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了想,還是把屋子收拾干凈,姬甄來的時候,總不能讓她看到我這樣。掃完地,我把桌子挪了挪位置。桌子是上任工友留下的,三合板壓制,綠色的,掉了不少漆。桌上的廢銅爛鐵被我收進一只紙箱,都是些零碎的鐘表零件。平日里下了工,我就喜歡鼓搗這玩意兒。墻上掛滿鬧鐘。用大伙兒的話說:你除了愛修表,就沒別的愛好了?我說,還真沒。
夜深人靜時,我就喜歡挑著臺燈,手里攥著細螺絲刀,看眼前被拆開的表在發(fā)條的作用下,“嘎達嘎達”地走動。當然,墻上的那些鐘也“嘎達嘎達”地走動著。很多時候,我會閉上眼睛,確認它們走動的聲音是否一致,還有些時候,我會讓自己沉浸在這種聲音里,仿佛時間是一種能聽得見觸得著的東西。
姬甄來時,我收拾得差不多了。肖偉所剩的幾件棉衣被我疊得整整齊齊,妥善地裝在黑色塑料袋里。姬甄站在門外,手里拎著個塑料袋。我說:“進來啊。”她方進來。我環(huán)視屋內(nèi),順手抄了個塑料凳給她。她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后,坐了下來。
我說:“你也別太難過了,事情不想發(fā)生也發(fā)生了,日子還得過?!彼龥]說話,不知咋的,一行眼淚從眼睛里滾出來。我手足無措,不知道是不是說錯了什么。以前沒遇上過這種情況,說實話,雖說肖偉都結(jié)了婚,我卻還沒戀愛過,更不懂得如何安慰女生。我摸了摸褲兜,掏出幾張揉得有些皺的紙巾,猶豫再三,還是遞了過去。姬甄沒接我的紙巾,她兀自站了起來,用衣袖抹了抹眼淚,抱起桌上肖偉的衣服就往外走。我說:“你桌子上的東西不拿了?”她沒理我。
我以前和肖偉同住,自打他和姬甄戀愛后,就搬出去了。一晃好些年過去,誰承想,今天會成這個樣子。時間改變了一切,改變了所有美好的事物。
來鐵熱克鎮(zhèn)時,是1997 的夏天,我們才二十出頭,風華正茂?;疖噺年儽贝┻^,進入寧夏,進入甘肅,再進入新疆,車窗外是云煙霧繞的秦嶺,是一馬平川的關(guān)中平原,是地窯與蘋果園相間的小農(nóng)人家,是漫無天際的向日葵地??吹礁瓯诘臅r候,姬甄從歡悅轉(zhuǎn)向憂愁。我把車窗推高,風呼呼地灌進來。姬甄說:“旱成這樣,我們吃啥?”肖偉笑道:“來之前我已經(jīng)了解過,新疆野兔多,而且繁殖能力超強?!北藭r,我和姬甄總會很有默契地相視一笑,意思是,我們?nèi)齻€中間,肖偉永遠是那個最理智、最樂觀的人。
風一陣陣灌進來?;疖囻傔M一片遼闊的草原后,每隔一段距離我們就能看到一個站崗的哨兵。我們?nèi)齻€把頭探出窗,向哨兵們揮手作別,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揮灑和浪費我們的青春。
到達火電廠后,姬甄被安排到化工科,肖偉被安排到宣傳科,我則去了燃運科。都說化工科的姑娘長得不好,姬甄偏偏是個例外,用大伙的話說,三百六十度無死角。鼻子高挺,眸子深邃,膚如凝脂,我能想到的形容詞就是這些。初到火電廠,不上班的時候,我們就去喀普斯朗河捕魚,或者驅(qū)車到雪山下兜風,那是天山南麓的山脈,山腳下木屋的門前就是一條藍色絲帶般的河流。別說,有幾次我們真遇上了野兔,只是怎么追也沒追上。在草地上,不只有野兔,還有旱獺。我最愛和姬甄在草地上尋找旱獺,那種胖乎乎的小動物,憨態(tài)可掬,常常逗得姬甄忍俊不禁。那時候,姬甄愛同我單獨出去玩,只是我比較木訥,出去的次數(shù)多了,也沒什么實質(zhì)性的表示。漸漸地,她就不大愿意出來了,總是用三個字回絕:沒意思。是啊,每次都是去河邊,或者去山上,去久了,確實沒啥意思。
