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自倫
自打記事起,每當“爆竹聲中一歲除”的當兒,母親總要制作一道近似非遺的過年菜——焦肉。年年如此。仿佛沒有這道菜,年就沒法過了。
焦肉色香味俱佳,卷煎餅、就糊涂(北方的一種雜糧粥)、下酒,越吃越想吃,一旦吃起來,總是不想撂筷子。多少年下來,走南闖北,雖然吃了不少山珍海味,但從沒在別的地方品嘗到這道菜。想必這是母親家的家傳秘方,要不,怎么其他地方沒有呢?意識到這道菜的珍貴,便在母親九十大壽那年,請老人家傳授烹飪法兒,讓愛人和大妹當學徒。先備原料,按照母親的指點,選了幾斤鮮嫩的五花肉,揀了幾斤飽鼓鼓的花生米,挑了幾棵越了冬的大白菜,擇了幾個曬干的紅辣椒,另有些許蔥姜油等。
原料備齊,母親頓時精神抖擻,親手操刀,將豬肉切成條,大白菜連根帶幫切成塊狀,紅辣椒切成條形,花生米放在鍋里煮熟,看那架勢,全然不像耄耋之年。一切齊備,母親當仁不讓,掌勺執(zhí)鏟做示范,油鍋加溫,“哧溜”一聲,豬肉在鍋里翻滾起來。我想,這道菜既然換作焦肉,想必是先用油鹽炸鍋,再把肉炒焦煳的緣故。其實不然,母親說,不能先放鹽,先放鹽再放肉,肉容易硬,嚼不動。說罷,只見母親舉起鐵鏟,大火快翻,三下五去二,這肉便熟將起來,而且嫩嫩綽綽。這當口,母親毫不怠慢,油鹽醬醋辣椒,加好調料,再把切好的白菜放進鍋里炒倒,最后把煮好的花生米摻進去,翻滾幾下,燜幾分鐘,這菜就成了。
雖然熱氣騰騰的焦肉炒好了,但算不得熱菜范疇,屬于冷菜系列。從年近除夕炒好,常常要吃到正月初十前后。這期間,不管是自家用餐,還是招待來客,都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端起酒杯,品味著葷素搭配、香辣兼?zhèn)涞慕谷?,酒下得特別快。
又過了兩年多,母親走了,連同炒焦肉的手藝一并帶走了。當初手把手帶的徒弟,只學了個程式,并未能學到真諦,炒出的焦肉,不是肉炒老了嚼不動,就是白菜烀得太爛發(fā)膩,抑或花生米煮得不到火候有點硬。我想,如果再下下功夫,或許還能吃到母親炒的焦肉那種味道。
草垛,曾是故鄉(xiāng)一道靚麗的風景線。如今,隨著歲月的滄桑變遷,這道風景已漸行漸遠,不復存在,但草垛背后的故事,卻總是隔三岔五地在腦海里講述,不離不棄。
故鄉(xiāng)的草垛,有的是秋收脫粒后的麥穰、稻草和從山野里拾來的荒草,堆在一起,用于燒灶做飯;有的是果子摘凈后曬干的花生秧,堆積在一塊兒,用于飼養(yǎng)牲畜。通常在家里放小垛,隨時使用,大垛放在村外大場上,常年備用。大場上的草垛有十幾米長、三四米高,堆的時候由父輩們用鐵叉一層一層往上摞,摞完后,蹬著梯子爬到垛子頂上,用繩結的網子罩起來,防止被大風掀翻,一大垛草可用一年或數(shù)年,有時幾個大垛一字兒排開,猶如連綿起伏的小山,蔚為壯觀。
草垛,曾是衡量鄉(xiāng)親家庭富裕程度的試金石。舊時的山村,既沒有煤,更沒有煤氣,一天三頓飯,就指望燒草,如果沒的燒了,只好斷頓,所以,每每有兒女婚事提親,也會把有無草垛作為一個條件。如果家里窮得叮當響,燒了上頓沒下頓,就不要尋思那相親的好事了;要是家中還有陳年草垛,談婚論嫁自然就有優(yōu)勢。記得本家二大娘給大哥討媳婦時,媒人問生活狀況,她掰著手指頭說,“東屋有滿滿的兩囤糧食,家院里有兩座草垛,南場上還有兩座草垛?!泵饺寺犃?,滿臉堆笑,“透肥,透肥!”回去找女方一反饋,這婚事就成了。
堆放草垛的地方,曾是我童年的樂園。山溝里長大的孩子,比不得城里娃幸運,甭說玩滑梯,連見都沒見過,能夠嬉耍的也就是打打瓦,下雨了在小溝里攔攔塹,較有興趣的是圍著草垛藏貓貓,幾位小朋友在幾個大草垛中間捉迷藏,你追我趕,轉來轉去,常常跑得渾身是汗,樂得前仰后合。有時一人將一塊石頭藏在草垛里,其他小朋友去尋找,誰機靈,先找到,就算贏,也是別有一番情趣。
