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非中心夜晚的燈色,總有些特別。
花有花的馨香,樹有樹的姿勢,燈影有燈影的語言。我站在非中心五號樓十二層,站在我潛居多年的居室的窗口,俯視著樓下。樓下是寬闊的步行街。步行街上有兩排北京槐,大約和社區(qū)的年紀相仿,經(jīng)過十多年的風(fēng)雨磨礪,已經(jīng)樹影婆娑了。十一長假后的非中心,秋意漸濃,北京槐的葉子依然青青綠綠、恣意盎然。
步行街上的燈影并不明亮,卻異常的鬼祟。兩排稀疏的路燈壞了裝,裝了壞,壞了再裝,再裝再壞,色調(diào)就參差不齊了,有白有黃,還有蔥綠和鴨蛋青。不多的幾盞橘紅色地?zé)?,和路燈的燈色互相交錯著,形成多色的光影,斑斕、鬼祟中又平添幾分神秘。那些一簇簇分布在樹下不同燈影中跳舞的人們,在各種爆炸般的音響中,影影綽綽地舞動著身姿。
我不是看燈色的。也不是看跳舞的。
我心情不好。豈止是不好啊,簡直壞透了——我真心受不了步行街上鬧心的音響,它實在讓人安靜不下來,無法專注地干一件事情——比如讀書,比如寫作,比如默想和構(gòu)思,沒錯,我是寫東西的人,寫東西的人,需要的是安靜和專心。
本來,為了躲避這樣的噪音,我已經(jīng)做了很大的讓步,把每天晚上六點半至十點半的寫作習(xí)慣,改成凌晨五點至九點了??勺罱职l(fā)生了鬧心的事情,早上五點也無法安靜了,同樣是在步行街上,每天凌晨五點開始,就有一隊健步走者,和我同步地開始一天的工作。我的工作是碼字。他們的工作是健步走。像晚上跳舞的大媽們一樣,他們的健步走也有音樂伴奏。和大媽們的音樂不一樣的是,健步走們的音樂是節(jié)奏鏗鏘的進行曲。我從樓上看見過他們。他們舉著旗幟,勒著皮帶,穿統(tǒng)一的制服,排成兩列縱隊,踏著進行曲雄壯、威武的節(jié)律,步伐整齊地從步行街上穿行而過,然后拐進了非中心。非中心里,更有方便他們行走的平坦的便道。
我最佳的寫作時間,就這樣和大媽、大叔們跳舞、健步走的時間重疊了。我的心情也就在這樣的重疊中,墜入了深淵。
有一單活,就是我手里的這個詩劇,關(guān)于“五四”前后新文學(xué)運動的詩劇,演出方一定要在今天交稿。今天的現(xiàn)在,就是晚上,離明天只有幾個小時了,最關(guān)鍵的一段唱詩需要重寫,這也是總監(jiān)制兼出品人特別交待的??墒?,正在我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殫精竭慮準備開工的時候,我耳朵里突然被各種劇烈的噪音塞滿了。剛萌發(fā)的那一點點靈感,被此起彼伏的超級音樂炸得煙飛云散,無影無蹤。
2
美麗的胖警察站在花花綠綠的宣傳板前。宣傳板一共七塊。她站在“前言”的邊上。她就是“前言”的前言了。她系著白色的皮帶,挺胸收腹,更加威武,也突顯了她的豐滿和圓潤。
我早就注意那七塊宣傳板了。它在步行街的入口處,已經(jīng)有幾天了。開始的時候,宣傳板的邊上是有一只擱在音箱上的反復(fù)播放的喇叭,內(nèi)容是動員市民下載“全民反詐APP”的,只需要一分鐘就可安全下載。喇叭里,一個男人用穩(wěn)重而標準的普通話告誡市民:“網(wǎng)上兼職、購物充值返利等活動都是詐騙;網(wǎng)上購物,客服打電話說退款的都是詐騙;冒充公檢法要求匯款,或者讓你轉(zhuǎn)入安全賬戶的都是詐騙;老師在家長群里發(fā)的交資料費、二維碼,或者向你借錢的都是詐騙;通過社交平臺添加微信、QQ、拉你入群,讓你下載或者點擊鏈接進行投資、博彩、賭博的都是詐騙;網(wǎng)上貸款前收取包裝費、流水費、手續(xù)費等任何費用的,都是詐騙;非官方網(wǎng)站買賣游戲裝備或者游戲幣的都是詐騙……”為了詳細解釋詐騙的伎倆,宣傳板上還畫了一幅幅形象生動的彩色漫畫,配合漫畫的,是一條條生動的觸目驚心的案例。
反復(fù)播放的喇叭撤下了,換了女警察。這個舉措好,我要毫無保留地給予點贊。事實也正是這樣,路過的行人下載“全民反詐APP”的明顯多了起來。
我沒有下載這個APP,我有另外的事情要咨詢女警察。
“您好,警官同志。”我禮貌地走上前去。
“您好,有什么問題嗎?”她的聲音不像她的腰肢那么粗,細雨輕風(fēng)中,帶有溫馨的關(guān)懷和客氣。
“咨詢一個事,”我也盡量把聲音控制在嚴肅和溫馨之間,“咱們步行街上每天晚上廣場舞聲音太吵了,早上健步走的喇叭聲也太響了,影響很多人的休息和工作,希望警察同志能介入?yún)f(xié)調(diào)一下?!?/p>
“這是個問題,”她微微露出一點笑意,“不止你一個人反映了。但是,全民健身是國家提倡的,許多部門和單位還搞廣場舞比賽,這個……你想怎么協(xié)調(diào)?”
