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向東
我跟一只山羊談心。
它孤苦伶仃,拴在草原上。
牧草吃足了,雨水淋濕了,
咩咩地叫著。
那聲聲凄然的呼喚
仿佛訴說著我的痛苦。
我先是戲謔地回答,
但我終于明白
痛苦只有一個不變的、永恒的聲音。
孤獨的山羊的呻吟
是它的回音。
山羊有著閃族人的臉形
它喊出對一切邪惡的怨恨,
一切生命的悲憤。
(呂同六 譯)
翁貝爾托·薩巴是一位意大利詩人,母親是猶太人。在《山羊》中,他將猶太人所受的苦難與“山羊”聯(lián)系在了一起?!拔腋恢簧窖蛘勑摹?,開頭即顯示了移情作用的效果,“山羊”這一形象已經(jīng)與“我”并立,緊接著描述了山羊的生存。
第二節(jié)開頭就說:“那聲聲凄然的呼喚/仿佛訴說著我的痛苦。”這里的山羊與我還是分離的?!拔摇睂χ赡芤婚_始并沒有足夠的正視,正好像對于人類社會中發(fā)生的災難,開頭還抱著樂觀主義的態(tài)度,“我先是戲謔地回答”表露了一些自我批判的意思;但也正為此,詩人顯示出了對善良事物的信心,善良根本就不愿意看到邪惡,也不愿意知道后者的存在,因為后者只能是低一級的存在,雖然有著異乎尋常的破壞力。但是災難之后,他還是明白了:“痛苦只有一個不變的、永恒的聲音?!边@是深諳黑暗的人對黑暗的感知與確認,但是,并不是妥協(xié)。因為此刻的痛苦,甚至是一種客觀的痛苦,如果牽涉到道德判斷,就是善良、邪惡兩種力量的交鋒,在人類的社會歷史中,這樣的時候并不少。所以后面可以接著說:“孤獨的山羊的呻吟/是它的回音?!鄙窖蜻@一詩歌形象,成為對災難、不公和邪惡的控訴。
“山羊有著閃族人的臉形”,這是全詩中最驚人的形象。閃族人一詞借用了種族學的詞語,猶太人就是閃族人之一支?!皩σ磺行皭旱脑购蕖北砻鬟@是善惡兩種力量的交鋒,而惡的攻擊往往讓人措手不及,甚至束手無策,在這種情形下,它只好喊出對一切生命的悲憤。這首詩之有力,在于詩人對歷史和人類命運的理解,在這種深沉的理解中,善的力量才得以保存并有可能增長。
早晨,在存放黑麥的小屋,
靠著一排金黃的蒲包,
母狗生下了七頭小狗——
個個長著棕色的茸毛。
母狗整天撫愛著它們,
用舌頭舔遍它們的全身,
一股股乳汁像融化的雪水,
流在它腹下——帶著體溫。
到了傍晚,當雞群進窩,
主人板著臉走出門外,
把這七只小東西抓來,
全都塞進了一只口袋。
母狗從一個個雪堆邊跑過,
緊緊地跟著自己的主人……
而在那還沒有結冰的水面,
久久地、久久地抖著波紋。
當它舔著兩肋的熱汗,
有氣無力地又往回走,
它覺得房頂上面的月牙兒
正像是它的一條小狗。
它抬頭望著藍色的高空,
發(fā)出響亮、怨恨的悲鳴,
細細的月牙兒溜過天頂,
偷偷躲進田野和丘陵。
人們嘲弄地向它扔石頭,
它卻漠然面對這“恩賞”,
只有一顆顆金色的星星
滾動在眼中,滴落在雪上。
(丁魯 譯)
俄羅斯詩人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葉賽寧曾經(jīng)迷戀過象征派和未來派,并且一度成為意象派的領袖。他曾在《意象派宣言》中宣稱:“讓情感見鬼去吧,詩歌的唯一材料就是意象?!钡牵C觀他的整個創(chuàng)作,他卻很難歸入任何流派,而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首要特色卻是感情真摯、含蓄深沉、閃爍著熾熱的情感火花。如這首《狗之歌》對動物、對苦難生靈的關愛,感人至深,催人淚下。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在領會一個詩人的本質(zhì)并汲取其營養(yǎng)時,主要不該看他說了些什么,而是看他寫了些什么,他的作品中包含了些什么。
《狗之歌》中那只剛做母親的狗是多么悲哀和可憐,她對子女的那份溫情與這個世界的冷酷構成了如此明顯的對照。那個狗主人為什么要把狗崽們丟進冰河?那些人們?yōu)槭裁匆蛞恢灰騿首佣г沟墓烦芭厝邮^?莫非哀怨都是人的特權,狗的宿命便是領受人的踐踏,它若哀怨便是對人的冒犯?豈不知,在狗面前樹立了這種優(yōu)越感的人,也將遭遇另外的勢力相對于他的優(yōu)越感。令我們羨慕,令俄羅斯人慶幸的是,葉賽寧在將近一百年前便讓他的詩歌進入了這樣的領域。
我沿著初雪漫步,
心中的力量勃發(fā)像怒放的鈴蘭,
在我的道路上空,夜晚
把藍色小蠟燭般的星星點燃。
我不知道那是光明還是黑暗?
