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小英準備干掉自己。
她一手握菜刀,跳上茶幾,架在脖子上,另一手摁住自己后頸,生怕自己從自己手里逃遁。沒活法了,我跟你爸去了!她惡狠狠道,我死了,你就滿意?
我跨過散亂在客廳里的枕頭、椅子,躍起,跳過沙發(fā),準確地落在茶幾上。一把奪下張小英的菜刀。
菜刀墜地,聲音尖銳刺耳。“死死死,動不動就死去活來的,有意思嗎?”
張小英顫巍巍從茶幾上下來時,我心里怪難受。
客廳里陷入尷尬的靜默。到底是張小英沉不住氣:你就不該回來,讓我一個人活得清靜。我乘勝追擊:是哦,我回來干什么呢?我要不回來,就不會被困在這里。張小英說,也不會被逮到派出所去。
被逮這事,我是真冤枉。早上去趕高鐵,快要出小區(qū)時被人攔住,那里已經設了卡點,工作人員死活不讓出,即便我拿著手機訂票信息反復解釋,對方還是態(tài)度強硬,沖我嚷,滾回去,不想死就乖乖待在家里。誰受得了這個態(tài)度?我又不是霜打的茄子,瞬間就回了過去,一來二去,推搡起來,也不知道是誰先動手的,警察很快就來了,不由分說就把我銬走。張小英去派出所接我,民警是她的學生,我們也算認識,幾年前還銬過我一次。從派出所回來,我們再一次爆發(fā)戰(zhàn)爭,她砸掉餐桌上來不及收的碗筷,要不是我及時出手阻止,她把電視機也砸了。
我現(xiàn)在是真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該從杭州趕回來??爝^年的某天下午,我和安可正打球。那陣子安可迷上羽毛球,她正計劃減肥,覺得打羽毛球非常有必要,一下班就揪著我打羽毛球。三十分鐘下來,我感覺頭有些迷糊。安可停下來喝水,奚落我,你呀,得好好練練了。她灌了一口水,把杯子遞給我,你電話響了。我摸了一下褲兜,電話果然在振動。來自張小英的電話讓我遲疑。她已經半年多沒有跟我聯(lián)絡,上次聯(lián)絡還是她的一個堂哥去世,打電話問我隨多少禮。安可起疑,誰呀,半天不接?我斥道,咱媽。安可識趣走開。
通話很潦草。張小英問我在干什么,吃飯了沒,最近怎樣,身體好不好。然后轉入正題:今年回來過年吧!我頓了一下。她說,兩年了,你再不來,說不定我哪天死了爛了你都不知。我心中一震,我等下給你打點錢去吧。我有退休金,不缺錢,你回來過個年。她幾乎要哭出來。我看了看廣場那邊低頭玩手機的安可,她正用球拍顛球,看我時用空閑的手向我揮了揮,笑得很好看。我說,再說吧,就掛了電話。
安可試探我,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去?我拒絕了。我和張小英一本爛賬理不清,安可去了易糟心。何況我還沒說要回去過年呢。安可嘟嘴,不讓我去,你也得去,你這是不孝,畢竟是生養(yǎng)你的母親,再大的矛盾,也不至于要老死不相往來,她一個人生活,著實太孤單。她掰正我的身子,你倒是看著我,我們倆要結婚,我不想在一個殘缺的家里生活,好嗎?我準備好的一堆理由,突然就吐不出來了。
回到暌違近三年的老房子時,還沒新冠疫情這回事,商店如期經營,人們如同往常一樣生活在自己的軌道上。我們原本計劃,我先回老家待一陣,正月初二坐高鐵到安徽合肥,安可在那里接我,一起去她家,向她父母攤牌,如果順利,頂多半年,我們就會結婚。票都訂好了。
如果不回來,現(xiàn)在我已經到安徽了。這么想著,我心里更加后悔,是啊,我回來干什么呢?我回來找你吵架的嗎?張小英立馬頂回來,可不是嘛,你說說自己,回來這么多天,哪件事順了我的意?但凡是有一件事順了我的意,也不至于把我往死里逼??蓜e說了,我說,張小英,誰把你往死里逼?是你把我往死里逼好不好?你要死,你要死早死了,打從我爸去世,您要死要活多少次了?