“能不能換個時間段呢?比如不要在早上和晚上?!蔽乙膊恢牢业脑捰袥]有道理。
“你是說上班時間鍛煉嗎?可他們跳舞、健步走的人也要上班???我們沒權(quán)力阻礙別人業(yè)余時間鍛煉身體?!?/p>
“他們擾民?!?/p>
“擾民這個事……你是在早上工作還是在晚上工作?可以在別人正常工作的時候工作嘛,業(yè)余時間和他們一起健健身,更有利于工作,是不是?”女警察依舊面帶笑容。
但是她的話已經(jīng)讓我煩了,我覺得她在敷衍我。當然,我反映這個問題,本身也是有問題的,我承認。我的意圖不是要阻止跳舞和健步走,我是讓他們想辦法別再擾民,她卻在教導(dǎo)我,讓我和他們協(xié)同一致。我忍著噌噌上來的火氣說:“我是在別人正常工作的時候也正常工作的??晌乙灿袀€人愛好啊,我的愛好需要安靜,夜晚的安靜,凌晨的安靜。再說了,學(xué)生晚上要寫作業(yè),嬰幼兒也要多睡覺,多睡才能長身體,長身體才能當好祖國的未來。早晚的音響那么大,那么吵,那是害人!”
她聽出我的話里開始帶情緒了,笑容更真實了些,還露出了三分之一的白牙齒:“學(xué)生抗干擾能力很強的,你想想啊,一個班幾十個孩子一起背書,不是人人都會背嘛。我女兒讀三年級了,她從來不怕嘈雜聲。我家樓下有個公交車站,好幾輛公交車每天都要報站名,聲音也很吵的,可我家孩子學(xué)習(xí)一直名列前茅。嘻嘻,講個段子,我女兒寫好作業(yè)后,也會做做手工,比如她會玩折紙游戲,疊一個一個白天鵝、小兔子……她會突然說,媽,我要睡覺了,到點了,公交車都不報站名了。瞧瞧,她都學(xué)會利用公交車的噪音了?!?/p>
我沒等她說完就想走。再聽下去就沒有意義了。其實我也知道是這個結(jié)果。我找警察反映情況,不過是想發(fā)泄一下心里的不快,也沒指望她能解決問題??伤矂e試圖說服我從流從眾啊,還拿她女兒舉例來教育我,真是的。我看一眼她的警號。她的警號牌有點歪斜。她一定是看到我的目光了,抬手把警號牌正了正,說:“警號牌上沒有姓名的。我姓汪,汪曾祺的汪,我叫汪琪,不是汪曾祺的祺,是王旁放個其的琪,懂啦?是這兒的片警。有事找我好了。”
她還知道汪曾祺,我心里的不快頓時消散了一半。
3
黃昏來臨的時候,我在步行街上散步。
有人陸續(xù)從外面進入小區(qū),匯入到步行街上了。
我不喜歡人多。人多的地方我都躲著走。但我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人流高峰。人流高峰在六點半以后如期到來,地鐵里會涌出第一撥匆匆下班的青年人,男男女女,高高矮矮,胖胖瘦瘦,他們都有著一張張青春的面孔,也同樣有著一副副疲憊的神情。因為還處在疫情防控階段,進入小區(qū)的門只開這一個。出口倒是有好幾個。有一次我在南便門,聽到保安和一個試圖從南便門進入的拾荒者爭執(zhí),保安堅決不讓他進來,要進來,一定要經(jīng)過步行街的入口。我從保安的口中聽出了門道,原來,只從步行街的入口進入,也是疫情防控的需要,萬一有感染接觸者,便于統(tǒng)一調(diào)看錄像。這真是個好辦法,要為小區(qū)管理部門的這個舉措點贊。
時間已經(jīng)過了六點,我也要適時地離開步行街了。
關(guān)于步行街,可以簡略介紹一下——實際上是北京像素小區(qū)和非中心園區(qū)中間的一條約一華里長的便道,東西走向。步行街的北側(cè)是非中心,南測是像素小區(qū)。像素小區(qū)全部是公寓樓,住著約六萬名北漂者。非中心是商務(wù)區(qū),有數(shù)百家大小公司在各色寫字樓里辦公,也有像五號樓這樣商住兩用的區(qū)域。由于是一個開發(fā)商開發(fā)的樓盤,像素和非中心便納入了統(tǒng)一的管理——事實上也是一個整體。步行街在疫情之前,就是一個半封閉的街區(qū),平時在街上活動的,大多是像素和非中心的人。疫情后期,這兒就更成為一個相對獨立和安全的區(qū)域了。
離開步行街,我找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坐下來。如前所述,我的那部詩劇交稿了。我要構(gòu)思新的作品了。我就像一只下蛋的母雞,在下蛋之前會到處尋找一個下蛋的窩。我和下蛋母雞不同的是,母雞的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蛋??晌椰F(xiàn)在還沒有蛋,我在醞釀蛋。
在十七號樓前邊的花園小廣場里(像素的樓和樓中間,都會有不同主題的小廣場),我坐到了一張條椅上。借著遠處燈光的映照,我看到條椅上有一個東西,湊近了細看,看不清,卻有一股異香。我撿起來,打開手機上的手電,原來是一個粉盒,兩排共十二個顏色的小方塊粉嵌在盒子里,很規(guī)整。盒子的邊上還有刷子、眉毛夾等幾個小工具。一看就是某個時尚的女孩丟失的。我四下打量幾眼,小區(qū)的便道上有人行走,也只是行走而已,不像是尋東西的人。我把粉盒又放回了原處。
在我的前方,是一個電吉他的裝置,邊上還有一個雕塑,造型抽象,像一條海鰻。我不知道這兩個雕塑有什么聯(lián)系,一個寫實,一個抽象,一個靜物,一個動物,設(shè)計者是出于什么考慮,把這兩種不相干的物體湊到一起的呢?我不得而知,也或許是安裝時,工人們安裝錯了。緊挨著這組雕塑的,是一個方桌,圍繞著方桌還有四把固定的椅子,倒是挺實惠的裝置,可以供住戶居民休閑時小聚。
誰會來這里小聚呢?
