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守夜

      2021-11-12 12:37:14
      雨花 2021年3期

      鄧小潔看著長明燈,總擔心那燈被風吹滅。

      確實有風,門是敞開的,這是守夜的規(guī)矩。守夜,不能關門,否則影響亡人的靈魂行走。屋是正屋,門廳,除了大門外,三面墻上還分別開著四個門,其中兩個通向兩側(cè)的臥室;正對著大門的一方壁子,左右各開了一個門,分別通向廚房和樓梯。因此,墻壁只剩下了兩米來寬,正貼著壁子的,是一座一米來高的書案,有些古舊。書案上放著二叔的遺像。大幅的黑白照片,是二叔五十來歲時照的,還很精神。二叔面目清秀,從前當過村小的民辦老師。一年四季,他洗得發(fā)白的衣服上,總有意無意地沾染著三滴五滴的紅墨水。從小,鄧小潔就很喜歡二叔身上的紅墨水。當然,現(xiàn)在這張照片上并沒有。照片只有上半身,準確點說,是頭和頸部。胸部僅僅呈現(xiàn)了三四公分,主要是領子,格子的,干凈。這和五十歲以后的二叔,完全判若兩人。不過這些反差李健并不知道。李健認識二叔的時候,二叔已經(jīng)五十二歲,算起來,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整整十年。李健眼中的二叔,是一個喜歡喝酒、邋遢、不善言辭的老人。皮膚雖然白,但白色上嵌著黑銹。偶爾說話,也是帶著酒氣,眼睛總是半睜半閉。鄧小潔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想給李健解釋:從前,二叔可不是這樣子的。但是,她一開口,就仿佛能聽見二叔喝酒后的哈欠聲。這聲音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黏糊,像被風一吹,鼻子里流下的濃濁的鼻涕,硬是將她要說的話給黏了回去。

      “燈不會滅了吧?”

      看來李健也有這種擔憂。此時剛剛晚上十點。鄉(xiāng)間歇得早,二叔昨天晚上過世,家里人也都忙了一天,“把信”,通知四面八方的親戚。雖然現(xiàn)在通訊方便了,但“把信”是大事,正規(guī)親戚之間,還是得差人專門跑一趟。人少,都到城里去了。所以有的人得跑三四家。接了信的人,要趕緊到柏莊來。門口安排專人看著大路,這人要靈活,能分辨出哪個人是來吊唁的,哪個人只是走大路的。遇上來吊唁的,他便吱一聲:“來人啰,鞭!”

      這“鞭”并非鞭子,而是鞭炮。鄉(xiāng)下都這么簡單而實用地叫喚著。鞭炮一響,來吊唁的人也基本走到了門前。鄧小潔的父親領著鄧小潔的母親,鄧小潔,以及鄧小潔的弟弟,一共四個人,就上前拉住來吊唁的人的手,下跪給禮。往往只跪了一半,便被來人攙起來,說:“節(jié)哀,節(jié)哀!”鄧小潔的母親開始哭,聲音嘶啞,那種傷心絕對來自心底。進屋,叩頭,家屬也得陪著。叩完頭起來,遞上煙。這煙是必須點火的,還有送過來的茶,也必得喝上一口。人死為陰,煙和茶,都是陽。過往的人都清楚,所以煙也抽了,茶也喝了,然后到房內(nèi)坐著聊天。流水席是一輪一輪的,有些人事多,便先吃了離開。一些老親,或者無事的人,就一直坐在房里。他們聽和講二叔生前的那些故事。每個人都似乎十分熟悉和了解二叔,每個人都能說出一大段二叔的人生逸事。這多少讓鄧小潔有些奇怪。二叔生前,尤其是晚年,幾乎不太與人交往。在柏莊,他做得最多的功課是坐在大香樟樹下。一個人,靜靜地坐上半天。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一開始也有人問:“二叔,看啥呢?想啥呢?”二叔動都不動,更不回話。再后來便沒人問了。二叔似乎同大香樟樹長在了一起,春天,香樟落葉,二叔身上披著金黃的香樟葉;夏天,香樟生出新葉,二叔被新葉嫩生生的氣息籠罩著;秋天,香樟結籽,白色的細小花籽灑在二叔衣服上,他也不撣。到了冬天,大香樟樹下風緊,紫黑色的香樟果被鳥兒們給啄了下來,掉落到二叔頭上、肩上、手上,他任那漿果破裂,流出紫紅的汁水,慢慢地泅染了他的整個身子。一些他早年的學生,有時經(jīng)過香樟樹下,會喊一聲:“鄧老師!”他也不動,也不眨眼,或者就干脆閉緊了眼。學生有時會放下兩個蘋果,或者一包煙。有的也拿上一瓶好酒。等學生走了,二叔起身,收了東西,回家,抽煙,喝酒,聽戲。

