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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蘄南以南

      2021-11-12 14:06:58夏梓言
      長江叢刊 2021年16期
      關鍵詞:瓜皮外祖父祖父

      夏梓言

      在蘄南

      北京的深秋,天色晚得早了許多。午覺睡過了頭,醒來時,光線已昏暗。赤腳走到窗前推開窗,新街口的夜色里燈火闌珊。

      站在窗前良久,側臉照了一下鏡子,剎那間,竟被鏡子中的影像嚇了一跳。鏡子里那個瞬間的我,像極了我的祖父;一愣神兒的功夫,我愈發(fā)驚懼了,鏡子中的影像,居然又有幾分像我的外祖父了。我趕忙轉身按亮了燈,鏡子中的我眉眼開始從混沌中浮出來。

      我半靠在桌子上,心里莫名生出深深的涼意,似雪又似霜。

      夜里夢到祖父。

      日頭曬得地皮子燙腳,大路旁邊的草木葉子寂然不動。他坐在落梅咀瓜地的草棚子里。棚子呢是他搭起來的,半人高,用幾根木棍子撐起框架,潦草地搭了半拉子稻草。

      我呢,暑假剛從城里回來。他拖來一捆稻草讓我睡上面,我嫌棄得很嘞。他又弄來一把破舊的藤椅,我勉強躺上面吃著瓜,他坐到草上抽著旱煙,是在發(fā)愁。馬上雨季了,這一地的瓜一個沒賣出去,可咋辦呢?

      他一根接著一根抽著旱煙卷,然后問我:“你這回上漕河街看到有比咱家大的西瓜冇?”漕河是我們的縣城。我們管去縣城叫上街,這個“街”呢要讀四聲。

      “有冇?”他又重復問。我懶得回他,我每上城里去一趟回來,他都得反復問這個事兒。

      “有冇?。俊蹦闱?,不回他還誓不罷休。

      “有!”我半閉著眼,懶懶地回答他。

      “哦?!彼镁貌呕貞乙宦?。

      其實他種的瓜很大。我騙他說,“爹,漕河街的瓜大,但是沒咱家的甜?!?/p>

      他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拎起鞋子在椅子腳上梆梆梆磕掉沙子,嘿嘿嘿笑著說:咱家瓜好吃!

      醒來,悵悵然。我離開落梅咀,已經有些年月了,時常做夢夢到回去了,夢見路上有一頭老牛拖著竹子板車,兀自噔噔咕噔著走,夢見莽莽的草木已封兒時的柴門。只不過,很少夢見祖父了。畢竟,他離開我已有二十年。但他種瓜賣瓜時笨拙的樣子,在我腦海里,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那時,我還住在蘄南一個叫落梅咀的小村子里。

      落梅咀是不是滿山遍野都是梅花?這個我倒不是很清楚,反正我沒見過。不過,我阿嬤告訴我說,落梅咀是個酒莊。梅花酒就是從我們這里出去的,只不過斷了代。丟了手藝,八九十戶人家就得靠著田地吃飯咯。

      我家當然也不例外。家里有一塊地,祖父在那里種上了許多瓜,瓜很大。每到瓜熟時,祖父就會用板車拖著瓜去關沙河路邊上賣,一毛錢一斤。

      我跟著他去賣瓜。他讓我抱個瓜先走,我當時還小,抱不動就放在竹筐里拖。拖著筐到了馬路邊上,才發(fā)現(xiàn)筐是破的,瓜掉了。瓜可是他的命根子,小小的我嚇得冷汗直冒,心里忐忑得不行。他來了問我:“你的瓜去哪里了?”

      “我吃了!”被太陽曬得黑呦呦的我堅定地說。

      他又問:“瓜皮呢?”

      我的手掌心全是汗。他走近,看了一眼我藏在身后的筐,就笑了,露出滿口的黃牙。我也迎合著笑。

      他沒念過書,在落梅咀種了一輩子的地。做買賣,賣瓜對他來說可是個不小的難題。他把板車停在關沙河下坡路邊的一棵桑樹下,把稻草擰成一個靶子墊在屁股下坐在一邊,滾燙的陽光透過枝枝葉葉的縫隙落他身上,汗水順著他黑黃的臉頰吧嗒吧嗒往下滴。他頭上的那一頂破的漏風的稻草帽子根本遮不住多少日頭。我坐在樹底下,笨拙地數(shù)著泥土上的螞蟻,那時的螞蟻個頭賊大,黑壯黑壯的。