正巧有人過來了,是一個戴著口罩和墨鏡的女孩。她不是來找粉盒的吧?她的穿著太夸張了,除了口罩和墨鏡,還穿一件恐龍服。當然,她沒有把作為帽子的恐龍頭戴在頭上,而是掛在腦后,那條又肥又笨的恐龍的尾巴,拖在她的屁股上,倒是十分的可愛。和她一起的,還有一個女的,落在她后邊有四五步遠的地方,在她坐下時(那條胖尾巴歪在一邊),同伴也坐下了。但是她的同伴一開口就嚇了我一跳,一個純正、渾厚的男中音,還帶著共鳴的胸腔。這是個女的嗎?分明是男聲啊?可留著長發(fā)、穿花格子的連帽衫又是什么鬼?他們發(fā)現(xiàn)邊上還有我這個不速之客時,聲音壓低了很多,還竊竊偷笑了幾聲。
我覺得妨礙了他們,起身離開了。
我知道非中心有不少家影視公司,像素也住了不少導(dǎo)演、編劇和演員。他們有可能是演藝人士,有可能從某個片場剛下班。同樣的,我在條椅上看到的粉盒,也有可能是某個臨時化妝的演員不小心丟失的。我就曾經(jīng)看過在7號樓和9號樓之間的花園小廣場上,一個劇組在拍《葫蘆娃》,一個鏡頭反復(fù)拍了十幾次。葫蘆娃們都由青年人扮演,有男有女,他們化身一個個鮮艷的葫蘆,盡情地表演,場面挺歡樂的。
我得去喝一杯,我的“蛋”遲遲沒有醞釀成形,很快就會讓我焦慮的。我一焦慮,就會失眠,一失眠,就會更加焦慮。喝一杯,啤酒,或威士忌,都能讓我緩解焦慮,都能催生“蛋”的形成。
穿插在被各種花圃、草坪、綠化帶和樓房隔開的便道上,迎面會遇到許多形色匆匆的行走者。和他們擦肩而過時,會感受到他們的急急慌慌,也會聞到他們身上的氣味,有好聞的香水味、洗發(fā)香波味、麻辣燉魚頭味,還有紅燒肉味。香水味和洗發(fā)香波味是女孩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麻辣燉魚頭味和紅燒肉味是男孩們手里提著的晚餐盒里散發(fā)出來的。但是,讓我驚異的是,他們中的一些人,除了戴著各種顏色的口罩,還有其他的裝扮,有把連帽衫的帽子緊緊包住腦袋的,有用花絲巾包住頭的,有身穿寬大的漢服的,更有直接戴著面具的,我甚至還看到一個戴著假胡須的高挑的女孩,那豐胸、細腰和翹臀,根本無法掩飾她作為一個女孩的特征,卻旁若無人地疾步而行,樣子特別的滑稽。
五號樓緊臨著步行街,在樓底長長的通道兩側(cè),分布著一家家店鋪。除了飯店(禁止油煙污染環(huán)境),賣什么的都有。在幾十家店鋪中,有一家酒吧,以啤酒為主;還有一家酒吧,以烈性酒為主。前者叫山丘酒鋪,我去喝過,啤酒有二十塊錢一瓶的,有三十塊錢一瓶的,也有五十塊錢一瓶的,最貴的五百塊錢一瓶,牌子叫YELLOWBELLY(膽小鬼啤酒)。我還真是膽小鬼,舍不得喝這么貴的啤酒。我最多喝二十塊錢一瓶的。服務(wù)員兼收銀員(也或是店主)就一個人,干巴瘦小的精干樣子,不漂亮,但很熱情。雖然只是賣啤酒,卻把酒鋪收拾得雅致而溫馨,墻上有幾幅以啤酒為主題的招貼畫,還有一架關(guān)于啤酒的書,不大的店堂里有幾個小方桌。有閑時進來坐坐,喝一瓶啤酒,拿一本書,了解啤酒的前世今生,放松放松精神,心情會大好。但是,比起另一家叫星辰的酒吧,山丘酒鋪還遜色了點。星辰酒吧里的裝修是復(fù)古派的,燈光更是一大特色,暗栗中透著溫情的色調(diào),人坐在巴臺前,看酒柜里琳瑯滿目的半瓶或滿瓶的彩酒,看著燈色折射在酒色上,迷離中有點奇幻,特別舒服。
我從山丘酒鋪門前經(jīng)過,徑直來到了星辰酒吧。
我想起那個微胖的女警察無意中說過汪曾祺,連帶著想起了汪曾祺年輕時想編一本小說集,書名叫《風(fēng)色》。風(fēng)色是什么色?我沒有體驗過。汪曾祺要是來過星辰酒吧,看到這里的燈色,一定會改變主意,把小說集改名為《燈色》的。
可能是時候還沒到吧,我進來時,星辰酒吧里只有我一個人。
吧臺的燈影里,坐著一個圓臉的姑娘,她正在化妝。她把眉毛往額角里延伸,其實已經(jīng)夠細長了,還不滿足,試圖一直延伸到頭發(fā)里。她沒有看我,就對著鏡子大聲喊道:“朱大菜幫子,下來,有人?!?/p>
樓梯隨即響起雜沓聲,那個經(jīng)常賣酒的青年調(diào)酒師從樓上下來了。
他叫朱大菜幫子?我差一點笑出聲來。這是一個標致的大帥哥,身高足有一米八五,穿一件深色的休閑風(fēng)衣,圍一條淺灰色小圍巾,不像是一個酒吧的調(diào)酒師,倒像是一個有范的文藝青年,怎么看也和大菜幫子聯(lián)系不起來。
“要什么酒?威士忌?”他認出了我,一笑,改口道,“黑牌蘇格蘭尊尼獲加?”
