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立 等

看一棵樹

崔立

趙大河回新民村，是為了看一棵樹。

20 年前，趙大河作為駐村干部，在新民村待過兩年。就在他住的村委會大院宿舍前，種下了一棵樹?，F(xiàn)在，這棵樹一定是長成參天大樹了吧？

車子在村口停下，趙大河從后座下車，就看到等候多時的十幾號人，最前面的是副縣長高子昂，趙大河以前的老同事，他身后是鄉(xiāng)里村里的干部們。高子昂響起高亢的聲音：“大河，來啦?！壁w大河握住了高子昂的手，開玩笑說：“我現(xiàn)在該叫你高縣長了吧？”高子昂說：“還是叫子昂好，你看我都叫你大河?！眱蓚€人哈哈大笑。趙大河眼睛又在人群中穿梭，沒看到老書記，就問了一句：“哪位是咱新民村的村干部？”一個30 多歲的年輕干部跑上前來，說：“趙總您好，我是咱村的書記趙宇。”

趙大河朝他點了點頭，與高子昂并肩往村里走。

高子昂邊走邊說：“大河，我可聽說，你是來看樹的?！?/p>

趙大河說：“不急不急，老書記在嗎？我們先去看看他吧？”

年輕的村書記趙宇帶路，一隊人齊刷刷地往老書記家的方向走，一條磕磕碰碰的石子路，讓人走得很不舒服。來到一處院子，院子里的幾間屋已破舊不堪了。早有人給老書記報了信，兩鬢斑白的老書記顫巍巍地等在院子口，看見大家，蹣跚著要走過來。趙大河快走了幾步迎上去，緊握住老書記一雙粗糙的手，說：“老書記，好多年不見了，您還好吧？”

老書記樂呵呵地：“好，好著呢。”

“方不方便，進您家里坐坐？”

“方便，當(dāng)然方便了?！?/p>

趙宇想說什么，話還沒來得及出口，趙大河已跟著老書記進屋了。高子昂瞅了趙宇一眼，抬起腳也進去了。

與屋外的破舊相比，屋內(nèi)也好不到哪里去。墻上的石灰都有些松散了，像隨時都會掉落，掛著三排整齊的獎狀，也被灰擋住了，看不真切，像是遮掩。

趙大河說：“老書記，您這些年，太不容易啦！您一共做了多少年的村委書記？”

老書記說：“整整30 年哦。把我從一個小伙子，做成了一個老頭子。”老書記樂呵呵地，細數(shù)著他的過往。

趙大河陸續(xù)又走進了旁側(cè)的金花奶奶家、劉福伯家、周大爺家，好多人都不記得他了。趙大河一一微笑問候。都是同樣破落的房，趙大河不由嘆氣，說：“這么些年了，新民村還是老民村呀！”

大伙的步子到了一處矗立著的三層樓房前，樓房由一排銀色的鐵圍欄與外界隔開，門口平整光滑的厚實水泥路，與剛剛走過的石子路完全不一樣，像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是誰的房？”趙大河問。

“我，我的……”趙宇不由有些尷尬。

這一天，趙大河沒有看那棵樹，就走了。趙大河說過要贊助建一條從縣里直通村里的柏油路，再建樓，開廠等等事兒，也都不提了。

一周后，趙大河在辦公室翻著文件，桌上的電話急驟般響起：“趙總，有一位老人，他說是老書記，說要見您，怎么攔也攔不住……”趙大河起身，說：“趕緊請他進來吧?！?/p>

老書記幾乎是沖進來的！剛進屋，老書記就迫不及待地說：“大河，你錯怪小宇書記了呀！你以為小宇那個房是他貪腐得來的？不是的，那都是他在外打工賺的啊。這都怪我，做了三十年的書記毫無作為，沒有把鄉(xiāng)親們帶致富了，讓大家還住破破爛爛的屋，我無能呀！是我請小宇回來做的村書記，他上任幾個月來，已經(jīng)給鄉(xiāng)親們謀劃了好幾個致富的法子，不過，路不好什么都白搭，小宇自己在籌錢準備給村里頭修路，本來聽說你愿意來贊助，剛好可以幫我們一把，誰知道你看了他家的樓房就不干了，你是真錯怪了他……”

