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林
1
1868年仲夏某夜,白色閃電在羅馬上空盤旋著。圣雅羅劇院前突然一陣騷動,半城羅馬人驚慌失措地從劇院里逃竄了出來。士兵已將劇院包圍起來了,大家被排成了一列縱隊,挨個接受士兵的檢查。等大家終于能夠逃回家后,皆已精疲力盡,倒頭便睡。
第二天一早,第一個醒來的羅馬人推開門后,發(fā)現(xiàn)一扎還散發(fā)著油墨味兒的報紙靜靜地躺在他家門前。街上寂靜無人,只有這扎看起來有些廉價的報紙,里面好像有只尖嘴蜂鳥在橫沖亂撞,催促著讓他打開它。
越來越多的人醒來了,大家都發(fā)現(xiàn)了自己家門前有張從未聽說過的報紙。有人將它隨意丟到了垃圾桶里,也有人隨手打開了它,它終于能把憋在紙上的消息喊了出來:錫拉死了。
大家都被嚇了一跳,手上的報紙掉到地上。這怎么可能呢,像錫拉這樣神奇的女孩怎么會死呢!隨即,他們想起了前天夜里發(fā)生的事情,那是錫拉最后的謝幕演出,演完這一場,她就要嫁給羅馬的禁衛(wèi)軍長官西澤了,所以半座羅馬城的人都去觀看了演出。但那晚,錫拉在舞臺上出事了。大家只聽見前面有人喊蟒蛇吃人了,前排的人迅速往后跑,人擁人,一會兒就亂了套。有的人的腦袋被犀牛角頂了一下,頭上破了個窟窿;不知道是黃金蟒還是什么動物鉆進(jìn)了人們的褲子里,他們的褲襠濕了一片,大家只顧往外逃竄著……但一出劇院,便被士兵們攔了下來,盤問了一夜。
人們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興奮表情,撿起報紙繼續(xù)讀了起來——在錫拉昨晚的謝幕演出中,蟒蛇突然發(fā)狂,將她一口咬成了兩段。馬戲團(tuán)里所有的動物全部失控了,犀牛、公牛、黃金蟒、禿鷲與斑馬,它們不知何時自己打開了籠子,在人群中奔竄,在劇院上空盤旋……新聞上的內(nèi)容令人們瞬間回憶起了那夜可怖的情景……總之,動物們發(fā)了瘋,它們把能夠馭使動物的、神奇又美麗的錫拉吃掉了。
只一上午時間,半城人自發(fā)集聚,返回了圣雅羅劇院前。劇院門前格外清靜,一夜黑雨將所有的血污洗刷得干干凈凈。劇院大門緊閉著,巡邏的警察,依舊還是往日那個。他扛著槍,目不斜視地從眾人面前走過那扇紅色的劇院大門。
劇院的門咔嚓響了一聲,眾人聽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屏氣噤聲,甚至連巡邏警察都訝異地停下腳步,望向門邊。
門被扒開一條縫,一只黑貓從門縫中擠了出來,像一個鼻涕泡一樣倏而炸滅,消失在人們的眼前。眾人失望嘆氣,一時間七嘴八舌起來。警察歪了下肩膀,槍滑到他的手上,槍柄在地上戳出哐哐的聲音。嘈鬧聲這才被壓了下來。
大家悶悶地往回走,都覺得有什么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這座生養(yǎng)他們的城市,在一夜暴雨之后,有什么東西悄悄地潛藏了進(jìn)來。他們餓極了,倒不是因為出門沒吃早餐的緣故,而是一種空虛感,他們想知道真相。
錫拉真的死了嗎?所有人都暗暗揣測著,如果錫拉真的死了,大家一定有的聊了,畢竟她可是所有羅馬人的八卦對象,沒有錫拉的羅馬,就沒有八卦了。
從這一刻起,無論是在大街上、公園里還是在鐵匠鋪或是田埂邊,所有人都在談?wù)撳a拉。有人說,這一定又是錫拉跟大家耍的把戲,以前她也演過大變活人的節(jié)目呀;還有人說錫拉是外星人,魔術(shù)只是在掩飾她本來就有的超能力而已,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為何只有她可以騎在獅子的身上逛蘇伊利大街?
大家開始輪番打探消息了。不知從誰的嘴中傳出,那家報社發(fā)布了消息,說等明天的報紙吧,報紙會一點點把整件事情的真相揭露出來。于是大家都早早回了家,甚至連飯都不吃了,像進(jìn)行某種虔誠的儀式一樣,洗漱好上床躺平,靜靜等待明天的到來。
畢竟,除了面包和馬戲,只有八卦能讓羅馬人感到快樂了。
夜色蔓延過整座城市,在距離羅馬城五十公里的奧斯蒂亞,一個看上去只有十幾歲的小男孩拎著一條金色的蛇皮走向沙灘。暗潮拍打著礁石,另一個孩子坐在沙灘上,眼淚打濕了他單薄衣衫。
“聽說了嗎,黃金蟒把錫拉吃掉了?!闭f話的男孩沒有回頭,似乎在擦拭著止不住往下流淌的眼淚。
提著蛇皮的男孩說:“我不信,你看,蛇肚子里沒有錫拉?!?/p>
“可是報紙上都寫了,報紙總不會騙人吧?”