“好?!蔽以谒抑缓冗@一種酒。白蘭地、伏特加、XO、雞尾酒,我都不喝。
在他給我倒酒的時候,正在化妝的女孩從他身邊擠過去,上樓了。她穿黑色小皮裙,超短,像小羚羊一樣,走在樓梯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看著酒杯里三分之一的金黃色液體,端起來看了看,聞了聞。一股強勁有力的異香直入鼻息,旋即,味蕾大放,嘴里生津。但我依然停頓了片刻才小抿一口。隨著液體從唇齒、口腔和喉嚨滋潤地滑過,一種充滿活力的煙熏味再轉(zhuǎn)泥煤味,像天空的禮花一樣綻放于口舌間,余味裊裊。再品,還有辛香味和胡椒味在不斷地縈繞。嚯,純正的蘇格蘭威士忌真是不得了,喝一口之后,能品出不同的味來。我知道,稍后再喝,它還會有新的不同。一杯威士忌,讓人有幾種期待,也只有尊尼獲加這一款了。
我把酒杯在柜臺上輕輕旋轉(zhuǎn)著,欣賞著酒杯里的液體在燈色中的變幻。我知道,喝威士忌不能性急,得沉下心來,用心去體會。何況,喝酒只是表象,我得想辦法讓我的思維開放,尋找某一個觸點,尋找我下一步要寫的東西。
窗戶外面就是步行街了。
我向外看去。下班的高峰正好來臨,步行街上打拼回來的人流,像有人追趕一樣的絡(luò)繹不絕,匆匆忙忙。他們會迅速從步行街上消散,分散在像素的各條便道上,然后進入一個個門洞。也會有人再出來,像我一樣來喝一杯。
我再喝一口酒,嘴里又有了香草的溫婉和蘋果、梨子的香甜,回味越來越悠長了。
這時候,不同跳舞隊的大媽們,也從各個門洞陸續(xù)往步行街上匯集了。我知道她們分為幾撥,有跳大秧歌的,有跳民族舞的,有跳交誼舞的,有跳鬼步舞的,短短的步行街上分為了六七支隊伍。因為怕音響的互相干擾,每一支隊伍都會把音響調(diào)至最高,都想讓音響壓過對方。這樣一來,整個步行街,就成了噪音的海洋了。就算是關(guān)緊門窗,聲音也像灰塵一樣鉆進每一戶人家。
正對著星辰窗戶的,是那支跳鬼步舞的隊伍。
我看到調(diào)酒師戴上了耳機,嘀咕了一句什么。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應(yīng)該說外語??此谋砬?,應(yīng)該是一句罵人的話。也難怪,如此嘈雜的聲響,會影響酒吧生意的。
4
早上九點半,我感覺有人敲門。沒錯,不是感覺,是確有敲門聲。
我剛一開門,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門口站著胖警察汪琪。在她身邊,是一個高個子的男警察,男警察的身邊,還有一個矮壯的輔警,輔警臉上的青春痘閃閃發(fā)光。三個警察身穿整齊的制服威嚴地堵在了門上,像一道難以逾越的障礙。
我的心還在震顫。和我的極具緊張感同時而來的,是胸悶般的窒息,要抓我?我腦海中迅速搜尋著往事,確認沒做過明顯違法亂紀的事之后,才問:“汪警官……有事?”
