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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士街市集

      2021-11-12 20:28:41王晨蕾
      雨花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小茹林先生房東

      王晨蕾

      市中心正在舉辦一場熱鬧的圣誕市集,直到平安夜。昆士街因此披上了節(jié)日盛裝,人流絡(luò)繹不絕。昨天新來的租客姑娘再次證實(shí)了這件事。

      新租客是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她在深夜雨下得最大時,和房東一起出現(xiàn)在門廊。我裹著毛衫給她開門,房東簡單地囑咐幾句后,便撐傘離開了。他住在同一個社區(qū)。

      當(dāng)時已過午夜,她眼底布滿血絲,手忙腳亂地翻找紙巾,擦拭掛滿水珠的行李箱。我不禁問她為何這么晚才入住,她說自己一路輾轉(zhuǎn)了近十五個小時,剛從倫敦希思羅機(jī)場乘大巴過來,再上一站則是北京首都機(jī)場。

      上樓梯時,我沒有幫她提行李,只是盡量步伐緩慢地走在前面,我不希望她因著急弄出太大的動靜。到達(dá)狹窄的二樓后,我順手打開走廊盡頭衛(wèi)生間的燈,簡單給她看過后,便為她打開了臥室的門,這是一間位于我隔壁的次臥。據(jù)房東說,這個女孩目前只租了兩周,合約也談得比較著急,全程在微信上進(jìn)行溝通,一切都很臨時。她懇請房東提前為她準(zhǔn)備一套被褥,甚至不惜為此加了50英鎊的租金。

      我問她是否還需要別的幫助,她環(huán)顧四周,說不用了,讓我快些休息。

      我回到房間時,女兒還是被吵醒了,翻了個身嘟囔道:她怎么這個點(diǎn)才來?

      我關(guān)上臺燈,房間重新陷入漆黑。雨滴敲打后院里那套塑料桌椅的聲音清晰可聞。在這里——英格蘭北部的一座城市,很少能夠聽到這樣的雨聲,它讓我想起了家鄉(xiāng)浙江的梅雨天。在英國,雨是虛無縹緲的幽靈,不是液態(tài)的“物”,而是一件流動著的“事”,它并不隨著時節(jié)的變化來去,而是時時刻刻籠罩在城市上空,懸掛在人們頭頂,黏在鞋底,順著鼻孔鉆進(jìn)身體,既不具形狀,也沒有聲音。

      我已經(jīng)同女兒在這里生活了小半年。其實(shí)對于時間,我多少是有知覺的。她每天上午出門上學(xué)后,我會先收拾早餐的殘局,此時距離中飯還有一段時間,我會倒一杯熱水,站在客廳的落地窗邊,看窗外低沉的烏云和后院閑逛的海鷗。這段時間往往很慢,因此很真切。午飯我獨(dú)自一人,通常都是簡單解決,秘訣是提前燒好幾天分量的蔥油,每天中午只需煮一小把掛面和幾片菜葉。飯后我會按計(jì)劃出門,去超市采購,為晚餐做準(zhǔn)備。

      女兒的高一生活似乎還算順利,她說外國同學(xué)和老師都很友善,她講述課堂活動時的輕快語氣令我安心。她的作業(yè)比從前在浙江讀書時要少得多,見她每天回家后還能騰出好長一段時間練吉他,我更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但最關(guān)鍵的一點(diǎn)我無從考量,那就是她的英語水準(zhǔn),因?yàn)樗懿辉竿覐埧?。每?dāng)我問她能不能講幾句時,得到的都是同一個答案:你又聽不懂。

      她說得完全在理,我無法反駁。

      這天早上,我洗完碗回到客廳,便見新入住的女孩出現(xiàn)在樓梯拐角——瘦高個,穿一件墨綠色的連帽衛(wèi)衣和深色牛仔褲;單眼皮,又或許是內(nèi)雙,那對突兀的腫眼泡妨礙了我的判斷。然而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她微微下扯的嘴角,因?yàn)檫@導(dǎo)致她的笑容看上去有些勉強(qiáng);與此同時,笑眼下面,飽滿的顴骨高高隆起,因而又浮現(xiàn)出某種違和的親切感。

      她說自己是已經(jīng)畢業(yè)的留學(xué)生,之所以又從國內(nèi)飛回來,是為了一件“沒處理完的小事”。接著她說與朋友有約,要馬上出門。

      “去商場啊?”我隨口問道。

      “去市中心的圣誕市集,有熱紅酒賣。”她說。這已經(jīng)不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圣誕市集,房東對我說起過,我還曾在超市聽見幾個中國留學(xué)生議論它。不難理解,在一個無聊的小城市,這樣的年度盛事是格外吸引人的,何況昆士街(Queen’ s Street)本就是市里最繁華的區(qū)域,女兒和同學(xué)們總在那里碰面,她習(xí)慣用英語講這個名字,還告訴我它原本是“皇后街”的意思。