張小英怔住了,愣愣地看我。
她再一次敗在了我的手里。然而我心里一點興奮的感覺也沒有。吵架不是我本意,但當火被點燃,我還是像一枚炸彈一樣炸了。
我知道我們之間這種由來已久的戰(zhàn)爭是該結束了,加上安可渴求的眼神——她是多么希望我和張小英之間的關系能緩和,所以我趕回來了。但回家不到一周,吵了不下五次,不吵架的時候幾乎都很尷尬,極難受。眼看就要走,交通突然被封鎖,出不去不說,門口還貼了告示牌:“此戶有外省返回人員,在家自行隔離期間,請勿上門拜訪?!毙嬷液蛷埿∮⒅辽偈娜諆戎荒艽谶@個屋子里。
張小英憋了好一陣子的氣,突然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要去撿地上的菜刀。我眼疾手快,迅速躥去,將菜刀搶在手里。張小英不罷休,抓我的手,死不松開。我無奈松手,張小英得勝那一瞬,刀鋒從我的手臂劃了過去。突然冒出的鮮血,宣告了暫時的烽火熄滅。刀從張小英手里掉了下去,再次發(fā)出尖銳刺耳的聲音。
她抓住我的手:兒子,疼不疼,疼不疼?
你滿意了吧?我說,疼不疼關你什么事?那一刻,我心里竟升起一陣幸災樂禍,傷口處發(fā)出的疼痛讓我心里爽快,好像因為意外的一刀,心里的憋屈得以釋放。我甩開她的手,快步進了書房。
砰——
世界再次陷入靜默。
2
冬日寂靜,老屋空寥,我常陷入幻聽,好像張小英數(shù)次走到書房門前,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緊揪我心。但當我凝神屏氣,那些聲音又消隱而去,好像不曾響起。樓下偶爾傳來聲響,有人說話,有車經過,寒風使勁地吹著……寂靜像一張大網,死死地罩著我們。
不知從多少歲開始,我將書房當作臥室,在狹小空間里,我學習、做惡夢、哭泣,從幼稚長到茁壯,直到結婚前買房,才讓它退回書房的功用。漫長歲月里,張小英不止一次推開門,端來開水、牛奶、水果,搶走我的游戲機、零食、課外書。她從不敲門,闖入我的房間是她作為母親的特權。大約十七歲,我有了第一個女朋友,有天逃課和她窩在書房里,張小英提前下班,聽到書房里的聲響,憤怒地闖了進來……
電話將我從回憶中拉回,我將聲音壓到最小,將發(fā)生的事情合盤告訴安可。你的性格看起來挺好呀,對我好,對其他人也沒發(fā)過脾氣,為什么和她就相處不下來?安可問我。我說,我不知道,我們都一樣,人人都說她好,就是和我吵。我們同時陷入沉默。電話里的電流聲讓人不安。
天悄然黑下來,廚房傳來響動,洗碗,切菜,炒菜,抽油煙機蒼白嚎叫……張小英敲門,語氣小心地問,你吃不吃?記憶里,這是她第一次敲門。我和安可已從電話轉戰(zhàn)微信視頻,通過網絡聊表相思。我慌忙關了視頻,開門,張小英站在門外,手在圍裙上上下搓著:我做了新菜。我心里嘆了口氣:吃,我洗個手。到餐桌前,張小英已經把湯給盛上了,先喝湯,她說,土雞。
我心里有些酸,我們明明才大吵過,現(xiàn)在她卻又有些卑微和討好,為我做飯、盛湯。安可說,你們母子倆,其實都是一個性格,單獨看來,都挺好,沒什么問題,但兩個人只要碰在一起,就是刺猬遇刺猬。她安慰我,她那邊去不了就暫時不想了,既然疫情影響,就算回到杭州也沒法復工,不如在家里好好待待。要不,把我們的事給媽說說?她提議,她不是還要安排你相親嗎?我沒有答應,要是張小英知道安可的存在——我想都不敢想。