汪琪目光如炬,盯了我足足有五秒鐘,才說:“你最近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
昨天一天沒出小區(qū),晚上只去星辰酒吧喝了杯威士忌,酒后嫌步行街太鬧,去非中心的荷塘邊坐了會兒,聽了聽秋蟲的鳴叫。前天?前天干了什么?大前天是把詩劇交上去了,和總監(jiān)制兼出品人談了會兒,我以為總監(jiān)制會請我喝個酒的。但是他們沒請我,說等專家把稿子通過以后再聊一次。再往前,我腦子有點亂了,主要是被眼前的陣勢給嚇的。
“沒做什么。”我說。
“好好想想?!蓖翮髡f。
“沒做什么,寫寫東西看看書?!蔽铱隙ǖ卣f。
“沒做什么我們能找你?”汪琪的話似乎已經(jīng)抓住了我的把柄。
問題復(fù)雜了,有可能我被冤枉了。
“真沒做什么,就是寫寫東西看看書。”我迅速想到那些被冤枉的典型案例,更加緊張了。我要是說不清楚,就有可能坐牢,甚至被槍斃。我死了也就罷了,詩劇這一新興領(lǐng)域的損失可就大了。我突然有了尿急的感覺。
“寫寫東西看看書?”汪琪的眼睛還是眨了下。
“是……”
“看什么書?”
“《人間滋味》,汪曾祺寫的?!弊蛱焱砩虾韧昃疲胰シ侵行牡暮商吝呑俗?,看月光朦朧下的殘荷,想起四季的輪換,想起愛畫荷花的汪曾祺,想起他不僅愛寫,還善畫,還是美食家,想起他文章里提到的荷葉烤魚、蓮子燒肉。這么漫想著,回來已經(jīng)是十點多了,步行街上已經(jīng)安靜了。睡前便找出《人間滋味》讀了幾頁。女警察問是什么書,我不僅要實話實說,還強調(diào)是汪曾祺寫的,也算是對她的一種迎合吧。
果然,我提到汪曾祺,汪琪的口氣就有了變化,她說:“看書之前呢?去了哪里?”
她知道我去了哪里。我明白了,她為什么能輕易地找到我家來,為什么問我昨晚去了哪里,他們肯定調(diào)看小區(qū)的監(jiān)控了。這就好了,說昨晚的事,那就容易了。我松了口氣,把昨天晚上的行程說了一遍。
“在荷塘邊坐了會兒?僅僅是坐了會兒?”汪琪的聲音里有一點蔑視。
“不信你們可以調(diào)看監(jiān)控。”我理直氣壯地說。因為我只坐了會兒,大約一個半小時。
汪琪冷笑一聲,說:“你很聰明。告訴你吧,那兒的監(jiān)控一周前壞了,我們什么都看不到。我們需要到你家里看看?!?/p>
“請進。”
他們到我的屋里看了看。我的屋子不大,開間,他們很快就看完了,主要是查看了我的鞋子,還拍了照片。我的鞋子不多,三雙旅游鞋,一雙皮鞋。汪琪還對我那一架書產(chǎn)生了好奇,多看了一眼。我討好地說:“我有汪曾祺的書,好幾本。”
“看到了。”她公事公辦地說,“最近不要離開北京,我們可能還會找你?!?/p>
“出什么事啦?”
“對你說吧,非中心荷塘里的淤泥被人挖出來了,鋪在旁邊的步行道上。今天凌晨,健步走的隊伍有多人踏進了淤泥里,領(lǐng)頭舉旗者還摔了一跤,骨折了。那是健步走們的必經(jīng)之地,是有人踩好點,毀壞了路燈,故意搗亂?!蓖翮髟谡f話時,眼睛一直盯著我,似乎要從我的表情變化中發(fā)現(xiàn)端倪來,“我們會查清楚的?!?/p>
原來這樣。不知為什么,我心里暗自樂了一下。我知道這是不對的。我得有同情心,畢竟舉旗者我見過,是個年近七十歲的老者。但表情已經(jīng)收不回了。我擔(dān)心被汪琪看出來。
警察們走后,虛驚一場的我趕快跑到了非中心。
非中心幾十幢寫字樓都是鋼架結(jié)構(gòu),每一幢都有不同的造型。
我穿過幾個區(qū)域,來到荷塘邊。
荷塘我不是第一次來了,遠的不說,就是昨天晚上,我還在這里踟躕了一兩個小時。但沒有哪一次來像現(xiàn)在這樣,帶有明顯的目的——我是來看看地形的,看看誰有如此大的膽量,膽敢毀壞路燈、設(shè)置路障來禍害健步走者。荷塘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人工水池,不大,啞鈴狀,深度約三十厘米,半池的淤泥也是后拉來的。每年春天,物管們在荷塘里放上水。很快就荷葉滿池了,荷花開放了,蜻蜓和蝴蝶也飛來了,像素的家長和孩子們會來這里看荷,在小廣場上游戲。到了深秋,也就是十一月的某個時候,在冬天來臨之前,把荷池的水放干,用塑料薄膜把整個荷塘蒙起來,保暖。到了來年春天,揭開塑料薄膜,再放上水。年年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應(yīng)該說,作案者是了解荷塘結(jié)構(gòu)的,也了解健步走者的行走路線,健步走者從荷塘穿過,并不是要欣賞凌晨的荷塘。凌晨五點多的天還沒亮,加上路燈壞了,什么風(fēng)景也看不到的。荷塘的啞鈴柄上有一座橋,和路面一樣平整的木板橋,足有四米長。作案者就是從荷塘里撈出黑而滑沓的新鮮淤泥,鋪在了健步走者必經(jīng)之路的小橋上,他們自然就中了埋伏。