趙大河聽著老書記的話兒，突然想到了那棵他二十年前栽下的樹。

那一天，趙大河從城里帶回來一批樹，其中的一棵，他留了下來。就在院子里，在老書記面前，趙大河栽下了那棵樹。澆灌下第一桶水，趙大河還開玩笑說：“老書記，我這種下的可是咱新民村的未來和希望呀！”

現(xiàn)在，站在面前的老書記，顫顫巍巍地，像一棵在疾風(fēng)中抖動的老樹。

好一會，趙大河說：“老書記，您放心，我再去看看那棵樹吧。這次，我一定看個清楚明白！”

金 指

吳萬夫

高二下學(xué)期，唐小渡所在班級新來一位姓金的老師，教歷史。金老師原名叫金德林，在大學(xué)期間曾是校武術(shù)隊的一員，其傳統(tǒng)武術(shù)硬功夫十分了得，譬如他能用兩個大拇指穩(wěn)穩(wěn)地倒立起來，雙腿懸在空中足足一分鐘，紋絲不動。金老師的“一指禪”驚得唐小渡目瞪口呆，從此將他奉為神話級人物，大家私下里更是由衷地稱呼他為“金指老師”。

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唐小渡與幾個師兄弟都會寸步不離地跟著金指老師到野外一處開闊地練習(xí)武術(shù)。后來，高考失利的唐小渡因為熱衷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且成績斐然，在朋友的推薦下，成功地應(yīng)聘到綠城《金螞蟻》雜志社做了一名期刊編輯。離開小鎮(zhèn)后的唐小渡，隨之也與金指老師失去了聯(lián)系。在這么多年里，金指老師的威武形象，始終矗立在唐小渡心目中，揮之不去。

唐小渡再次見到金指老師，是在若干年后的一次晚宴上。此時，唐小渡通過努力，已成為全國小有名氣的作家。下午鄰近下班時，唐小渡忽然接到同學(xué)陳鑫打來的電話，說是金指老師出差到綠城了，晚上要為他接風(fēng)洗塵，讓唐小渡出席一下。唐小渡甚是高興，滿口答應(yīng)。

晚宴設(shè)在經(jīng)三路皇宮大酒店，由陳鑫做東，來作陪的是高中幾位同學(xué)。陳鑫是做電器實業(yè)的，在綠城開了幾家分公司，事業(yè)風(fēng)生水起，是同學(xué)中的佼佼者。另外幾位同學(xué)，也在不同單位擔(dān)任一官半職，稱得是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這場接風(fēng)宴，一上來就顯出了檔次，在金指老師的主動出擊下，很快被推上高潮。

筵席上，金指老師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挽起潔白的襯衫袖子，先入為主地端上酒杯，挨個兒跟幾位學(xué)生碰杯。金指老師無論與哪位學(xué)生碰杯，都要說著贊賞的話語，不斷地伸出大拇指為對方點贊，又“吱——”的一聲，將滿杯酒倒進口里，那份灑脫與豪情不減當(dāng)年。

輪到與唐小渡碰杯時，陳鑫和其他幾位同學(xué)，有意向金指老師強調(diào)唐小渡的作家身份，推崇他最近又發(fā)表了哪些大作。對此，金指老師雖然表現(xiàn)出些許關(guān)心，但興趣似乎并不大，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你每年能掙到十來萬稿費嗎？”唐小渡臉一紅，如實坦白：“現(xiàn)在文學(xué)不景氣，受網(wǎng)絡(luò)沖擊厲害，有的報刊連稿費都支付不起呢……”金指老師感慨道：“現(xiàn)在時代變了，曾經(jīng)高雅的文學(xué)也不值錢了?！彼c唐小渡輕輕地碰了杯，淺淺地抿一下，匆匆返回座位上，缺少了豎大拇指點贊的環(huán)節(jié)。

這頓飯，唐小渡吃得索然無味，當(dāng)年英姿颯爽的金指老師在他眼前愈加模糊了。

唐小渡與金指老師之間的隔膜加劇，是在建立班級微信群之后。為了籌備高中畢業(yè)30 周年聚會，陳鑫與羅吉祥牽頭組建了一個班級微信群。彈指一揮間，時光流逝了30年，當(dāng)年的少男少女早已為人父為人母，天南地北，各奔東西。被費盡周折拉入微信群的同學(xué)們，一個個猶如池中被注入活水的魚，氣氛異常活躍起來。