我坐下,喝口湯,沒說話。本想說點什么的,但一時不知道如何說起,只好再喝一口。湯燙,喉嚨一陣炙熱。張小英先開口:鄉(xiāng)下買來的雞,味道就是不一樣哈。我說,嗯,挺好。話搭上,氣氛陡又緩和,戰(zhàn)爭進入試試探探的談判。事實上,回家后這一陣子,無一天不是這樣,吵一陣,歇一陣,眼看形勢向好,轉眼烽火又燃,像一場持久的拉鋸戰(zhàn),沒人真正得勝。
飯畢,我收拾碗筷,張小英遲疑一下,沒說什么,移步沙發(fā),打開電視。收拾完畢,我也坐到了沙發(fā)上。我猶豫過,但耳邊響起安可的話,便坐了過去。電視正停在戲曲頻道。什么時候你也看起了這個?我說。張小英說,還不是你爸帶的?以前不喜歡,音轉來轉去,提不上精神,自打你爸走后,你離了家,我竟愈發(fā)喜歡起戲曲來,你爸要是在——
她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沒往下說。我沒接話,這是我們心里的痛。張小英看著我的手:怎么樣?疼嗎?傷口已經被我用紗布纏住,血早已止住,疼痛感消退了很多。還好,我說,有一點。要不,我們去醫(yī)院看看,處理處理?算了吧,居家隔離不能出門,何況就算去了,醫(yī)院里人來人往,誰知道會不會遇上攜帶病毒的人?張小英深以為然。
來來回回聊了陣,張小英突然認真看我,要不,那個誰,老馬的女兒,你還是見上一見?我心里不耐煩,這事,回來那晚她首提,我們闊別近三年的爭吵由此拉開。
算了吧。
你一走幾年,家里什么事兒都是人家?guī)兔Γ像R一家,我了解,我和老馬就想著,你們年輕人都挺合適,老馬也不介意把自己的女兒介紹給你,就安排了一下。
什么他不介意?他不介意,我介意。
我說你,就不能聽我安排一次?張小英急了。情勢大變,我趕緊妥協(xié),打住,打住啊,我可不想再吵。張小英更急,吵吵吵,我還怕你了?是我想吵啊?我就是想著給你安排一下,你至于這樣嗎?不知道為什么,我壓下去的那股氣又騰了起來,安排,張凱麗不是你安排的?張小英很快回擊,別提凱麗,你沒臉提凱麗,凱麗多好的姑娘,被你欺負成什么樣?現(xiàn)在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不是,張小英,你要搞清楚,我和張凱麗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知道凱麗聽話懂事,是你把人欺負出去的。你真是有出息了,把你媽都不放在眼里了。
你又好到哪里去?什么事情都沒搞清楚就咋咋呼呼說這說那。
你不要我咋咋呼呼說這說那也行,你把凱麗找回來,好好過日子,我什么都依你。
不可能,你就做夢吧。
你這是要我去死。
屋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爐子上,水壺發(fā)出“滋滋滋”的聲音。遠處,焰火在夜空劃出一道道亮光。
一霎那,我感覺自己要瘋了,心里有一萬只巨獸不斷嚎叫、沖突著,隨時準備沖出來。我心跳很快,喘著粗氣,如果眼前的人不是我母親,真不知道自己會干出什么來。我只得來回踱步,使勁呼吸,直到感覺自己冷靜許多,才說,媽,咱不談死行不行?我爸已經死了。
你還知道你爸死了?你知道你爸怎么死的嗎?被你氣死的!
我怔住,媽,那是肝癌,晚期,你要搞清楚,不要什么都往我身上推。
不是氣你,能患上肝癌?凱麗那么好的姑娘,我和你爸相中的,哪里不好?給你欺負成什么樣?