現(xiàn)在,雖然淤泥又返回到荷塘了,但痕跡還在。
我在小橋上走了走,木板發(fā)出咚咚的回聲。健步走者走在木板上,木板發(fā)出的回聲會更加的響亮。我看了看橋兩側(cè)的殘荷,看了看荷塘邊上那叢兩三米高的水蓼,看了看側(cè)面的小廣場,小廣場上的垂柳,垂柳下的條椅。其中有一張條椅,我昨天晚上還在那兒坐過。我知道汪琪為什么懷疑我了,因為我找她反映過關(guān)于廣場舞和健步走的問題。我的反映沒有得到解決,我只能自己解決了。汪琪就是這么想的。但由于沒有證據(jù),也就拿我沒有辦法了。
5
我那部詩劇的總監(jiān)制兼出品人請我喝酒了。這是個好消息,說明專家們通過稿子了,定稿了。接下來就是排戲了。
十月中下旬是北京最好的季節(jié)。我喜歡在這個季節(jié)找朋友玩,爬爬西山,看看紅葉,喝喝酒。也喜歡別人找我喝酒。今天晚上的這場酒,真是值得期待,不僅定稿了,還可以拿到數(shù)額可觀的余款了,更讓我驚喜的是,有詩劇的主創(chuàng)人員也要參加。
午睡以后,還不到三點,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去趕酒局了。看來我好像很饞酒似的,好像多久沒喝酒似的。其實不是,我只是不想在家里呆著。本來,因為讀《人間滋味》,因為夜晚看荷,準備向汪曾祺學(xué)習(xí),寫些吃吃喝喝的小品文。也因為女警察的破案打擾而中斷了思維,也就沒心情再寫下去了?,F(xiàn)在心情大好了,何不再重新找找感覺呢?汪曾祺的書就是一個富礦,常讀常新,隨時都會受到新的啟發(fā)。
我便帶著《人間滋味》出了門。
這個時間點,地鐵上的人不多。我從草房站,一路讀到五路居。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都在讀書。在閱讀中,我的思緒被完全激發(fā)了,構(gòu)思了兩篇文章,一篇是《秋水蝦》,一篇是《吃白魚》。我要仿汪曾祺的筆調(diào),寫一本關(guān)于吃吃喝喝的小品文。
心情一好,酒量就大增。在晚宴上,我來者不拒,白酒喝了至少有半斤。覺得差不多的時候,那個漂亮的女演員,受總監(jiān)制兼出品人的煽動,站起來敬我一杯。一個女孩子,據(jù)說在我的詩劇里擔(dān)任的角色是劉和珍,如何讓我拒絕呢,就干了一杯。這一杯惹事了,李大釗的扮演者也敬了我一杯。接下來是魯迅的扮演者、許廣平的扮演者、丁玲的扮演者都敬了我一杯。這還不算,他們?yōu)榱讼蛭艺故静潘?,還把他們上一次表演的詩劇《魯迅先生》,給我表演了一個片斷——魯迅的詩合唱:
大江日夜向東流,
聚義群雄又遠游。
六代綺羅成舊夢,
石頭城上月如鉤。
……
這是一首男女合唱,渾厚的男中音和高亢的女高音交錯著,訴說了一個時代的錯覺和對未來深情的呼號。我仿佛被代入了“五四”之前的那個環(huán)境中了,心情沉重,淚眼迷離,付出的代價,就是一連干了兩杯。
再好的酒席也有散的時候。大家各奔東西后,我一個人來到了地鐵口。我只覺得頭重腳輕,看到下行的電梯在向上飄。我怕了,不敢走了,退回到路邊,打了一輛出租車。不出所料,我在出租車上睡著了。當出租車駕駛員把我叫醒的時候,我的頭還昏著。
“到了,北京像素?!?/p>
“這是哪里?”我從車窗望出去,哪是像素啊,完全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小區(qū)入口的大門、燈光,都是我從未見過的。
“像素。導(dǎo)航導(dǎo)到這里,還有錯?一百九十塊錢,微信還是支付寶?”
“不對……這不是像素。你把我送到像素?!?/p>
“喝醉了吧大哥?好好看看,不是像素是哪里?”
“像素我還能不知道?我閉著眼睛都能摸回來……你你你……”我頭很沉,還想睡。
“大哥,你要這樣子我就開到派出所啦?”
“隨你開哪里……我就,就到像素。”
我又睡著了。
當我再次被叫醒的時候,同樣是一個陌生的地方。院子里的燈光亮如白晝。一個警察已經(jīng)拉開了車門,大聲地問我:“這是哪里?”
“???”
“還能下車吧?”警察的聲音很和藹。
“能?!蔽蚁萝嚵恕?/p>
“睡了多久?”
“不知道?!?/p>
“你要去哪里?”
“……像素。”
“剛才送你到像素了,你不下車,記得吧?”
“不記得?!?/p>
“現(xiàn)在記得吧?”
“記得了?!?/p>
“來,在記錄上簽個字,沒問題吧?”