      “熱紅酒?”我從沒喝過,于是下意識地重復(fù)了一遍。窗外的云依舊壓得很低,后院潮濕的地面上,我的老朋友——一只海鷗——正同我對視。這半年來,它幾乎每天都造訪。

      新租客出門時把帽衫隨手罩在了頭上,于是我塞給她一把傘。那是女兒的傘,一直閑置在門口的鞋柜里,她不喜歡出門帶傘,即便是來了英國,仍堅(jiān)稱隨身帶傘這種行為沒有必要。但是租客女孩接受了我的傘,還感謝了我。她走后,我在門廊張望了一會兒,目送她到公交站臺,她上車時,合傘的動作并不熟練,這讓我有些擔(dān)憂,不過在我即將沖出門幫她之際,她順利關(guān)上了那把傘。公交車開走后,我回到客廳,從抽屜里拿出便簽,列舉下午的采購清單——今天的晚餐需要排骨和蘆筍。

      這里有很多連鎖超市,如同扁平的積木散落在市郊地帶,它們也許是英格蘭給我的最大驚喜。如今我格外喜歡逛超市,享受在一排排充盈、整齊的貨架間游走的感覺。那些市郊的超市都大得離譜,可供我打發(fā)掉漫長的時間。漸漸地,我總結(jié)出了不同超市各自的優(yōu)勢和劣勢。簡單來說,它們有的主打低廉的價格,有的定位更高端,賣有機(jī)食品;有些以肉類食品見長,有些則因果蔬新鮮、種類齊全受到歡迎;還有一些超市擅長做漂亮的烘培食品。如今無論去哪家、買什么,我都輕車熟路,但仍會每次都循著“之”字形的路線,從距離入口最近的食品貨架出發(fā),一直行進(jìn)至最底部。廚具貨架上懸掛著亮閃閃的鍋碗瓢盆,它們的陳設(shè)從無絲毫變化,像一群保持著陣型的士兵,一員不裁,堅(jiān)定又孤單地守在陣地上,為我的超市之旅畫上圓滿句號。之后我便會斗志昂揚(yáng)地離開,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鼓舞。

      我和女兒剛來時,英國正處于涼爽的夏季,晚上九點(diǎn)多鐘天才會黑,日落之前,總有大片的、夢境般的紫色晚霞,它們漂浮在這座隨處可見古老雕塑的城市上空,傍晚被浪漫地延伸了。那是段快樂時光,一切都新奇,我們經(jīng)常逛超市,女兒沉迷于浩蕩的零食區(qū),她喜歡花時間辨別包裝袋上的英文,而我更偏愛燈光明亮的甜品冷柜,各式糕點(diǎn)在透明包裝下一覽無余,精致、誘人。如今女兒已對那些甜得要命的東西失去了興趣,她前陣子得了急性牙髓炎,差點(diǎn)因此回國治療。

      記不清從什么時候開始——或許是秋天變深時,落葉鋪滿公園小徑,冰冷的夜幕下人們回家的步伐愈發(fā)急促——女兒不再接受我逛超市的邀約了。于是每天我一個人出門,就去離家最近的那家連鎖超市,雖然小了些,但買點(diǎn)日常食材綽綽有余。通常在超市買完東西后,我不會馬上回家,而是會往社區(qū)深處再走一走,轉(zhuǎn)到一家華人超市,看看在那些英國超市買不到的食材,如豆芽、豆腐、冬瓜、整顆的大白菜等等,還有醬油、香油、花椒這些調(diào)味品。

      這天我其實(shí)沒什么需要在中國超市買的,但還是抬腳往那個方向走去。出乎意料——超市不起眼的小門敞開著,超市老板出現(xiàn)在柜臺后。

      “來了?!彼酶畚镀胀ㄔ捄臀掖蛘泻簟?/p>

      “最近挺忙的?好幾天沒開門了?!?/p>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一個朋友來英國了。”

      “哦,怪不得。”我腳步遲緩,假裝在貨架前搜尋,拿起瓶瓶罐罐又放下。

      “找什么?”

      我早已準(zhǔn)備好答案:“有泰式辣醬嗎?”

