛理過發(fā),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只是我沒注意,前一天晚上是不是還有白發(fā)。老馬臨出門時,把我送的雜志放進了床頭柜里。看得出他的重視,雖然嘴上沒說。
這和我們?nèi)齻€有些差距,我們?nèi)齻€都穿T恤,立新還穿七分褲,一副自由散漫的樣子。
四個大男人,走出醫(yī)院,坐到靠海邊的亭子里。
海風(fēng)不錯,像天空巨大的蒲扇,將風(fēng)一絲絲扇過來。拋開亭子的陰涼不說,能看到海浪洶涌,翻滾出白花花的浪花,更添一分涼意,海鷗舞動笨拙的身姿,不急不慢地迎風(fēng)飛翔。
多愜意啊。我說。
老馬說,喜歡就多留些時間。
我們海闊天空聊了近兩個小時,只說學(xué)校生活,也說未來,都不談不快樂的經(jīng)歷。眼看太陽走向西天,我說,該回了。老馬不肯去吃飯,他不敢喝酒,說是醫(yī)生規(guī)定。老馬說,這簡直是要我的命,我又不能不惜命,一個愛喝酒的人,置身一堆喝酒的群體里不能喝,比要命還難受。
老馬攔住一對經(jīng)過的情侶幫我們合影。
老馬已經(jīng)挑選不同角度給我們?nèi)齻€拍了好幾張了。
老馬拿著手機,避開陽光,認真看了看,然后轉(zhuǎn)過身,臉上堆起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他說,立新張博記得加我微信,不加的不發(fā)照片。
我偷偷對老馬豎了豎大拇指,笑著說,你這家伙還是這么霸氣。
這才是當初的老馬啊。
老馬說,下次我們結(jié)伴去長沙,還去上次火宮殿那個包廂,多帶兩瓶酒。我喜歡長沙的臭干子和紅燒肉。
我說,你不是不能喝了嗎?
老馬說,那可不行,到你那里,就算背個藥瓶,我也得喝。
老馬說第二天下午他有個會,不能送我到機場。老馬說,明天晚上請客,包括陳光,帶上家屬,不見不散,算是對沒請上這個長沙人的彌補,還有,以后兄弟們多聯(lián)系,過去不對的要原諒,今后做得不對的,你們直接罵我,不要背后議論,沒用,聽不到。
揮手告別了老馬,車子駛出大門,我才說,可能熟悉的老馬要回來了。
張博呵呵一笑說,但愿是。立新沒有答話,他在自言自語地查導(dǎo)航,到了下班時間,去酒店哪條路好走又不堵車。
是啊,人生好比行走,什么方式走不重要,但怎么把每一段路走好,必須認真思考……
手機響了一下,是老馬的信息:謝謝你,告訴兄弟們,我是識途的老馬。
我給立新和張博讀了老馬的信息。
窗外,還是陽光普照,感覺天空突然藍得無比可愛。想想即將要回長沙,心里莫名多了些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