“沒問題。”
我跟著警察來到了一個廳里。出租車駕駛員坐在一邊。另一個更年輕的警察從柜臺里遞出一個本子,對我說:“讀一遍,確認有沒有錯?!?/p>
我看了看,大意是,車號是某某某的出租車,送我到北京像素。我喝多了,到了小區(qū)門口都不認識家了。駕駛員送我到某某派出所,經(jīng)查驗,駕駛員反映情況屬實。我簽了字,按了手模。警察讓我交車費。我看一下墻上的電子鐘,都快凌晨一點了,我怎么回家?我提出還讓那個師傅送我回家的要求。警察看了看我,說你行嗎?我說沒問題。警察同意了。
這是個好駕駛員,他沒有計較我的無理取鬧,也沒多收我往返派出所的費用,只收應(yīng)收的一百九十塊錢。
6
我被汪琪一個擒拿,跪到了地上。另一個警察的銬子就鎖到我的手腕上了。我還以為在夢中。整個過程都像夢。先是急促的敲門聲……然后,然后我就成這樣子了。
完全蒙了的我努力讓自己回到現(xiàn)實里。
現(xiàn)實就是,前幾天來過的警察再次來到我家了。汪琪的態(tài)度也不像上次那么平和了,而是甫一照面就把我撂倒了。他們還搜查了我的家。我當然喊冤叫屈了。我話里甚至都帶了臟字:“你們已經(jīng)搞錯一次了。你他媽還繼續(xù)搞錯。你們真是吃干飯的!”
像素還有一個治安辦公室,這也是我頭一次知道的。
我被帶到了治安辦公室。我在治安辦公室里生氣——憤怒的小火苗已經(jīng)漸漸消退了。我認識到我的憤怒毫無用處,不但無助于解決問題,還有可能造成更大的誤會。但是,以汪琪為首的幾個警察和輔警都不在——他們這是要故意晾晾我,熄熄我的憤怒。從監(jiān)控里,他們應(yīng)該看出我的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了。果然,汪琪來了,另兩個熟面孔也來了。
“這回我們沒有冤枉你。說吧,在荷塘邊的小橋上鋪淤泥的是不是你?”面部線條溫和的汪琪,眼神竟那么的犀利。
“不是我。”原來還是這個事,我又急了,“不是都說清楚啦?”
“這回就是要聽你說清楚。我們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明白嗎?”
“不是我就不是我……”我突然想起來他們說監(jiān)控壞了,“你們拿什么證明是我?”
“就知道你會這么說,”汪琪的嘴角牽起一絲冷笑,“我們就不能再裝監(jiān)控?”
“再先進的監(jiān)控,也不能錄下幾天前的事……”我突然意識到什么,愣住了,他們又重裝了監(jiān)控,而且證明是我。莫非又有人在搞破壞?而且監(jiān)控里搞破壞的人就是我?這下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說啊,繼續(xù)說。”汪琪敏感地抓住了我神情的變化,胸有成竹地說,“我再問你,那本書呢?”
“什么書?”
“這本?!蓖翮飨蛭艺故玖恕度碎g滋味》。
“你們從我家里拿來的?”
“我們是從荷塘邊的小廣場上發(fā)現(xiàn)的,它靜靜地躺在條椅上睡著了。而我們從你家沒有搜查出這本書來。”
“這又能說明什么?”我努力回憶著,昨天下午,我?guī)е@本書去趕總監(jiān)兼出品人的飯局,在地鐵上讀了好幾篇文章,后來,后來就酒大了,斷片了。這本書怎么會到了汪琪的手上?
“你說能說明什么?我來幫你說吧,”汪琪把書放下來,“昨天晚上,你帶著這本書,來到荷塘邊的小廣場,坐在路燈下看書——其實是在等待。一直等到凌晨,就是從零點到一點之間,你來到小橋上,用隨身攜帶的工具,開始破壞,把木橋上的木板拆掉了十二塊,留下了兩米多寬的豁口。你的作案動機,就是要阻止健步走者的行走?!?/p>
“不可能!”我大聲叫道,“我會這么笨蛋?我拆了這里,他們不會走那里?”
汪琪跟做記錄的高個子警察使了個眼神。
高個子警察把手機拿到我面前,放了一段視頻。視頻上,一個身影模糊的人,正在荷塘的小橋上拆橋板。那個人看上去確實很像我。有幾個動作,正巧面對著監(jiān)控鏡頭,好像也是我的樣子。雖然從小廣場上射過來的燈光晦暗,又有樹影的過濾,但還是能看出那個人大致的輪廓。我完全驚呆了。但我知道那不是我。雖然有《人間滋味》的物證,還有這個監(jiān)控視頻,可零點至一點我在派出所啊,有派出所的警察給我證明啊,還有出租車司機也可以證明。我斷片后的記憶,就是從派出所開始恢復(fù)的。
“這是哪來的?”我聲音平靜多了。
“從監(jiān)控上截取的。你還有什么話說?”
