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心怡

（四川外國語大學，重慶 400031）

《生死場》是蕭紅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于1935年底以“奴隸叢書”之三出版。書中描寫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哈爾濱近郊一個小村莊里農民（尤其是農婦）苦難深重的生活。在眾多評論中，魯迅為《生死場》所作序言是對這部作品的經典評論之一，被無數研究這部作品的學者引用過，至今仍對這部作品的剖析起重要導向作用。序言中“敘事和寫景，勝于人物的描寫”一句被大量學者引用，使得《生死場》里的人物描寫一直以來都被看作這篇作品的敗筆。筆者嘗試結合時代背景對這句經典評論進行分析，同時結合蕭紅本人的經歷，對《生死場》塑造的鄉(xiāng)村女性群像進行分析，探尋這部作品中人物描寫的合理性。

1 經典評論背后

魯迅為《生死場》所作序言中這樣評價道：“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于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敝暗膶W者在解讀該句時，往往會和魯迅后來寫給二蕭的一封信中的內容聯(lián)系起來。魯迅在那封信中說：“那序言中……的一句‘敘事寫景勝于描寫人物’，也不是好話，也可解作描寫人物并不怎么好?！濒斞副救松幸讶绱私獯穑谑遣簧賹W者認為可以憑這句話，對《生死場》中的人物描寫“判死刑”，認為人物描寫得不夠突出是《生死場》的敗筆。

《生死場》中的人物描寫不受當時公認的小說學所認同。然而，任何評價都是評論者基于其所處的時代提出的。當時的左翼文化陣營普遍認同現實主義美學原則，要求人物創(chuàng)作要遵循人物刻畫的圭臬，即刻畫出“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如魯迅筆下膾炙人口的阿Q、孔乙己、祥林嫂等人物。根據蕭紅和魯迅的師徒關系，可以推測魯迅做出這個判斷的原因至少有二：一是《生死場》中的敘事和寫景令他滿意，相較于敘事和寫景而言，人物描寫卻不怎么好，即沒有塑造出一個性格鮮明的中心人物。二是作為導師，魯迅對蕭紅格外關照，加之蕭紅初進文壇，于是對她的要求也相對嚴格，以期其創(chuàng)作出更加鮮明突出的藝術形象。

2 群像式人物描寫

這部作品原本以第一章《麥場》的題目刊載，到正式出版時胡風為其取名為《生死場》。小說共十七章，章與章之間沒有一貫的情節(jié)聯(lián)系，全篇也沒有面目清晰、性格鮮明的中心人物，其中對人物尤其是女性人物的刻畫屬于群像式描寫。通過對王婆、金枝、月英、麻面婆等鄉(xiāng)村女性的婚姻、生育、艱難求生等畫面的描寫和她們掙扎而無望的內心世界的刻畫，塑造出了在各種壓迫下艱難生存并逐漸走向覺醒的鄉(xiāng)村女性群像。

與蕭紅更早的作品《棄兒》和《王阿嫂的死》相比，作者沒有集中筆墨描寫一個中心人物的悲慘遭遇，而是將王婆、金枝、月英等女性人物的悲劇“散漫”地集合。書中的每個人物遭受了各種壓迫，但這些壓迫之間有差異也有共性。把它們集合在一個篇章中既能展現生存艱難，絕望無助的沉重，又讓小說有了一種敘事的張力。在這個過程中就體現了沉思和所謂的“生命的張力”。那個時期的生活雖然苦難深重，但人們依舊能夠繼續(xù)生活下去。支撐他們的是一種生命本體的韌性和來自中國民間的力量，即魯迅序言中提到的“生的堅強和死的掙扎”。從王婆被扁擔壓過后嘴里噴出黑血，月英患癱病后下半身腐爛生蛆，金枝去亂墳崗子看被丈夫摔死的孩子的系列畫面中，我們會發(fā)現生而堅強著，死而掙扎著，才是那個時期中國東北村民生活的真實狀態(tài)。