再后來,姬甄就同肖偉戀愛了。我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時他們已經(jīng)在一起了。有些話本想說出來的,藏久了,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錯失良機。他們戀愛后,肖偉買了一輛力帆摩托車,姬甄坐在肖偉身后,雙手環(huán)住他。兩人去戈壁灘玩,車子拉動油門,“突突突”地從橋上疾馳而過。我剛好在橋底下釣魚,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做電燈泡了。那以后,我有意同他們疏遠,準確地說,也不算疏遠,算是不去打擾吧。之后,肖偉和姬甄結(jié)婚,婚后我同他們聯(lián)絡(luò)得更少,就像普通同事。據(jù)說兩年前,姬甄懷過一個孩子,不知什么原因,沒能保住。禍不單行,半年前,肖偉也沒了。
2
我還是決定送送姬甄,火電廠效益不好,前幾年排污量超標,聽說被上面盯上了,今年來查過許多次,搞得廠子上上下下人心惶惶。有些人給裁掉了,還有些等著辭職,我居住的那排廠房以前熱熱鬧鬧,這會兒見不到幾個人住。上世紀80年代修的廠區(qū)宿舍,如今年久失修,看上去斑斑駁駁,破破爛爛。
把姬甄送出大院,我說:“改天吧,改天我們?nèi)タ纯葱??!彼D(zhuǎn)過身注視著我,陽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她虛著眼睛,劉海蕩到額前。她用手捋了捋,沒說話,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想沿街走一會兒,立冬后,鐵熱克鎮(zhèn)街上人更少,人們寧愿窩在家里看電視,也不愿出來溜達。到橋頭時,我看到劉老漢正在補鞋,嘴里碎碎念念的,不知道在罵些什么。我前些天交給他一雙鞋,還沒見補好。我問:“劉叔,我的鞋補好沒?”劉叔抬頭看看我,慢吞吞地說:“那雙褐黃色的皮鞋???”我說:“嗯?!表槃輳难澏道锩鲆缓袩焷?,遞了一支給他。他接過煙,在地上的竹筐里翻找我的鞋。我蹲下來抽煙,鞋已經(jīng)補好了。難得天氣這么好,我就抄過他身旁的小板凳坐坐,曬曬太陽。
我問:“劉叔,你到這多少年了?”他沒正眼看我,邊補鞋,邊瞅著對面的面館說:“二十多年了?!彼麖澫卵鼡煲粔K碎皮,碎皮在他手里就是寶貝,只要上了補鞋機,“咯噔咯噔”地隨著他踩動的腳旋轉(zhuǎn)三百六十度,就成了一塊大小均勻的材料。劉老漢抄起身邊的剪子,按住皮子的邊緣剪下,再像剛才一樣補上去。
對面面館的門簾掀開了,出來一對男女,是老鷹子,跟在她身后的男人看不清臉。瞧那模樣,不像是本地人,四十來歲,剪一短寸,胸口掛著金鏈,膀大腰圓。我心想,也不知道啥時候勾搭上的。劉老漢臉色不太好,沒說話,能看出有些氣鼓鼓的。我不知道他為啥不高興,拿起鞋決定回去。起身,走到廠區(qū)宿舍大院門口,看見老鷹子和那男的在街邊吃小吃。這兩人還沒吃飽嗎?我心想。我沒跟她打招呼,她這人嘴巴厲害,在火電廠出了名,什么事到了她嘴里,黑的能說成白的,小的能說成大的,傳播力特強。她在身后叫我:“小夏,你沒去找姬甄?”我回過身,她臉上掛著笑?!扒皫滋煳铱煽匆娝齺砟氵@了啊,你們倆最近走得蠻近。”我不太高興,沒理她。她又笑道:“還不理姐姐啊,看把你嘚瑟的。我聽說,肖偉死后他家得了一筆不菲的賠償金,姬甄好像一分沒撈著,真是可憐。”我沒給她好臉色,回了她一句:“管好自己的事吧?!被氐轿堇?,我打開姬甄落在桌子上的塑料袋,里面裝著紙錢、香燭,她是想讓我同她去燒紙。
天氣轉(zhuǎn)涼后,燃運車間比原先忙。大伙沒日沒夜地加班,工資卻不如從前。有時候累了,我就坐在運輸皮帶邊睡覺,盯著皮帶上黑魆魆的煤炭發(fā)呆,心里郁悶,好好的,肖偉怎么說沒就沒了呢?這天,我下了早班,在澡堂沖了個澡,決定去找姬甄。她的車間鬧哄哄的,工友們說她已經(jīng)回去了。我想趁下午不上班,和她去看看肖偉。