“有。”我肯定地說。
高個子警察又回到桌前,準備記錄了。
我把昨天晚上如何喝酒,如何被司機送到派出所,又如何回來的事實陳述了一遍。
7
演出非常成功。
我的詩劇,于2021年元旦這天隆重上演了。我作為嘉賓應(yīng)邀前去觀看了演出,回來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鐘了。
北京冬天的下午五點,路燈已經(jīng)亮了。步行街的路燈下,我看到汪琪和高個子警察、矮壯的輔警,正在散發(fā)傳單。我已經(jīng)兩個月沒見到汪警官了,她比以前似乎更胖了(也可能和身穿大衣有關(guān)),臉色是白里透紅的。白,是她皮膚天然的好;紅,可能是在步行街上被寒風(fēng)吹了半天有關(guān)。我主動迎上去,接過她發(fā)的一張傳單。上次是全民防詐騙的宣傳,這次還是防詐騙,外加了防火防盜。她看到是我,臉更紅了一下,仿佛是在跟我道歉。我不需要她的道歉。相反的,我應(yīng)該感謝她,因為發(fā)生了那兩起案子之后,我發(fā)現(xiàn),步行街上的廣場舞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主要體現(xiàn)在,音樂的聲音小了。還有,原來的六支隊伍,合并成四支了。而早上那支健步走的隊伍,時間改了,不是在早上,而是在晚上了,和廣場舞幾乎同步,路線也作了調(diào)整。我知道,這一定和汪警官有關(guān),說明我反映的情況,她努力去解決了。難道不應(yīng)該感謝她嗎?除了感謝之外,我還關(guān)心那兩起案子,破了嗎?
“真不好意思,忘了對你說了——那個案子破了,早就破了,本來要跟你……解釋或道歉什么的,可一忙,忘了?!彼鲃诱f了。
我剛要問是誰作的案,作案動機是什么。她手機響了。她走到一邊接電話了。
她接完電話,急匆匆走到路燈下,拉過一個正在寫作業(yè)的小女生,把小女生的書包拎在手里,來到我跟前,說:“大哥辛苦你下,幫我看著孩子,我執(zhí)行個緊急任務(wù)去?!?/p>
還沒等我說話,她就招呼高個子警察和矮壯輔警,跑向一邊的警車了。
我和小女生站在步行街上,看著警車開上了草房西路。
“叔叔,你認識我媽?”小女生揚著頭問我?!罢J識,我和你媽媽是朋友。”為了取得小女生的信任,我故意夸大了我們的關(guān)系。小女生和她媽很像,皮膚好,眼睛大,脖子上圍一條帶卡通圖案的圍巾,戴一頂絨球帽,穿一件長款的紅色羽絨服,可能受她媽的影響吧,腰上也系一根白皮帶,很可愛。我摸摸她的帽子,說,“我還知道你念三年級。我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家?;丶揖臀乙粋€人,不好玩?!?/p>
哦,爸爸不在嗎?我沒有問,這有可能涉及家庭隱私,我便岔開話題說:“不冷吧?”
“不冷。還有呢?”
“什么還有?”
“你知道我念三年級,還知道什么?”小女生的問話,不愧是公安的后代。
我被問住了。我只知道這些。當然,我也不是好對付的,我至少接受過她媽媽的兩次審訊,多少有點經(jīng)驗。我說:“還有很多,不告訴你,保密,這是我和你媽媽的秘密?!?/p>
小女生笑了,她把書包背到身上。
我牽住她的手,說:“跟我回家吧。”
她蹦蹦跳跳地跟著我,來到五號樓十二層我的房間。路上,我已經(jīng)知道她叫汪菁菁了。
菁菁簡直是個小人精,她一進房間,脫掉大衣,對我的書櫥大感興趣,一邊看著一排排書,一邊問:“我媽來過嗎?”
“你媽媽呀,來過兩次。”
“我猜就是。媽媽肯定喜歡你的書?!陛驾汲槌鲆槐就粼鞯摹端想S筆》,翻了翻,又抽出一本《獨坐小品》,舉著書,顯擺道,“我家也有這兩本書。我家有好多書。我家的書比你家多很多。叔叔,我也喜歡你。你什么時候到我家玩玩???”
“這個嗎?”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那我也不催你。我可以畫畫嗎?”菁菁看到我桌子上的幾張A4紙和一盒彩筆了。
“可以啊。你會畫什么呢?”
“我畫——我和叔叔吧?!陛驾奸_始趴在桌子上畫畫。不多一會兒,就畫好了。她畫了一個小女孩,穿紅色羽絨服,扎著小辮子。又畫了一個叔叔,可能就是我了??墒?,她給這個叔叔穿了一件警服,還戴了大蓋帽,正牽著小女孩的手在逛街。旁邊寫上:“叔叔和我?!?/p>
“叔叔怎么是警察?”我問。
“嘻嘻……”菁菁笑了,有點不好意思地跑到窗戶前,朝樓下張望,驚訝地叫道:“呀,真漂亮!”
我也走到窗前,看樓下的步行街。步行街上,大樹的葉子已經(jīng)落光了,路燈制造的各色迷幻的燈影,映照著漸漸稠密的行人。他們?nèi)谠跓艉V?,每個人都有清晰的面孔,也有清晰的軌跡。讓我感到驚喜的是,在那些人流中,有一個健美的身影特別顯眼,她就是汪琪,身穿警服的汪琪,有一種別樣的風(fēng)姿,似乎所有美麗的燈影都匯聚到她身上了。我腦海中突然有個意象,冒出了下一篇文章的內(nèi)容,題目就叫《非中心的燈色》。
“看,媽媽!”菁菁也看到她媽媽了,“叔叔你看,那是我媽媽?!?/p>
“看到了?!?/p>
“媽媽會來接我嗎?”
“她就是來接你的?!?/p>
“叔叔,我餓了,媽媽肯定會帶我去吃飯的,我讓媽媽請你一起吃飯可以嗎?”
“可以啊,要不我請你和你媽媽吧?!?/p>
說話間,門被敲響了。菁菁像歡喜的小兔子,跑去開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