密林中是風在唱還是公雞在啼?
也許田野上并不是冬天,
而是許多天鵝落到了草地。
啊,白色的鏡面的大地,你多美
微微的寒意使我血液沸騰!
多么想讓我那熾熱的身體,
緊貼白樺袒露的胸襟。
啊,森林的郁郁蔥蔥的渾濁!
啊,白雪覆蓋的原野的愜意!
多想在柳樹的枝杈上,
也嫁接上我的兩只手臂。
(劉湛秋 茹香雪 譯)
這首《我沿著初雪漫步》是葉賽寧極具鄉(xiāng)村特色的詩歌之一。
葉賽寧的詩歌多用新奇多變的比喻。天鵝的優(yōu)雅和高貴盡人皆知,詩人們競相把天鵝比喻成雪,誰想過把雪比喻成天鵝?一個能把積雪的原野想象成“天鵝落到了草地”的詩人,非葉賽寧莫屬。
不僅有著令人稱奇的“天鵝”比喻,還有詩人筆下渲染的密林那不可捉摸的神秘性,風的聲音和驕傲公雞的啼聲,雜亂而模糊地存在于密林中。光明和黑暗,密林和雪原,都帶著鮮明的色彩對立。
到了詩的第三節(jié),帶有俄國特色的詩歌激情隨著詩行一并迸發(fā),仿佛能看到憂郁的詩人仰天長嘯的吟詠,強烈的對比又激化了詩歌的內(nèi)在活力。比如“微微的寒意”和“血液沸騰”,“熾熱的身體”和“袒露的胸襟”,這種讓人略感震撼的對比大大增添了葉賽寧詩歌的魅力。
葉賽寧天生就是一個自然的使者,最合適不過的田園詩人,俄羅斯民族的苦痛被他巧妙地轉(zhuǎn)換了某種有關自然的隱蔽的表達方式,率真地詠唱自然。在詩歌的末尾,他甚至瘋狂地大喊對自然的熱愛:“啊,森林的郁郁蔥蔥的渾濁!/啊,白雪覆蓋的原野的愜意!”看來詩人恨不得自己也化身為自然界的某種植物,炙熱的情感夾雜著凜冽的寒風,享受著美麗的林海雪原。
你平安吧,我的老母親?
我也挺好。我祝你安康!
愿你小屋的上空常常漾起
那無法描繪的薄暮的光亮。
來信常說你痛苦不安,
深深地為著我憂傷,
你穿著破舊的短襖,
常到大路上翹首遠望。
每當那蒼茫的黃昏來臨,
你眼前總浮現(xiàn)一種景象:
仿佛有人在酒館斗毆中
把芬蘭刀捅進我的心房。
不會的,我的親娘!放心吧!
這只是揪心的幻夢一場。
我還不是那樣的醉鬼:
不見你一面就喪命身亡。
我依舊是那樣的溫柔,
心里只懷著一個愿望:
盡快地甩開那惱人的惆悵,
回到我們那低矮的小房。
我會回來的,當春回大地,
我們白色的花園枝葉綻放,
只是你不要像八年前那樣,
在黎明時分就喚醒我起床。
不要喚醒我舊日的美夢,
不要為我未遂的宏愿沮喪,
因為我平生已經(jīng)領略過
那過早的疲憊和創(chuàng)傷。
不用教我祈禱。不必了!