到姬甄家,她的屋子門鎖著。我正打算走,她從屋里出來了,一股熱氣隨之往外冒。她才洗過澡,我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該不該進屋。我說:“東西我都帶來了,你要是得空的話我們?nèi)タ纯葱??!彼嘀^發(fā)說:“進來吧?!蔽疫M了屋,在沙發(fā)上坐下。姬甄給我倒水,揉著頭發(fā)進了里屋,讓我等她。
3
風有些大,呼呼地吹著。好在有太陽,天空湛藍。我蹲在地上燒紙,手里握著一根棍子,一邊挑松黏在一起的紙錢,一邊用圍巾掩住嘴巴。我把肖偉的棉衣也燒了,煙氣熏人,直往眼睛嘴巴里鉆。
姬甄站在墳前,一身黑色羽絨服,頭發(fā)吹得凌亂。她一邊捋著劉海,一邊向肖偉敬香。我說:“他爸媽沒想過帶他回去?”姬甄說:“年紀大了,家里窮,加上孩子多,所以……”
我明白姬甄的意思,沒繼續(xù)問。肖偉出事的那天,燃運車間緊急集合,領(lǐng)導(dǎo)召開工作部署會議,再次強調(diào)安全生產(chǎn),生命大于一切。我怎么也想不通,他一個宣傳科的人,跑到冷卻塔去干啥?有人說是去網(wǎng)魚,也有人說是失足??傊瑩粕蟻淼臅r候已經(jīng)斷了氣。好不容易聯(lián)系上他在內(nèi)地的親人,等他們趕來的時候,尸體都火化了。廠領(lǐng)導(dǎo)也沒推諉,賠了十四萬。只是這錢,姬甄一分沒要,全給了肖偉父母。肖偉父母開明,知道她倆結(jié)了婚,沒小孩,以后要去要回,那是她自己的事,和肖家沒半點關(guān)系。
我點燃一支煙,插在肖偉墳前。起身,自個又點燃一支抽起來。燒完紙,姬甄在肖偉墳前磕了幾個頭,她像是要和肖偉說點話,我怕她尷尬,獨自朝路邊的樹叢里走去。
其實讀書那會兒,我就挺喜歡姬甄,現(xiàn)在也喜歡,只是我性格內(nèi)斂,做事瞻前顧后,從沒把心里話說出來??赊D(zhuǎn)念一想,這會兒要是和她好,又算是哪門子的事?對得起肖偉嗎?就算對得起肖偉,我心里也有過不去的坎,父母能理解我娶一個喪夫之婦嗎?
秋風蕭瑟,路上到處是散落的楊樹葉子。從墓地回來的路上,姬甄和我都靜默著,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快到鎮(zhèn)子時,我想問她一句話來著,話到嘴邊,覺得還是不太合適說,至少時間上不太合適。廠子這幾年效益不好,肖偉去世后,人們常在底下竊竊私語,說廠子堅持不了多久了,原來的廠長也換了,去了別的地方,新來的廠長不抓生產(chǎn),天天鉆頭覓縫討好上級,大家都在為各自的未來籌劃著。要是廠子真倒閉了,我們能去哪呢,還回不回內(nèi)地?回的話,姬甄會走嗎?肖偉現(xiàn)在算是徹底睡在這片異鄉(xiāng)的土地上了。
走到橋頭,劉老漢老遠就朝我招手。姬甄見狀,說她先回家。我朝劉老漢走去。我說:“劉叔啥事?”劉老漢說:“你是不是會修表?”我說:“會點,咋啦?”他說:“上次補鞋那錢我不收了,換你幫我修一只表行不?”他年紀大,人也實誠,我沒有拒絕的理由。我說:“行,不過錢我還是要給你的?!彼f:“那你先忙,改天我去找你?!蔽艺f:“行?!?/p>
我那屋比往常潮濕,我把棉被拿出來,掛在門口的鐵絲上晾曬,紫外線強,興許能殺死部分細菌。屋子里太亂,哪怕收拾過,還是感覺亂糟糟的。我又打掃了一遍,把屋里沒用的玩意兒全扔了。快到飯點,我準備去食堂吃飯,走到院子大門,姬甄來了。她說:“上我那吃飯去?!蔽噎h(huán)視四周,人來人往的。我說:“算了吧,食堂吃方便?!彼f:“隨你吧?!闭f著,旋即轉(zhuǎn)身。我說:“好吧,那我還是去你那吃?!?/p>
進屋,一股暖流迎來。我說:“你這到底比我那暖和。”她說:“我這有暖氣,你那沒幾個人住,廠子都不愿意供暖了?!薄笆前??!蔽乙贿呎f著,一邊坐了下來。姬甄炒了幾個菜:西紅柿炒蛋、宮保雞丁、魚香肉絲,還有回鍋肉。我說:“過年回武漢不?”