      “小茹又要吃辣了?”他來到我身邊,伸手夠到貨架最頂層,從深處掏出了一瓶蝦粉色、漂浮著大紅辣椒屑的半透明醬汁遞給我。小茹是我女兒。

      我說:“去哪玩了?倫敦?”

      “還沒來得及。不過去了市里的圣誕市集?!彼蔡岬搅诉@個神秘的圣誕市集。

      “喝了熱紅酒嗎?”我馬上問道。

      “哦,那天人太多了,沒有喝上?!彼@得有些吃驚,“你去過了?”

      “還沒有?!蔽姨统鲥X包,拒絕了他扯下塑料袋的動作。

      “慢走哦?!彼f。

      我出門后徑直朝家的方向走去,步速快了許多。

      我回到家時,房東正在客廳里轉(zhuǎn)悠,渾身散發(fā)著中餐館后廚的油煙味。他來英國有些年頭了,最初為一個香港人打工,在倫敦唐人街洗盤子,如今他已在本市擁有了幾家中餐館,還購置了幾套房產(chǎn),出租給學(xué)生。他孑然一身地來,現(xiàn)在已將全家——他的妻子和一個兒子——都遷來這里。房東逢人便講自己的這段英格蘭奮斗史,但我揣測他來的原因和途徑并不光鮮,他的作風(fēng)總讓我想起“投機(jī)分子”這個詞,我一直對迅速發(fā)跡的人持有偏見,認(rèn)為他們不過是善于追熱潮、鉆空子罷了。

      他隔三岔五就會來這棟房子,不為別的,只是同我講一些漫天閑話。但更深一層,我認(rèn)為他是想夯實(shí)自己“房東”和“華人”的身份,這令他感覺良好。

      這天,房東照常和我絮絮叨叨一些陳舊的瑣事,說他最近招的一個前臺小姑娘做事不認(rèn)真,時常上錯菜,賬也記不好,又說最近后廚也不安寧,師傅國內(nèi)家里出了點(diǎn)事,做菜總心不在焉,放太多鹽和醬油。他說話時,我在廚房和客廳之間不停地來回穿梭,制造出“乒乒乓乓”的聲響。我干脆地撕掉冷藏盒的塑封,把排骨倒進(jìn)洗菜盆,然后將水龍頭開到最大。粉色的排骨沉在盆底,粘連的白色脂肪如海草般漂浮著。

      外頭傳來鑰匙孔轉(zhuǎn)動的聲音,那女孩回來了,令人驚喜地闖進(jìn)了這個永恒的場景——廚房、水流聲、房東清喉痰的咳嗽和散漫的踱步聲。她手里提著某連鎖超市的購物袋——就是我和女兒之前最愛去的那家。她沖我與房東笑了一下,算是打過招呼,接著便拉開冰箱門,逐一掏出袋子里的東西,抱在懷里。那些盒子尺寸各異,幾乎全是甜品:米布丁、提拉米蘇蛋糕、檸檬撻、巧克力泡芙,除此之外就是幾盒微波食品。

      “你就吃這些???”我看著她把食物塞進(jìn)了冰箱最上層的狹窄空間,井然有序。

      “是啊,我喜歡吃這些?!彼ξ卮鸬馈?/p>

      房東插話進(jìn)來:“昨晚住得舒服嗎?”

      “暖氣溫度好像有點(diǎn)低,可以調(diào)嗎?”她簡潔地回答。

      是不可以的,一直都那樣。我知道答案,但我沒有說什么。房東動作迅速地上了樓,女孩也跟了上去,剩我一個人在廚房。我低頭看著劇烈的水流淋在蘆筍上,閃爍著晶瑩的綠。我想到方才超市老板口中的那位朋友,我不清楚那是他的什么朋友,或許就是他上次提到的那位朋友。距離我們上次對話已經(jīng)過去一周了。

      我耳邊再次響起男人的聲音,房東已經(jīng)下了樓,女孩似乎留在了臥室。我不曉得他用了什么策略將暖氣的事不了了之,但此事顯然打斷了他同我廢話下去的興致,于是他說:“你忙吧,我回去了。”我決定把我們屋里的小油汀拿給新租客,如果她需要的話。

      房東走后,我把蘆筍刮皮,切成段,同時再次陷入回憶——關(guān)于那個同香港超市老板一起度過的下午。

      我稱呼香港人為林先生。大約一周前的某個下午,我結(jié)束了常規(guī)的超市采購,決定去林先生那里買幾袋速凍水餃。我進(jìn)店時,他正在忙于給貨架上新,單薄的身軀被淹沒在堆疊的箱子中間,堵住了我去往冷柜的路。他熱絡(luò)地同我問好,之后便繼續(xù)拱起腰忙碌起來,沒有意識到我的為難。