重溫舊夢已沒有希望。
唯有你是我的救星和慰藉,
唯有你是我無法描繪的光亮。
你就忘掉痛苦不安吧,
不要為我深深地憂傷,
切莫穿著破舊的短襖,
常到大路上翹首遠望。
(佚名 譯)
整首詩其實就是詩人給母親的一封回信。在信中對話雙方是翹望的母親和流浪的孩子,對話的主題是“盼歸”和“回歸”。在故鄉(xiāng),年老貧困的老母親每天都在為遠在他鄉(xiāng)的孩子擔心,每天都盼望著自己的孩子歸來。由于苦苦的思念與擔憂,晚上做夢的時候就總是夢見自己的孩子遇到不測。這樣一來就使得這位母親更加擔心自己的孩子,每天都憂心忡忡,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一到晚上就做噩夢。于是她常到大路上翹首遠望,希望有一天能夠看到孩子從路的那頭回來,望眼欲穿,但不見孩子的蹤影。
孩子在信中問候了自己的老母親,讓她不要為自己擔心,他還是像以前那樣的溫柔,不會做一個醉鬼和別人去斗毆,更不會不見她一面就喪命他鄉(xiāng)。他告訴母親,他很希望回到他們那低矮的小房,等到春回大地,白色的花園枝葉綻放的時候,只是她不要像八年前那樣,在黎明時分就喚醒他起床,不要喚醒他的美夢,請母親切莫穿著破舊的短襖,常到大路上翹首遠望。
不難看出,此時孩子的“回歸”已經(jīng)具有雙重意義:一是人本身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回到自己的母親身旁;二是孩子疲憊的心靈能找到歸宿,回到一個可以得到安慰的地方。其實每個漂泊他鄉(xiāng)的游子在自己心力交瘁的時候總是希望能夠回到自己的母親身邊,像個孩子一樣能夠安心地在母親的守護下睡上一覺,不愿意醒來。但事實上天不遂人愿的時候很多,此時的詩人陷入痛苦之中不能自拔,他真的能在春回大地的時候回到母親身邊嗎?恐怕不能,只不過是他忍著疼痛、流著眼淚在哄自己眼巴巴的母親,安慰著這位為自己擔驚受怕、想見自己而不得的母親。此時的詩人理想和宏愿未遂,卻過早地領略了疲憊和創(chuàng)傷,還要強忍著自己的疼痛來瞞著自己的母親,使得自己痛上加痛,怎能不生血淚?
我們再來看看這位為子擔憂、盼子心切的母親。當她看到這封信的時候,她會怎么想呢?難道她真的會因孩子的話而感到高興嗎?我想即使高興也是暫時的,她也不會聽孩子的話,她仍舊會到大路上翹首遠望,她也仍舊會夢見自己的孩子。這就是母親,穿著破短襖的母親,擔憂的母親,她至少代表著一類母親的形象,一個悲劇性的命運形象。她有可能會重復著一個永遠的命題,那就是望眼欲穿而不得,心卻不死。
白色的夜,紅的月亮
在藍天里浮現(xiàn)。
美麗的幻影在徘徊,
倒映在涅瓦河面。
我從夢里預見到
充滿了秘密的思想。
你們可蘊含著吉兆,
紅的月亮,靜的喧嚷?
(汪劍釗 譯)
亞歷山大·勃洛克,俄羅斯詩人。
人們通常經(jīng)驗中的夜應該是黑色的,月亮是白色的。彼得堡的“白夜”這一自然現(xiàn)象為詩人提供了寫作的切入點。
“紅色”在勃洛克的色譜中一直是騷動不安的象征。
如果說“白夜”與“紅月亮”是自然給予俄羅斯詩人的天賜,能夠?qū)懗觥办o的喧嚷”的勃洛克,必定有一雙特異的耳朵。據(jù)說,他能從風中聽出完整的句子,并把它記錄下來。
一天,他完了工,做出了大水罐、花盆、飯盆。剩下了
一些黏土。他做了個女人。她的胸脯
又大又結實。他走神了。他回家晚了。
他的妻子咕咕噥噥。他不答話。第二天
他留了更多的黏土,第三天還要多。
他不愿回家了。他的妻子離開了他。
他的雙眼燃燒。他的身體半裸。他圍一條紅色腰帶。
他整夜和黏土女人睡覺。黎明時分
你可以聽見他在工場柵欄后唱歌。
他還把他的紅色腰帶解了。裸體。徹底的裸體。
圍繞著他的是
空的大水罐、空的飯盆、空的花盆