她夾著菜,沉默了一會兒說,回不回都一樣,哪都是家,哪都不是家。我明白她話里的意思,早知道不該問的。我認識姬甄比認識肖偉早。那會兒我們在武漢讀大專,同班,五六十個人,但我從沒主動找她說過話,三年里我們說的話不超過十句。選工作地點時,學(xué)校把我們?nèi)齻€分到一起。肖偉比我開朗,認識沒幾天,就和姬甄熟絡(luò)起來。
那時候,姬甄應(yīng)該是有所察覺的,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她沒搞懂我的心,我也沒搞懂我自己,明明心里念著,偏偏要躲避。男女之間的事情,一個眼神就能感知得到。有時候我偷偷瞄她,她發(fā)現(xiàn)了,轉(zhuǎn)過臉裝作啥也不知道,若我仔細看,準會發(fā)現(xiàn)她有些臉紅。很多時候,我覺得她對我應(yīng)該是有些好感的,只是隔在我們中間的那層紙,始終沒有被我捅破。
4
“你呢?你要回家不?”姬甄問我。我說:“回吧,去年就沒回,我爸媽挺想我的。”姬甄“哦”了一聲,沒再說話。良久,她說:“阿楠,我想問你個事情?!蔽艺f:“什么事?”她說:“算了吧,沒什么?!蔽艺f:“你說吧,什么事?”她說:“真沒什么?!蔽艺f:“說吧,有話就說。”她看了看我,問道:“我這人是不是很差勁?”我說:“哪方面?”她哽咽了下:“哪方面都有。”我說:“你挺好的,不存在差勁,誰敢說你差勁?”她說:“沒誰?!?/p>
吃完飯,姬甄說不知道咋回事,最近這片斷水了。我說:“那今天的水從哪來的?”她說:“去水房挑的。”水房那段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長長一排宿舍,現(xiàn)在沒人住,水房在宿舍的底端,夏天里有人洗衣服,冬天里冒著熱氣。熱氣一釋放,四處彌漫,白茫茫的,人置身其中,仿佛進了云層,啥也看不見。
我說:“怪不得喊我吃飯,敢情是要我干活啊?!彼f:“我可沒說請你挑水,你愿意挑就挑,不挑拉倒?!蔽艺f:“你還生氣了?”她沒說話,收拾碗筷。我說:“飯都吃了,哪敢不挑?”
我在前,她在后,沿著荒廢的水泥路朝前走,這條路走的人少,兩邊雜草叢生,枯敗萎靡,腳從草里過,能沾出好些草屑??爝M那片乳白色的霧氣時,我讓她別進去,就在原地等我。她站在外面,抬頭注視著掛在屋檐下的冰凌。我搖著扁擔,“嘎吱嘎吱”地走進霧氣中。水房里暖和,水管不結(jié)冰,不會堵塞,隨意一擰,水就來了。接好水,我又和姬甄朝著她家的方向走。她要替換我,我說我一個人能行。“以后每周一三五,我給你挑水吧。”我說。她說:“行?!蔽艺f:“你也不說句客氣話?”她說:“你還想讓我咋客氣?”
從姬甄那回來,到橋頭時,老漢還在補鞋。我說:“劉叔,你那塊壞了的表帶在身上嗎?”他說:“就是手上這塊?!闭f著,從手腕上摘了下來。他說快忙完了,讓我抽煙等他。我抽著煙,他問我是不是和姬甄好上了。我說哪的話。他說:“那姑娘挺好的,言語不多,待人平和。”我吐了口煙圈,說還沒到那一步。他笑道:“聽你這話,還是有朝那步發(fā)展的念想的嘛?!彼@么說,我才覺著,姬甄似乎真沒從我心里走出去過。我說,現(xiàn)在在一起,不知道合適不。他說,咋會不合適?我說,不曉得。他說,你是嫌棄人家結(jié)過婚?我沒說話,又吸了一口煙。他補充道,這年頭,但凡戀愛的哪個沒睡在一起,結(jié)婚和不結(jié)婚的區(qū)別也就是一張紙而已,走一道法律程序罷了。我心想,話雖這么說,可紅紙黑字,板上釘釘?shù)氖?,像是寫進歷史一樣,涂也涂不掉。這么想著,我都感覺自己老封建。老漢又說:“不過回頭想想,你這樣糾結(jié)也正常?!?/p>
劉老漢補完鞋,說先這樣吧。我說:“你不修表了?”他說:“改天吧,改天去你那?!闭f著,他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他一邊用一張廢棄的三輪車篷布把工具蓋住,一邊自言自語,年輕時候喜歡就趁早,不要挑三揀四,像我這把年紀了,就曉得啥叫孤獨了。