不過，唐小渡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在微信群里，金指老師只與個別同學(xué)打招呼，換言之，他只給那些所謂的“成功同學(xué)”點贊。每次，陳鑫在微信群里剛發(fā)一個鏈接或是隨想什么的，無論時間多早或多晚，金指老師都會不失時機地為他發(fā)一個大拇指點贊，仿佛24 小時不吃不睡專門守候在那里密切關(guān)注著陳鑫的動態(tài)，儼然成了他的“御用點贊師”。換了別的同學(xué)，就很少見到金指老師冒泡兒，這令唐小渡很是不爽。

本就敏感自卑的唐小渡，更多了一些尖酸刻薄。教師節(jié)那天，唐小渡與李艷霞一前一后進班級微信群里，分別與大家打了招呼。不知是沒看見唐小渡，還是有意對他忽視，金指老師沒有回應(yīng)他的問好，而是給李艷霞發(fā)了一個大拇指點贊，噓寒問暖。唐小渡想，李艷霞是綠城區(qū)政府的部門領(lǐng)導(dǎo)，金指老師真是眼睛往上輪?。∧且凰查g，唐小渡有種受辱的感覺。微信群里只有章啟炳與金指兩位老師，他僅僅給章老師發(fā)了一條賀信：“祝章老師教師節(jié)快樂！”這條微信頗具針對性，唐小渡主要是想給金指老師難堪。果然，剛才還意氣風(fēng)發(fā)的金指老師立馬噤聲了。唐小渡心頭涌上了報復(fù)后的快感。

同學(xué)會在翌年陽春三月如期舉行，唐小渡因在外地參加一個頒獎會，沒能趕回去。會議中途，唐小渡意外接到羅吉祥打來的電話。在電話里，羅吉祥告訴他一個不幸的消息，金指老師出事了！唐小渡細問原委，才知道事情是由一位“土豪”同學(xué)劉華陽引起的。劉華陽在廣州開了一家外貿(mào)服裝公司，兜里有錢了就愛燒包。那天，他開了一輛價值上百萬元的保時捷卡宴回來。當(dāng)年上學(xué)期間，劉華陽是班里出了名的調(diào)皮搗蛋大王，最不受金指老師待見。

為了顯擺，中午吃完飯，劉華陽執(zhí)意開上他的豪華卡宴，載著金指老師沿紫水河邊轉(zhuǎn)一圈兒。由于喝了酒，兩個人都有些亢奮。坐在副駕駛位子上的金指老師，不斷側(cè)過身子說著恭維的話，伸出大拇指戳到劉華陽面前為他點贊。劉華陽一分神，眼看撞上迎面疾馳而來的大貨車，慌亂中緊急打方向盤，結(jié)果車子發(fā)生側(cè)翻，將沒系安全帶的金指老師甩到車窗外十幾米遠的馬路牙子上，當(dāng)場沒有了呼吸。這場交通事故導(dǎo)致一死一傷，劉華陽全身多處骨折，送醫(yī)之后等待他的將是一場牢獄之災(zāi)。

羅吉祥知道唐小渡對金指老師還存有芥蒂，在掛電話那一刻，他特意叮囑：“畢竟師生一場，你最好能趕回來，到時大家一起送送金指老師?！?/p>

面臨生離死別，任何個人恩怨都顯得微不足道。唐小渡當(dāng)即做出決定：“我馬上就買返程車票，連夜趕回老家?！?/p>

在殯儀館里與金指老師告別的那天，電閃雷鳴，狂風(fēng)大作。唐小渡肅立在人群中，目送金指老師被火化工人緩緩地推走，心里哀哀的，五味雜陳。就在這時，遽然刮過來一股穿堂風(fēng)，掀起了覆蓋在金指老師身上白色的單子，露出了他生前依然豎立的大拇指。唐小渡不知道，金指老師保持的這個手勢，是以勝利者自居呢，還是在向他們每個人點贊。

等 候

王金石

他是作家，通宵達旦伏案著書，本是一件正常得沒法再正常的事了。可他不。每到深夜十二點半，無論多么激情難斷，他都會毅然擱筆休息。這在他寫作生涯中已經(jīng)形成了不是規(guī)矩的規(guī)矩了。