以及美麗的、瞎眼的、又聾又啞的女人,帶著一對被咬過的乳房。
(周偉馳 譯)
揚尼斯·里索斯,希臘詩人。
這首《陶匠》塑造了一個藝術家的形象,表達了藝術家在藝術與生活之間的分裂與彌合。作品注重敘事,并突出事件的戲劇性:一個陶匠因?qū)W⒂谥铺斩雎粤松?,遭到妻子的抵制,但他不予理睬。當妻子離去之后,他試圖用陶器彌補自己生活的缺陷,“整夜和黏土女人睡覺”,并咬掉了自己親手雕塑的一對乳房。這些戲劇性細節(jié)的運用十分成功,甚至產(chǎn)生了令人吃驚的效果。這種吃驚并非有所質(zhì)疑,而是由此發(fā)現(xiàn)了藝術家生活的真相,并因此對他們多了一分理解:藝術家并非不需要生活,但是他們更需要另一種生活。
耶胡達·阿米亥,以色列人,具有廣泛國際影響的希伯來語詩人。他既處理日常題材,也從《圣經(jīng)》《祈禱書》等宗教典籍中汲取營養(yǎng)。他善于混合運用鮮活的希伯來口語和現(xiàn)代英語詩歌的形式技藝,以看似單純實則深奧的隱喻,揭示人類的基本境況,或表達自己的奇思異想。他的大量詩作似乎總是在對生存和生命進行緊張追問,即使面對自己所愛的人與事物時亦同樣如此。他說自己熱愛的詩人是奧登、艾略特和拉亥爾。的確,與他喜愛的詩人一樣,他也成功地把個人境遇與人類的普遍命運聯(lián)系起來,揭示了生存的荒誕和嚴酷,他還善于用一種幽默的態(tài)度對待現(xiàn)實,這使他的作品別具冷嘲意味。他說:“在灼熱的國度里,言語必須有涼蔭。”這是一個微笑的懷疑論者,一個善于創(chuàng)造精確的靈動意象的專家。誠如英國詩人塔特·休斯所言:“阿米亥的精致而又復雜的詩有著深度和廣度。聽上去越來越像一個民族深沉的伴唱。仿佛所有古老的精神投資忽然被兌換成了現(xiàn)代錢幣,使他的詩充滿了無窮無盡的準確而有分量的意象之通貨?!?/p>
夏季開始了。在古舊的墓園里
蒿草已經(jīng)枯干,又一次
你可以圈讀墓碑上的文字了。
西風已回到西方,像老練的水手。
東風坐等著它們的時機,
就像猶地阿沙漠洞窟中的苦行派僧侶。
在起風之間的靜寂中你又一次可以聽見
那定義你和你的行為的聲音,
好像博物館或?qū)W校里的聲音。
你不被更好地理解,你也不
理解得更好。
必死性不是死,出生率
不是兒童,
生命,也許,不是生命——
一株小迷迭香,一株小羅勒,一些
希望,一些茉喬欒那給心,一株小薄荷
給鼻孔,歡樂給雙眼的瞳仁,
一點點
安慰,溫暖。
——《夏天開始了》
(王慶偉 譯,下同)
從死亡的角度去理解生命,對于猶太人這個災難深重的民族,比一般民族有更多的體會。阿米亥經(jīng)歷過從德國回歸故土的歷程之后,經(jīng)歷過動蕩和眾多的死亡之后,一定是多次獲得神啟,他又一次聽見了“那定義你和你的行為的聲音”,但這“在起風之間的靜寂中”的“聲音”,不是宿命的宣告,而是一種召喚和引領,使他的視角從墓園轉(zhuǎn)向了生機勃發(fā)的夏季原野。迷迭香、小羅勒、茉喬欒那、小薄荷,這些散發(fā)著芬芳的事物進入了他的呼吸和視野,融入了他的內(nèi)心,恰好與死亡構成了鮮明的對照,給人們帶來“安慰,溫暖。”
阿米亥的詩出入于現(xiàn)實和非現(xiàn)實之間,空間感極強。在他準確地描述現(xiàn)實時,你以為抓住了他的核心,但是你錯了,總有一些新的東西出現(xiàn)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既在此處,又在別處。他的時空不僅限于他的處身其中的地理和動蕩紛爭的時代,也在無限之中。
上帝對幼兒園的孩子是仁慈的
對上學的要差一些。
而成年人,他絲毫不憐憫他們,
他不再管他們,
有時,他們必須匍匐
在滾燙的沙子里
向救護站爬去,
他們身上一直在流血。
也許對真正的戀人