天氣越發(fā)的冷,鐵熱克街上行人寥寥,偶見兩三個行人,俱是匆匆忙忙的。每周一三五,我都按時給姬甄挑水。有天她從茶幾上遞給我?guī)字恍瑝|,說從街上買的,也不知道合不合我的鞋碼。我說,四十,應(yīng)該合。挑完水,我照?;厮奚?,沒在她那久留。長期挑水,哪會不被人看見,久了,背地里議論的聲音就有了。走在街上,老感覺有人嗑著瓜子討論自己。姬甄倒好,像沒事人似的。
老漢拿表到我那兒修的那天,修完表,我從床底下翻出一副象棋,兩人有一招沒一招地下著。他說:“踏馬?!蔽艺f:“拱卒。”他說:“飛相。”我說:“出炮?!彼f:“給你說個事。”我說:“啥事?”他說:“前幾天我看見老鷹子去找姬甄了,帶著一個男的?!蔽矣行┰尞?,問是哪個男的。他說:“北廠那邊的,那人以前我見過。”我踏了個馬。他說:“吃!”一顆炮踩在我的馬上。我說:“那人干啥的?”他說:“做生意,開個錄像店,人外表看著老實,實際不咋樣,脾氣暴,還好那口。”我說:“好哪口?”他說:“就喜歡街邊站著的那些女的,他之前的老婆跑了,不知道為啥跑的。”我說:“將軍。”他說:“我劃士。老鷹子愛給人做媒,我勸你還是了解下,免得后悔莫及。還有,你這屋子,冷清清的,黑暗暗的,要我說得改善改善,人家姬甄來你這也好有個坐處?!眲⒗蠞h的話像一塊石頭,一下子砸進我心里,蕩起一圈浪。關(guān)于老鷹子,大伙對她的印象不怎么好,她人也不壞,就是嘴巴大,什么風到她嘴里準能吹出大浪來。
可能是說了交心話,劉老漢到我那兒下棋勤了起來。我們聊棋,也聊生活瑣事。有天夜里,我從外面帶了兩個小菜,抄了四瓶二鍋頭,兩人喝得盡興。燒酒下肚,劉老漢就啥話都向我傾吐,原來他身上一直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告訴我。我說:“你怕老鷹子,難道不怕我?”他結(jié)結(jié)巴巴,說:“怕啥?你也是,有,有秘密的人?!蔽覀儌z都哈哈大笑。
我確實有秘密,我把自己暗戀姬甄的事情告訴了老漢。老漢說:“你這算個屁的秘密!”他說他喝多了,喝多后,人看什么都不是東西。他趴在桌子上,有些動情,傷心得抽泣了起來。他說:“我那也不算是秘密,如今回頭來看,真不算什么秘密了?!彼朊靼琢耍f本來打算警告老鷹子的跟班的,現(xiàn)在想想,沒那個必要?!坝惺裁幢匾??”他反問我。我說:“劉,劉叔,確實沒,沒那個必要……”
我們倆喝高了,他趴在桌子上睡覺,我躺在床上動不了。鐘表“嘎達嘎達”地走著,我們倆都沉浸在各自被麻醉的世界里。劉老漢醒來時,說這個世界什么都是假的,唯獨時間,過了就真的回不去了。我搭不上話,困得要命。說完,我聽見他起身移動凳子的聲音。門開了,有風灌進來。門又關(guān)了。
5
姬甄給我買了一雙大頭皮鞋,我有些錯愕,不知道怎么謝她,問多少錢。她不高興:“談錢就別來我這了,你幫我挑水,給你買雙鞋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鞭植贿^她,我換下腳上的舊鞋,穿上新的,還別說,大小適宜,挺舒坦。
我們沿著廢棄的水泥路走,姬甄照常跟在我身后。水房外的霧氣比之前濃重,四處彌漫。地上的水汽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我差點摔了一跤。姬甄要繼續(xù)走,我讓她別動。我說,你就在那等我。進了水房,嚇我一跳。老鷹子也來挑水,跟著她的,是那個戴金鏈子的板寸男人。兩人正抱著,見我進去,老鷹子一下子掙脫開來。我挺不好意思的。老鷹子說:“你也來接水?你們那沒斷水吧?!蔽抑浪捓镉性?。我說:“幫姬甄挑水?!崩销椬幽樕喜桓吲d,說水滿了。那男的去提水,挎起扁擔,兩人就出去了。
