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在美國文學史上,以歷史和現(xiàn)實為寫作題材的詩人不計其數(shù),以未來或者烏托邦為寫作題材的詩人極少,而以歷史、現(xiàn)實與未來為寫作題材的詩人更是鳳毛麟角,其中彪炳史書的大概只有以一部《草葉集》聞名的沃爾特·惠特曼。
《草葉集》經(jīng)過三十余年的不斷增刪,內(nèi)容結構持續(xù)擴展,以深邃和充滿激情的筆觸敘寫了美國的歷史、現(xiàn)實以及對未來的構想。更為重要的是,惠特曼以超前的全球化意識歌頌了世界各國與民族共享的基本價值觀念,以及對生活與世界的基本態(tài)度,包括強調民族性、民主、個人尊嚴、個性、性別平等、強勢族群與弱勢族群的平等、主流文化與邊緣文化的平等、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平衡發(fā)展、愛國主義與理想主義的信仰,以及崇尚真實、善良與自然,追求創(chuàng)新與探索,具有生態(tài)意識并憧憬人類共同的美好未來,因此在許多國家都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
惠特曼在深呼吸,作為一個人的肉體和靈魂在呼喊,他從不偽裝,而是該什么樣就什么樣。
惠特曼作為一個半人半神存在于《草葉集》中,他已不是同時代人所認識的那個惠特曼,而是一位神圣的流浪者,這正是真正的惠特曼,曼哈頓的兒子,粗壯、肥壯,好逸樂,吃著,喝著。作為三位一體的惠特曼,他把第三個人引入他的詩中,這第三個人就是讀者,他把讀者當成了他詩中的英雄,他與各階層各種人建立著親密的感情,他相信人人平等,把強盜、染了性病的妓女、奴隸、勞工和商人都納入詩中,當成了讀者。
惠特曼說著他個人的事,但由于他想做每一個人,所以他說出了任何詩人都未說出的話,所以說他是一個偉大的詩人,而且是“唯一”的詩人。我們從他的詩中強烈地感觸到他的民主意識和同樣強烈的個人意識,用他的詩說,“他就是她的地理、生態(tài)、江河與湖泊的化身”“國家的仲裁將不是她的總統(tǒng)而是她的詩人”。他是一個先知,向人們指出了現(xiàn)實和他們靈魂之間的道路。
在《給一個妓女》中他這樣寫道:
只有太陽把你排斥,我才排斥你,
只有流水拒絕為你閃光,樹葉拒絕為你發(fā)出響聲,
我的話才會拒絕為你閃光并發(fā)出響聲。
我的女孩,我和你定一個約會,
你要做好相稱的準備,以便和我見面;
我要求你要有耐心,維持最佳狀態(tài),直到我來。
讀他的詩,你感到他對眾生之間應有一種深信、一種默契、一種對彼此的博大關懷,為之感動是他那慷慨大度的心靈品性,即他所倡導的“親和性”。我們讀他的詩就是在接觸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在詩中不僅注入了他自己的堅毅和傲慢,也注入了他的肉體和形體,不加修飾,不計模式,不顧法規(guī),只顧他自己的存在和經(jīng)驗。用他的話說,他是一個不講禮貌不懂規(guī)矩的人,是一個從人民中出來的粗孩子,不是復制品,是在美國長大的,是一句土話。
惠特曼的詩集為何命名為《草葉集》?這首《草是什么》或許算是一種回答:
一個孩子說草是什么呢?他兩手捧著一大把遞給我;
我怎樣回答這孩子呀?我知道得并不比他多。
我猜想它是性格的旗幟,由充滿希望的綠色質料所織成。
我猜想它是上帝的手帕,
一件故意丟下的芳香的禮物和紀念品,
我們一看便注意到,并說這是誰的?