兩個男孩默默地坐在岸邊,海面上一盞幽藍(lán)的燈火逐漸向海中心漂去。又一陣海潮涌來,一個玻璃瓶被海水沖了上來。
“這一定是個謊言,我們把謊言永遠(yuǎn)丟走吧?!?/p>
男孩打開了瓶子,將刊登著錫拉死去消息的《太陽報》塞了進(jìn)去。那個男孩用力將瓶子投擲了出去,海浪瞬間淹沒了它。
2
2002年7月,江城的空氣異常陰冷潮濕。與江城一山之隔的淮城卻濕潤清涼,從黃海吹來的海風(fēng)將淮城整個裹在懷中。
定云山橫跨礫州島,將江城與淮城完全隔開,江城的人要去趟淮城,就必須翻過這座山去。江城人都想搬到淮城生活,但淮城有嚴(yán)苛的落戶要求,那些想舉家搬遷到淮城的人,也都被這座山揮臂攔下。很多年前,政府原本計劃打一條隧道來連接兩城,后來也不了了之了。
陸漫路過定云山下的西市場時,已經(jīng)是正午了。地上散落著商販撕掉的爛菜葉與下水,發(fā)出陣陣腐臭味。吵鬧、埋怨嘰嘰喳喳地飄蕩在上空。市場最東面往常是賣活禽與動物的地方,有一家狗肉鋪已經(jīng)在這里營業(yè)好多年了。老板圈養(yǎng)了數(shù)十只狗,當(dāng)然多是母狗,只在最深處一個五平方大小的籠子里關(guān)著一只齜牙咧嘴的種狗。陸漫曾瞥到過一次,它的狗頭碩大,渾身漆黑,泛著一層白花花的油光。種狗活在籠子里,活著的唯一意義便是配種。陸漫這會兒不自覺朝狗圈走去,但并沒有看到那只種狗。
汪洋給陸漫發(fā)來短信,問她在干什么。陸漫下意識地撒了謊,說自己在買菜,正要準(zhǔn)備回家做飯了。汪洋問晚上的表演怎么辦,陸漫不想再說話,把手機(jī)塞進(jìn)包里,往山腳下的小車站走去。
陸漫趕到車站的時候,一眼就在候車站看到了張誠,盡管這是陸漫第一次見到他。他的白襯衣在灰撲撲的候車廳里像一盞白熾燈一樣亮著。陸漫站到他面前的時候,他還在不停地擦著眼鏡上的水,絲毫沒有注意到陸漫的到來。
陸漫喊他,他戴上眼鏡,上下打量了一番,臉上露出了極力掩飾的失望表情。陸漫帶他坐上回家的三輪車。
張誠是父親陸謙的合作客戶,這趟,是陸漫替他來接張誠到他的畫廊談生意的。
“江城連出租車都沒有嗎?”張誠問。
“沒有。”陸漫干脆地回答,然后跟司機(jī)說了目的地。
張誠的嘴閑不住,一直抱怨江城城市建設(shè)太差。路過西市場的時候,三輪車似乎軋到了什么東西,車踉蹌了一下,陸漫沒坐穩(wěn),倒在張誠肩膀上。兩人下車看時,發(fā)現(xiàn)是一只干癟的,死去多時的黑狗。是那只種狗,陸漫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她心中涌起一陣感傷。重新上車后,兩人的關(guān)系似乎沒有那么僵持了。張誠聽陸漫講了黑狗的故事后,問:“這會不會是你新的創(chuàng)作素材?”
陸漫一愣。張誠追問:“陸先生說你是個作家,你都出過什么書?”
陸漫啞然失笑,如果給馬戲團(tuán)編寫宣傳手冊也算出書的話,那她確實出過不少書了。
兩年前,陸漫從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按照最初與陸謙的約定,她要回江城,幫陸謙打理畫廊。陸謙開的畫廊,賣的不是普通的書畫,而是不知名的古畫。這些畫作和作者在網(wǎng)上或者書中很難找到,因為他們要么存在于毫無依據(jù)的傳言里,要么只是在不知什么年代的不知名小報上出現(xiàn)過寥寥幾筆的描述。雖然畫作的藝術(shù)價值并不高,也不見得一定是原本,但每年都有大量求購的人。具體的銷售運作陸漫并不清楚,但她畢業(yè)后,親身在畫廊實習(xí),才知道幾乎所有的古畫都誕生于陸謙之手。陸漫親眼見他用年代久遠(yuǎn)的染料與紙張,繪制了一張名叫《Eris》的、筆鋒呆板、畫風(fēng)詭異的畫作,而那幅畫賣了幾十萬。
陸謙殷切地希望陸漫能夠盡快掌握制作古畫的所有流程,陸謙說:“制作古畫并不需要知道那個年代的繪畫風(fēng)格與技法,你只要了解時間在那件事情身上留下了什么就足夠了。世上只有時間和他們的尸體不會說謊?!标懧f服不了自己坦然地賺這些錢,所以她離開了陸謙的畫廊,自己找了一份當(dāng)?shù)伛R戲團(tuán)文案策劃的工作。
她沒想到的是,文案策劃只是她諸多工作中最不重要的一件,大部分時間她都在飼養(yǎng)動物,準(zhǔn)備演出道具,甚至充當(dāng)臨時演員。雖然這份工作與陸漫最初設(shè)想的完全不同,但她也不討厭與動物們相處,就一直做下來了。
汪洋就是她在馬戲團(tuán)認(rèn)識的馴獸師,這是他們交往的第八個月,最近,汪洋鼓勵陸漫去考個馴獸師證,陸漫還在考慮,因為陸漫一直想找一段空當(dāng)時間寫小說。
陸漫對張誠說:“我是個馴獸師?!?/p>
張誠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聽起來很不錯,淮城不是剛建了幾座影視城嗎,到時候我?guī)湍惆研≌f賣出去,拍成電影,請黃渤來演。馬戲團(tuán),就適合黃渤這樣的喜劇演員演?!?/p>