      “我來得不巧了?!蔽覍⒛抗馔断蜻^道盡頭的冰柜,暗示道。

      “不好意思?!彼置δ_亂,試圖重新擺放箱子,騰出一條更寬敞的通道。促狹的小超市里堆放了數(shù)十只紙箱,僅有的走廊深深凹陷下去,如同一條戰(zhàn)壕。戰(zhàn)壕中一位新入伍的小卒迎頭遭遇了長官,林先生是不知所措的“新兵”,我則是那位威嚴(yán)的“長官”——不料從回憶視角出發(fā),我腦海中竟生出這樣荒誕的比喻。

      “其實(shí)我只要幾袋水餃,您幫我拿就好,三袋吧,豬肉兩袋,一袋三鮮?!蔽姨岢隽艘粋€完美方案。

      “這些東西要多久才能整理完?”我付錢給他時隨口問道。

      他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鐘說:“或許要到晚上了?!?/p>

      “我?guī)湍惆??!?/p>

      他禮貌且堅(jiān)決地回絕了我:“不,不,這怎么可以——”

      “離我女兒放學(xué)還早,回去也沒事可做?!蔽掖驍嗨澳闵洗螏臀伊舜竺?,就當(dāng)是我表示感謝吧?!?/p>

      他或許被我不由分說的態(tài)度嚇住了,緩緩說道:“哦,那件事啊,哪里算什么幫忙……”

      我沒有答話,而是直接將手提包放在了一旁的箱子上。這個動作,表明我突如其來的堅(jiān)定決心。他大概感知到了這種態(tài)度,難為情地解下自己身上的圍裙遞給我:“穿上這個吧,衣服弄臟就不好了?!?/p>

      盡管被動接受了我的幫助,林先生還是堅(jiān)持反復(fù)申明自己的觀點(diǎn):讓顧客幫忙整理貨物實(shí)在荒謬,他對此感激不已等等,甚至提出為我提供永久折扣。整個下午,他時不時便要重復(fù)這些語句,為了緩解他的不自在,我搜腸刮肚,盡量說些寬慰的話,然而無論我說什么,林先生單方面的聲明并未停止,我于是斷定這是他自我疏解的方式,便由著他去了。

      實(shí)際上,我認(rèn)為那個下午令人印象深刻的并不是林先生,而是我自己。前不久,我發(fā)覺自己時常精力渙散,還為此十分擔(dān)憂、焦慮了一陣子,我畢竟是個醫(yī)生,等將女兒送入大學(xué),我希望自己回國后還可以穿回白大褂。但那天下午我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效率,對照貨物清單,將瓶瓶罐罐填滿貨架,將一切完成得有條不紊。彎腰、起身,彎腰、起身,這一機(jī)械的體力活動模式重塑了我,我感到久違的、難以言喻的快樂。這一過程中,除了林先生持續(xù)的“自我反省”,我心無旁騖,沒有受到任何打擾,直到超市煥然一新,所有紙箱都被騰空,我脫下圍裙交給他。

      “你剛說你女兒,在這邊讀書嗎?”他問道。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無意中透露了女兒的事。

      我告訴他我女兒的名字,甚至給他看了她的照片,又講了許多有關(guān)她的事。似乎除了她,我也沒什么可說的。但說完我便后悔起來,覺得自己過于魯莽了,如果被小茹知道,一定會就此狠狠地討伐我。她從小就熱衷于劃定邊界,經(jīng)常把“侵犯”這個詞掛在嘴邊,似乎對此有著明確的定義。隨著年齡增長,她的四面八方生長出彎曲、凌亂、密密麻麻的疆界,她筆直地站在疆土的中央自我捍衛(wèi)。我很慶幸她沒有遺傳我的軟弱、遲鈍或者她父親的圓滑、木然。

      “那小茹適合在這里生活。英國人很懂得保持距離。”林先生總結(jié)道。他直接引用了我對女兒的昵稱,這多少有些怪異,畢竟我很少聽到除我丈夫以外的男性說出這兩個字。

      我對他的論斷表示贊同后,瞄了一眼時鐘,距離她放學(xué)還有半個小時左右。我開始走神,頻繁地變換站姿,將重心從左腳挪到右腳,再切換回來。

      聽完我的“陪讀”經(jīng)歷,林先生有些動容,逐漸打開了話匣子,說他五年前從香港搬來這里,“本來是打算和老婆一起的,但她走了?!彼猿暗匦α诵?,“我就自己來了?!?/p>