因為它的某個角上帶有物主的姓名
我猜想或者草本身就是個孩子,是植物產(chǎn)下的嬰兒。
我猜想或者它是一種統(tǒng)一的象形文字,
它意味著,在或寬或窄的地區(qū)同樣繁殖,
在黑人或白人中間一樣生長,
凱納克人、塔克荷人、國會議員、柯甫人,
我給他們同樣的東西。我對待他們完全一樣。
如今我看來它好像是墳墓上沒有修剪過的美麗的頭發(fā)。
(李野光 譯)
詩人對草的思考源于一個孩子的提問。通過詩人的遲疑回答,讀者一方面可以看出詩人的奇思妙想,另一方面又覺得草似乎還包含著更多的意義,詩人尚未做出解釋卻有待于讀者思考其意義。概括詩中的描述,不難看出,“草”至少象征了旺盛的生命力、天然而普遍的美以及平等民主等方面的精神。
鐵匠制成了它——
有冠,有尾。
它登上了尖頂,
世界是新的,
各種各樣的風。
它反應敏捷,
趾高氣揚
豎起羽毛
對著每一陣風啼鳴,
在風暴中
它長長地伸著脖子。
直到有一天它銹了,
銹住在一個方向——
方向偏北。
這是風來得最多的
方向。
(飛白 譯)
挪威詩人奧拉夫·赫格的詩有很強的哲理意味,但他的寫作立場不是道德家的立場,而是詩人的立場。他詩中的哲理并非簡單的“教化”,而是專注于事物豐富的意味,并以具體準確而平和的方式把它揭示出來。在他的詩中,我們很難將事物復雜的意味簡化成“非此即彼”的評判,它的意味是朝許多可能的方向洞開的。這種近似于與讀者的交談或對話的寫作姿勢,體現(xiàn)了詩人成熟的智慧和謙樸的情懷。
風信雞是歐美國家公理教教堂塔尖上高擎的金屬圣物與飾物。它高居空中,起風時就旋轉,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由于風信雞特殊的宗教含義,許多詩人和作家都以它來指代信仰和方向(風向)。比如,美國著名作家約翰·厄普代克在其代表作《夫婦們》中就反復以風信雞來隱喻傳統(tǒng)宗教的衰落和人的異化。小說結尾時,一場大火焚毀了教堂,但風信雞卻幸存了下來。而沒有教堂托舉的風信雞,猶如失去信仰基礎的現(xiàn)代人,只剩下了欲望的爭斗。德國著名作家、詩人格拉斯也在代表性詩作《風信雞的長處》中,表達了對資本主義社會偽善作風的反諷。
但赫格筆下的《風信雞》與上面兩位作家相比,其寓意要顯得“暖味”一些,詩人似乎只是平靜客觀地描述了風信雞由新變舊——由“趾高氣揚豎起羽毛對著每一陣風啼鳴”到“銹住在一個方向”“風來得最多的方向”的過程。但如何理解這個“過程”所暗示出的意義呢?詩人將主動權留給了讀者。一方面它可以視為對宗教衰落、信仰缺失的現(xiàn)代人生存狀況的痛惜之情;另一方面也可以視為對那些全無主體的精神、只知隨風而定向的盲從者的反諷,它(他)們的信仰不是堅定清醒的選擇,而是蒙昧的信仰,是“銹住”的被動認同。
昨天有一位美人撫摸了
我所躺臥的墳墓,
我在地層下不由得一動,
迷戀上那一對迷人的纖足。
甚至我永恒的安謐也不永恒!
你不會相信,可我站了起來,
姑娘不小心掉落了頭巾
我彎下腰來遞送給她,
完全忘掉我已死去很久。
(曾夢白 譯)
查希特·塔蘭哲,土耳其詩人。讓愛與美戰(zhàn)勝死亡是很多詩人的信仰,這首《心不在焉的死者》,在這里將其具體化了。
詩人如果只寫了前半段,說明“永恒的安謐”也“不永恒”,已將主題點破;后半段告訴人們一個陰陽互換的奇跡,也是詩的奇跡。
俄羅斯詩人瑪琳娜·伊萬諾夫娜·茨維塔耶娃的詩相當整齊,在我的文檔里,收藏了她的上百首詩,最令我過目不忘的,是這首《約會》:
我將遲到,為我們已約好的
相會,當我到達,我的頭發(fā)將會變灰……
是的,我將被攫奪
在春天,而你賦予的希望也太高了。
我將帶著這種苦痛行走,年復一年
穿過群山,或與之相等的廣場、城鎮(zhèn),
(奧菲尼婭不曾畏縮于后悔?。┪覍⑿凶?/p>
在靈魂的雙手之上,無須戰(zhàn)栗。
活著,像泥土一樣持續(xù)。
帶著血,在每一河灣、每一灌木叢里;
甚至奧菲尼婭的臉仍在等待
在每一道溪流與伸向它的青草之間。
她吞咽著愛,充填她的嘴
以淤泥。一把金屬之上的光的斧柄!