      落梅咀方言喊祖父喊“爹”,我喊他:“爹,有人來了!”他摘下頭頂?shù)钠撇菝?,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畢恭畢敬地看著客人挑著車里的瓜??腿伺闹险f:“你這瓜挺大哈?!彼哪樕纤查g堆滿了謙卑的笑,客人問:“你這瓜甜不?”他一個勁兒回答說不甜不要錢,客人又問:“能不能切開一個讓我嘗嘗?”他慌忙地從車上抱出一個大瓜來,慌忙地切開??腿嗽谖鞴仙弦蠋仔】?,噗嗤,扔在腳下。轉身就走了。鮮紅的瓜瓤在刺眼的陽光下水光盈盈,我看到一地汁水,又看了看他。他皺皺眉,心里疼得直抽搐。

      “爹,你莫難過。”我小手摟著他的脖子,安慰他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發(fā)出嘶嘶的惋惜聲。

      傍晚,他推著一車瓜回家。我跟著他后頭走,在院子外聽到祖母的爆吼聲:“雷劈的!你真是白吃了多年的飯!”他坐在水井旁,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你現(xiàn)在該知道了吧。他賣瓜是被強迫的,我心疼他。

      翌日,依舊去賣瓜。出門前祖母指著一車瓜說:瓜得賣兩毛錢一斤。祖父點頭表示知道了。一毛錢都沒得人愿意買,還兩毛錢?你看,真是難為他了。

      不過,落梅咀的婆娘們似乎都強勢得很,賣瓜對所有的漢子們來說都是一件令人頭痛的事兒。

      漢子們都是一臉無奈地坐在大路上等車。每當有一輛兩輛空著的卡車駛過來,他們便簇擁過去,詢問是否是拉瓜的車,詢問人家收瓜的價格……而祖父呢,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不善于言辭,所以往往是攔不住車的。

      “爹,大路鋪那里人多嘞,我們去肯定能賣著?!彼难劬σ幌伦泳筒[成了一條線,得勁兒地說:“哎呀,你真聰明!”于是,我們拖著板車跑到離家?guī)资锏逆?zhèn)口大路鋪去攔車。

      大概每十五分鐘就能攔下一輛收瓜的車,攔來的車停在路邊,收瓜販坐在我的小馬扎上,他屁股上的肉擠滿了小馬夾的幫帶,我生怕他把我的小馬扎給壓崩了。而祖父嘞,又遞煙又切瓜的。那個胖子連續(xù)吃了好幾瓣瓜,然后說:“老師傅啊,這瓜不甜??!”說完,咬了一口手上的瓜,就扔在了地上,起身走了。看著瓜瓤汁水淌著,我擰緊眉頭,心里一萬個:你個臭胖子,不甜你還吃那么多!

      終于,天色將晚時來了一個戴眼鏡的人,一角五一斤的價格把一車瓜全拉走了。這下子,可樂壞了祖父。他捏著手里薄薄一沓紙幣,拾起衣襟擦擦臉上的汗,像甩去一個大包袱。他嘿嘿地笑著說,這下總算賣掉了,不然幾場雨就漚在地里了,一個錢也進不來哩。

      晚上,我和他睡在瓜地里。四周漆黑一片。

      “爹,會不會有鬼?。俊蔽覇?。

      “有啊。你怕不怕?”他搖著大蒲扇,回應道。

      我望了望四周,大聲說:“我才不怕嘞,鬼敢來我就用屁崩死他!”

      他粗野地狂笑,我也跟著哈哈哈的笑。天上有繁星,我開始沉沉睡去,他給我扇扇子,這一扇一個夏天就過去了。

      秋天的時候,父母給我謊報了年紀,讓我提前一年上了學。

      而他卻病了。姑姑把父親拉到門外,和父親小聲說是不好的病。父親臉色極難看,跑到走廊里給波蘭的大姑打電話。每給大姑打電話,家中便是有極重要的事情了。

      后來他從省城醫(yī)院轉回到縣人民醫(yī)院住院,母親帶我坐很遠的車去看他。母親說他快不行了??晌夷翘煨那橐恢逼届o,從到醫(yī)院看到他,一直到離開回家。他臉色蠟黃,浮著一層銹色。姑姑說他疼痛襲來時,汗珠子大顆大顆的從額角滲出來。我走到床前喊他,他緊閉著的眼睛忽然睜開,一聲一聲地叫我的小名,他對我的疼愛比對哥多一些。我問他:“爹,你身上哪里疼?”他沒有回答我,只是“哎喲伊啊”地呻吟著,他是個硬骨頭,多大的疼痛才能讓他如此?我握住他枯藤似的右手,明顯感覺到沒有血了,手很涼。姑姑說他已經兩天說不出話來了。姑姑把我抱開說:“讓爹睡會兒,他昨夜痛了一宿?!惫霉米屛页怨揞^,我就在一旁吃桃子罐頭。