我再一次感到心底里那股火苗燃了起來,凱麗凱麗凱麗,張凱麗死了,別提了行不行?我和張凱麗,我問心無愧,我是打了她,那是她該打,她有錯,沒法原諒。
凱麗有錯?什么錯?這么多年了,也不見得說出個什么花來,能有什么錯?你還真是能為自己找借口。
我噎住,接不上話,一下泄了氣,蔫了,我跟你說不上,反正我問心無愧。我穿上外套,說,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該回來。
張小英在身后氣急敗壞地問,你去哪,你去哪?你去了就別再回來,永遠別回來。
我義無返顧地出了門。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我,逃離這無休無止的爭吵。身后,老舊房門發(fā)出沉悶的聲音,像極一聲暴戾的嘆息。
3
張小英突然闖入,把我和小女朋友嚇壞了,蜷縮在床,依靠單薄的夏涼被遮蔽尚未脫光的身體。那晚,張小英和我爸對我進行了輪番的政治教育,忍無可忍不必再忍時,我奪門而出,離家出走,無處可去,在網吧里花光了所有錢,在馬路邊不知去往何處時,被一幫親戚圍住,趁機下臺階回家?,F(xiàn)在已不同往日,甩開門,隨便一個方向都有無盡的路可走,張小英也不會再像當時那樣心急火燎地尋找我。
開門,預想中的霉味并未撲入鼻息。燈光趕走黑暗,眼前陳設和離開時并沒多大不同。棉質拖鞋整齊擺放在鞋柜里。坐下,摸一把茶幾,沾染少量的灰塵,這一切告訴我,我不在的漫長時光里,張小英定期來此打掃,以確保室內保持干凈和整潔。
房子是我和張凱麗的婚房,不大,九十平方米小三居,和老屋同一小區(qū),買時主要考慮照顧家里方便。張凱麗是張小英的同事,深得張小英喜歡。認識她的時候我剛從杭州回到老家,畢業(yè)就分手的苦難歲月,被張凱麗一桌一桌的好菜給撫慰了。張小英說,張凱麗是好女孩,我和你爸都喜歡。我心軟了,你們喜歡就行。
和張凱麗在此度過快兩年,彼時我在市里某行政部門工作,常加班,疏于照顧家庭。一結婚就生娃的計劃被我耽擱了。那個暑假,若非領導突然出差,我急匆匆趕回家取備用手機,可能我們還會在此度過后來無數(shù)漫長的日子,可能我將永遠不知道那個冒充查水表師傅的市演藝團男演員和張凱麗之間的那些事。
事后張凱麗求我原諒,看在張小英和我爸的份上,我忍了。但終究是心里落了根,我們開始爭吵,最激烈時,我提刀追了張凱麗半個小區(qū),幸好物業(yè)及時制止。我被抓到派出所教育了一頓,張小英帶著張凱麗把我從她學生手里領了出來。然后我們離婚,張凱麗從此消失無蹤。
離婚沒多久,我爸查出肝癌晚期。沒半年,走了。從離婚到我爸去世,我和張小英沒少吵架,繞不開的,都是張凱麗。她咬定,是我對不起張凱麗,沒有家暴,沒有提刀狂追,那樣的好姑娘是不可能撂下他們二老走的。開始那時,我忍,畢竟張凱麗在他們心中太美好,她情商高,會說話,照顧他們也好。實在忍不住,我頂撞回去,張小英再打回來,你來我往,不消二十句話,我必然敗下陣來。
我爸主要靠我照顧,后來病情越來越重,我每天定時給他喂葡萄糖,以防止他暈厥,白天黑夜如此,我身體也每況愈下,情緒越來越差。再吵,就沒休止了,四下鄰里開始還勸上一勸,后來竟習慣了,好像我們家吵架再正常不過了。我爸倒是每次都想勸,但畢竟重疾纏身,沒說上三句話,氣已頹了一半。