我賦予我的愛于你:它太高了。
在天空之上是我的葬禮。
(王家新 譯)
此詩一開始就道出對命運的直覺,為一首詩定下基調。
因為不可能的愛,詩人在天空深處看到了自己的葬禮。“太高了”的愛,在要求一種相稱的精神幻境。
一首詩寫出了一個詩人的命運:活于大地而死于天空。
別的我們還能說什么呢?
割草機拋錨了,兩次;跪下,我發(fā)現(xiàn)
一只刺猬擠進去把刀片塞住,
被殺死了。它在高高的草叢里。
我以前見過它,甚至還喂過它,一次。
現(xiàn)在我傷害了它小心翼翼的世界
無法彌補。埋葬也不是幫助: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了它還沒有起。
死后的第一天,新的空白
總是一樣的;我們應該小心注意
對方,我們應該仁慈
在我們?nèi)杂袝r間之時。
(???譯)
這是英國詩人菲利普·拉金的《割草機》。割草機割草時把一只刺猬絞死了,就這么一件尋常事,能寫出一首詩來嗎?常人不能,一般詩人或許也不能,但拉金寫出來了,又寫得這樣好。詩分兩層,先寫事實,再發(fā)感想。事實先說刺猬被殺,再說自己以前還喂過它。寫得頗細,似不經(jīng)意,實際上是精心選擇過的,用作抒發(fā)議論的基礎。議論呢,先說第二天早上,刺猬再也不能像我一樣起床了,是懷念;然后推想開去,“我們應該小心注意/對方”,更擴而言之,“我們應該仁慈/在我們?nèi)杂袝r間之時”。寬和地表露了仁慈之心,而且及于萬物,否定了人類中心思想和漠視他人的自私,喚起普遍的共鳴??磥?,詩人的第三只眼睛開掘在兩個極端之間,一端是對生活觀察之細致與感受之敏銳,否則殺死一只刺猬便會無動于衷;另一端則是對于人類乃至萬物的終極關懷,具有崇高博大的思想。時下的寫詩者似乎有一種排斥思想的傾向。其實詩應當排斥的只是干巴巴的說教,而不是滲透到詩人骨髓里的能融于情、寓于象、表現(xiàn)于詩性語言的思想。拉金這首詩終究還是以思想取勝。試想,如果這首詩只剩下寫事實的前四行,難道不感到某種不足嗎?還有現(xiàn)在這樣豐富而深刻嗎?
康斯坦丁·米哈依洛維奇·西蒙諾夫,蘇聯(lián)詩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曾任《紅星報》記者,以后一直從事戰(zhàn)爭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
他有一首《旗》,是這樣寫的:
旗不能點燃香煙。
開玩笑也不能在旗的下面
和旗的旁邊。
也不用去補——如果旗被子彈打穿。
打穿了的旗不會流出血來,
用不著為它裹上繃帶!