      兩天后,他去世了。

      他臨終時我不在。學校里有個老師跟我一個村子,她告訴我說:“你快點回去,你爹死了!”我瞪大眼睛望著她,沒有說話。她走后,我在花壇旁坐著發(fā)呆,也不悲傷也不哭,就感覺心里亂得不行。亂極了的亂,那年我五歲,他七十九歲。

      我在地上畫著圈,畫了一遍又一遍。那個圈像個瓜。

      我跑去跟老師說,我要回家。理由是我祖父去世了。一出校門,我就哭了。我跑得飛快,風在我的臉上拍打,吹干了我臉上的眼淚。

      到了家,我看到了院子里跪了很多人。祖母說:快去給爹磕頭,看看他。以后就看不著了。

      我靠在門沿上,沒有去。

      姑姑拉著我去給他磕頭,我死死地抓著門樁子,不肯去。

      他的臉在我的記憶中都模糊了,也是因為我沒有再看他最后一眼。而今想起,后悔得說不出話來。

      自從他去世后,家里再沒種瓜。我也漸漸淡忘了種瓜的日子。直到前些日子,去西山古寺。山門外有石桌和石凳。有人在石桌上切開一個很大的西瓜,很多人圍在那里吃。

      一會兒石桌上擺滿了西瓜皮。我啃過的瓜皮摻在一堆瓜皮里,很突兀。我的瓜皮啃得沒有一點紅瓜瓤,只剩下真正的瓜皮。

      那些被我啃得輕飄飄的瓜皮上留著我牙齒的痕跡,像一個人走過的路。我小心翼翼拾起瓜皮,像拾起我和他的那段薄薄的時光。那一刻,心中涌起一陣巨大咸,這股咸轟隆隆地翻騰起來,從眼眶里冒出。

      到桃花墩

      沒了祖父后,祖母身體又不好,不能帶我。我只能被送到了外祖父家。外祖父不像祖父那樣“粗野”,外祖父是有文化的人,華師畢業(yè),在師范教書。

      外祖父家在桃花墩。

      從蘄南坐火車去,要坐一整天。母親領著我去,外祖父穿了深灰色的長衫站在那棵老棗樹下迎我。哦,外祖父長得真好看,戴眼鏡。和祖父比起來,真好看得多。瘦高的個子。我祖父很矮,而且皮膚黝黑,自然不如外祖父好看。

      而且外祖父身上還有種莫名其妙的氣息,這種氣息甚是吸引我。后來我長大了一點知道了那氣息叫儒雅。他教識字,唱楚劇、淮劇,還有黃梅戲。我懂中醫(yī)也是他手把手教的。

      那年我六七歲的樣子,他教我讀《本草綱目》《藥性賦》,一字一句地讀,然后背下來,以至于到現(xiàn)在仍然記得那些古意難懂的藥方子——

      “露水。時珍曰:露者,陰氣之液也,夜氣著物而潤澤于道旁也。

      甘,平,無毒。

      秋露繁時,收取柏葉上露,菖蒲上露,并能明目,亙亙洗之。韭葉上露,去白癜風,旦旦涂之?!?/p>

      每每讀起,就仿佛捻到了他的白胡須。

      一到春天,萬物生長。他帶著我上橫崗山里采野藥,他說長在深山里的藥,有野性,藥勁兒足,人工種植的中草藥不能比。

      在山屲挖一種草根?!斑@是什么藥?”他顫巍巍地將那草根放在手心,說:“這是茵陳,主治黃疸尿少和濕瘡瘙癢?!庇种钢夷_旁邊黃褐色的植物,道:“這是白術,補脾益氣、燥濕利水?!?/p>

      路旁有茱萸,他說:“茱萸辛熱,能散能溫。主治溫中下氣,止痛,除濕血痹,開腠理?!庇终f,“人要是口中發(fā)苦,多痰飲,時久了,在天氣陰晴變換的時候,就會動不動痛背寒,嘔吐酸汁。要是服了茱萸,痰毒就會隨小便排泄而出?!痹S多年后的一天,我患了此癥,我回想起十幾年前他說的這句話,就喝了一點茱萸,一會兒這個小便中就有茱萸氣味。