“我是說,我不是個作家,我是個馴獸師?!?/p>
張誠有些驚愕:“那不好,還是當(dāng)個作家好,你以后不要去馬戲團(tuán)了?!?/p>
陸漫心里有些不舒服,汪洋又打來了電話,陸漫沒有接,任電話響著。
3
大部分羅馬人都激動得睡不著覺,他們躺在床上忐忑地等待著《太陽報》即將要發(fā)布的關(guān)于錫拉事件的后續(xù)。但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大聲說話,因為他們擔(dān)心會不小心觸到某個不和諧的變量,影響自己閱讀不到明天的報紙。羅馬人堅信萬事萬物都分布在一張有無數(shù)交叉點的蜘蛛網(wǎng)上,人在某一處打的一個噴嚏都可能會是一個變量,這個變量輕而易舉就會讓人錯過千萬種命運。
圣雅羅劇院的大門依舊緊閉著,有一隊隱匿在夜色中的士兵守在門口。劇院內(nèi),所有動物已經(jīng)被重新關(guān)了起來,像長頸鹿這種伸頭就能探出籠子的動物,士兵們干脆就用刀把它們的脖子完整地切下,一塊一塊,整齊地碼在其他動物的腳邊。
西澤手持一把隕鐵鍛制的行刑刀,刀鋒倏而劃過黃金蟒的肚皮,只一下,它就軟塌塌地癱在地上,一股黑紅色的血被接到了罐子里。幾人上前掏空了蛇的肚子,并沒有錫拉的影子。
馬戲團(tuán)動物的血裝了整整三輛馬車,被運往奧斯蒂亞海邊,傾倒了下去。而那些被剖開胸膛的動物的尸體,也被秘密運往條頓堡森林掩埋了。西澤并沒有找到錫拉的尸體,但他也不愿相信錫拉就這么憑空消失在舞臺上。
天大亮的時候,污血已經(jīng)被海水稀釋得一干二凈,掩埋動物尸體的土坑也已經(jīng)長起了參天大樹。
人們醒來,饑餓催促他們趕緊起床看門口有沒有新的《太陽報》。報紙已經(jīng)被送過來了,人們紛紛走出家門,拿著報紙聚集在廣場上。
大家興奮地展開了卷成筒狀的報紙。
令人疑惑的是,今天的報紙上只有一個詞:MacGuffin。沒有人知道這個單詞是什么意思,這個對羅馬人沒有任何意義的單詞卻迅速傳遍了整個羅馬城。
錫拉的父親利普烏斯被士兵從家中拖到圣雅羅劇院,鎖到了馬戲團(tuán)的鐵籠子里,西澤在籠子外用海鹽上下擦拭著他的行刑刀。
利普烏斯嚇得渾身顫抖,語無倫次地求饒著。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著準(zhǔn)女婿的臉,西澤的臉上只有一團(tuán)烏云,沒有任何的五官與表情。那一刻,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后悔幾年前的某天下午,自己畫出了女兒錫拉與蟒蛇跳舞的畫面。他因為那幅畫從一個寂寂無名的潦倒畫家成了大家都知道的小畫家。如果不是那幅畫,大家就不會知道錫拉能夠與蛇共舞,自己也不會被其他羅馬人攛掇攀附西澤。
此刻的利普烏斯癱倒在籠子里,他想起錫拉最近郁郁寡歡的樣子。錫拉最后一次與他聊天時問:“父親,以謊言開始的事情,結(jié)果有沒有可能變成真的?”
利普烏斯回答說:“一個噴嚏就足以毀掉萬千種美好的命運,更不要說是謊言了?!?/p>
“但我和西澤相識,不就是你們設(shè)計出來的嗎?”
利普烏斯想了一會兒,說:“這個叫籌劃,你不想像那些貴族一樣被人敬仰嗎?”
躺在籠子里的利普烏斯為幾日前自己的回答感到懊悔,每個不經(jīng)意的細(xì)節(jié)都會導(dǎo)致結(jié)局的崩坍,這是所有羅馬人都知道的真理,自己怎么就沒有注意到錫拉的情緒呢?結(jié)局在利普烏斯對錫拉說“謊言無法成為真相”的那一刻就被寫好了。但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利普烏斯真的不知道。他不知道在西澤的手下,自己會落得什么下場。
4
張誠來江城,一是為了和陸謙談生意,二是來看看陸謙總是提起的陸漫。陸謙覺得陸漫在馬戲團(tuán)工作,接觸不到什么好男人,所以便費心盡力地給她尋著結(jié)婚對象。陸謙想,最好是淮城的,這樣全家也能一起落戶到淮城,張誠就是陸謙中意的女婿人選。
張誠走時,臨到門口,突然轉(zhuǎn)頭囑咐陸漫,一定要堅持寫作,他有出版社的關(guān)系,只要寫出來就能出版。將來結(jié)了婚,想出去工作也好,在家寫作也好,都不是問題。
陸漫有些無語,她不喜歡張誠,才第一次見面,就說起結(jié)婚后怎么樣,他有點太自以為是了,還總把大話說得斬釘截鐵、板上釘釘一樣。但陸漫又覺得,如果和汪洋相比,至少張誠讓人有一種鴕鳥式自欺欺人的安全感,好像發(fā)生任何事,他都會在底下兜著一樣。而且,張誠是這么多年來,唯一一個鼓勵自己要堅持寫作的人。
陸漫躲在洗手間里,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寡淡的臉毫無特色。她想,為什么張誠才第一次見自己,就確定要和自己結(jié)婚呢?陸漫洗了把臉,覺得自己剛才的糾結(jié)有些好笑,也是,能與陸謙牽扯上的人,有幾個好東西?