      說到戲,用父親的話說:“你二叔的一生,就是被戲給誤了的!”

      鄧小潔總想問父親說這話的理由。父親惹出了這個話頭,卻不愿意回答。她要是再問,父親便會生氣,有一次,居然摔了飯碗。那碎了的飯碗,還是二叔彎下老腰,一塊一塊撿起來的。母親使眼色,鄧小潔吐吐舌頭,從此不提。

      這個前半生干干凈凈,后半生邋里邋遢的二叔,昨天下午坐在大香樟樹下,就悄悄地過世了。他走的具體時間,沒人知道。父親估算了一下,從二叔吃完飯開始,到二叔沿著伊洛河走了一段,又到大香樟樹下,然后有人看見二叔在撥弄收音機,他應該是聽了一段戲文……如此算下來,至少是三四點鐘。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二叔沒聲音的是柏連。柏連是村診所的醫(yī)生,他說當時二叔尚有體溫。那時是五點差三分。因此,最后確定的二叔過世時間是下午四點。柏莊喪事有規(guī)矩,從過世之時算起,到喪事結束,一般三天。這三天中,白天一般是流水席,晚上,得有人守夜。守夜的基本是至親,意思是最后陪逝者一程。殯葬改革之前,逝者的遺體會放在靈堂里,現(xiàn)在,人一去世,馬上就由殯儀館的車拉到殯儀館保存。家中靈堂便只供著遺像。小時候,莊子里走了人,鄧小潔不敢靠近靈堂一步,那陰漆漆的氣氛讓她心發(fā)緊。但這次不同。一來,那是二叔;二來,靈堂里沒有遺體,只有遺像。隔壁房間里還睡著遠道而來的姑姑、姑父。更重要的是,李健就在邊上。此刻,李健斜著身子,半倚在床頭上。秋天的夜晚,山區(qū)的氣溫偏低,但對于喪事的燥熱卻正適合。李健望著鄧小潔,說:“風越來越大了?!?/p>

      “是啊,風大了。等到下半夜,更大。這門,正對著河谷。風從河谷那邊吹過來,半夜里直叫!”鄧小潔揉了下眼睛,看了眼二叔,“我有一回寫作文,寫了一句‘風老大’,二叔將它改成了‘風大得像個漩渦’。我不理解。二叔說,風吹著,越來越大,就像伊洛河里的漩渦,大石頭都能吹飛起來。”

      “這比喻形象?!崩罱≌f,“這說明二叔觀察生活細致?!?/p>

      “他本來就是細心的人?!编囆嵳f。

      “啊!”李健也望了眼二叔,又問:“風不會把燈給吹滅了吧?”

