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蘇
主張:詩是用文字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與世界的某次奇遇之旅。
我喜歡,做個簡樸的公民,和草綠色的車皮在一起。車廂里安裝著最華美的座位,依次坐著平等,善良,真誠,謙卑,純樸,執(zhí)著,慈祥,寬容,隱忍,快樂,健康,美麗,英俊和溫柔。車每到一站,喇叭里就蹦出一段奇妙的音樂。
列車長掏出隨身攜帶的指甲刀親自來剪票,他心靈手巧,在歲月的車票上剪出新月形缺口。十個乘客,下五個上五個。乘客們都扛著蛇皮袋,抱著咿咿呀呀的小嬰兒,提著塞滿山貨的竹籃,或說著老家的方言。
用水和畫板稀釋。用顫音和揚聲器溶解。用肢體和頻率消散。用螞蟻般的文字和面包屑。托起不斷下陷的生活。像敗草拱出新芽。像卷入熾熱地心的巖石,一心投入烈火巖漿。不殘留形骸和腹稿,我終于還是陷入這無盡的幻夢。
有舊報紙看的下午,遞清茶白水。遞給他人世間最慘淡的煎熬。一上午的浮生,杯中光影懸浮,又自此傾斜,似向上的力量,又像一段落地的旅程。他躺在我的懷中酣睡,是幾縷舒展的茶尖兒的腰身。
我說傘時,老天還沒有開始下雨。我再說傘時,老天也沒有烈日曝曬。傘,莫非只是一個隨時間轉(zhuǎn)移,并且一直屢試不爽的道具?老人們對我說,你有點傻吧,傘就是蔭護,所謂前人栽樹后人乘涼,且也是傘的一種呀。
傘,它原來就是這樣一朵可以被人們?nèi)我忾_合的蘑菇,長在聰明腦袋的頂上。昨天閱讀報紙,又看到“保護傘”三個字。才確信傘的確就是保護人類的神器??纱_保人類不被日曬,不被雨淋,甚至做了些壞事,亦可躲過懲罰。
懷抱著一個快樂的大木箱,我在刮風(fēng)的梯田里種下一些紅色的水果。扶著長方形的木鏵犁,燙著那大紅色的洋漆,采集密密麻麻的黑和白的瓜籽。如果可以說,那么我真想要說的時候,就一定要說出來。那些聽話的孩子招人喜愛。
聚集在黑白相間的田埂上,他們跳躍、歡騰、舞蹈,已經(jīng)忙得不可開交了。滿頭大汗,也從未停歇。是落英吹進風(fēng)里的花蕊,一直在滋養(yǎng)一只音樂的蟲子。養(yǎng)蜂人在蜂箱里取出一些蜂蜜,我們只摘下它最野性的蜂洞。
賣花兒。賣不小心躺在煎餅果子上偷懶耍滑的雞蛋花。被黑夜的鏟子卷了個邊兒,被薄脆的白晝翻個身。結(jié)籽的好人在幫我理頭發(fā)。給亂蓬蓬的灌木叢扎辮子。扎一束,衣袂被壓出細褶彎。
他為何總是等著急匆匆來去無蹤的人影。喜鵲在枝頭上鬧哄哄的。滿地的碎紙屑鋪滿生病的花田。病熊還是在樹洞里昏沉不醒。賣花人撒花過路時,高聲叫道:薔薇葳蕤,性寒涼,味苦澀??衫須獍采?,和血解毒。
給夢。給歡笑和驚恐的時刻以標(biāo)記。拿走一只布袋鼓,在住家的一單元702的門前止步,又開始急切地敲打。咚咚咚,可是敲破了一面鏡子。在鏡子一樣的門內(nèi)看著自己的表情,和自己隔著一層易碎的玻璃。
如果我是他,我就試著到每一扇門前去敲,到里面的世界轉(zhuǎn)一轉(zhuǎn)。每一扇門里都住著時間和記憶的光斑,在倒影的漩渦里,到處都是碰一下筆尖就會融化掉的腳印。像碰到舌尖上消失的棉花糖的甜味,也將一絲絲地消散開,在那透明的、懸掛著紫色窗簾的家中,住在最里間的人是我,在畫一只逃跑的墨團。
一口濁氣,從嘴巴里沖出來??路品路鹨鲁鏊袃?nèi)心的痛苦,一口氣,然后倒在小床上一動不動,讓寂靜無聲的溪水流出來,沖洗一下,被污垢的靈魂。漫天星光會為他打開一道月亮的缺口,痛苦就會順著缺口溜出來一個晚上。
在星光密布的夜空下,讓柯菲聞聞青草和泥土的香氣,他就會笑得那么燦爛,并且像個天真的孩子。孩子般的柯菲多么痛苦,天空中的炸雷也會讓他驚懼,那丑惡的世態(tài)讓他厭煩。人世間,到處有匆忙的人影,和橫流的欲望。如果痛苦,就哭。如果還痛苦,就踩踩保羅用春天的綠漆涂畫的走廊。
喊醒嗜睡如命的孩子,叫他們快快回家。不再在黑夜里貪玩。請把他們還給一個傷心的母親。即便夜晚還有噩夢,孩子們還會哭著醒來,也絕不放棄真實的生活。當(dāng)傷感的鐘擺再次跟隨世界的腳步倒轉(zhuǎn),會迎來一個鴉雀無聲的早上。
歡樂是屬于秋天的葬禮。老人懷抱著胸前各式各樣的紐扣,被倒進了時光的玻璃瓶。金屬的有響動。木頭的有溫暖。塑料的有記憶。講一個睡前最古老的故事,他有意無意地聽著,已進入了童年的夢鄉(xiāng)。
船,還是沉了。
甲板上原本站滿的乘客,四處游散。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他要的只是那回眸一笑的動作或嫣然一瞥。掰碎唱片的雙手,正忙著幫孩子掰碎手中的餅干。如果大海依舊平靜,誰又將掀起滔天的巨浪?