我爸走時,我和張小英正在為他喝葡萄糖的事吵架。他必須依靠葡萄糖維持清醒,時間長了,整個人面部虛腫,口舌麻木,味覺喪失,吃什么都味同嚼蠟,漸漸對喝葡萄糖開始抵觸。那天我正勸他喝糖水,張小英進門,他不愿喝就緩會兒,別逼他行不行?我說,不是逼,再不喝,一會兒就暈了。張小英說,也不見得,現(xiàn)在還清醒,再說了,實在暈過去就注射吧。我心里很難過,每次我爸暈過去都必須依靠注射葡萄糖才能醒來,半醒狀態(tài)下,他掙扎著,用拳頭捶打我,嘴里發(fā)出痛苦的呻吟,樣子讓人心疼。我生起氣來,你到底關不關心我爸?暈一次傷害多大你知道不?張小英很快回擊,一場吵架就此拉開。我爸看不下去,拼命把杯子里的葡萄糖喝了個底朝天。但我們的爭吵并沒有結束,從我爸的房間吵到了客廳,我爸勸說的聲音越來越小,終于沒有了。再回到我爸的房間,人已經沒了氣,吐出的血呈褐色,被子染了一大片。
那時正值寒冬,離除夕不過兩天。喪事那幾天,我和張小英幾乎沒說上一句話,不認識一樣。我爸的后事料理完,已經新年。節(jié)后上班,我向單位遞了一紙辭職信,不告而別,去了杭州??斓胶贾輹r,我在同學群里發(fā)消息,說準備回杭州發(fā)展,沒人理,只收到安可私信:幾點到?我接你。
安可早上給我打了一次電話。對于昨晚又爆發(fā)的爭吵,安可深為不爽,你這明明是逃避。我說,不然我能怎樣?她都說了,我要出了門,永遠別再回去。安可說,她是你媽。我說,我還是她兒子呢。安可被噎住,半會兒才說,我覺得,你還是要主動回去,別像個小孩。不回,心煩得很,我說。安可說,沖著我們的未來,你也該回去,聽話。我們倆僵住,彼此都有些尷尬,索性掛了電話。
4
漫長的成長歲月里,除了被張小英撞見帶女朋友回家那次,后來我也有過幾次離家出走。最遠的一次,我循著國道走了二十多公里,到附近的一個鎮(zhèn)子,找同學。同學悄悄給我家里打了電話,第二天一早,張小英就站在了同學家樓下,塞給了我一些錢,她沒有罵我,只是讓我玩幾天趕緊回家。幾天后我回了家,參加張小英為我報名的暑期補習班。那時我爸出差,到某個縣的深山里做勘探,整個暑假家里都只有我和張小英。我記得她常在炎熱的下午把電風扇搬到近前,轉著身子吹風,卻不容我靠近,她說這樣吹風扇容易濕氣重,自己卻吹了一整個暑假。
眼下寒冬,張小英只得像那個暑假依賴電風扇一樣依賴一臺電爐子。我進門時,電爐子還開著,屋里很暖和,張小英不見蹤影。我終究選擇回到張小英家,我家久無人居,如果我堅持待在那里,得渴死餓死。再說了,安可強烈要求我回到張小英身邊,她說得都有些生氣了。
家里安靜極了,張小英應該是到小區(qū)里散步去了。我貓進書房,卻無心看書,耳朵時刻關注著屋里的動靜,心里不得安穩(wěn)。到了午后,張小英還沒回家,我決定給她打電話,關鍵時期,我們家又被要求居家隔離,萬一給發(fā)現(xiàn)了,少不了社區(qū)里一頓批評教育,要是出點意外,那可得背點責任。電話撥通,張小英的電話鈴聲從她的臥室里傳來。推門進去,看到張小英躺在床上,睡眼惺忪,臉色蒼白,使勁張著嘴,要說話,卻發(fā)不出聲音來,像個啞巴。
我嚇了一跳,不由叫道,媽!張小英使勁扭動身子,卻不能離開床單哪怕半公分,樣子很滑稽,像被漁網困住的魚。她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含糊的詞,我什么也沒聽清。我把頭貼近張小英的嘴巴,想聽清楚她的話,她無力地推了我一下。我腦海里突然想起我爸彌留之際的光景,心里一酸:媽,你咋了?我竟然有些哽咽。張小英這回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