      我想我大致明白這句“走了”的意思。我向來不擅長應(yīng)對別人的不幸,一方面,我認(rèn)為淡漠的態(tài)度不可取,但又覺得赤裸裸的同情更不妥。這種情形下,我往往會使用一個面部表情:微微抬起眉頭,再將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這很奏效,既透露出善意,又足以讓談話對象捕捉到我復(fù)雜的感情,并自行結(jié)束這個話題。林先生也不例外,看到我的面部表情,他立即切換到開朗的口吻:“這沒什么,我們?nèi)匀皇呛门笥?,保持?lián)系的?!彼f自己過于平淡無趣,所以不適合她。

      看著案板上整齊碼好的筍段,我直覺“她”就是這次光臨英格蘭、迫使林先生暫停營業(yè)的“朋友”?;叵胍恢芮?,我本可以獲取更多信息,但是當(dāng)時已經(jīng)太遲了,我僅剩二十分鐘的時間,可以趕在小茹到家前回到那座房子里,將晚餐準(zhǔn)備起來。于是我倉促告別,近乎不耐煩地接過那幾盒最終免單的水餃,落荒而走。

      那天晚上女兒說她不想吃速凍水餃,希望我下次能包一些,但我至今還沒有實(shí)現(xiàn)她的這一愿望。實(shí)際上我很少聆聽她關(guān)于衣食住行的提案,因?yàn)樗偸峭蝗槐懦鲋T多想法,但轉(zhuǎn)眼就忘記。盡管很少被認(rèn)真對待,她仍然每頓都吃得很快樂,鮮有抱怨。她懶得就生活瑣事提出批判,我覺得她的雷達(dá)懸浮在某個更靠近高空的地方,不像我,我的雷達(dá)被水泥牢固地封在地面上。

      這天的排骨燒蘆筍是她很久之前提過的愿望。晚飯進(jìn)行到尾聲時,小茹的手機(jī)開始在桌面振動,一個微信消息提示出現(xiàn)在屏幕上。我抬頭看了眼時間,晚上七點(diǎn)半,國內(nèi)已經(jīng)是凌晨了。她迅速抓起手機(jī)劃拉了一下,我扒拉著碗里的米飯,抬眼瞥見手機(jī)屏幕里那張模糊、粉紅的臉,酷似泰國辣醬汁和生排骨的顏色。

      “你又喝多了?”女兒的語氣陡然冷下來。那頭的雜音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她沒能堅(jiān)持多久,便稱要上樓睡覺去了,將還未中斷的通話丟在狼藉的餐桌上,迫使我來接管。

      “最近怎么樣,小茹學(xué)校都沒什么事吧?”他似乎對女兒的冷眼并不在意,或者說是未能感知。

      “她挺好的?!蔽艺f,“就是我想換個地方住?!?/p>

      “怎么了?”

      “也沒什么大事,就是覺得這房子暖氣不是很足,”我將手機(jī)平放在桌面上,攝像頭朝著天花板,開始起身收拾餐桌。

      “能找個中國房東不容易,再換租多麻煩啊,跟房東說一聲不就行了?不行給他加錢,讓他修修。”

      “知道了,沒什么事,你趕緊睡吧,我洗碗。”我將摞好的盤子放進(jìn)水槽。看著盤子里凝固的褐色醬油漬,我決定將它們留到明天再處理。

      回到臥室時,小茹正在練吉他。這首歌她已經(jīng)練了近一個月,仍不成曲調(diào),變形的音符從她的琴孔里笨拙地散落出來,源源不斷。我本想提醒她隔壁住了人,或許應(yīng)該暫停,但最終沒有開口。我躺下后,反倒是她先開口說:“你今天去中超了?”

      她總是將中國超市簡稱為“中超”,這讓我聯(lián)想到那群身背罵名的足球運(yùn)動員,覺得很滑稽。

      “我覺得那個老板看起來不像什么好人?!彼龘芘傧艺f。

      “為什么?”我訝異道。

      她停止撥弦,反問道:“你不覺得他長得很像以前港片里那種奸商嗎?”