從水房出來,姬甄站在外面,雙手戴著手套,不停搓著,嘴里呵著氣。我說:“冷吧?”她說:“還好?!崩销椬雍湍悄械淖哌h了,身影消失在前方拐角處。我說:“跟著老鷹子那男的是誰?”姬甄看看我,說:“我怎么知道?”我說:“我還以為你曉得呢?!彼f:“你這人奇怪了,我咋會曉得?看樣子是她相好吧?!蔽艺f:“你咋曉得是她相好?”她說:“一天上上下下的,是個豬都能認出來?!蔽艺f:“你的意思是我還不如豬嘍?”她說:“我可沒說?!蔽艺f:“那就對了?!彼f:“你比豬還笨?!备艺f我比豬還笨,我心里不服,質(zhì)問她:“照你的意思那我們倆天天上上下下,也是相好了?”她朝我背上打了一拳。“去,趕緊挑你的水吧。”她把話題繞開,“你猜老鷹子來找我干嗎?”我說:“猜不到。”她說:“借錢,還說給我介紹個對象。”我眼睛一亮,心想,老鷹子果然干不出好事。我問她老鷹子要給她介紹誰。她定睛看著我:“你很關(guān)心這事?”我不知道怎么回,說:“問問不行啊?”我停住腳步,換只肩膀。我說:“怕你遇到不好的?!彼坪跤行┱J真,篤定地站在我面前:“啥叫不好的?”我說:“比如脾氣大的,會家暴的。”她說:“你呢?你脾氣大不大?”我支支吾吾,說不知道……
姬甄留我吃飯,我沒吃。這個中午,我把圍脖裹得緊緊的,沿著街道一直往前走,在三岔路口找了家酒館。這家酒館是鐵熱克的老招牌,只需十五塊錢,就能坐在樓上喝一整天。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邊喝啤酒邊吃榨菜,越喝越冷,越冷越想喝。
窗外行人匆忙,各類運煤車碾壓著坑洼的路面“哐哐當當”地駛過,有人推著手推車在路邊叫賣,遠處的煙囪冒著滾滾濃煙,這座小鎮(zhèn)因煤炭興起,如今也因煤炭漸漸衰落。電視里放著各種迎新春的廣告和綜藝節(jié)目,外面零星的炮竹聲隨之應(yīng)和,有那么一小會兒,我突然有些想家,不知道要不要回去。對于姬甄,我到底該如何選擇?想到過年期間,人們各自回到熱鬧的家中,團團圓圓,紅紅火火,舉杯慶賀,促膝暢談,一起吃著餃子、湯圓。而她呢,會不會一個人冷鍋冷灶?
從酒館出來,夜已經(jīng)黑透了。街上幾個小孩嬉鬧,把擦炮丟在路邊的冰塊上,炸起冰花。還有小孩把擦炮丟進鋼管里,“砰”的一聲,炸得像放大炮似的??粗麄兏Z來竄去,我沒有半點喜悅感,反而心生厭惡。
我徑直朝著宿舍大院走去,院子里蹲著一個人,瞧不清臉,我想繞開。那人抬起頭,說:“兄弟回來了。”我停住腳步,看清是老鷹子的跟班。他站起身來,從兜里摸出一盒煙,掏出一支遞給我。我接過。他摸出手機,打火。我說:“我自己來?!彼f:“兄弟,我向你打聽個事。”我說:“你講。”他說:“這幾天有沒有見劉老漢?”我說:“見的,怎么了?”他說:“你要是再見到他,幫我給他傳句話?!蔽艺f:“什么話?”他說:“他老了,論文論武都敵不過我,他過他的陽關(guān)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多年前屁大點的事情,希望他看得開點。而我的事,他也少管點。”
我說:“你能說清楚點不?”他說:“這事說不清楚,說清楚了就不是事了,這樣吧,你就按我原話轉(zhuǎn)告他?!?/p>
整個晚上,劉老漢都沒有來我那里。也不知道劉老漢是不是察覺到什么,那幾天我硬是沒見著他。每次留意橋頭,都不見他擺攤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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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把電影院圍得水泄不通,我讓姬甄把身份證給我,她站在門口的石階旁等我。擠了好半天,才擠到售票窗口。那人說:“要幾張?。俊蔽艺f:“兩張?!睆氖燮眴T手里接過票,我又不斷朝人群外面擠。
那段時間,春節(jié)的氣息越發(fā)濃重起來,久不開業(yè)的電影院每隔兩天就放映一部電影,武俠的、愛情的、槍戰(zhàn)的,都有。姬甄想看黎明和張曼玉演的《甜蜜蜜》,可在家用VCD 看過后,電影院就從來沒有排過片。這天晚上放的是劉德華、張家輝主演的《賭神1999》,片子才上映沒多久,看過的人也來買票看,不斷給身邊人劇透。我沒心思聽,心想,期待感全讓這些人給毀滅了。