草垛不僅是我的童年樂園,還是幼兒的棲息地。平日里,大人到草垛附近干活,帶的孩子時常不消一會兒便困睡了,大人就將其放到草垛邊上,用草圍一下,既遮陽,又擋風,娃子睡得又香又甜。隔壁的三大爺孩子多,每天晚上都要一一點清人數(shù)才能休息,結果有天夜里,他干活太累,沒數(shù)好便躺下了,誰知第二天早上一看,十個孩子少了一個,到院子里一找,原來小九子拱在草垛里,正在呼呼大睡。
草垛,也是青年男女談情說愛的好去處。那時的山鄉(xiāng)交通閉塞,村里人的思想相對保守,姑娘小伙在生產隊里干活,大庭廣眾之下說幾句話,常被指責為授受不親,唾沫星子也能把人淹死。草垛空隙里便成了男女之間吐露心扉的平臺,通過在這里卿卿我我地交流,就能定了終身。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草垛有時會碰到不文明的現(xiàn)象,比如在周邊刨地瓜,上了年紀的人一時內急,找不到廁所,就提著褲子一溜小跑趕到垛子旁小解,令人啼笑皆非。當然,這都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了。
再回故里,但見漫山遍野綠蔭如蓋,花果飄香,往日大場上的草垛早已沒有了蹤影,家院里的草垛也已罕見,煤氣灶的普遍使用,新時代山里人的觀念更新,成為農村現(xiàn)代化的一個標記。
小時候聽奶奶說,睡地鋪,是北方人的習俗。但我長大后漸漸感到,這應該是氣候的緣故。北方氣候干燥,打起地鋪來地面不易起潮,冬天暖和,夏天涼爽。而南方則不然,空氣潮濕,睡地鋪容易返潮,不是得個濕疹,就是弄個風濕性關節(jié)炎什么的。久而久之,打地鋪自然就成了北方人獨享的習俗。
我見識打地鋪,大約是八九歲的光景。那年寒冬,已七十開外的舅姥爺來我家過冬,看他走路,腿腳好像有些不大靈光,母親說,那是有故事的。舅姥爺家曾是大戶人家,因為跑鬼子,家道敗落,只好拿著羅盤,翻山越嶺,靠著看陰宅謀生,這樣風里來雨里去,時間一長,便留下了腿病,連上床睡覺都成了問題。于是,母親便張羅在東里間屋打地鋪。
打地鋪,先要籌備原料,母親從自留地里找來了秫秸和帶葉的玉米秸子,從打谷場上背來了一捆子麥穰,到大集上買了一領蘆柴編的席子。接下來,靠東山墻南北向選定了地鋪的位置,按照床鋪的大小,用切青草喂牛的鍘刀,把秫秸和玉米秸子鍘整齊,擺放好,再把麥穰放在上面鋪平。這麥穰原本是在打谷場上,由牛拉碌碡反復碾壓過的,打場時一方面碾下了麥粒,同時也把硬邦正裝的麥秸壓扁碾碎,變得松松軟軟,用此打地鋪,疊在上面,像是暖融融的蠶絲被,又像是富有彈性的蹦蹦床。母親說,冬天鋪上麥穰,既暖和,又柔軟舒服,適合老人。另外,老人睡的地鋪,選位置也重要,不能太靠屋里頭,要盡量臨近屋門,夜里小解方便。說罷,她把席子往上一放,拾掇好被褥枕頭,這地鋪就算是打好了。一切就緒,舅姥爺用手摸了摸,仔細打量了一番,眼睛瞇成了一條縫,看樣子,對剛打的地鋪還是挺滿意的。晚飯罷,他手撫著我的后腦勺聊了幾句,往地鋪上倒頭就睡,不消一會兒,便打起鼾來。
我也曾打過地鋪,不過那是十幾年以后的事兒了。時值數(shù)九寒冬的當口,生產隊讓我出工挖青口河,兼著通訊報道員,除了正常干活,還要為工地上的大喇叭寫稿。按照工程指揮部的安排,住在了大新莊。進村伊始,熱心的房東跑前跑后,一會兒騰房子,一會兒找鋪草,忙得不亦樂乎。一陣寒暄之后,房東把我的地鋪打在南鍋屋,靠近灶臺,說是這樣暖和,晚上爬格子免得凍壞了。鋪位找好了,接下來就是找鋪草。我打聽了一下,這地方是水稻產區(qū),里里外外都是容易返潮的稻草,壓根兒找不到家里的那種麥穰。無奈,只好臨時將就,找來一捆稻草,這稻草雖然比不得麥穰的感覺好,倒也是軟軟的,不挺腰,不硌人,躺在上面舒舒服服。
轉眼到了年關,準備拾掇地鋪打道回府。這期間,一來二去,我得知熱心安排地鋪的房東還是個大隊干部,便向本村里帶工的大叔建議,去道謝一下,大叔也架勢,二話沒說,和我一同前往。哪料想,一見面,有點口吃又大字不識一個的大叔,原本要說:“感謝你多操心了!”結果冷不丁冒出了一句:“住在這兒,讓你多心多意了!”“我沒有多心多意??!”聽著大叔這句不倫不類的道謝,房東臉紅一陣白一陣,頗為尷尬,立馬辯解。我趕緊打圓場,解釋了老半天,總算擺平了事態(tài)。這事雖然過去了五六十年,至今依然時??M繞在心頭。不過,打那以后,我再也沒有睡過家鄉(xiāng)的地鋪。