汪洋的電話又打來了。
“下午的表演你不在,我的臉被樂樂撓了?!?/p>
樂樂是馬戲團(tuán)的猴子,偶然一次機(jī)會,汪洋發(fā)現(xiàn)樂樂很喜歡陸漫,所以每次汪洋耍猴的時候,陸漫都會上場給汪洋當(dāng)助手。也是從那會兒,汪洋開始勸陸漫考個馴獸師證。
陸漫跟汪洋提過自己想寫小說的事情,汪洋嘲笑陸漫連馬戲團(tuán)的宣傳冊都寫不好,畢竟寫小說也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陸漫就把心思放下了,若不是今天張誠提了一句,陸漫可能不會再考慮這個事情。
但是寫什么呢?陸漫還沒想好。
陸漫一般周五會和汪洋在馬戲團(tuán)附近吃一頓旋轉(zhuǎn)小火鍋,然后去旁邊那家小賓館解決一下各自的生理需求。這天陸漫還在想著寫小說的事情,鍋底都快熬干了,陸漫還沒下幾筷子菜。
“想什么呢?”
“還是之前跟你說的,我想寫個小說?!?/p>
“你沒事吧?”汪洋夾了一筷子粉絲,蘸足了芝麻汁,塞進(jìn)了嘴里,“再不吃,店都要關(guān)門了。”
“我不餓,在家吃過了?!?/p>
“你家來客人了?”
陸漫點點頭,腦中閃耀著張誠的白襯衫,像一盞刺眼的白熾燈,灼燒著陸漫的腦袋。
和往常一樣,汪洋朝前臺喊了聲:“大姐,202,就用一個小時,保證不給你糟蹋亂了?!?/p>
汪洋拉陸漫進(jìn)了房間,身后是阿姨罵罵咧咧的聲音,陸漫和汪洋已經(jīng)來過多次。最初陸漫覺得忐忑又羞恥,總覺得大姐的眼睛跟著到了屋子內(nèi),后來就習(xí)慣了。但今天她腦子里全是張誠那白到發(fā)光的白襯衫,把她腦袋炙烤得無比清醒。
陸漫從未有過像今晚這樣敏感的感覺。她聞到了這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間里混雜的各種氣味——廉價的沐浴露、毛巾上的消毒水,包括從窗戶吹進(jìn)來的海風(fēng),陸漫都能感覺到,它們重重地落在自己的每一個毛孔里,慢慢形成了一層堅硬的痂。陸漫甚至察覺了汪洋身體里也充斥著一股與往日不同的情緒,有不滿、嫉恨與輕蔑。但陸漫不知道這份輕蔑出自哪里。同時,陸漫察覺了汪洋今晚沒有做安全措施。
汪洋的眼睛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一條滋滋作響的電蛇,在含糊不清的情緒中掙扎。陸漫覺得汪洋的身體變成了一臺靠齒輪運轉(zhuǎn)的機(jī)器,機(jī)械地動著,毫無感情的。
陸漫推開了他。
“你會和我結(jié)婚嗎?”陸漫問。
“結(jié)婚?當(dāng)初不是你說要自由生活的嗎,結(jié)婚?俗不俗!”
陸漫心里涌起一股羞愧,是啊,自己也只是個俗人,所有看似自由、詩意、浪蕩的生活,都是以千瘡百孔的情緒打底的。陸漫對這樣的生活有些怯懦了。
汪洋用手指在陸漫的臉上滑動著,說:“你看看你,小眼睛,小塌鼻子,皮膚還那么黑,我要是拋棄了你,你下半輩子該怎么辦???”
汪洋晚上還有節(jié)目,完事后就離開了。
陸漫一個人躺在床上,像躺在一艘飄搖的孤舟上。陸漫想起西市場的那條黑種狗,它隨時都在發(fā)泄著自己過余的精力,一旦母狗過了發(fā)情期,它的精力便無處揮發(fā),要么暴躁地在圈地里狂吠,要么喪氣地躺在泥土里哀傷地看著這個世界。
前臺阿姨來催陸漫退房,陸漫下樓時,又覺得腦后一陣灼熱。陸漫突然與那時無性可交的黑狗共情了——大家目光灼灼地,看戲一般地盯著她。她的胸膛涌起一陣酸楚的感傷。動物不都這樣,一旦欲求不滿,先霸占一副肩膀,之后感傷。之后再算。
5
離開賓館后,陸漫獨自去了海邊。她坐在礁石灘上,暗潮席卷著萬物而來,又帶走了很多東西。陸漫突然很想給張誠打個電話,問問他對她寫小說這件事有沒有什么好的建議。她拿出手機(jī),卻想起自己沒有他的號碼。
有什么東西撞到了礁石上,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陸漫低頭看,是一只長滿了海藻的玻璃瓶。瓶子的形狀很奇怪,陸漫伸手拿了起來。
陸漫打開了漂流瓶,里面是一張被折成條狀的報紙,但上面全是外文,看起來有點像拉丁文,她在陸謙的畫廊里看到過類似的文字。
她把報紙拍了下來,拿照片給陸謙看。陸謙一怔,露出狂喜的表情。他的眼睛像是要燃燒了起來。
“這一定是幾百年前的報紙!這是從哪里來的?”