      我被逗笑了,覺得她到底是個孩子。我從沒和她講過這位“奸商”的善舉。我們剛到英國沒幾天時,我頭一次獨(dú)自采購,當(dāng)時我還不知道如何使用超市的自助收銀機(jī),只得鼓足勇氣到柜臺結(jié)賬。我反復(fù)溫習(xí)過“謝謝”的發(fā)音,不料還是在收銀員面前出現(xiàn)了意外,對方——一位皮膚雪白、身材豐滿的年輕女孩,搶先一步開口對我說話了。她講出一個長句,通過她征詢的口吻,我意識到那絕不是什么無足輕重的禮貌用語,而是有實(shí)質(zhì)信息的,然而我無從得知。透過她美麗的淺色瞳孔,我看見了一個中年亞洲女人干癟的輪廓。更糟的是,面對我的沉默,店員絲毫沒有失去耐心,甚至緩慢地重復(fù)了一遍詢問。我不得不做出最后一搏,我聯(lián)想到在國內(nèi)購物的場景,猜測她是問我有沒有優(yōu)惠券,或者只是在建議我辦一張毫無意義的積分卡,于是擺手連聲說“No”。

      “OK”,店員聳了聳肩,掃完最后一盒酸奶的條形碼,便停止了動作,任由那堆商品散在柜臺上——如同一座大廈傾塌后的廢墟。

      “你確定不需要購物袋嗎?”我回頭看見一個亞洲男人,個頭適中,偏瘦,頭發(fā)有些自然卷。從他的口音,我?guī)缀趿⒓淳筒鲁隽怂窍愀廴??!八齽偛艈柲阋灰徫锎!彼a(bǔ)充道。

      “哦!要的。”我轉(zhuǎn)向店員,脫口而出。

      她瞪大眼睛,疑惑地看向香港人。

      “Yes, yes! ”我意識到自己竟然對英國人講了中國話。

      接著香港人開口了,他流利地講了一個不算長的句子,以“Thanks”為結(jié)尾。

      “這個要一英鎊的,要補(bǔ)給她?!彼嵝盐摇?/p>

      我忙掏出零錢包翻找起來,錢包里塞滿了銀色、銅色大小不一的各式硬幣,它們?nèi)缤瑹o數(shù)閃爍的眼睛,高傲、漠然、調(diào)侃、鄙夷地凝視著我。

      “那個金色邊的,厚厚的多邊形就是?!彼⌒囊硪淼厣焓种噶酥浮?/p>

      我把那枚硬幣遞給店員時,她向我投來和煦的微笑——我寧愿她沒有。香港人選擇了自助柜臺結(jié)賬,我躊躇片刻,并沒有停下來,而是選擇等在超市門口。

      “謝謝你?!蔽艺f。

      “沒關(guān)系。下次記得帶購物袋,這里購物袋很貴的?!彼f。

      “記得了?!蔽艺f,“您是香港人?”

      他似乎并不吃驚,只說道:“是,香港來的?!?/p>

      “香港人英文都蠻好的。”

      “普通話不太好?!彼α诵?。

      “很好了,很標(biāo)準(zhǔn)的?!蔽野l(fā)自內(nèi)心地鼓勵道。他又笑了,但沒再說什么,于是我稍稍加快腳步,走在他前面一點(diǎn),他始終跟在我兩三步之后,沒有消失在某個中途的岔路口。經(jīng)過我的住所時,我先道了別,他則繼續(xù)往社區(qū)深處走去。

      回到家,我將錢包里的硬幣灑在桌上,一字排開,打開手機(jī)搜索“英國錢幣”,對照著屏幕上的圖片和標(biāo)注逐一辨認(rèn)起來。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每隔十幾分鐘就在腦海中溫習(xí)一遍,總算成功背誦出這些硬幣的面額。

      幾天后,我從房東那聽說社區(qū)有家香港人開的華人超市,里面可以買到國內(nèi)常用的調(diào)味品,我便立即去了,事實(shí)證明,這個社區(qū)沒有太多香港人。結(jié)賬時我?guī)缀鯖]有費(fèi)什么工夫,便將準(zhǔn)確面值的紙鈔和硬幣交到他手上。對于他當(dāng)時似乎帶著贊許意味的微笑,我裝作毫不在意。

      我獨(dú)自回憶了一番,沒有開口對小茹講這件事。

      “聽說市中心有個圣誕市集?”我轉(zhuǎn)而問道。

      她肯定了市集的存在,但否定了它的分量。她說:“沒什么可稀奇的。我和同學(xué)去過了,只不過就是一些擺攤的,賣的東西很尋常,價錢又貴?!?/p>

      “你喝了熱紅酒嗎?”我又問。

      她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說:“你不會喝得慣的,紅酒里加了橙子皮一起煮,還有你討厭的肉桂?!?/p>