我的童年是在推磨中度過的。推磨,是那個年代每一個山里娃的基本功和必修課,無不在心靈深處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
我的推磨始于十歲那年,剛剛扛動磨棍的光景。一個知了噪鳴的凌晨,正做著香甜美夢的我,就聽母親喊,“起來推磨了!”朦朧中麻利地穿上衣服,就去找磨棍。
我姊妹六個,在家中排行老大,父親常年在鄉(xiāng)供銷社干倉庫保管,平日里難得回家一次。這些家務活,幾乎是母親全包,我是老大,自然要為母親分擔一些。于是,小小的年紀就要推磨,也是順理成章的事兒了。
我們村里的磨盤大中小各種形態(tài)的都有,大的用來磨煎餅糊子和豆?jié){糊子,體量較重,要幾個人一起才能推得動;小的叫拐磨,由一人操作,右手執(zhí)著棍子轉動磨盤,左手往磨眼里填料子,也有的在磨上邊放個漏斗,將料子放在斗里,自動滑落到磨眼里,用雙手推棍轉動拐磨,這種磨大多是養(yǎng)牛戶配備,用來磨黑豆喂牛用,不像大磨,磨煎餅糊是日常必需,使用頻率高,家家戶戶至少都有一盤。
家鄉(xiāng)的磨盤石料大體分兩類,一種是本地夾谷山上產的花崗巖,呈青黛色,質地堅硬,工匠鏨起磨牙子來費力吃工;還有一種源自東海的房山石,呈淺紅色,石質較軟,工匠運作起來相對省力。我家那盤磨系花崗巖,顯然是屬于堅硬的那種,工匠鏨一次牙子,夠用好幾年。
我頭一次推磨,記得是磨烙煎餅用的地瓜干。推磨伊始,母親找了一根繩,一頭系在磨把上,一頭拴在磨棍上,讓我抱緊磨棍,圍著磨盤,和母親一起,按逆時針方向用力行走,這磨就轉起來了。隨著磨盤的轉動,母親不時往磨眼里添料子,這些料子是用水洗干凈泡軟了的地瓜干,很快被磨成糊狀淌到磨槽子里,再從槽嘴子流到提前置放的盆里。不用半個時辰,一大盆煎餅糊子磨好了,臨近結束的當口,母親向磨眼里加了兩勺清水,說是把磨牙里糊子沖清爽,最后手提磨把,將磨盤撬起來,留個罅隙晾干,免得牙子里殘渣發(fā)酸變質。
初次推磨,既驚喜、又新鮮,并不覺得多么累??删枚弥?,難免感到厭倦,甭說每次摸黑起得太早容易犯困,就是長年累月一個姿勢干活,也令人吃不消。每當我要打瞌睡的時候,母親便講一些神奇鬼怪的故事,提提精神。有一次,母親看我有了困意,便用民間小調《九腔十八調》里的“剪剪花”曲牌,唱起講述白素貞和許仙愛情故事的“水漫金山”選段:“一只小船向東撐,船頭上坐著二位女妖精,白蛇和小青。船艙里坐的是白娘子,櫻桃小口呼喚東風,扯開了五彩棚。蝦兵蟹將頭里走,鯉魚精一旁打著先鋒,后跟著蛤蜊精……去救許相公?!边@本是個耳熟能詳?shù)墓适?,和京劇《白蛇傳》中呈現(xiàn)的是一個內容,但表現(xiàn)出來的風格卻全然不同,一個是陽春白雪,一個是下里巴人。京劇高雅的唱腔道白,意境深邃,兒童欣賞不了;而母親用民間小調演繹的這段故事,土得掉渣,倒是生動形象,聽之如聞其聲,如臨其境,興趣盎然,不由得精神大振,推起磨來也就精神抖擻。
斗轉星移,我從抱動磨棍開始,漸漸成為家中推磨的主力軍,親自帶頭,每天凌晨啟明星剛掛東方,便摸黑起來領著小弟小妹圍著磨盤轉。自然,他們也有同樣困倦的感受。這時,我就效法母親,講一些通俗易懂的故事。不過,我講的不是什么神奇鬼怪,而是中小學課本上的英雄傳奇,教唱童謠,背誦古今經典的詩詞。沒想到,推磨中也磨煉了韌性,錘煉了意志,長了見識。長大后,弟弟妹妹們各有千秋,二弟吃苦耐勞,下了礦井;三弟學英雄報名參軍,南疆從戎;小妹成了業(yè)余女中音;四弟酷愛文學,寫的小說《沉重的獎狀》獲全國當代農民小說征文獎,我為此寫了一篇《山里娃進京領獎》,還獲得江蘇人民廣播電臺舉辦的“家鄉(xiāng)的腳步”征文一等獎,刊登在《揚子晚報》上。
如今,每次回家,只看到那盤磨靜靜地躺在那兒,再也不用推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