“一個朋友問我看不看得懂上面寫的什么?!?/p>
陸謙轉(zhuǎn)身從書柜拿出一本厚厚的、封面的牛皮已經(jīng)完全破損的大字典說:“我來查,你問問他這張報紙他賣不賣!”陸謙嘴里不知道在嘟囔著什么,他眼睛里有光,陸漫又覺得陸謙好像不那么像騙子了。
“張誠來的時候,恰好聊到現(xiàn)在的生意瓶頸期,必須要有件有說服力的作品出來。這件寶貝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對了,你覺得張誠這人怎么樣?”
“除了年紀(jì)大和油嘴滑舌外,倒也沒什么特別的?!?/p>
“你看不上我的畫廊,我當(dāng)然得打算找個靠譜的女婿接手。馬戲團(tuán)那小子我見過了,比張誠差遠(yuǎn)了。張誠家雖然中道沒落了,好歹也是土生土長的淮城人?!?/p>
陸漫沒有接他的話,她明白了汪洋今晚為何那樣。他是想讓自己懷孕嗎,借此宣示自己正牌男友的身份?但他又不愿意和自己結(jié)婚,他根本就沒有仔細(xì)打算過什么。
“報紙叫《太陽報》?!标懼t打斷了陸漫的出神,他雙手激動得有些顫抖,“這是真正的史料?!?/p>
報紙上的意思大概是:
錫拉,羅馬城最神秘、最漂亮的動物精靈,西澤的未婚妻。父親是一位潦倒的畫家。
她就要離開大家了,這一切早有預(yù)兆。
錫拉的背叛,讓動物們失控了。最后的謝幕演出中,蟒蛇一口將錫拉攔腰咬斷。也有人說,看到錫拉憑空消失在大家眼前??傊?,錫拉離開了大家,永遠(yuǎn)的消失了。
這一切背后,隱藏著一個秘密。
《太陽報》》將慢慢為大家揭曉這個謎底。
如果這個跨越四百余年、漂洋過海的瓶子沒有在今夜那刻出現(xiàn)在陸漫的腳下,或許它還要繼續(xù)漂泊多年,也有可能被清潔工統(tǒng)一處理掉。命運就像一張蛛網(wǎng),你錯過了某兩條蛛絲的交叉點,就錯過了千萬種命運。如果錯過了這個瓶子的話,陸漫也不會在夜里一閉上眼睛,面前就浮現(xiàn)出那個叫錫拉的女人的名字來。
陸漫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四百年前的羅馬城里,擅長馭使動物的馬戲團(tuán)女孩錫拉出嫁前,消失在舞臺上。陸漫更傾向于相信消失的說法,這是多么好的小說開頭啊。陸漫有些激動,她起身寫下了故事的開端。
江城下起了中雨。烏云上方,閃電在翻涌著,有些事情在雨聲的掩飾下,已經(jīng)悄悄發(fā)生。
這是陸漫第一次下定決心寫一部小說,但她還沒有想好故事該怎么發(fā)展。已經(jīng)凌晨一點鐘了,筆記本上依舊只有剛才翻譯擴(kuò)充過來的《太陽報》上的那段文字。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像鼓錘敲打在她的腦袋上,最后她決定看個電影找找靈感。
陸漫非常喜歡庫布里克和大衛(wèi)·林奇,但她知道很多作家和編劇喜歡從希區(qū)柯克的電影里面找靈感。所以陸漫打開了《西北偏北》,希區(qū)柯克最經(jīng)典的一部電影,陸漫分析著這個故事的結(jié)構(gòu)。
Roger是一個普通的廣告商,忽然兩個人上來綁架了他,并認(rèn)定他是Kipling,要他交出東西??蒖oger并不認(rèn)識Kipling,也不知道他們要什么東西,整部電影所有人都在追尋著那個在本片一直未出現(xiàn)的東西。這就是希區(qū)柯克經(jīng)典的麥格芬敘事,那個并不存在卻成為本片最大的敘事動力的東西就叫做麥格芬(MacGuffin)。
陸漫在筆記本上來回畫著這個單詞:MacGuffin。在錫拉的故事里,什么可以被稱為麥格芬呢?陸漫還沒想到故事該如何進(jìn)行下去,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陸漫是被汪洋的電話吵醒的。汪洋說,樂樂又把他的臉撓破了。如果陸漫再不來,表演就沒辦法進(jìn)行了。
陸漫心想,自己又沒有錫拉那樣可以指揮動物的能力……陸漫突然想到了,麥格芬,麥格芬就是錫拉的能力呀!