      昨天下午五點,鄧小潔和李健正在民政局排隊。五點零六分,他們前面還有一對。那時候,李健正望著鄧小潔,眼神說不出是絕望還是興奮。鄧小潔也是第一次感覺到,一個人的眼神可以如此復雜,復雜到比伊洛河的潭水還深,而且糾纏、混濁、堅硬,又柔軟。她手里攥著本子,手心里有汗,從下午出門到現(xiàn)在,她手心里一直有汗,但臉色上卻鎮(zhèn)定。她沒有迎向李健的目光,而是看著前面一對,那一對一直坐在他們前面排隊。半個下午,也同他們一樣,基本沒說話。

      手機響了。

      也真是奇怪,平時,鄧小潔的手機幾乎每隔五分鐘就響一次。她在公司做銷售,聯(lián)系的人多。而李健是大學老師,平時不太好交游,有限的聯(lián)系都限于學生。這手機響聲的頻率,一開始是由鄧小潔發(fā)現(xiàn)的。鄧小潔說李健是沉默的敵臺,李健說你這是諜戰(zhàn)劇看多了,什么都往復雜里想。鄧小潔說我就喜歡這樣想,我們家里兩個人,兩臺手機,一個是光明正大,一個是黑暗料理。她有時候挺佩服自己:一激動了,什么比喻都能用上。李健也不惱,這恰是他的可恨之處。什么事都不惱,有時讓人抓狂。李健瞇著眼說:“我能聽出每次給你打電話的人?!薄澳沁€了得?你能聽出這個,還不去得諾貝爾獎?”鄧小潔咋呼著。恰好這時手機又響起了鈴聲,李健聽了會兒,說:“是客戶打來的,約你晚上吃飯?!编囆嵆爸S似的笑著,接了電話,果然是。她放下手機,望著李健,說:“沒想到你還有這本事。再來一次?!焙芸?,鈴聲再響,李健只聽了兩下,便道:“是你閨蜜打來的,說她被公司老板給看上了?!编囆嵱行┥鷼猓贿^,她卻開始猶豫:到底接還是不接?李健的目光告訴她:一定是的。鄧小潔感到一瞬間的后怕,如果真是這樣,那說明她在李健面前,早已無任何秘密可言。事實上,夫妻之間,怎么可能沒有秘密?只是有些秘密可以隨著時間,變成夫妻雙方的秘密;而有些秘密,則永遠只能是其中某一個人的秘密。猶豫著,她還是接了。李健果然又說對了。閨蜜興奮且驕傲地說,她公司的老板約她晚上出去小坐,就他們兩個。她更生氣了,干脆道:“那不是什么好事!別去!”

      李健依然瞇著眼。他是在研究一個另外的項目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手機號碼與手機鈴聲振動頻率之間的關系的。號碼不同,發(fā)出的振動鈴聲也有細微的區(qū)別。當然,至于號碼所帶來的事件,則是全憑著推理。那得花很多沉默的心思,就像越獄者,必須花若干年的時間去打一條通向幽暗的隧道。

      可是奇怪得很,這半下午,鄧小潔的手機好像設置了拒接,居然再也沒響過一次。直到17:09,手機突然響了。她設置的鈴聲是《女人花》,梅艷芳的歌,溫婉、幽怨。她觸了電似的,飛快地拿起手機,卻又飛快地放下。她沒看來電號碼,正要用手去按拒接鍵,李健小聲道:“快接了,好像是你老家的?!?/p>

      “你連這都聽得出來?神了?!编囆嵳f。

      “我不是神,我真聽不出來了。接下吧!”

      “我不接。你想拖時間?”

      “我不想。可是,這電話你總得接?!?/p>

      “快了。等辦完了再回不遲?!?/p>

      “我覺得還是接了好!”李健說,“說不定真的有事情呢!”

      鄧小潔這才拿出手機,一看號碼,是父親。她回撥過去,父親似乎正在等著她,“嘟”了兩聲便接道:“小潔,快回來,你二叔走了!”

      “二叔走了?到哪去了?”

      “死了?!?/p>

      “死了?二叔死了?二叔真的死了?”

      “下午四點,就在大樟樹下死的。你連夜回來,要守夜的?!备赣H說,“這邊忙,就不說了?!?/p>

      鄧小潔握著手機,手里卻感覺一下子空了,滿腦子里回旋著“二叔”兩個字。她站起身來,轉(zhuǎn)身就走。李健在后面也不喊,只是跟著她。他們出了辦事中心,然后上了車。李健問:“怎么了?”