      他寫得一手好小楷。夜里經常在東房里臨帖或寫藥方。我總是跟著一起去,他也不嫌棄我搗騰,每次都帶著我。

      東房是他的書房。房間很雅致,墻上是字畫《李時珍采藥圖》《富春江水》……床下的柜子上有綠色暗花,紙糊的窗透出木頭方格子,上面貼了剪的牡丹花。

      他坐在桌前寫藥方,窗外的老棗樹開了一樹的花,幽幽的香。我上了太師椅,趴在桌子旁看他寫字,鋒芒畢露的字,瘦瘦的字,他說這叫瘦金體,是一個皇帝創(chuàng)造的一種書法體。

      我當時哪里懂這些字里山河,更不知道有一個對書法和繪畫的極為偏愛,最后淪為金兵俘虜?shù)幕实劢兴位兆凇?/p>

      夜已深,他停下筆問我:“困不困哩?”我細聲細語地回答他:“有點困了?!彼盐冶饋硭偷酱采?,給我蓋好被子。

      我假裝睡著了,他繼續(xù)去寫藥方,他打開了收音機聽著《鄭板橋應試》,后來我真睡著了——后來的后來,我與中醫(yī)藥,與戲曲結下極深的緣分:寫了兩三本草藥集,在大學里教戲曲文學。去廈大、華中師大、湖北美院等高校講座就講中醫(yī)藥文化,講戲曲藝術。

      每每給學生講課,我都會想起他。他要是知道這些,該有多高興啊。但他早已不在,早已不在。

      在我十八歲那年,他離開了。

      那個秋天,他吐了一夜鮮血之后,為了不耽誤我去北京領獎,悄悄藏好半缸子鮮血,鞋干襪凈,精神抖擻地坐在床沿上等著送我出門。出家門前,他給我塞了兩千塊錢說:“要錄視頻啊,回來放給阿公看哩?!?/p>

      “嗯!”我神采飛揚地回答他。

      一周后,我捧著金燦燦沉甸甸的文學獎回到家,回到那個我從五歲半就住起的那個小院子,一天也沒有離開過的小院子,我看見守了我十三年的他常坐的那個床沿空了。

      我心里像落了一層霜。

      我問外祖母:“阿婆,我阿公呢?”外祖母一開口,我的腦袋嗡一聲就炸開了?!皟喊?,你阿公走了啊……他最后,眼睛都閉不上啊!”沉甸甸的獎杯跟獎牌,從我的手中滑落,墜地,發(fā)出極刺耳的響聲。

      到北京的第二天凌晨五點,他離開了這個讓他不舍的世界。那天夜里,我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原來是因為我最愛的人要離開了。母親說他臨終前,眼睛全凹陷下去了,嘴巴張著不停地吐著氣卻不能言語,他左手在空中無力地揮舞著,眾人不明其意,只有外祖母明白:“你莫念?。∧悻F(xiàn)在這個樣子會嚇得孩子!”他是在念我,念他一手帶大的外孫。他把大半輩子的愛給了我,含辛茹苦撫養(yǎng)我長大。而最后我卻讓他死不瞑目,留有遺憾!

      去年深冬,我回到桃花墩。外祖母帶母親和我去上墳。他的墳塋在河的那邊,要穿過一片白得發(fā)亮的蘆葦蕩。

      天空藍得很透明,大朵大朵的云浮在上面,云朵下面是白茫茫的蘆葦蕩,風吹過,蘆葦便一層層地蕩開去,像海浪也像綢緞。

      蘆葦指的方向,就是他安眠的地方。

      他的墳邊有水有草。母親跪在那里燒著紙錢,說:“爺,我們來看你了啊,你在那邊莫念啊?!蔽蚁瓤粗鹈珧v騰地著了,又看見火苗映在母親眼睛里。在母親眼睛里,我看到自己,一直都沒有哭。

      我俯下身,跪在泥土上??粗贡纤恼掌?,沒有倉惶,沒有憔悴,目光從容,仿佛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燒完紙錢,我拍拍膝蓋上的泥土,起身采來一束蘆葦花,放在碑前。風吹來,蘆葦隨風飄蕩。

      我攙著外祖母走,穿過蘆葦蕩,站在橋邊,回頭望。

      向藍天白云處招了招手。

      像平日里出門,向站在巷口處的他揮手作別一樣,喊一聲,“阿公,我走啦?!钡煌氖?,這次我轉身,再沒有人回復我。

      剎那,一股強大的酸意涌上鼻頭——我淚下,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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