他的鄰居長期在下午四點上班，夜里十二點下班。本來鄰居之間對門之緣，你寫你的文章，他上他的班是，兩人理當(dāng)不該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發(fā)生。可是，他每天下班開門進屋后，隨手關(guān)門所發(fā)出的沉重的“咣當(dāng)“聲，在夜深人靜之時顯得格外響亮，格外震耳。每次，都會使他敏捷的才思猛地中斷，神經(jīng)像上超緊的弦，隨時有繃斷的危險，心咚咚跳得厲害，每每都讓他好一陣子癡呆發(fā)愣，不知所措。為此，他想要前去討個公道，為自己爭得一份應(yīng)有的寧靜?？僧?dāng)他情緒激昂、攢足理由準備行動的時候，又覺不妥。鄰居嘛，低頭不見抬頭見，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動干戈，豈不太小家子氣了！可是無故被“咣當(dāng)”聲突然襲擊，總是件不能接受的事，時間長了非得心臟病不可。若另遷別處，他又舍不得除了“咣當(dāng)”聲以外的寧靜。

于是，鄰居在家的時候他故意在院子里轉(zhuǎn)悠，等鄰居出來，便熱情地上前搭訕，噓寒問暖。從談話中得知，鄰居是從山東農(nóng)村來的，在一個私人煤窯里背煤。私窯設(shè)備簡陋，條件惡劣，井深幾百米，像梯子一樣陡。（沒有礦車一類的工具），隧道狹窄得抬不起頭，腳下的蹬坎容不下一只腳，頭頂上的架棚稀松，時有滅頂?shù)奈ｋU。了解到鄰居生存的艱難后，他暗暗慶幸自己沒有沖動、沒有做出不近人情的事來。告辭的時候，臉有同情的神態(tài)，表示有機會一定給他尋個好一點的差事。后來才委婉地告訴鄰居自己是寫小說的，工作時間是在夜里，因為夜里沒有干擾。末了，小心翼翼開門、關(guān)門，動作輕輕地，沒有聲音，以引起他的注意。

鄰居仍然我行我素。

他也沒惱火，私人的煤窯他走訪過，別說井下，就是站在井口處往下望一眼也會頭昏腦漲，心驚肉跳。他覺得鄰居生活得實在不易，不能再給他添一份負擔(dān)了。沉重的“咣當(dāng)”聲也許能給他的精神帶來解脫、愉悅感。于是他調(diào)整自己的心態(tài)，讓”咣當(dāng)“聲成為寫作中的必然。經(jīng)努力，他掌握了“咣當(dāng)”聲的時間規(guī)律，同時，做好充分準備，以愉快的心情迎接焦點時刻——“咣當(dāng)”。

閑暇的時候，他不斷向熟識的單位和工廠領(lǐng)導(dǎo)還有朋友打聽，給那個制造“咣當(dāng)”聲的鄰居尋一份安全、有生命保障的工作。他決心在自己創(chuàng)作假期結(jié)束前，完成這個許諾。

感謝“咣當(dāng)”聲給他帶來了好兆頭。

由于長時間的調(diào)整和適應(yīng)，“咣當(dāng)”聲同樣給他的創(chuàng)作帶來激情。

那天，他一如往日停下步，微閉著眼睛，懷著激動愉快的心情接受“咣當(dāng)”聲的洗禮?？墒撬犻_十次眼，看了十二次鐘點，時間已經(jīng)從十二點到了二點半，該休息了，那個每夜必到，讓他激動的“咣當(dāng)”聲一直沒有響起。

他焦灼地等待著。

等不到“咣當(dāng)”聲，他的思維無法正常運轉(zhuǎn)。

天亮后，他便住進了醫(yī)院。

雅 賂

王平平

韓家有一幅畫，是韓家老爺韓雅軒生前留下的。當(dāng)年，韓雅軒曾和張大師，齊大師一起畫畫兒。別人既畫山水，又畫人物，或畫花鳥，也畫蟲魚，可韓老爺子一生只畫竹子，所以，他手下的墨竹圖堪稱一絕。