      “回柏莊!”

      “回柏莊?老家出事了?”

      “回柏莊!”鄧小潔提高了聲音,接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李健說:“別哭了,別哭了?;匕厍f吧!我馬上來買高鐵票。”

      “你也去!”鄧小潔在哭聲間隙加了句。

      李健說:“已經(jīng)買了兩張票了。晚上九點的。明天早晨四點到達青桐。然后打的,天亮前可以到柏莊?!?/p>

      鄧小潔一回到柏莊,一見到二叔的遺像,就哭得天昏地暗。李健從來沒見她這樣哭過,一時也有些慌。倒是鄧小潔的父親勸他:“讓她哭吧,從小,她二叔就對她好。當時還想把她過繼給她二叔呢!”

      鄧小潔是真哭,哭到最后,聲音沒有了,只是肩膀一聳一聳。李健上前扶住她,她的身子半貼著李健。李健又輕輕地拍著她的肩膀,他沒說話。他本來就是個不太喜歡說話的人。有時候,沉默是一種美德,有時候,卻又是一種罪過。十幾個小時前,當他們坐在辦事中心大廳里的時候,沉默就像刀子,一寸寸地切割著他們,包括他們往昔的歲月,和也許不可能再有的將來。現(xiàn)在,在柏莊,沉默卻成了一縷將晚時的夕光,拂動著鄧小潔。鄧小潔甚至慢慢就睡著了。

      鄧小潔的父親拉著李健走到門口的場子上,遞給他一支煙,說:“小潔重感情。我就知道她受不了?!?/p>

      “她是受不了?!崩罱∥丝跓煟八?jīng)常念著二叔,說二叔當年每天上下學都牽著她的手,說她最喜歡二叔衣服上那些紅墨水,說她……”

      岳父打斷了李健的話,說:“這孩子傻!那是早些年的二叔了。后來,她二叔不知怎么就……唉,人哪!”

      岳父將沒抽完的煙扔到地上,又用腳旋轉(zhuǎn)著踩了踩,然后望著場子上前來奔喪的人,說:“我還要招呼其他人,你看好小潔就行。晚上,你們守夜!”

      書案上的二叔遺像前,放著水果、三牲。長明燈其實就是一支兩寸粗的蠟燭,現(xiàn)在風小些了,燭光由剛才的飄忽不定,變成了一片向上的葉子形狀,葉子的最上端呈現(xiàn)波浪形的跳躍。除此之外,書案兩端各點著一支細些的蠟燭。二叔的遺像周邊,被覆了層黑紗。這讓遺像里二叔的白襯衣變得更白。鄧小潔站起來,走到遺像前,仔細地端詳了會兒。她覺得這遺像里的二叔,有些不太真實。她伸手摸了摸二叔的襯衣。那應該不是假領子,而是一件完整的襯衣。二叔有兩件假領子,都是那個唱戲的秦女子送給他的。一件純白,一件藍花格子。每天,二叔清早起來,洗臉,梳頭,然后就是穿假領子,外面再套上衣服。當然,假領子也沒穿幾年。大概也就三四年吧,后來就再也沒見著了。

      有一年,鄧小潔已經(jīng)讀大學了。放假回來,她替二叔收拾房間。在二叔的箱子里,她看見了兩條疊得一絲不亂的假領子。她想問二叔怎么還一直留著,但二叔整天喝酒,迷糊著,她總找不到合適的時間與理由,只能將兩那只假領子原樣放好。事實上她基本不記得那個唱戲的秦女子了。那時她太小。她比二叔小三十五歲。她出生時,二叔還在村小當民師。秦女子來柏莊唱戲,是在她七八歲的時候。二叔先是馱著她站在大香樟樹下看戲,二叔一邊看,一邊還跟著戲腔不斷地變化著腳步。后來,二叔帶著鄧小潔去后臺。二叔見著秦女子,整個人都呆了。鄧小潔喊他,他也不應。直到秦女子上前來,喊了聲“鄧老師”,他才害羞似的一笑,然后說:“你把鶯鶯給演活了!”