張小英病了,感冒,失聲,更要命的是,她發(fā)燒了。經我反復確認,體溫逼近39℃,渾身酸痛無力,毫無食欲。我心一慌,媽,別急啊,我馬上打電話去,別怕,我們馬上去醫(yī)院,沒事的,沒事的。嘴是這么說,人卻慌亂得不行,一時不知道怎么辦。她死死地箍著我的手,當我移動身子,她竟隨著我的移動在床上擺了一下身子。我去掰她的手,松開呀。她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使勁擠出一句話,不,不,我不想被人關著??墒牵艺f,這些癥狀,和感染癥狀一模一樣,必須去醫(yī)院。
張小英掙扎著要爬起來,我只得把她扶起來。我,我不去,她靠在靠背上,不要你管,你要是怕,就別進我屋來。她突然氣急敗壞的樣子,跟每一次我們吵架時的模樣別無二致。我說,媽,都這時候了就別孩子氣了,生病,就該去醫(yī)院是不是?張小英突然用幾近祈求的眼神看著我,別把我送去,行不行?行不行啊?我杵在床前,過了好一陣子,我說,先給你熬點粥吧。張小英說,給我再來杯熱水。
我在家里的備用藥箱找到了一些感冒藥和退燒藥,看著張小英喝粥、吃藥,再度睡過去。我心神不寧,忍不住給安可打了電話,她安慰我,感冒發(fā)燒都是冬季常見病,如果張小英堅持不去醫(yī)院,可以先在家里觀察觀察。剛掛電話,一回頭,張小英披著外套正站在臥室門邊,她說還是困,讓我再倒杯水進屋去。
張小英再度睡去,我百無聊賴之際,便收拾起書房來,在柜頂?shù)暮凶永锇l(fā)現(xiàn)了那臺老舊的傻瓜相機,是高一那年張小英買給我的。那時我說,要學好拍照,給張小英拍多多的照片,現(xiàn)在細想,拍照學得不怎么樣,也未曾給她拍過。相機早已壞了,何況現(xiàn)在已很難買到膠卷。它注定是無用的舊物,卻又像一只力大無窮的手,把我反復往記憶里拉。
晚飯我依然熬了粥,加了白菜。張小英自己起床吃的。她的精神好了些,吃了一碗粥,又吃了半個饅頭,說還想睡,我又催她吃了些藥,便讓她去睡了。我熬了半夜,臨睡前給她量了一次體溫,退燒了,我稍微心安了些,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后來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艷陽里,張小英披著紅披風,在油菜花間慢慢走著,遠遠沖我揮手:兒子,來一張。我舉起相機,“咔嚓咔嚓”,隨即準備回看,卻發(fā)現(xiàn)手里拿著的是那臺她送的膠片機。我們拍了好多好多,艷陽一直沒有落下去,我們說走出油菜花田就回家,但油菜花田太大,始終不能走出來……
然后我突然驚醒,從床上彈起來,先去看張小英。她的被褥很亂,人不在。找到她時,她正彎著腰拆裝冷凍餃子的保鮮袋。廚房里彌漫著水汽,燃氣灶的火苗發(fā)出輕微的“吱吱”聲,鍋里的水已經煮開。袋子似乎扎得緊了,她正努力用指甲尋找封口的縫隙,最后索性用手一撕,陸續(xù)往鍋里放餃子。她一共放了十一個冷凍餃子,回頭愣了一下,拉開門問我,你醒了?
我說,媽,你怎么起來了?
餓,餓得很。
你叫我啊!
睡得跟個死豬樣,我叫你干什么?她轉身,要繼續(xù)往鍋里放餃子,我連著你的一起煮?