他會憐憫,同情,并提供庇蔭,
像一棵樹,遮掩著公園里睡在長凳上的
某個人。
也許連我們都應該把母親留下的
最后幾枚善良的硬幣
遞給他們,
為了使他們的幸福會保護我們
在現(xiàn)在和其他的日子里。
——《上帝對幼兒園的孩子是仁慈的》
這首詩的感情是迂曲復雜的,有贊美也有哀嘆,有祝福也有反諷,有對天界的仰望也有大地上的自明,有沉思也有幽默。
“上帝對幼兒園的孩子是仁慈的/對上學的要差一些。/而成年人,他絲毫不憐憫他們,/他不再管他們……”這是一個幽默的隱喻性句群,但在幽默中又隱藏著本質(zhì)的嚴肅性?!坝變簣@的孩子”既指天真純潔的幼童,同時亦指那些保持著天真純潔的“赤子之心”的人們。上帝對他們是仁慈的,而上帝對“成年人”卻沒有憐憫之心。我們普遍的經(jīng)驗是,人越長大,心靈的蒙塵越深厚,本真的情懷越稀薄;各種自私和權力的欲望熏染著他們,許多人為了私利而不惜互相傾軋,甚至導致戰(zhàn)爭和流血。他們“匍匐/在滾燙的沙子里/向救護站爬去,/他們身上一直在流血?!边@能怪誰呢?
這里,阿米亥借用了所謂的“神性視角”,但從骨子里說,它更可稱為“人的視角”。聯(lián)系到阿米亥一貫的精神向度,這里的“上帝”主要是指人類的良知。詩人以此啟示人們,真摯、熱情、彼此奉獻、關愛他人,不僅應是“戀人”之間的感情,還應將之推向整體人類生存,重新厘定和改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正是由此運思,詩人導出了如下祈愿:“也許連我們都應該把母親留下的/最后幾枚善良的硬幣/遞給他們,/為了使他們的幸福會保護我們/在現(xiàn)在和其他的日子里?!边@種將愛推向人類的自覺,既是“神”的理想,更是人的理想。當人們學會關愛他人時,自己也會同時受他人的關愛,愛與被愛,是可以通約的、互換的。說到底,仁慈、和平、良善、誠信、溫柔、節(jié)制……這些應是我們共同的生活準則,無論你是教徒還是非教徒;至于我們是否能令“上帝”滿意而獲得上帝的“仁慈”,倒是其次的。阿米亥以他獨特的詼諧,將一個神學主題拉回到人間。
在奧茨維辛之后,沒有神學:
在梵蒂岡的煙囪,白煙滾滾——
是紅衣主教們選定了教宗的訊號。
在奧茨維辛的焚尸爐,黑煙滾滾——
是上帝們的樞機團還沒有選出
上帝的選民。
在奧茨維辛之后,沒有神學:
滅絕營的牢友在他們的胳膊上烙著
上帝的電話號碼,
您撥打的號碼并不存在
或無法接通,一個接一個。
在奧茨維辛之后,有新的神學:
那些死在“焚燒爐”的猶太佬
就跟他們的上帝一樣,
上帝無形亦無體,
他們也無形,他們也無體。
——《奧茨維辛之后》
在某種意義上,“奧茨維辛之后”已經(jīng)成了一個歇后語的前半句,其后半句是“寫詩是野蠻的”。目睹那么多無辜的人被投入焚尸爐里變成灰燼飄散在空中,如果誰還想贊美什么,那必將是不能容忍的野蠻行為。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和記憶的淡化,詩人們繼續(xù)寫詩并且贊美,但不再被認為是野蠻的。然而,阿多諾的那句話并沒有變成灰燼消失在詩國的上空。它已經(jīng)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融入詩歌深處。在某些詩歌,尤其是那些具有批判性和諷喻性的詩歌里,這種集體無意識往往會像夜半的夢境一樣浮現(xiàn)在詩行之間。阿米亥的同名詩歌《奧茨維辛之后》就是這樣一首震動人心的作品。