      第二天,二叔馱著鄧小潔,帶著秦女子上了伊洛山。二叔說山上有大片大片的杜鵑,正是開花的最好時節(jié)。他們在大青石上坐了半天,秦女子瓜子臉,說話軟糯,仿佛舌頭打了個轉(zhuǎn)。鄧小潔喜歡聽她說話,她喊二叔,不是叫“鄧老師”,而是叫“鄧老絲”。他們離開大青石,一邊在山上走,一邊說話。有時,秦女子會突然哭起來,有時,又突然唱上一段。二叔有時會停下來定定地望著她,有時又滔滔不絕。鄧小潔從來沒聽過二叔一次說那么多話,而且說話的聲音也好聽。如果說秦女子說話是山間溪流聲,那二叔說話就是溪水碰見了石頭的聲音。反正吧,那些天,柏莊人總能看見二叔馱著鄧小潔,領著唱戲的秦女子,從這山轉(zhuǎn)到那山,從這河轉(zhuǎn)到那河。

      李健看了下手表,十一點多了。

      李健說:“要不,你先睡會兒?”

      “那可不行。守夜,就是要守!”鄧小潔回過頭來,李健的臉在燭光里半明半暗。她盯了會兒,問:“還記得你第一次跟二叔喝酒吧?”

      不等李健回答,鄧小潔就繼續(xù)道:“喝得爛醉。你就是逞能,不能喝,還跟二叔斗酒。二叔比你多喝了一大杯還多。二叔后來跟我說,喝酒直爽的男人靠得住?,F(xiàn)在想想,二叔也是醉了胡說的。真是胡說的!”

      “不是胡說。二叔看道理看得透?!崩罱≌f,“他看得出來我是個本分的人?!?/p>

      “哼!你是本分,太本分了!”鄧小潔坐到床上,風吹著燭光,二叔的右臉被照得明亮。她輕輕道:“太本分了。二叔這人認死理。他認準了一個人好,就好一輩子。比如秦女子?!?/p>

      “二叔后來見過秦女子不?”李健知道些秦女子的事,但不全面。

      “沒見過。秦女子回上海了。她本來就是上海人。”鄧小潔有一年出差到上海,還專門托人打聽,想找到秦女子。大上海兩千萬人口,她自然沒能找著。這事,她也沒跟李健說過,更沒跟二叔提過。她后來想:幸虧沒找著,要是找著了,到底跟秦女子說什么呢?說二叔后來變成了一個好酒而邋遢的人?問她后來為什么沒回柏莊?或者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年他們在伊洛山上尋找杜鵑的事?鄧小潔覺得自己的想法很荒唐。但她確實托人找了,她甚至想象過找到秦女子后的情形。當然,她也想象過二叔見到秦女子后的情形。二叔后來從不提秦女子。莊子里的人只看到他聽戲、唱戲,但從沒聽他提起過那個在大香樟樹下演過戲的上海女子。

      “二叔真的一生沒娶?”

      李健這話,讓鄧小潔有點上火。要是平時,她得跳起來,點著他的鼻子罵一頓。二叔娶與不娶,這在柏莊是個嚴肅的話題,也是個提不得的話題。二叔后來一下子變得煙酒不離,就連父親這個做哥哥的罵他,他也只是瞇著眼睛不解釋。他用不解釋來解釋一切。他只呈現(xiàn)事實——醉酒、好煙,衣服上有大大小小被煙燙壞的孔洞,醉酒后就趴在大香樟樹下,渾身是泥土。莊子里的人見了,總招呼父親一聲:“二叔又醉了!”或者說:“鄧老師在大樟樹下睡著了。”父親也懶得去理會。鄧小潔剛上大學那會兒,有一年有兩個同學——其中一個能算作她的初戀——到柏莊來。一進莊子,剛到大香樟樹下,就見二叔喝醉了躺在那里,頭發(fā)上落滿了樟樹紫色的漿果。她當時沒好意思介紹,那男孩卻問了句:“誰???醉成這樣,還成個人形嗎?”