跟著人流擠進劇場,偌大的電影院里沒有絲毫喜慶感,電影光怪陸離,場景轉(zhuǎn)換特別快,看到劉德華和朱茵接吻那段,很多人在下面起哄,抽煙的抽煙,吹口哨的吹口哨,哪有點工人的樣?簡直就是地痞流氓和街邊小混混,從開片到劇終,劇場里充斥著各種嘈雜的爭論聲和繚繞不斷的煙味。
姬甄捂住嘴,走出電影院就趴在路邊的垃圾桶旁吐。我說:“味道太重,下次選個人少的時間來?!彼龥]說話。我們沿著回去的路走??斓剿視r,她停住腳步,轉(zhuǎn)過身看著我,說老鷹子前幾天又來找她了。我說:“她又來干什么?”她說:“就是上次要給我介紹的那個對象,說想約我見個面?!蔽艺f:“那你答應(yīng)沒?”她說:“我還沒想好?!蔽覜]說話。我們繼續(xù)沿著馬路走。她說:“我思來想去,人一輩子就是這么回事,聽說那人挺老實,應(yīng)該能包容下我?!蔽也恢浪傅陌菔鞘裁矗@句話從她口中說出后,我反而不太自在,不知出于何故,臉瞬間就紅了,還有些微熱。我從兜里摸出一支煙,靜靜地抽著。夜風有些大,揚起姬甄風衣的下擺,很快到她家門口了。她說:“早點回去休息吧。”
我沒有回宿舍,沿著馬路繼續(xù)走了會兒,抽了不少煙,想找個人說說話,不知道該找誰。幾天沒見劉老漢了,也不知道他跑到哪去了。我決定到他的住處看看,放電影這么大的事,全鎮(zhèn)有一半人來看,竟然沒見到他的身影。
他家住在橋頭不遠處的工人街,我一直朝那走,拐了好幾個胡同。那地方我以前去過,是去拿補好的鞋。院門沒鎖,一推就推開了,里屋亮著燈,有些昏黃。我敲門,他開門后一臉詫異。我說:“大晚上到你這,不算打擾吧?”他說:“快進來?!?/p>
我們倆喝茶。我說:“這幾天你跑哪去了?”他說:“辦點事?!蔽艺f:“啥事?”他說:“你真要聽?”我說:“前幾天老鷹子的跟班找我,讓我傳話給你?!彼f:“你不用說,我也知道?!眲⒗蠞h抬起杯子,抿了一口茶。我說:“老劉,劉叔,我問你句真話,他是不是和你有啥過節(jié)?”老劉雙手握住杯子,一臉鄭重:“過節(jié)談不上,我是無意中知道他和我同村,你說這個世界怎么會那么?。课页鰜韼资炅?,以為逃避了過去,逃避了村莊,卻不想在這里遇到舊人。我以為他知道我的事,起初我去找過他,警告他,后面發(fā)現(xiàn)沒這個必要,因為他對我的事不感興趣。這幾天,我每天跑到河邊靜坐,漸漸明白了許多東西。”
劉老漢講到這里,我大概明白他話里的意思。這事劉老漢之前和我講過,他十八歲那年,娶了隔壁村的一個女子,洞房花燭夜圓房未成,爾后半年時間,他竟然沒有經(jīng)歷過一次魚水之歡。消息就這樣不脛而走,劉老漢成了幾個村上下出名的性無能,在當時,這是極大的恥辱。村子的封閉,使他的新聞像炸彈一樣炸開,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周邊沒有任何人家愿意再把姑娘嫁給他。劉老漢陷入孤獨和迷茫之中,一氣之下,帶著行李遠走他鄉(xiāng)。
我說:“你在河邊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說:“你想知道的話,我明天帶你去看看。另外,這人不靠譜,他讓你傳話,是因為他想打老鷹子的主意,老鷹子的苦頭在后面呢?!?/p>
7
這個昏黃的上午,我和劉老漢來到喀普斯朗河邊。水流潺潺,河流兩邊結(jié)起厚厚的冰層,唯獨河中央能見水流。好在不算枯燥,我們各自帶了魚竿。老漢說,他幾十年來一直以為自己在戰(zhàn)勝孤獨,卻從未發(fā)現(xiàn),其實他一直沒有真正地處在孤獨中。我說,那是因為你身邊還有我們這些人。他說,不是。我對他的話表示迷惑。他說:“你玩過打水漂沒?”我說:“小時候常玩,可這兒沒有薄片的石頭。”他說:“你用鵝卵石砸中間的水試試?!?/p>
他從河邊撿來一堆鵝卵石,一股腦丟在我面前的冰床上。他說:“你丟一個試試?!蔽艺f:“這樣會嚇跑魚?!彼f:“我們本來也不是來釣魚的。”我撿起石頭,朝河中間砸去,“咕咚”一聲,濺起點點水花,接著河流歸復(fù)平靜。我說:“丟了?!彼πΓ骸澳愕美^續(xù)丟啊。”我繼續(xù)丟。他說:“你把自己想成砸在河里的這些不起眼的石頭,你就不會再糾結(jié)姬甄的事情了?!?/p>