陸漫迅速地在紙上寫下了一行字:
錫拉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想要搶奪神賦予她的MacGuffin。
在陸曼寫下這行字的同時,幾百年前的羅馬人發(fā)現(xiàn),那張原本只印著MacGuffin這個詞的《太陽報》的背面還寫著一行小字:
錫拉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想要搶奪神賦予她的MacGuffin。
大家已經(jīng)不在乎為什么之前沒有發(fā)現(xiàn)這行字了,因為一直困惑他們的問題答案就寫在這行字里。MacGuffin就是讓錫拉可以驅(qū)使動物的東西,這也不難理解錫拉為什么如此招羅馬人喜愛了,畢竟所有的羅馬人,包括西澤,大家都是動物。
利普烏斯在籠子里待了一天一夜,最后也沒有說清楚什么是MacGuffin,西澤將他關(guān)入了地牢。有人跑來,說城外的女巫霍拉蒂烏斯說,MacGuffin就是不存在的東西,因為它是未來的東西。
“也就是說MacGuffin就是錫拉可以蠱惑動物的能力。或許咱們大家都被錫拉蠱惑了?!庇腥诵÷曕止尽?/p>
羅馬人在報紙最后又看到一行字:
明天公布錫拉與西澤婚姻的真相。
有人拿著《太陽報》給西澤送信,西澤下令讓士兵找出印刷報紙的人,但奇怪的是,沒有人知道報紙是在哪里印刷的,又是如何送到每一戶人家的門口的。
西澤的婚禮成了羅馬平民茶余飯后的談資,這給貴族階級蒙了羞。西澤命令士兵守在各家門前,一旦發(fā)現(xiàn)報紙出現(xiàn)就將其收走,全部銷毀。盡管如此,羅馬人還是興奮地等待著明天的到來,畢竟沒有人能封住八卦的腿,它的精髓就在于隱秘地流行在眾人的嘴中。
6
陸漫揉了揉酸疼的食指和中指,暫時把筆擱在了一邊。外面已經(jīng)天亮了,她又整整寫了一夜。自從她賦予錫拉馭使動物的能力為麥格芬后,故事寫得出奇的順利。她上床躺了會兒,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了。
她想起傍晚還有一場和樂樂合作的演出,于是準(zhǔn)備出門去馬戲團(tuán)。樂樂好幾天沒有見到陸漫了,抱著她的胳膊聞了聞,才又親昵地鉆進(jìn)她的懷里。
汪洋問:“你這兩天都干什么了?”
“寫小說?!?/p>
“挺好,寫了多少了?”
“大概,有幾萬字了吧。”
“兩天就能寫幾萬字,能寫出好東西來嗎?”
陸漫再沒搭話,抱著樂樂到了后臺。
汪洋的幾句話讓陸漫很沮喪,或許吧,自己真的不是個當(dāng)作家的料,她也覺得故事會不會寫得太順了,變成毫無看點的流水賬了?
演出結(jié)束后,汪洋喊陸漫去吃小火鍋。陸漫想起汪洋上次沒戴安全套的事情,拒絕了。陸漫往劇院外走時,經(jīng)過了籠子里的動物們,有熊、斑馬、猴子和蟒蛇??赡苁且驗閯偙硌萃甑脑?,他們困頓地蜷在籠子里。她的眼睛與大象的眼睛對視了一下,大象甩了甩鼻子,把頭扭了過去。與大象對視的某一瞬間,陸漫想,如果是錫拉站在籠子面前,這些動物會不會仍是現(xiàn)在這樣無精打采的樣子。
汪洋追了出來,說:“你不是想擺脫你那騙子老爸,過自由的生活嗎?更何況,你覺得就憑你這長相,人家淮城的老板能看得上你?”
陸謙果然來找過他,或許從陸謙與汪洋開啟第一段對話的剎那,很多事情就發(fā)生了不可逆轉(zhuǎn)的變化。
陸漫不知道現(xiàn)在的生活有什么自由可言。他們待在戲院里,就好像那些動物被關(guān)在籠子里。他們所謂的相愛,也像動物一樣,一旦欲求不滿,先愛,激情退卻了之后再去感傷。在陸謙那里沒有的自由,在這里也沒有。
陸漫搭上三輪,離開了這里。
回到家中,陸漫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是張誠。
“聽陸先生說,你最近在寫作?”
陸漫心里有些異樣的情緒在發(fā)酵,她的情緒太容易被影響,某句暗示性的話,某個看似隨意卻無比性感的舉動,就會讓她心生漣漪。
但容易生成的情緒,消散得同樣也很快。
“關(guān)于什么的?”
“故事就是從那張報紙開始的,羅馬城里最漂亮、年輕的女馴獸師,在成婚前的謝幕演出中,離奇失蹤。”陸漫簡單地說了一下。
“聽起來很不錯啊,故事的主題想好了嗎?”