韓雅軒家境貧寒，去世前，只留下了一幅畫給后人，并叮囑他們，這畫不能賣。兒女們靠一雙手養(yǎng)活自己。挨餓的時候，韓家把家里的衣裳都賣了去換糧食，也沒舍得把畫賣掉。他的兒女們，都從事了不同的行業(yè)，誰也沒有遺傳他的天賦。倒是孫子寒山雪天賦極高，從小就喜歡寫寫畫畫。到如今，也算是湖城小有名氣的人物了。

韓家在湖城邊上有一套小院。寒山雪就在院子里建了一所世外桃源般的私人會所——竹園。青磚白墻，飛檐翹角的小院，院前一片片花草，一叢叢修竹，又有小橋流水，回廊婉轉(zhuǎn)。似江南風(fēng)情，又有北方神韻。尤其到了隆冬時節(jié)，四周葉落花殘，唯小院內(nèi)，綠意如春。

這日，寒山雪正站在黃昏里，望著那一樹寒鴉出神。遠處，蓑草遍地，水霧茫茫，不由讓人心生一絲寒涼。猛聽得后面有人說：“韓兄，在發(fā)什么呆？”寒山雪一回頭，看是林如風(fēng)來了，轉(zhuǎn)過身來問：“哪陣風(fēng)把你給吹來了？”林如風(fēng)神秘地說：“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呀！”

兩個人走進屋子，林如風(fēng)一眼便看到，屋子中央多了一座木雕觀音，慈眉善目，盈盈而立，古琴聲裊裊升起。他不覺往墻上多看了一眼，墻上那幅墨竹強勁高潔的風(fēng)骨，正直不屈的氣魄，如一陣清風(fēng)迎面襲來。

寒山雪沏著一壺碧螺春說：“風(fēng)哥，有什么事？”

林如風(fēng)抿著嘴笑了：“喜事。”

寒山雪頭也不抬地說：“我快愁死了，房子要拆了，我去哪里住?。俊?/p>

“有人出五百萬買你家的畫，你賣不賣？要是賣了能買豪車別墅?！绷秩顼L(fēng)眼里放著光。

“我家老爺子還不跟我拼命？要不這樣，我的畫五百就賣，問問他要不要。”寒山雪嘿嘿一笑。

“人家不要你的畫，要你這個人?！?/p>

“誰啊？這么有眼光?！?/p>

“冷小姐?！?/p>

寒山雪眼前一亮：“你是說冷氏集團的冷小姐？”

林如風(fēng)點頭說：“正是，人家托我來做媒人?！?/p>

寒山雪心下大喜，轉(zhuǎn)念一想，又覺不妥：“人家怎會看上我？”

“追求冷小姐的人多了，都奔著冷家的財產(chǎn)去的?？扇思移拖矚g你的才華?！?/p>

寒山雪感嘆了一聲：“像這樣的女孩太少了?？磥?，世界上也不都是拜金者?！?/p>

林如風(fēng)有點為難地說：“只是冷小姐是獨生女，想讓你嫁到冷家去?！?/p>

寒山雪思索了一下問：“那我就不用買房子了？”

林如風(fēng)說：“誰不知道，湖城房產(chǎn)，冷家占一半。你小子是燒了高香了，不但不用買房子，人家有的是錢，一輩子都花不完。日后，老弟……”

寒山雪開個玩笑道：“俺可是賣藝又賣身呀！”

寒山雪和冷小姐很快結(jié)婚了。他們出則豪車，進則洋房。寒山雪已無心畫畫兒，有時，墨研好，卻不知畫什么。他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那精致的家具閃著光澤，散著清香，讓他心緒不寧。

這天，他又來到竹園。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似落了一層白白的霜雪。只有那片竹子，呈現(xiàn)著往日的孤獨和青翠。湖邊的蘆葦，枯黃的身子頂著一團輕飄飄的白絮。像在訴說著一懷心事。有人在冰面上釣魚，寒山雪蹲在一邊瞅了半天。只見釣魚人把釣到的小魚信手又放回湖中，接著放上魚餌，把魚鉤垂進水里。如此，一天也釣不到一條大魚。而別人都釣了十來條小魚。不知他是胸有成竹，專等大魚上鉤，還是心懷慈悲，故意把小魚放生。

寒山雪回到家收拾了一下東西，想要搬回竹園住一段時間。

這時，冷小姐回來了，一進門就說：“趕緊把畫拿來。”