      “而且,你知道嗎,那里設(shè)了一個臨時的游樂場,就在市政廳門口的花園上,設(shè)施又小又舊,還擠滿了大人小孩。如果他們?nèi)ミ^歡樂谷或者迪士尼什么的,一定會覺得這十幾磅的門票是個笑話?!彼枋龅蒙癫娠w揚(yáng)。我想到一部關(guān)于小熊在倫敦歷險的動畫片,在國內(nèi)看的,當(dāng)時我以為那些五彩繽紛的布置只是演繹,但或許圣誕市集的確如此呢。

      小茹終于放下了琴。房間沉入軟綿綿的安靜,我隱約聽到隔壁的女孩在用英語打電話,不久便睡著了。我做了個十分怪異的夢,在夢里我和租客姑娘、林先生一起在房東的中餐館吃飯,我們用普通話交流,香港人談了許多有關(guān)那位朋友的事,女孩也要揭開她重回英格蘭的神秘原因。但是夜里小茹把腿壓在我肚子上,打斷了這次交談。

      第二天我沒有起床給小茹煎雞蛋,這還是頭一回。我下樓時,一切如常,她早已去上學(xué)了,只是冰箱里少了兩片吐司,水槽里倒著一只有牛奶漬的杯子。

      租客女孩坐在客廳落地窗旁,正盯著后院我的海鷗老友看。

      “今天不出門?”我并沒嚇到她,她大概已經(jīng)聽見我下樓的動靜,只是沒有回頭。我開始沏茶,開水澆在立頓茶包上,一縷縷朱紅色如煙般從杯子底部升上來。

      “阿姨——”她仍舊沒有回頭,但顯然是在對我說話,“你喜歡這里嗎?”

      “這里挺好的呀?!蔽业乃?jié)M了。

      “我不喜歡,”她說,“每天都這樣陰沉沉的——一年四季。這兒的人很好,總對你笑。”

      我沒有說什么,而是在等待她的轉(zhuǎn)折。

      “但他們對你說著他們的語言,還那么自然,仿佛你就是他們中的一員?!?/p>

      “你的英語應(yīng)該很好吧?”我感到詫異,沒有提及我聽見她用英語打電話的事。

      她終于回過頭來,沖我撇撇嘴說道:“所有人都說我的英語好,就連英國人也這么說,唉?!?/p>

      我在餐桌旁坐下,將視線從海鷗拉回到她身上,她的紅毛衣和外面灰白慘淡的天色形成扎眼的反差。我對著她浮腫的臉頰說:“你看,你一個人來這里,坐飛機(jī)、坐車、租房、交朋友,什么都搞定了,你媽媽肯定很為你驕傲?!?/p>

      她將頭轉(zhuǎn)了回去,再次背對著我。我的目光也再次回到海鷗身上,它鉆進(jìn)了那片矮籬圍住的花圃,慢悠悠地在泥地上挪動腳步,最終停留在頹敗的小花園中央,但我并不清楚它來時的路途。女孩鮮紅的后背稍稍移動了一下,將那條本就模糊的軌跡完全遮住了?!澳悄銥槭裁椿貋??”我放棄辨別海鷗的路徑,問女孩。

      她猶豫片刻,說自己為一個重要的朋友而來,她必須為之奔波。她頻繁地停頓,空泛又警惕地講了很久。這位朋友的年齡、國籍、甚至性別都顯得曖昧不明,我無法判斷,但感覺到我們之間升起了一道籬墻,她站在籬院中央??偨Y(jié)她的“朋友”時,她用深沉的語調(diào)說“給了我一股奇怪的動力”,好像在宣讀一則人生格言。我看到她鮮紅色的后背一點(diǎn)點(diǎn)矮下去,海鷗面前的道路顯現(xiàn)出來。

      “我房間的暖氣太冷啦?!彼髞硌a(bǔ)充道,更像是自言自語。

      我則在腦海中搜尋,試圖找出一位這樣值得我踏上遙遠(yuǎn)旅途的“朋友”。

      “你知道這個社區(qū)里有家香港人開的中國超市嗎?”或許是同樣被賦予了某種“奇怪的動力”,我說出這句話。

      “不知道。”

      然后房東打開門,在門廊跺腳,結(jié)束了我們的談話。

      那天之后,女孩依舊每天出門,我也還是遵照時間表往返于家和連鎖超市之間,偶爾會去附近的噴泉花園坐上一會兒,但我沒有再去林先生那里。

      平安夜如期而至,小茹接到了一位本地同學(xué)隆重的圣誕晚餐邀請,我受寵若驚,拿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套昂貴的銀制餐具禮盒,讓她帶去同學(xué)家作為圣誕禮物,并立刻在微信上將這一消息分享給了她父親。