旗要流血,
當它被拋棄在地。
而在搶救傷員時,
用它包裹
赤裸汗?jié)竦纳眢w,
旗不會
生氣。
它不怕
自己身上留下血跡。
血——不是臟東西。
而被打死的人,
如果確實是英雄,——
可以用旗
暫時遮蔽。
永久地蓋著
它卻不允許。
因為活著的人
需要旗……
(許賢緒 譯)
全詩純用第三人稱,以一種表面冷靜而內(nèi)心火熱的筆調表達了對“旗”的崇仰和敬畏之情。這里的旗顯然是軍旗,是國旗,是國家和民族的象征,具有極其神圣的意義。但作者避開通常的慷慨陳詞的俗套,通篇采用一種很家常的老朋友、老戰(zhàn)友之間聊天的方式,自然散漫,娓娓而談。
旗不能點燃香煙,也不能在它附近開玩笑,作者敘述的角度愈小,語氣愈隨便,愈能折射出旗在他心目中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的神圣感和敬畏感,在他的心目中,旗已不僅僅是一個物件,而是有生命的存在,它“不會生氣”“不怕自己身上留下血跡”,與戰(zhàn)士已完全融為一體,榮辱與共,生死同在。
詩的敘述由實及虛,由表及里,到“而被打死的人,如果確實是英雄,——/可以用旗/暫時遮蔽”?!捌臁钡谋举|意義逐漸凸現(xiàn)出來,它是榮譽的象征,是給為和平而戰(zhàn)的英雄的最高獎賞,但“旗”的意義畢竟應該是向著生者而在,是為生者指引方向的。在末句,“旗”的本質得以定格,詩意得到升華。由于全詩的拉家常式的敘述筆調,為這種升華做了極充分的鋪墊,所以水到渠成,毫無牽強或故意拔高之嫌。這不得不歸功于作者獨特而平實的敘述手法。
還有《等著我吧……》: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
等到愁煞人的陰雨
勾起你的憂傷滿懷,
等到那大雪紛飛,
等到那酷暑難挨,
等到別人不再把親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一股腦拋開。
等到那遙遠的他鄉(xiāng)
不再有家書傳來,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懶——都已倦怠。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不要祝福那些人平安:
他們口口聲聲地說——
算了吧,等下去也是枉然!
縱然愛子和慈母認為——
我已不在人間,
縱然朋友們等得厭倦,
在爐火旁圍坐,
啜飲苦酒,把亡魂追薦……
你可要等下去??!千萬
不要同他們一起,
忙著舉起酒盞。
等著我吧——我會回來的:
死神一次次被我挫??!
就讓那些不曾等待的人
說我僥幸——感到意外!
那沒有等下去的人不會理解——
虧了你的苦苦等待,
在炮火連天的戰(zhàn)場上,
從死神手中,是你把我拯救出來。
我是怎樣死里逃生的,
只有你和我兩個人明白——
只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
你善于苦苦地等待。
(蘇杭 譯)
這首詩技巧貧乏,語言單一,結構平凡,但其語感的準確和妥帖,節(jié)奏和情感的融會與和諧,對一首短詩來說已足可站住腳跟。至于詩人在把握愛的力量時是否合乎分寸,他所表達的感情是否過分強烈,倒是值得分析。先說愛是否具有神奇的力量。這個命題在浪漫主義充斥的年代是多余的,那時候不管鼓勵還是禁止提及愛情,但人們是普遍相信愛的力量,相信愛情有超常的本領,能夠在關鍵時刻抗拒或改變既定命運的。而在物質主義盛行的年代,當人們把愛情與其他美好事物的光環(huán)一起摘掉以后,愛已從空中降到地上,甚至已被人們不自覺地逐出精神領域。好像愛不再是生活的要素,不再是一個人生命中獨有的寶藏和源泉,而僅僅是生理機能的自然欲求,可以隨便劃歸到廉價的消費范疇。在現(xiàn)實的層面上是這樣,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天地里竟然也是如此。但是,只要不怕戴上保守的帽子,我們還得相信愛情,并且更加看重它的珍貴。
再說詩人有沒有權力夸大愛情的作用。其實不只是愛情,這關系到對所有美好事物的處理問題。且從反面來說,夸大殘暴、強權、邪惡、卑俗的作用是否可以?愚以為只要寫作者不是出于助紂為虐的動機,有意地為其張目和造勢,而是為了引起人們的審美恐懼,避免麻木、順從、軟弱和縱容,那就非常需要和必要。同理不贅,愛的力量無論怎樣夸大,其副作用都不會太大,只要不使人到了癡妄的地步就行。西蒙諾夫在詩中說,正是由于愛人的等待,才把“我”從炮火紛紛的絕境中拯救出來。用這樣的方式禮贊愛情,或許一點都不過分。它不僅適用于戰(zhàn)亂的年代及眾多的特殊時期,在日益枯竭的日常秩序中仍會起到應有的作用。盡管愛有時候使人愚蠢,使人荒唐,有的愛還可能使人一生疼痛,但這并不能作為不去珍重和信任愛情的證據(jù)和理由。僅僅從關乎人性平衡的角度來說,也不可放棄對愛及其他美好事物的褒揚。因此,像西蒙諾夫《等著我吧……》這樣的詩,恰恰值得我們以及下一代繼續(xù)吟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