全詩三節(jié),每一節(jié)都以“在奧茨維辛之后”領起。作為一個空前高大的分界線,“奧茨維辛”將人類截然分成了兩個階段。在“奧茨維辛”之前,人們還傾向于相信人心的善良和人類的前途。但是,“奧茨維辛”卻空前暴露了人性的丑惡,使人們對整個世界陷入了徹底的絕望狀態(tài)。前兩節(jié)跟在“在奧茨維辛之后”的都是“沒有神學”,在這里,“神學”就是宗教,就是信仰?!皧W茨維辛”摧毀了死者原有的生命,也摧毀了幸存者原有的信仰。到了第三節(jié),跟在“在奧茨維辛之后”的卻是“有新的神學”,但這并未給幸存者帶來希望,因為這種“新的神學”只適用于死者,或者說是幸存者對舊神學的徹底背棄:“那些死在‘焚燒爐’的猶太佬/就跟他們的上帝一樣,/上帝無形亦無體,/他們也無形,他們也無體。”
任誰看來,這都是一節(jié)具有巨大力量的詩。真相喚醒心靈,人們把自己曾經(jīng)信仰的上帝和被殺死在眼前的同胞相提并論:在“奧茨維辛”之前,上帝和人的身體一樣都是堅實的存在。然而,當“焚燒爐”消滅了無數(shù)猶太人的身體后,人們才意識到上帝根本不存在,它和被害的猶太人一樣無形亦無體。這種巧妙的比附既充溢著對罪惡的詛咒和控訴,也包含著對受害者的悲悼與哀思。
阿米亥的簡練和深邃都讓人驚異,尤其是這首《葵花田》:
成熟與枯萎的葵花田
不再需要太陽的溫暖,
褐色和明智的它們,需要
甜蜜的陰影,死的
內(nèi)向,抽屜的里面,一個深似天空的
粗布口袋,它們未來的世界:
一間幽暗的房屋最深處的幽暗,
一個人的體內(nèi)。
視角也獨特,沒有去展示向日葵對太陽的追逐,而是去寫它成熟后的“明智”和死的內(nèi)向。也許,這是詩人自況,也體現(xiàn)了一個詩人的成熟。
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日丹諾夫,俄羅斯當代詩人,隱喻現(xiàn)實主義的重要代表。
日丹諾夫的寫作最早帶有對俄羅斯傳統(tǒng)詩歌的模仿性特征。進入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后,他便有意識地疏遠了嫻熟、流暢的寫作準則,對經(jīng)典性和文化意義予以了審慎的反思,不再偏重于對普通修辭的研究,而是追求對個性化體驗的描述,致力于“元隱喻”或“隱喻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所謂“元隱喻”強調(diào)的是語言的元初性,而并不是徹底地反隱喻或拒絕隱喻,只是要正本清源,還隱喻以最初的面貌。這一理論認為,那種被稱為藝術的東西之存在,正是為了喚回人對生活的感受,使人感受到事物,使事物作為事物被感受。藝術的目的就是把對事物的感覺作為視像,而不是作為認識提供出來。日丹諾夫在《小鳥死去的時候》中這樣寫道:
小鳥死去的時候,
疲倦的子彈也在它身上哭號,
這子彈全部的期望
也只是飛翔,正如那小鳥。
(汪劍釗 譯)
劉文飛先生也翻譯過這首詩:
鳥兒死去的時候,
它的身上疲倦的子彈也在哭泣,
那子彈和鳥兒一樣,
它唯一的希望也是飛翔。
粗看意思差不多,仔細咀嚼味道不太一樣。不可改變的是,日丹諾夫在表層對立的事物中找到了隱秘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在兩種不同性質(zhì)的存在中發(fā)現(xiàn)了共同點,詩意地處理了通常被人們忽略的事物。
詩中有一個隱含的情境,一顆子彈擊中了一只正在飛翔的鳥兒。如果直接描述,就會顯得十分老套。詩人卻以此為契點,展開了想象,并抒寫出深刻的哲思。
在詩里,一切都可能發(fā)生,也準許發(fā)生。也就是說,一首詩完全可以成為詩人馳騁想象力的翅膀。詩是美麗的謊言,就這一意義上講沒有錯。但詩的戒律在于:無論怎么想象,首先必須符合情感邏輯,其次要給人以驚奇。這首詩出人意料的地方并不在于子彈會做出某些表示,而在于子彈會哭泣這一行為本身。