      盡管女兒不在家吃晚飯,下午我還是去了超市。我買了兩塊牛排和一瓶酒,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酒,但它漂亮的瓶子吸引了我。我想這是平安夜,不能再放任租客女孩吃塑料盒里黏糊糊的通心粉。

      我回到家時,樓上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隨著行李箱輪子緩慢而有節(jié)奏地敲擊臺階的聲音,女孩出現(xiàn)在客廳。我吃驚地問她要去哪?!跋牖丶胰?,不愿在這了。”她回答我時扯了扯嘴角,如同第一天早晨出現(xiàn)在客廳時那樣。

      目送女孩登上開往機(jī)場的大巴,我往社區(qū)深處走去。香港人的超市門旁站著一只海鷗,隔壁的馬來小吃館沒有營業(yè)。

      “林先生?!蔽亦嵵氐卮蛘泻簟?/p>

      “今天這么晚來?”他有些詫異地從柜臺后抬起頭,似乎已經(jīng)在做關(guān)店前的收尾工作。

      這時,通向二層倉庫的小樓梯傳來動靜,我循聲看去,一個女人正走下來,身上系著林先生歸置貨品時常系的圍裙。她穿一條淺藍(lán)色牛仔褲,褲腳微微堆疊在鞋面上,露在圍裙外的米色毛衣是束袖設(shè)計(jì)。她與我想象中的模樣竟然十分吻合。

      林先生用粵語對她說話,隨后轉(zhuǎn)向我用普通話介紹道:“這位是我香港來的朋友。”

      她用蹩腳的普通話對我說:“歡迎?!?/p>

      “今天需要點(diǎn)什么?”林先生說,他臉上寫滿了節(jié)日的熱情。

      “我有點(diǎn)忘記了,再說吧。平安夜快樂。”我回答得干脆利落。然后我走出超市,輕輕關(guān)上了身后的門。

      我并沒有立即回家,而是繞著社區(qū)的外圍兜圈子。此前每次去中國超市的路途中,我總是步履悠閑,但離開時卻總帶著急迫甚至慌亂的情緒,仿佛要趕回哪去。但今天不同——今天是平安夜。我?guī)е鼻械脑竿鴣恚瑓s漫無目的地離開,沒有什么確切的目標(biāo)值得我疾步。

      我腦海中不斷出現(xiàn)林先生同那個陌生女人講話的場景,他說了一句簡短的粵語,粵語是那么好聽,懶散而不失親昵,勝過他用普通話和我講的任何一句話。他介紹我時,她臉上閃過一絲會意的笑,仿佛瞥見舊流水賬里不經(jīng)意的一筆,在片刻的驚喜后,便翻過這一頁,永遠(yuǎn)束之高閣了。林先生一定和她提起過我這位顧客。而她則嶄新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毫無序言可循。我心煩意亂,故意踩在路沿的水坑里,但愿每一步都被清洗得干干凈凈,不留下印記。

      我沒料到平安夜是如此安靜,社區(qū)彎曲交錯的小徑上停滿了車,但無人走過,甚至沒有鴿子停留。我緩緩經(jīng)過每一棟房屋,它們看似一致,實(shí)則家家戶戶都在門前做了富有巧思的裝飾,以彰顯自己別具一格。不過此刻,它們被如出一轍的金黃色燈光覆蓋著,融進(jìn)同一片溫柔的夜色。我聽不見任何喧鬧的聲音,但十分確信自己處在一個盛大、熱烈、歡樂洋溢的夜晚。

      家門外那盞路燈已經(jīng)亮起,將潮濕的地面上那些散落的枯葉照得晶瑩透亮,如同沉沒在鉛色霧氣中的星星。

      我把鑰匙揣進(jìn)口袋,掉頭朝昆士街的方向走去。通往鬧市的主干道上同樣空無一人,海鷗的鳴叫此起彼伏。夜色還在不斷下沉、蔓延,我平靜地步入其中,偶爾有車子從我身邊疾馳而過,攪動起冰涼的空氣,也沖撞著厚重的夜幕,這時,我便把脖子縮緊,加快步伐。

      我想象百米長的圣誕市集繁忙喧囂,蜿蜒而去,從遠(yuǎn)處望去,泛著一層金色的光暈。光暈籠罩下,有調(diào)皮的人偶、忽高忽低的笑聲、香甜的氣味——我將手捧熱紅酒穿行其中。

      無論如何,我都這么想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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