我始終沒有明白他的話,可能他上了年紀,看東西比我深比我透?;氐叫℃?zhèn),我們隨意吃了點東西。他先回家,我在街上買了點墻紙,決定把宿舍糊一糊。到宿舍后,我把屋子重新裝點了下,整個屋子看起來比以前敞亮許多,屋里從來沒有這樣溫馨過,想想還差點什么,還差一只新的臺燈和一臺新的VCD……
我打開VCD,選了幾首舒緩的音樂。躺在床上,不知不覺睡著了,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我被帶到一座繁華的都市,那里或許是貴陽,或許是成都,又或許是武漢,總之不是鐵熱克鎮(zhèn)。我站在天橋上,眼下車輛川流不息,行人摩肩接踵,各自奔忙,唯獨紅綠燈在固定的時間節(jié)點上綠了又紅,紅了又綠。我轉(zhuǎn)身沖下天橋,朝著路邊暫時停靠的公交車跑去,不知是多少路,也不知道它從哪里來,要開去哪里。就這樣,我跟著人群往前擠。車門關(guān)閉的時候,我眼前一亮,前面用手扶著車桿的姑娘,側(cè)臉與姬甄極其相似,可她始終沒有轉(zhuǎn)過身來。我想喊她,但又不敢確認。公交車駛過好幾站,在一處站牌前停靠,那姑娘下了車,我緊跟其后。人群蜂擁而至,我不小心被馬路牙子絆了一下,差點摔了一跤。待轉(zhuǎn)過神來,那姑娘已經(jīng)消失在人群中。我十分惱火,環(huán)顧四周,全是高樓與陌生人,怎么也看不到她了,不曉得該朝哪個方向找,我頓時心急如焚,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過來。此時,我的手正平放在胸口前,感覺心跳劇烈,“撲通撲通”。幸好是一個夢,我暗自慶幸,回心一想,我慶幸什么呢?我又在焦急什么呢?
新年的跫音越來越近,坐在屋里修表,時不時能聽見外面?zhèn)鱽淼呐谥衤?。劉老漢找到我,說老鷹子出事了。我滿是狐疑。他說,被那男的騙了,這會兒錢被裹走了,坐在家里哭哭啼啼,當時那男的就警告我,說他不抖我的事,我也別壞他的局,我都五十好幾的人了,身邊那些老頭又有幾個在那方面是能行的,男人嘛,到頭來都要走到這一步,只不過我比他們提前而已。
我沒心思聽他的感慨。收起桌子上的表,我說:“去看看?!?/p>
老鷹子蹲在門口哭。老漢和街坊們不斷安慰她。
我從老鷹子家出來,決定去找姬甄。老鷹子眼光不行,給姬甄介紹的對象應(yīng)該也不靠譜。到了姬甄家,門鎖著。我又去她們車間,問了幾個人,都說沒見到她。我心想,她是不是和那個相親對象見面去了?我穿過小鎮(zhèn),朝北面一直走,依然沒有找到她。她會不會是去河邊了呢?跑到喀普斯朗河邊,只見白茫茫的河床,沒有半個人影。
回到宿舍大院,才看見姬甄站在夕陽底下,她沒有我屋的鑰匙,估計等了許久。我有些來氣,三步并作一步走上前,我說:“你跑哪去了?”她不解地看著我。我說:“我去找你,沒找到,到哪都沒找著?!彼f:“你找我?你找我干啥?”我說:“我擔心你?!彼Φ溃骸拔矣猩逗脫牡模俊蔽艺f:“我以為你去見相親對象去了?!彼f:“你咋知道?”我說:“你真去了?”她笑道:“你猜?!比缓笏槐菊?jīng)從衣兜里摸出一張票來:“我去買票了,打算回武漢過年,也許……”
“也許什么?”我問。她說:“也許,也許明年春天我就不來了?!蔽也恢雷约耗睦飦淼挠職猓话驯ё×怂?。我有些難受,說不出原因的難受。她像只兔子,在我懷里一動不動。我說:“不要回了,你要是不嫌棄,我把這屋子修整下,以后的事情我們以后再說?!?/p>
她沒有說話,我沒有看她。寒風里,我的下巴蹭在她的額頭上。我的手捧著她的臉,有一股冰冷的眼淚劃過指尖。那一刻,我想好了,就在這里,就在這間又暗又破的房子里,度過這個不一樣的春節(jié)。
鞭炮聲此起彼伏,大年初一早上,外面天寒地凍,窗子上結(jié)了一層霧水。姬甄伸出纖細的手,在上面畫了一個太陽,還畫了一座山,山下是一處農(nóng)家別院。我說:“你畫的啥?”她說:“村莊啊?!蔽艺f:“看起來一點也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