寒山雪心寒地說：“那些畫不是都給你了嗎？”

冷小姐說：“我要爺爺?shù)哪欠瘛！?/p>

寒山雪堅定地說：“說過多少次了，那幅畫不能賣！”

冷小姐冰冷地說：“不賣就離婚。”

“是錢重，還是情重？”

“你吃的喝的，不都是錢買來的嗎？”

寒山雪心底一陣涼風(fēng)刮過，不禁打個寒戰(zhàn)。

果然，家里人都不同意賣畫。

冷小姐只好賠著笑臉說：“市長就喜歡書畫，我出錢買，一千萬怎么樣？”

這個天文數(shù)字讓他們心動了。每個人都想好了這筆錢的用途。

可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個消息，梅市長被雙規(guī)了。冷小姐涉嫌行賄，一同抓了起來。那幅墨竹，在風(fēng)雪中挺立得更加堅強了。月光像一把劍，閃著諷刺的光芒。

老馬與小涂

袁良才

老馬是通過老陶認識小涂的。

老馬并不老，五十郎當(dāng)歲，是縣文化館的創(chuàng)作員，兼著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老馬發(fā)表過不少中短篇小說，但從沒獲過獎，一篇也沒被轉(zhuǎn)載過。不少編輯說他小說“太平了”，人物“臉譜化”。

老馬是個虛懷若谷、知恥而后勇的明白人，他放低身段，有事沒事就去找“和風(fēng)堂古玩店”的老陶請教寫作之道。老陶寫小說純屬“玩玩”，但出手不凡，獲得好幾次全國性權(quán)威大獎。正所謂“歪打正著”。

老馬就是在老陶的古董店里結(jié)識小涂的。小涂很年輕，不過而立之年吧，矮矮的個頭，粗粗的身段，理著短短的小平頭，慈眉善眼的，見到人滿臉都是笑。

那天，老馬剛在老陶店堂的花梨木太師椅上落座，老陶端過來一杯黃山毛峰，老馬接住，道聲“謝謝”，習(xí)慣性地從褲子口袋里掏煙和打火機，一支“冬蟲夏草”已遞到他面前，伴隨著“叭”的一聲脆響，煙著了。沒錯，敬老馬煙的人正是小涂。

老陶適時介紹道，馬大作家，這是小涂，涂總。在隔壁開了一家玉器店，雖說我倆是半個同行，但同行不是冤家，小涂到我這走動得很勤呢！小伙子牛得很，早開上寶馬x6了。雖說店面和我一樣是租的，但人家住的是單體別墅，家里還有傭人伺候呢！

老馬一邊吞云吐霧，一邊感嘆道：只有我們這些碼字的，越寫越窮！

小涂找了個位子坐下來，陪著老馬說話：我這種人不就幾個臭錢嗎，哪比得上你們作家，人類靈魂的工程師。記得魏文帝曹丕說過，文章是“經(jīng)天之偉業(yè)，不朽之盛事?！辈幌裎覀兩馊耍际求H糞蛋蛋外面光，里面是一包草。這幾年反腐反得厲害，玉器包括陶總的生意都不好做嘍。我這點家當(dāng)，還是前些年在溫州辦“小作坊”時賺的。如今娶妻生子了，就在家門口做點小買賣，圖個平安。

這樣說著話，老馬抽著小涂不時遞過來的煙卷兒，喝著小涂及時給續(xù)上的香茶，老馬覺到了平時少有的被人尊重的感覺，這感覺愜意極了。以至于老馬忘了來此的本意，是和老陶切磋小說技藝。

馬大作家，請客不如撞客，如蒙不棄，請您移駕到我小店里參觀參觀、指導(dǎo)指導(dǎo)吧。

見小涂如此熱情，誠懇相邀，老馬不好推辭，似用目光征詢老陶的意見。老陶笑瞇瞇地說，文學(xué)即是人學(xué)，小說更是細節(jié)的藝術(shù)。天文地理，三教九流，廣交博涉，方能盡顯形形色色、世態(tài)人心于筆端?。∽?，我陪你去瞧瞧。