子彈為什么要哭泣?是為死去的鳥兒?這樣理解亦無不可。鳥兒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飛翔,一顆子彈結束了它的生命,這難免不使人們感到惋惜。盡管我們常常把子彈形容為“罪惡的子彈”,但那只是一個說法而已。子彈本身是無辜的,它只是一個工具,而射出它的人才是真正的兇手。子彈哭泣還有另一層意思,在詩的后面,詩人告訴我們:“那子彈和鳥兒一樣。/它唯一的希望也是飛翔。”也就是說,子彈和鳥兒一樣,渴望著自由飛翔,但當它擊中鳥兒,它的命運也就和鳥兒一樣,再也無法實現(xiàn)飛翔的愿望了。
子彈和鳥兒毫無共同點,甚至是兩個對立的形象,但詩人在發(fā)現(xiàn)了二者之間的隱秘的聯(lián)系后,揭示出一個深刻的哲理。
在一座古老的森林中,
一株高高的樹被伐倒了。
一條垂直的虛空
震顫著,形成一根樹干
在那倒下的樹旁。
當它還在沙沙作響,
找吧,找吧,鳥兒們,
在那崇高的紀念里,
你們的巢在什么地方。
(羅洛 譯)
于勒·蘇佩維埃爾,出生于蒙得維的亞,既是法國人又是烏拉圭人。
《林中》寫得簡短、平實、簡樸、克制,但卻動人,有一種神秘的對逝去事物的懷戀之情。
前兩句寫得平實,指出一個再也平常不過的小事件。轉(zhuǎn)折接踵而至,“實寫”頓時轉(zhuǎn)為“虛寫”。在形而下的事件基礎上,矗立起了詩作為形而上感悟的摩天大樓。“震顫著,形成一根樹干”寫得非常有力量。在詩人的尋找中,在“沙沙作響”中,大樹復活了?!俺病憋@然已不在了,但又無所不在。
記憶確實是詩的秘密之一。這首詩揭示了詩歌和記憶的內(nèi)在關系?;\統(tǒng)地說,可以把詩視作記憶藝術。在記憶中并通過記憶,詩得以強有力地作用于人類的心。
還有一層,優(yōu)秀的抒情詩有事實作為出發(fā)點,但必然要經(jīng)由心靈得到沉浸,或升華。
約瑟夫·布羅茨基,俄羅斯詩人,后加入美國國籍。
布羅茨基詩歌的基石是隱喻。隱喻既標志他的風格,也具有語義功能。
布羅茨基又善于拓展形象的細節(jié)。對他而言,世界是一個雜物四散的聚集場,而這些雜物得收拾成一個和諧的整體。對此,最好的方法,布羅茨基認為是文學創(chuàng)作。他不是故意抬高文學,而是認為人類生活最重要的元素是語言?!罢Z言和文學,與其他的社會形式相比,是更古老,更慣常,更長壽的東西。一個國家的哲學,倫理學,以及美學,總是‘昨天’的東西;語言,文學永遠是‘今天’的?!?/p>
《黑馬》寫于1960年,是布羅茨基早期詩歌的代表作:
黑夜的穹窿也比它四腳明亮,
它無法與黑暗融為一體。
在那個夜晚,我們坐在篝火旁邊,
一匹黑色的馬兒映入眼底。
我不記得比它更黑的物體。
它的四腳黑如烏煤。
它黑得如同夜晚,如同空虛。
周身黑咕隆咚,從鬃到尾。
但它那沒有鞍子的脊背上
卻是另外一種黑暗。
它紋絲不動地佇立。仿佛沉沉酣眠。
它蹄子上的黑暗令人膽戰(zhàn)。
它渾身漆黑,感覺不到身影。
如此漆黑,黑到了頂點。
如此漆黑,仿佛處于鐘的內(nèi)部。
如此漆黑,就像子夜的黑暗。
如此漆黑,如同它前方的樹木。
恰似肋骨間的凹陷的胸脯。
恰似地窖深處的糧倉。
我想:我的體內(nèi)是漆黑一團。
可它仍在我們眼前發(fā)黑!
鐘表上還只是子夜時分。
它的腹股溝中籠罩著無底的黑暗。
它一步也沒有朝我們靠近。
它的脊背已經(jīng)辨認不清,
明亮之斑沒剩下一毫一絲。
它的雙眼白光一閃,像手指一彈。
那瞳孔更是令人畏懼。
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
它為何在我們中間停留?
為何不從篝火旁邊走開,
駐足直到黎明降臨的時候?
為何呼吸著黑色的空氣,
把壓壞的樹枝弄得瑟瑟發(fā)響?
