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蛟
船在湘江上走著,青天在上,水在下。他越來越乏力了,寒氣交織著濕氣,江水漫漶啊;他越來越恍惚了,時日將盡,音書漸絕。他的世界小到只剩下一條船,他的惆悵漫過整個帝國的黃昏。冬天深了,時日將盡。
——題記
1
離開的想法早就萌生了,只是一拖再拖。去往何處?又開始困擾杜甫。到了五十五歲,他仍未洞悉天命,仍未將家安定下來,像不斷遷徙的候鳥流離于異鄉(xiāng)的天空下,焦慮和沮喪似必然降臨的夜色,一再侵襲他。
他想過帶家人去淮南定居,還托一位前往揚州的胡商打聽當?shù)孛變r。這一打聽,令他望而卻步了,便在夔州又挨過去兩個年頭??蛇@地方,并非外鄉(xiāng)人的樂土。夔州居于長江瞿塘峽口,山高谷深,地氣冷濕,風寒刀子般凜冽,不是一把中原帶來的老骨頭扛得下來的。病痛伴隨衰老接踵而至,五十五歲的杜甫不可阻擋地進入了晚年。連年的顛沛用舊了身體,骨骼僵硬得生出銹跡。眼睛花了,看花看樹,均模糊成一個梗概。牙齒脫落大半,咀嚼食物變得困難。糖尿病越來越嚴重,自行采集的草藥,好比節(jié)節(jié)敗退的小卒,擋不住壓境的大軍。
豈止蓬亂雪白的須發(fā),豈止疏松的骨骼,豈止經(jīng)年未愈的肺病,豈止如影隨形的咳嗽……衰老是全方位的,鋪天席地,它卸掉人的勇氣與斗志,瓦解人的欲望,令夢境都變得反復。這一年,在偶爾可拾的夢的殘片里,杜甫不斷夢到兒時的自己在姑母家前院攀爬一棵棗樹,樹上的棗子累垂可愛。但每回爬上去,伸開胳膊要夠到時,都會倏然失手,摔向一個深淵。有生之年還能回洛陽,看看兒時撲蝶于其間的姑母的小院,看看那棵棗樹嗎?念頭一次次觸及這件事,又消散在一個未知的空洞里。
秋天時,弟弟杜觀的第三封信輾轉(zhuǎn)捎到杜甫手中,他挪到草屋門前,借著下午的天光,想將字看清晰些。弟弟在信里再次提及讓兄長出峽,由夔州順江南下,或許日后可回長安洛陽。第三封信以及信里提及的地方,制造出一丁點溫暖的期許,促使杜甫做了決定。
杜甫將位于夔州的瀼西草堂及四十畝果園贈給南卿兄,這位是前不久自忠州遷居來借住草堂的人。送出這片經(jīng)營了近兩年的果園,他的掛礙并不多,他期望果樹林在自己離開后年年開出花,結(jié)出新果。他只鄭重地和果園新主人聊到一件事:草堂西面有位老婦人,若來堂前打棗,由著她些。那是位無兒無女的婦人,兒子征了兵,生死未卜。她無人照料,實在找不到果腹的食物,才來打棗子。眼睛看不清楚了,小百姓的苦卻歷歷在目。
公元768年正月中旬,擇了一個宜出行的日子。天陰,灰云如鉛,風自高崖間橫切過來。在白帝城放船,那種木帆船,并不大。一根桅桿豎立船尾,用來升掛布帆,船身部分設(shè)艙體,可容納五六人,恰好載得動一家子。這條船是杜甫在夔州置辦的,畢竟這兩年,很是受到夔州都督柏茂琳顧念,贈給他果樹林,還讓他租一些公田,用來維持生計。他一直想著以那點捉襟見肘的積蓄置辦一條船。對于船,杜甫有著天然的感情。旅居蜀地的那幾年,他在浣花溪畔也置辦過一條船,可惜那條船殘破到不能用了。他這一生,二十歲乘船離開洛陽,漫游于吳越間,坐著船穿過錢塘江,坐著船到達越州天姥山下。隨后,又無數(shù)次乘船遠行,江河與舟楫構(gòu)成他生命里的另一片版圖。船是遠行者的白馬,亦是漂泊者的陸地,是困厄里的人最后一丁點念想。杜甫喜歡船,船聯(lián)結(jié)著出發(fā)與到達,聯(lián)結(jié)著遠方與故鄉(xiāng)。
行李少得可憐。這些年,歲月像一個篩子,篩去了一切物質(zhì)的念想,篩去了一切生活的積余,到頭來空空如也。也不允許更多行頭占用船上空間,畢竟那樣小的一只船,空間得留給人。
一家人的日常衣物、一箱書、半麻袋草藥、一點碎銀子,差不多是全部行李,再加一張小幾案,叫烏皮幾——從故地河南隨身帶到成都,又從成都帶到夔州,外面裹著一層烏羔皮的套子。平常坐榻上,橫過來用作靠背;一旦豎放,就成了一張小桌子。這小幾案上覆的羊皮已磨去光澤,他一直舍不得扔,經(jīng)年的輾轉(zhuǎn),家鄉(xiāng)帶出的舊物寥寥無幾,這張烏皮幾算難得的舊物件了。實用,又令人遙想起洛陽的舊光景。
杜甫替艄公解開纜繩,回頭望向云霧深處的白帝城,長長吁出一口氣。
一段新旅途開始了,他不知道會有怎樣一番命運等在前頭。水路渺茫,別人或許能看到明天的事,或者看到下個月的事,他只能看到生活的這一刻,咫尺外都不敢預計。
2
船出瞿塘峽,布帆升起。一路風疾猿嘯,小船穿過高聳欲傾的巫峽,穿過慘淡的濃云。出峽的水路,驚險無比。船兒有時被送上浪尖,頃刻又從浪尖跌下;有時眼看撞上險灘巨石,又陡然峰回路轉(zhuǎn)。船上的人,在江水平靜處還能端坐,在疾風惡浪里,只好趴在艙中。幾箱書打濕了,一些家什也浸了水,一家子驚恐而失措。
這一程曲折的旅途上,杜甫就著舟中一點微弱的燭火,寫就《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漂泊有詩凡四十韻》,以四百二十字回望人生,那些羈旅與漂泊,那些苦難與掙扎,那些憂憤和慈悲,都重新回到紙上。風平水靜的傍晚,他站在船頭,望著北飛的大雁,心頭的悲愴油然升起。他有時也幻想,如果成為鷺鳥,還鄉(xiāng)的路途豈非便捷許多?