陸漫倒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只是順著現(xiàn)有的情節(jié)續(xù)寫了下去。張誠提醒了她,這個故事最終會以什么樣的結(jié)尾收場呢?張誠建議她從生活中找找素材。末了,仍打保票似的說,等小說寫完,就幫她找關(guān)系出版,賣給影視公司,絕對火爆。
掛了電話,陸漫拿出那張報紙來看,那紙張已經(jīng)被水汽侵蝕,隨時都能散成一堆碎末。報紙上的文字倒絲毫沒有褪色,像是剛印上去的那樣清晰。陸漫撫摸著報紙,心想:錫拉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讓她那樣決絕地消失了。想到這兒,陸漫原先在腦中構(gòu)思的故事情節(jié)全部消失了,而錫拉的面孔,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出現(xiàn)在她的腦中。那是一張帶著失望與恨意的臉龐。她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傷,沖上了她的頭頂,這悲傷來自于錫拉,陸漫發(fā)現(xiàn)自己與她獲得了通感,她真切地感覺到了錫拉的悲傷。從海面吹來的咸澀的海風(fēng)灌滿了房間,酸楚感讓她淚流不止,愧疚、憤怒與恨意壓得陸漫喘不過氣來。
陸漫明白了,故事的起點即是終點,一切都像咬著自己尾巴的銜尾蛇,所有的情節(jié)無需編造,它們在多年前早已真實的發(fā)生,自己能做的,只是將那段故事再一次完整地復(fù)現(xiàn)而已。
江城的雨季來了,雨水從天空墜落,沖洗著這座城市的假面。
7
謊言在幾百年前的羅馬城里無時無刻不存在著。
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要騙她說你長得這么丑,也就我可以勉為其難地接受你了。一個面目丑陋的女人嫉恨一個美麗的女人,會騙她說必須要嫁給羅馬城最丑陋的打鐵匠才能免于早夭。連羅馬人對錫拉的喜愛,也只是因為馬戲。沒有錫拉的馬戲團(tuán)是沒有靈魂的,而沒有馬戲的羅馬人,只能稱之為行尸走肉。
大家在臺下對著賣力與蟒蛇共舞的錫拉歡呼,出了劇院,又會互相竊竊私語著關(guān)于錫拉的不堪流言。年輕的小伙子們用下流的語言褻瀆著她的身體,女人們則言之鑿鑿地詆毀著她的靈魂。蛇女,這是女人們給錫拉起的代號。但當(dāng)錫拉騎著獅子漫步在蘇伊利大街上時,大家就又換了副面孔。所以即便小伙子們?yōu)樗偪?,卻沒有一個人敢追求她,因為沒有人愿意當(dāng)一只被控制、驅(qū)使的動物。
那會兒,錫拉到了適婚年紀(jì),卻沒有一個青年向她表達(dá)愛意。錫拉的情緒日益低落,動物們也受了影響。貓頭鷹徹夜在羅馬城上空嚎叫。羅馬人一到深夜,便嚇得躲到床上,用被子捂住腦袋。他們相信,貓頭鷹的叫聲會給他們帶來不幸。蟒蛇、獅子、猴子們也潛入?yún)擦?,獵人們每天都空手而歸。所有羅馬人都在為錫拉的婚事發(fā)愁。
有人攛掇城里最貧窮、丑陋的小鐵匠去向錫拉求婚,但小鐵匠說寧愿跳入鐵水中,也不愿娶錫拉為妻。大家聚集在一起,商量著推誰去跟錫拉求婚,不知誰小聲嘀咕了一句:西澤。
對啊,毫無感情的人是無法被蠱惑的。西澤的心,像石頭做的。只有像西澤這樣鐵石心腸的人,才能帶領(lǐng)軍隊抵抗外敵,也只有西澤能夠與錫拉這樣的人在一起。大家聚在一起,密謀了一個計劃。
有男人裝作去利普烏斯的家中買畫,攛掇他攀上西澤的貴族身份,徹底改變自己的階層。有少女去找錫拉,贊嘆她的美貌整個羅馬城的男子都配不上,除了高高在上的西澤。據(jù)說,羅馬城的男子不肯主動向錫拉求婚,就是因為西澤,西澤不允許自己愛的人嫁給別的男人。還有人通過西澤身邊的人傳話,說羅馬城馬戲團(tuán)的錫拉有一件神奇的寶貝,能夠馭使動物。新婚之夜,錫拉會將這件寶貝贈與丈夫。那時,西澤苦于無法徹底抵御撒丁國穿紅色制服的軍隊,倘若錫拉真的有這樣的寶物,倒是一件極好的武器。畢竟條頓堡森林里的動物成千上萬,即便抵御不了紅衫軍,也能幫很大的忙了。
西澤決定親自去看一下錫拉是否真的有此寶物。
西澤身邊的人將消息透露出來,全城人民都緊鑼密鼓地準(zhǔn)備著。利普烏斯讓錫拉帶著動物們來到條頓堡森林外的一塊空地上,他說要為錫拉畫一幅畫像。
西澤遠(yuǎn)遠(yuǎn)地便看到蟒蛇在錫拉身上翻滾,獅子心甘情愿地當(dāng)著她的坐騎。貓頭鷹在她頭上飛舞。而錫拉此時也看到了西澤,她覺得他與羅馬城所有的男子都不一樣,她把自己這種特殊的感受當(dāng)成了愛情。
一切都在羅馬人的計劃中往前推進(jìn),錫拉與西澤訂婚了。利普烏斯得到了西澤的允諾,他會因為錫拉被破格授予貴族身份。西澤對錫拉百依百順,唯有一點,她再不被允許到圣雅羅劇院表演馬戲。動物們嗅到了異樣的味道,但它們的反抗在錫拉那里只一個眼神就消解了。
錫拉準(zhǔn)備在圣雅羅劇院舉辦最后一場謝幕演出。羅馬城里的所有人既傷心又開心。大家想,錫拉走后,會有下一個錫拉出現(xiàn)在馬戲團(tuán)嗎?