那個傲慢的黑人,爵士樂鋼琴的大亨正在發(fā)起新一輪的挑釁。喜歡熱鬧的人們卻往往把輸贏看得太重。表演者用來炫耀的道具,只不過是一支快要燃燒到盡頭的香煙。他的肉體卷入船體爆破產(chǎn)生的氣浪,他的靈魂回到不再飄搖的岸上。歸途中擺放著一只安魂的睡籃,歸于寧靜的大海輕搖著一個酣睡的棄嬰。
用三個動作把門輕輕帶上。夜行火車已經(jīng)駛過去了,它運走我的行李。只留下身體里的一點點余溫。我總想著怎么才能回去,卻總是踩錯了腳步的節(jié)奏,慌亂的心跳與雨點和當(dāng)初的一樣。我就在這樣的夜里等待,等一個不帶影子的人過來敲門。因而我的門也總是虛掩著。隔著墻壁說話的人也總是透過時間的縫隙,他漫不經(jīng)心地一再走開。
樓道里總有人來回跑動,嘰嘰呱呱聊天。我用棉球堵住了兩只耳朵,獨自在房間里消磨時間。有時,我裝出輕微的鼾聲。周圍一切也總會跟著靜寂下來。拉開窗簾,街道上有形色慌張的行人。夜雨的雨滴是閃亮的,它滑過夜燈的影子又變成了難以尋找的軌跡。一個循聲而來的人,濕漉漉地顫抖著身子,悲戚也在天花板上大片大片地往下掉。在門前默不作聲的我,一直沉默,緊緊地咬著牙齒。
疼愛那些空氣里尖叫的小毛賊。叫它們漸漸安靜下來,不出聲。化驗室巨大的冰柜,透射幽光。為有趣端出一架黑夜的天平,讓它托起星星和十五枚月亮的砝碼,拿去,給你稱出白晝的重量。
稱出好玩人的皮膚、夜的夢話。一大堆。月光吐著花粉。披斗篷的草食動物,像游俠,閃閃爍爍地行進了半天。排著長隊的石頭,滾進了好玩國的山谷。
假如這春天一過,所有的浮云都越來越輕??瓷先ス麑嵡宦?,會觸到秋天的盡頭。還是愛一個冰涼的人吧。愛他開場的白花和羽毛。愛他短暫的一生,經(jīng)歷了愛和恨。愛他嘴巴里呼之欲出的姓氏,身體里潛伏的淚水。愛他的白和癡。愛他的凈與靜。
愛他站立時不動聲色的姿態(tài)。消融時,不大不小,也正好是一個人影的位置。愛他從頭到腳都不發(fā)出一聲爭辯。愛他的不說話。愛他的嘴角鑲嵌著一絲彎彎的壞笑,歪歪地卡出兩枚笑酒窩。還是愛他從生至死的全部過程。愛完他整體而散亂的一生,再愛他放走的跳舞的云朵。
安妮,我把你的仙境弄亂了。我用我的畫筆涂畫它,給它聽難聽的影視原音。還不停地在那里說話。我自顧自地說著。有時候,我會唱歌,也會踱步。我晃來晃去的樣子十分滑稽。所以,我停下來了,終于停下來了。
之后,我聽到或看到,被我弄亂了的地方,留下我的聲音或圖像。我不敢動了。安妮,你的仙境里長滿浮云和水杉,有一個向陽的山坡,我也都一并去過。有一段話是我留給你的,像桑葉上窩繭的蠶絲。
請你側(cè)過杉木的耳朵,牽出一條時光的磁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