為什么蕭紅采用群像式人物描寫手法呢？原因可能與繪畫有關，蕭紅在繪畫上極有天賦，曾經夢想過當一名畫家。藝術之間是相通的，所以我們可以合理推測《生死場》的人物創(chuàng)作手法潛移默化地受到了繪畫技巧的影響。當繪畫的藝術天賦自覺地傾注到勤于耕耘的筆端時，就形成了《生死場》里群像式的人物描寫。試以《清明上河圖》為例，作者以長卷形式組織畫面，真實而又集中地再現了當時汴京東南城角中的人、景、物。畫中沒有重筆墨地呈現一個中心人物，但該畫整體呈現出了各行各業(yè)的人物群像。以至于，直到今天我們都可以通過這幅畫聯(lián)想到當時汴京百姓清明上河時的盛況。同理，今天我們也通過《生死場》這一部作品，窺見到了那個時期東北農村底層人民的生活狀況。

3 國民靈魂的開掘

1930年代中國現代文壇出現了紛繁復雜，流派林立的作家群落。他們堅守各自的創(chuàng)作視閾，不同群落形成了多樣化的文本。蕭紅筆下的東北底層人民（尤其是女性群體）的生活是當時大部分作家筆力無暇顧及的領域。蕭紅師承魯迅，自覺地站在啟蒙的立場上來剖析人物?！芭缘慕涷灣蔀槭捈t洞視鄉(xiāng)土生活和鄉(xiāng)土歷史本質的起點，也構成了她的想象方式。”她自覺地采用了群像式人物描寫，為小說中“生死場”這一文學世界服務。對金枝、王婆、麻面婆、月英等女性人物群像的刻畫，呈現出了那個時期東北底層農村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如果說魯迅的作品揭示了國人的劣根性和整體的愚昧麻木，那么蕭紅就是從她熟悉的人物、角度出發(fā)，結合自身的經歷和經驗對女性群體格外關照，從而達到啟蒙的目的。

有研究者發(fā)現：“與對歷史的估計相應，《生死場》另一個引人注目之點在于繼魯迅之后延續(xù)了對國民心態(tài)的開掘。不過在《生死場》中，國民靈魂的探討對象已不是個人，而是以鄉(xiāng)土大眾的形象出現的群體心態(tài)。”在魯迅的《祝?！分校榱稚┡R死前向“我”提出了拷問：“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而在《生死場》中，與之相對應的敘述卻是：“在鄉(xiāng)村，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只有物質來充實她們?！笨梢?，蕭紅沿著魯迅開創(chuàng)的方向，將國民靈魂的探討對象從個人延展到群體，展現的是一種群體的生存惰性和受壓迫卻無力反抗的悲哀。

另外，還有研究者從《生死場》對農村女性族群的描寫中發(fā)掘出了更復雜主題：“除了表現農村苦況和兼容革命主題之外,在很大程度上亦道出中國（東北）農村女性在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中的文化迫害與性別政治，以及她試圖突顯農民權益、土地自主與民族抗日等內容思想。”

4 結語

魯迅在序言最后這樣寫道：“然而我的心現在卻好像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寫了以上那些字。這正是奴隸的心！——但是，如果還是擾亂了讀者的心呢？那么，我們還決不是奴才。”不僅魯迅有麻木的痛苦心情，讀者們在閱讀時也會不知不覺地和這些人物一起受苦，進而會對自己和外界有更加清醒自覺的認識。這便是魯迅對這部作品寄予的期待，即擾亂讀者們“不自覺淪為奴隸”的心，同時給他們堅強和掙扎的力氣。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結論，《生死場》雖然是一部人物描寫比較“散漫”的作品，但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能看到蕭紅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在群像式描寫下，這部作品對國民靈魂的開掘給中國當代文學帶來的沖擊，不啻為這部作品的文學史意義和藝術探索價值所在。與其說生死場的人物描寫是對所謂“小說學”圭臬的僭越，不如說這是蕭紅在未受主流文學影響之前的自覺之作，是蕭紅的“最具特色”。因此，《生死場》人物描寫的獨特性和價值是值得被肯定的，至少在當今是值得被重新審視，而非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