      就因為這話,鄧小潔轉(zhuǎn)頭就送走了這男孩,他們短暫的初戀也宣告結束。倘若不是那一回,也許……鄧小潔望望李健,這個男人是在一次朋友聚會時認識的。他們交往了兩年,然后結婚。又過了十年,他們走進了辦事中心。然后,她回頭看著二叔的遺像,心里頭問:“二叔,你還想見他嗎?”

      二叔自然不會回答。早在八年前,二叔就開始進入老年癡呆狀態(tài)。逐漸地,二叔成了個孩子,鄧小潔過年回來時,二叔纏著她,要跟她一道上山摘杜鵑。二叔將箱子里的鋼筆一支支找出來,都別在衣服口袋上。那些鋼筆有好有壞,但共同點是都充過紅墨水。有些里面還殘余了些紅墨水,就滲透到二叔的衣服上。那不是三滴五滴的,而是一朵一朵。鄧小潔指著這,對二叔說:“杜鵑花,這就是杜鵑花!”二叔也興奮地指著說:“杜鵑花,杜鵑花!會唱戲!”接著,二叔就開始唱戲。這個世界上,仿佛除了戲文,二叔再也沒有什么能記得了。

      十一點半,鄧小潔的手機居然響了。

      李健轉(zhuǎn)過頭。鄧小潔看了下號碼,趕緊掐了。李健道:“怎么掐了?接吧!”

      “我為什么要聽你的?”鄧小潔說,“我的電話我做主?!?/p>

      “你做不了主!再來,你還得接?!?/p>

      “你……”鄧小潔臉通紅,拿著手機站起來。果然,鈴聲又響了。她一開口就道:“打什么打?我辭職了?!?/p>

      掛了電話,李健說:“你不該這么說。人家也是關心你。這都一天多了,也沒給人家消息。”鄧小潔有些發(fā)抖,她最不能容忍李健說話時的這種腔調(diào)。李健能聽懂她的手機鈴聲,或許也就能聽懂其他更多的聲音。包括通話聲??墒牵罱膩砭筒徽f透,他像根木頭,橫亙在那里,不出聲,卻堅硬。兩個人就這么堅硬地挺了三四年,終于……她想象著在他們之前辦手續(xù)的那對夫妻,他們現(xiàn)在應該天各一方。時間真是奇妙,就在那個節(jié)骨眼兒上,父親打來了電話。而且,她也沒弄明白自己為什么非得拉著李健一道回到柏莊。世間上的事,哪能都解釋得了?

      “二叔,不會是你特意要讓我們回來的吧?”鄧小潔暗自問。

      過了零點,風又大了起來。長明燈上的火苗晃動著,兩邊的蠟燭已經(jīng)燃得只剩下半寸長。李健說:“該換了?!本蛽Q了兩支,蠟燭是直接插在剩下的半寸燭頭上的,顯得像鷺鷥一樣,高腳伶仃。不過,風卻吹不到它們,風從正門進來,正對著長明燈那一塊。因此,鄧小潔又擔心了。她問李?。骸伴L明燈要不要換?不會被風給……”

      “長明燈換不得。這蠟燭會一直點到喪事結束的?!崩罱「赣H早年過世,他是經(jīng)歷過喪事的。雖然他家遠在東北,可是喪葬點長明燈的風俗,各地都是一樣。亡人需要光明,照著他們進入另一個世界,這是共通的。李健走到大門邊,正要掩門。鄧小潔趕緊說:“不能關。關了,二叔就不能進出了。”

      “不是關,是掩點,風太大了。二叔能進出的?!崩罱⊙诹艘话?,留了一半。他回頭坐在床上,說:“下半夜了,歇會兒吧!”

      鄧小潔說:“你歇,我守著?!?/p>

      李健笑笑,說:“還是我來吧,你也累了?!?/p>

      鄧小潔忽然道:“你說二叔真的還沒走?”