別了。我找了溫度計來,我洗漱完再自己煮,來,量一下體溫。
她打開油煙機,廚房里的霧氣急速散去。我好了呀,剛量過一次。再量一次。好吧,她似乎笑了一下說,你幫我攪攪鍋。
體溫已恢復正常,除了身子略微虛弱,張小英并無其他不適,人也食欲大增,十一個餃子吃得一個不剩。然后她滿足地把自己移動到沙發(fā)上她習慣的那個位置,打開電視機,開始嗑起了瓜子。看到精彩處,噗嗤一笑,半粒兒瓜子仁隨著瓜子殼飛到了大理石茶幾上。我一只手端著碗,一只手拿著餐巾紙去擦,結果張小英不耐煩地沖我說,走開,你擋著我了。我沒好氣地把紙巾砸進茶幾上的小垃圾桶,如果不是她感冒未愈,我非得回擊不可。
5
天放晴了,冬日暖陽下,大街空闊,小區(qū)寥無行人,遠處卡點上,值守人員百無聊賴地曬著太陽。新聞上,全國疫情形勢日趨緊張,但眼前的小城里,天地靜謐,陽光很暖。
張小英睡午覺了。我搬了椅子,在陽臺上躺著曬太陽,玩了會兒手機,和安可打了會兒視頻電話,又擺弄起那臺廢棄的傻瓜相機來,用濕紙巾一點一點地擦拭后,沾滿灰塵的老舊相機竟然呈現(xiàn)出嶄新的模樣。有一刻,它竟像一件藝術品,呈現(xiàn)出某種溫暖的氣息。我的額頭觸碰到它,好像它還完好無損,可以瞬間攝取最美好的事物??上呀泬牡袅?,不然真想試試拍攝效果。
壞都壞了,丟了吧。張小英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了床,來到我身后。我給嚇了一跳,這不挺好看嗎?留著當擺設吧,可惜沒地方修了,修好了也沒用,買不到膠卷。張小英說,修它干嗎?我看現(xiàn)在人們都用手機拍照,多方便啊。我心里一動,從椅子上站起來,來,我給你拍一張。張小英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哦,現(xiàn)在?現(xiàn)在,陽光多好呀。我指著陽臺,就到陽臺上拍吧。張小英攏著頭發(fā),我是不是要梳下頭?矯情,我拍了一張,說,再換個姿勢。
手機里的張小英很拘謹,眼睛定定地看著我,雙唇緊閉,不茍言笑的樣子。往日飛揚跋扈的張小英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說,刪了吧。
我說,刪了干嗎?我看挺好。
她說,不好看。
我說,好吧,刪。
她突然制止,其實也還好。
我說,我發(fā)給你。突然想起來,張小英并沒有智能機,她沒有微信,只有一個幾乎不登陸的QQ。媽,要不我送你部手機吧,可以拍照,可以視頻的那種。她一臉詫異,我用那種手機干嗎?我又不懂。我說,你好歹是一退休人民教師,干的是教書育人的活,還學不了一個智能手機了?她頓了一下,好吧,不要太貴的。
等待高一入學那年的暑假,我曾追著張小英,從這屋到那屋,從家里到她工作的學校。她吼我,買相機干嗎?拍照啊,我說,給你拍多多的照片。買那東西,你又不懂,她說,別費錢。我說,我馬上高中啦,相機能有物理、化學難?她定定地看著我,好吧。
我和老馬商量了,等過了這疫情,就一起吃頓飯。張小英擺弄著我的手機,我親自下廚。
不見,我說過了,我不見。我很堅決地回應她。
那你和那個姑娘的事情,總該說說吧?這回,她眼神直直地盯著我,我心里一陣發(fā)毛。
樓下傳來喧鬧聲,幾個小孩忍不住寂寞,竄到小區(qū)里追逐起來。我避開她的眼睛,什么姑娘?
我都聽到你們講電話了,你以為瞞得住我。
我沒說話,死死地看著樓下,孩子們正蹲在地上,圍在一起商量著什么。張小英喃喃地說,要是你和凱麗好好的,孫子都該上小學——她意識到什么,緊緊閉了嘴。
我不說話,心里數(shù)了一下,樓下共七個小孩,他們正謀劃著什么。
張小英說,既然有了,抓緊結婚吧,趁我還在,還能幫你們帶著。
孩子們四散而去,砰——
鞭炮的聲響嚇得我渾身一震。我心里一陣煩躁,海浪一般翻涌過來。以往,洶涌的海浪,會沖毀脆弱的防線,一發(fā)不可收拾。但那一刻,我定了定神,把目光從樓下移到高空,藍色天空琥珀一般空闊透明。我心里的海浪慢慢退潮而去。
從張小英手里拿回自己的手機,看到安可一分鐘前發(fā)來的微信:親愛的,和媽媽怎么樣了呀?我們的事情說了嗎?
我看了一眼張小英,她似乎笑了一下,起身離開客廳,走進廚房,佝僂著身子,不知道要開始忙活什么。
我回過神來,在和安可的對話框里打字: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