小涂的玉器店著實讓老馬吃了一驚，又吃了一驚。第一驚，是小涂的玉器店夠大、夠氣派，這裝潢得多少銀子，這一年下來得多少租金啊！第二驚，是玉器柜里貨色、品種少得可憐，與店面形成強烈的反差。

老馬雖是半個書呆子，但并沒當(dāng)面把心底的疑惑說出來?；氐嚼咸盏昀?，見小涂不在，老馬終于把喉嚨里憋著的話吐了出來。老陶面色如常，笑而不答。

老馬這就算正式認識小涂了。這以后在街道上偶遇過幾回，小涂總是主動把寶馬x6停在路邊，跳下車，為老馬打開車門，俟老馬上車坐穩(wěn)當(dāng)，復(fù)關(guān)好車門，問老馬，馬大作家，去哪兒？老馬說，去圖書館，查點資料。小涂屁顛屁顛地把老馬送到目的地，說“回見”時還不忘敬老馬一支煙。老馬望著小涂絕塵而去的車影，由衷地贊道，為富而仁，富而不驕，難得呀難得！

果然，老馬在縣電視臺“年度好人榜”候選人中看到了小涂的姓名和照片。老馬義不容辭地給小涂投了一票。要知道老馬“疙瘩”得很，平時最討厭別人在微信朋友圈拉票的。

因為小涂的緣故，老馬往老陶的古玩店跑得更勤了。應(yīng)該說，一半是為了同老陶“切磋”，一半是惦記上了小涂，當(dāng)然順便還能省點煙錢。等到了古玩店，只見小涂的店“鐵將軍”把關(guān)，卷閘門亮閃閃又冷冰冰的。

老陶見老馬有點失落的樣子，笑道，小涂外出進貨去了。他過一段時間就要出門進一次貨。

可沒見他店里有什么生意啊，老馬搖了搖頭。

這你就不懂了。我們古董行有句話，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老馬你也不可能一天寫一篇小說呀！凡事不能被表象所迷惑，要善于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這跟寫作是一個道理。

再見到小涂時，老馬已被抽調(diào)到縣“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宣傳組去了。小涂見到老馬特別親熱，給他遞煙、點火、續(xù)茶，忙得不亦樂乎。

小涂坐下來才說，最近去了一趟緬甸，進了一些緬甸翡翠。生意雖不好做，但總不能斷貨，像新疆和田的白玉，遼寧的岫巖玉，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都不能缺貨，腿都跑細了。

老馬微微頷首，表示贊同，干哪行都不易！我差點把你當(dāng)暴發(fā)戶了。

老陶微笑著說，老馬和小涂快成忘年交了。好，作家就該廣交朋友。走，我陪你去涂總玉器店看看有什么新貨！

小涂鼓掌道，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中午二位老師別走了，我去飯店叫一桌菜，好好整一頓，這叫什么……對，移樽就教！

老陶指著柜臺里的一塊翡翠手鐲，對小涂說，剛進的貨？讓我開開眼。

小涂遞玉鐲過來，老陶沒接住，玉鐲掉地上，碎了。

哎呀！老馬叫道，可惜了！

老陶連連致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涂，不，涂總，我照價賠償！

小涂并不當(dāng)回事地連連說，沒事、沒事，說什么賠償，陶老師見外了。

這“插曲”不免影響了幾個人的心緒，盡管小涂再三挽留，老馬、老陶還是堅持回到了隔壁的古玩店。

老馬埋怨老陶，一塊好玉，糟蹋了。

老陶哈哈笑道，什么好玉？有機玻璃罷了。

怎么說？老馬瞪大的眼睛又圓又亮。

這是小兒科了，真玉若摔碎了，茬口參差不齊。剛才那玉鐲斷面光潔如鏡，必為玻璃仿冒也！

老馬心里“咯噔”了一下。看著老陶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老馬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小涂的玉器店又關(guān)門了，卷閘門亮閃閃又冷冰冰的，老馬吃了好幾回“閉門羹”了。

老馬忍不住問老陶，小涂這回進貨咋這么久？

老陶顧左右而言他。

電視機里正播放一條新聞：鄰省一個高利貸犯罪團伙被一網(wǎng)打盡，主犯叫涂克非。

知道他是誰嗎？——小涂！老陶嘆了口氣，你這是“老馬不識涂”也！

老馬對老陶說，我終于明白，您玩小說，為什么玩得那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