      “沒全走?!?/p>

      “怎么叫沒全走?”

      “二叔的身體走了,他的靈魂應該還在柏莊。他得一一地看過了,辭過了,再真正離開?!?/p>

      “那得多長時間?”

      “這得看二叔自己的意思?!?/p>

      “二叔有啥意思?他都……”鄧小潔本來想說他都癡呆了,又咽了回去。事實上,二叔也不能算癡呆,只是后來他的反應更加遲鈍。除了酒、煙和唱戲,他對任何事物都開始感到陌生,包括柏莊的男男女女們。但二叔有時候,又會一下子明白起來。明白了,他就坐在大香樟樹下,見人就喊,準確無誤。他能說出很多人往年的故事,有些曾經(jīng)是他的學生,他甚至記得他們?nèi)雽W時的樣子,考試的分數(shù),作文的內(nèi)容……這讓很多柏莊人驚訝,害怕,回避。也就是在他靈光一現(xiàn)的時刻,鄧小潔有一次問二叔:“怎么就跟秦女子斷了呢?”

      “我不能害她!”二叔說。

      “你怎么害她了?她也喜歡你?!?/p>

      “她是上海人,我們這小柏莊,不是一重天地呢!”二叔眼光高遠,很快又收回來。就在他收回眼光的那一瞬,他開始打哈欠、流口水,接著,他閉上眼,很快就起了鼾聲。

      鄧小潔眼淚都快出來了,她問二叔:“上海人怎么了?你當年要是答應了她,不就……何況,你不答應,為啥后來一直一個人?你心里只有她,是吧?”她見二叔沒反應,又哭道,“二叔啊,傻二叔,你抱著一個夢過了一生啊!”

      二叔忽地睜開眼,說:“有夢多好。夢好呢!”

      接著,二叔又打起了鼾。

      雖然天氣不冷,但到了下半夜,寒氣還是從地底往上冒,鄧小潔感到從腳底開始慢慢地涼了,她將腳擱到床上。半小時前,父親曾送來一床薄被,李健將被子展開,蓋在她的下半身。兩個人一頭一個,坐著,眼光剛一交織,又飛也似的閃開。李健說:“我大學一個老師,也是一生未娶。直到他逝世時,才有人說出真相:他愛上了他的師母,而師母一直也不知情。就那么著,他一個人孤獨地過了一生?!?/p>

      “他孤獨嗎?我覺得他不一定孤獨,他可能比我們?nèi)魏稳硕几迂S富。我是指內(nèi)心里的。多少人看著像只筐子,裝得滿滿當當,可是,一倒下來,都是空的。空的,李健,你知道吧,空的!”鄧小潔聲音又提高了,這聲音讓長明燈的火苗又加速了晃動。

      “就像我們?!崩罱∽哉Z著。

      “我們?”鄧小潔問完后,就轉(zhuǎn)過頭。二叔似乎也在望著她。二叔的白襯衣領子似乎就在不知不覺中被換了。那換下來的明明白白就是鄧小潔那年在箱子里看見的白色的假領子。她揉了揉眼睛,那領子上有三滴紅墨水,一滴在左邊,兩滴在右邊。她顧不得穿鞋,下了床直奔遺像。湊近了看,確實,那領子上的三滴紅墨水,像三朵杜鵑,正淺淺地開著。她喊李?。骸澳氵^來!”

      “怎么了?”李健有些緊張。

      “過來!”

      李健跑到遺像前,鄧小潔說:“你看看二叔這領子,上面是不是有三滴紅墨水?”

      “沒啊!”

      “沒嗎?”

      李健又湊近些,鼻尖幾乎貼著遺像,說:“一平的領子,明顯是新衣服。哪有什么紅墨水?一定是哪年特意照的?!?/p>

      “怎么會沒紅墨水呢?”鄧小潔指著領子,“這不是嗎?這不是嗎?瞧,這邊一點,那邊兩點,一共三點。你怎么就看不見呢?”