為何從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
它在我們中間尋找騎手。
(吳笛 譯)
它不乏深刻的象征意味,但卻不是那類“以形象指代思想”的簡單化的象征詩歌。在這里,形象自身有著獨異的生命,而構成它的方法也是自足和堅實的。如果我們一味忽略形象本身而只關注、索解其“象征”內(nèi)涵,則不免辜負了這首杰作在形式上的貢獻。因此,對此詩的“能指”和“所指”我們要同樣關注。
一個夜晚,難耐黑暗和寒冷的人們?nèi)计鹆艘欢洋艋?。此時,一匹黑馬來到他們身邊,詩人頓時感到一陣奇異的激動涌上心間。那真正逼退黑暗的不是短暫的火光,而是比黑暗更黑的馬兒。這匹黑馬無疑是“黑”的,但“它無法與黑暗融為一體”。它的“黑”不是彌漫的、向外的,而是內(nèi)凝的、有著巨大壓強的。它是地層深處的煤,是鐘的內(nèi)部……充盈著緊張和悸動。它的毛色凝恒不變,黑得更為高傲、獨立、清醒;它的眼睛“射出黑色的光芒”,乃成為黑暗的離心部分。詩人曲盡形容,以能指的洪流描述了“如此漆黑,黑到了頂點”的馬匹。它堅卓獨立,“呼吸著黑色的空氣”,直到也使“我的體內(nèi)是漆黑一團”。
黑馬之黑令人膽戰(zhàn),更令人清醒?!八鼮楹卧谖覀冎虚g停留?”“為何把壓壞的樹枝弄得瑟瑟發(fā)響?”“為何從眼中射出黑色的光芒?”詩人說,那是由于它的孤獨,它的命運伙伴——騎手的缺席所致;“它那沒有鞍子的脊背上/卻是另外一種黑暗?!币虼?,它在無言地召喚著那些能夠并敢于深入黑暗的核心的騎手,在茫茫的黑暗中尋索,在幽冥的征途上保持內(nèi)心的方向感?!八谖覀冎虚g尋找騎手”,尋找能與黑暗對稱和對抗的意志力。我們是否配騎上這匹黑馬?在緘默中,詩人已從內(nèi)心中挖掘出了答復。
此詩有如一具黑色的鋼雕,以奇異的黑暗和寒冽直逼人心。全詩語象集中而強烈,圍繞一個完整的語義單元反復隱喻、層層疊加,直到窮盡語象的全部意味。對這樣的詩,我們應全心沉浸于語象自身的魔力之中,而它們的象征意義,自然會從語象中一點點地滲透出來。反之,如果我們一味跳離語象,急切地尋求“思想”,會給這個精純的文本帶來損害。
布羅茨基的另一首《無題》也令我由衷喜愛:
在林莽叢生的省份,在沼澤地的中央,
有座被你遺忘了的荒寂的村莊,
那兒的菜園終年荒蕪,從來用不著稻草人,
連道路也只有溝壑和泥濘的小徑。
村婦娜斯佳如今想已死去,
彼斯杰列夫恐怕也已不在人世,
假如他還活著,準是醉倒在地窖內(nèi),
或者正在拆下我倆那張床的靠背,
用來修補籬笆門或者大門。
那兒冬天靠劈柴御寒,吃的只有蕪菁,
濃煙沖上冰冷的天空,熏得寒星禁不住眨巴眼睛,
沒有新娘坐在窗前,穿著印花布的衣裙,
只有塵埃的節(jié)日,再就是冷落的空房,
那兒當初曾是我們相愛的地方。
(葉爾湉 譯)
這不一定是我所讀過的布羅茨基最好的詩,卻是我讀到的最使我感動的詩。沒有炫技,沒有巧妙的隱喻或警句,但卻感情深摯,質(zhì)樸有力,敘事和抒情渾然一體。
詩中出現(xiàn)的“你”可能是詩人從前的戀人。也許是在多年以后,詩人重新追懷當年的生活,百感交集,但在詩中沒有具體提及兩個人之間的感情,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
詩人的回憶引領著我們的目光緩緩掃過一些最普通的人和事物。從在沼澤地的中央的那座村莊,一直到村莊中“冷落的空房”,但最后一句“那兒當初曾是我們相愛的地方?!笔谷姸溉簧A,被籠罩在一種奇異的輝光中,前面微不足道的事物和細節(jié)都被照亮并被賦予了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