錫拉召集了條頓堡森林里所有種類的動物,它們暫時居住在劇院后臺。其間西澤來過一次,滿屋的動物們露出仇恨的目光。西澤自言自語:“太浪費了,這樣的寶物居然用來耍馬戲?!蔽鳚上肟村a拉是如何使用寶物的,錫拉沒聽懂他的話,西澤的身邊人悄悄告訴他,這事不可提前泄露,必須要到新婚之夜才能知道。
西澤走后,錫拉察覺到了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發(fā)生。黃金蟒爬上錫拉的肩膀,貓頭鷹停靠在她的耳邊。謊言就像海中浮木,終會被沖上海岸。
8
千百年來,謊言從未真正消失過。陸漫寫完這一段,想起了汪洋與張誠兩人。數(shù)百年前發(fā)生在那個叫錫拉的羅馬少女身上的故事,與此刻陸漫的生活形成了一種不可思議的互文。陸漫設(shè)置的麥格芬,成了錫拉陷入謊言生活的第一個引子。
第三天,羅馬城的人們看到了《太陽報》上的內(nèi)容。他們詫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錫拉的所作所為被詳細(xì)地刊登在了報紙上。很多人驚慌失措,因為報紙上連他們那時說話的表情與心里想的所有事情都描寫了出來。他們向來喜歡八卦,卻沒想到有天自己成了八卦里的一部分。
錫拉對愛情的向往,西澤對神秘力量的追求以及利普烏斯對階級的崇拜糾纏在一起,到頭來卻全是謊言。
但錫拉是怎么消失的,《太陽報》上的內(nèi)容是誰寫的,大家仍不知道。沒人敢繼續(xù)聚集在廣場上,他們察覺到羅馬城內(nèi)有一雙無處不在的、看不見的眼睛在時刻盯著他們,并可能會把他們的一舉一動寫到第二天莫名出現(xiàn)的《太陽報》里面。
陸漫正要下筆寫第四天《太陽報》將要發(fā)布的內(nèi)容,陸謙和張誠推門而入。因為那張報紙,張誠聯(lián)系到了好幾個客戶。陸謙最近正根據(jù)報紙炮制著假畫作,等世運會開始,會有很多外國人順道來買畫。陸謙讓兩個人聊著,自己退出了房間。
張誠認(rèn)真地看著陸漫已經(jīng)寫成的、錫拉消失后的第四天的故事。
“所以,錫拉消失的真相就僅僅是謊言引發(fā)的嗎,每天出現(xiàn)的《太陽報》,是出自幾百年后的你的手了?”張誠有些不確定地問。
陸漫點點頭。
“我沒太明白,好像有些復(fù)雜。這種隱晦的寫作,市場可能不會太好。你可以試著朝女性意識覺醒、錫拉復(fù)仇的方向試試。畢竟,市場喜歡這一套。更何況,一個謊言而已,不至于吧……”
“那什么至于呢?謊言是任何年代、任何國家、任何人之間都存在的東西。但說謊的人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就比如我、我爸、你或是江城任何一個人做的每一件事。”
張誠有些不解地看著陸漫。
“你想跟我結(jié)婚,是為了什么?”陸漫仰起頭問。
“我以為陸先生跟你溝通過了。你跟我結(jié)婚,就可以順理成章地離開江城,我也可以與陸先生有更方便的協(xié)作。當(dāng)然,我還需要用他的錢打點關(guān)系,畢竟我是家道中落的人,再翻身,沒有錢是很難的?!?/p>
“謝謝你的坦誠,但你看到這個的話,還會不會想繼續(xù)呢?”陸漫拿出一支驗孕棒,上面清晰地呈現(xiàn)出兩條紅線,像兩道被貓抓出的傷口,往外滲著鮮血。
張誠走了,陸漫刪掉了汪洋的電話。她坐在桌子前,已經(jīng)想好該如何寫《太陽報》第四天的內(nèi)容了:
錫拉策劃了自己的失蹤,她要讓所有編造謊言的人付出代價。她從舞臺遁逃后,開始每日在《太陽報》上揭露這座城市所編造的一個個謊言。羅馬城的人們每日戰(zhàn)戰(zhàn)兢兢,再不敢多說一句話,甚至每個表情和動作,都要在心中反復(fù)演習(xí)多遍,生怕說錯一句話,辦錯一件事,被刊登在《太陽報》上,成為大家八卦的內(nèi)容。錫拉還在報紙上留下了西澤在尋找麥格芬的消息,這很快就傳到了撒丁國。沒過多久,撒丁國三位最著名的刺客死于非命,一個是被蛇咬住了脖頸,一個是被獅子攔腰咬斷,還有一個,貓頭鷹抓爛了他的臉。撒丁國認(rèn)為西澤已經(jīng)找到了麥格芬,于是發(fā)動了突襲,紅衫軍以迅雷之勢攻破了羅馬。
陸漫在紙上完成了這個故事。寫完后,她生出一股孤獨的悲傷。她像只貓一樣舔舐著自己的傷口,終于決定離開這座充滿謊言的城市,無論去哪里都好。
或許,叢林才是感傷動物的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