      李健更湊近了些看,看完,他望著鄧小潔道:“是有,是有!共三點,全是紅色的,三點!”他說這話時,背后禁不住有些許涼氣。他離遺像遠了些,又拉著鄧小潔回到床上,說:“二叔當了那么多年民師,帶著紅墨水走,是對的。一定得帶著。”

      鄧小潔哭了,邊哭邊說:“二叔前半生就想著兩件事,一是秦女子,另外一件就是轉(zhuǎn)正??墒牵麅杉紱]辦成。李健,你說,二叔是不是就因為這,后來才變了樣子的?”

      “是,一定是!”李健說,“兩件事,讓他從里傷到了外。所以他才……心傷得太狠了,就沒心沒肺了。”

      “你才沒心沒肺呢!”

      “我是真的也快沒心沒肺了!”

      鄧小潔哭了會兒,竟睡著了。李健一直睜著眼望著二叔的遺像。他覺得這個過世了的二叔,如同一面鏡子,照出了自己的未來。他一直看著,嘆了口氣。他看到在二叔遺像的旁邊,放著二叔天天不離耳朵的收音機,還有鋼筆、一本筆記本和其他一些二叔的遺物。他想上前去看看,又怕影響了鄧小潔。因此,他一直看著遺像與遺物,偶爾也回過神來看看鄧小潔。這個和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女人,一晃也快四十了。

      凌晨三點,鄧小潔醒來。她問:“幾點了?我怎么沒夢見二叔?”

      “三點?!?/p>

      鄧小潔起床來回走了走,李健指著二叔的遺物說:“那些,都得燒了,隨著二叔去的?!?/p>

      鄧小潔便上前去翻動遺物。收音機、鋼筆、手表,她最后拿起筆記本。這是一本普通的帶殼子的藍色筆記本,打開,里面抄著的都是曲譜。滿滿一本子,字跡清秀,但能看出,抄寫的年代相當久遠。有些字跡已開始發(fā)黃,而有些還像昨天才抄上去一樣。她眼淚又出來了,二叔啊二叔,這些戲文曲譜,是真正地刻進你心里去了。她正要將筆記本放下來,一張照片從殼子里掉下來。黑白的,她稍稍一看,就知道那是秦女子。秦女子沒化妝,正看著她笑。那眉眼,那神情,那……她一下子想起當年,二叔馱著她,和秦女子一道上伊洛山。那些杜鵑,杜鵑叢中,秦女子和二叔一會兒哭,一會兒唱……

      照片背面有字,寫著“秦,1961——1984——2007”。

      李健說:“1961年秦女子出生,1984年秦女子到柏莊。2007年呢?”

      “一定也跟秦女子有關。那年,二叔突然就變了個人,喝酒,抽煙,邋遢。你記得吧,你第一次到柏莊來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那一年,秦女子怎么了?難道他們一直有聯(lián)系?是不是秦女子死了?”

      “一切皆有可能?!崩罱≌f,“現(xiàn)在唯一知道的是,2007年就是二叔生命的一個分水嶺。就像前天,如果我們……那也將是我們生命的一個分水嶺?!?/p>

      鄧小潔異樣地望著李健,半晌才說:“等二叔喪事結束,我們還得去辦!”

      李健愣了下,他實在弄不明白鄧小潔這話的真假。但他在一瞬間同樣做了個決定:他要放棄項目研究的副產(chǎn)品,從此,他不再聽鄧小潔的手機鈴聲了。

      济宁市| 田东县| 确山县| 固镇县| 阜城县| 青岛市| 天峻县| 桑日县| 怀柔区| 莱芜市| 绥芬河市| 奉新县| 浦江县| 景东| 白朗县| 梅州市| 五寨县| 改则县| 宁国市| 水城县| 苍山县| 遂昌县| 原阳县| 莱芜市| 绥芬河市| 涟源市| 土默特右旗| 阳曲县| 石首市| 淄博市| 新丰县| 乡城县| 理塘县| 沅江市| 江津市| 和田市| 宝应县| 钟山县| 东光县| 安西县| 寿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