其時的江陵水陸交匯,通達四方。關(guān)內(nèi)人民逃往西蜀,中原人民投奔江湘,都得經(jīng)過此地。安史之亂后,江陵發(fā)展成為長江沿岸的一座重要城市,有南都之稱。出峽后,杜甫的船到了江陵,就在江陵停留下來。杜甫和家人想著,先作一段休整,再啟程北返長安,不行的話,就順江東下去往青年時代漫游過的江東。
人生實在難以預計,杜甫抵達江陵不久,是年二月,商州兵馬使劉洽兵變,六百里商於之地綿延起一片戰(zhàn)火。八月,吐蕃進攻鳳翔,長安再度告急。四起的烽煙阻隔了向北的回鄉(xiāng)路。他本打算去江東,可既聯(lián)系不上姑母,又未能等來兄弟的消息,先前寫信給他的弟弟,也渺無音信了。
只好在江陵暫歇下來,憑藉著一點詩名,四處尋找活路。他想到擔任荊南節(jié)度使的衛(wèi)伯玉就在此地任職,他旅居夔州時,曾寫詩頌揚過此人。他想到堂弟杜位也在節(jié)度使官署中擔任行軍司馬。他還想到一個人,老友鄭虔的弟弟鄭審。他想他總歸能找到些許倚傍,為了活下去,為了糊口,他并不憐惜一點可憐的面皮。時至今日,他的面皮早已被羞辱磨出了繭子。但這些人都沒能給杜甫提供太多實質(zhì)性的幫扶。生活總歸是自己的,貧窮無法像詩句那樣分送給別人。
他傴僂著腰,扶杖而行,步履蹣跚,走不了太遠的路。想雇轎子,又供不起這筆花銷。他一家一家去拜訪腦海中竭力搜尋出的熟人和權(quán)貴,觍著老臉,敲開那些高墻下的紅門。經(jīng)常地,他并不能見到想拜訪的人,不是門口守衛(wèi)不放行,就是仆人出來回復主人不在家。第一天碰壁,第二日,又起身出門,生計系在發(fā)絲般細微的人情上,好比微弱的燭火,命運哈一口氣就能吹滅它。他寫下“饑籍家家米,愁征處處杯”的詩句,這是生活最真切的寫照。
左耳漸漸聾了,右胳膊偏癱,僵硬得寫不了字,只好試著以左手寫,紙上的字東倒西歪,像拄著杖在雪地里蹣跚的老人。有時也讓兒子宗武代筆,他大聲說出一句想好的詩,盯住兒子的筆寫下自己的詩句,恍然如夢。
江陵的日子難以為繼了,他們一家再次登船,前往江陵以南的公安縣。暮秋,小船在長江上行進。霜凋碧樹,秋聲蕭瑟。他寫詩給鄭審,這大概是少數(shù)可以用來訴說自身境遇的朋友:“形骸元土木,舟楫復江湖。社稷纏妖氣,干戈送老儒。百年同棄物,萬國盡窮途?!奔幢氵@樣艱難的時日,他的文字里依然遍布著別人的苦難。那些命如草芥的小人物,那些無聲無息的卑微的生命,都來到他的詩里。漁民、農(nóng)人、小販,逃難的孤兒寡母,“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他寫下萬里悲秋的漂泊羈旅,也以無限熱切與慈悲的詩行丈量人間苦難。
可在公安還未落下腳,兵變又起。數(shù)月間,他在公安受盡冷落,他的小船,他的家,只好再次漂泊起來。這一回,他們慌亂中逃到了洞庭湖邊的岳陽。在岳陽過了不多時日,杜甫想起曾經(jīng)的好友韋之晉正在衡州擔任刺史,這是他搜腸刮肚想到的名字。
總算找到了方向,杜甫決定帶家人投靠韋之晉。
船離開洞庭湖,繼續(xù)沿江而下,去往衡州,他心里升騰著一線渺茫的希望。等船靠了岸,腳踏到地上,這點渺茫的希望似乎漸漸放大了些。找到韋之晉,至少可以讓一家子有個落腳處吧?
船停在衡州江邊,老妻、兒子去江邊人家尋覓食物。杜甫拄著拐杖,一路詢問,來到衡州官署。他向衙門前的衛(wèi)兵打聽刺史的去向。費了一番周折,問了幾個人,才有個心腸和善的士兵告知這位破衣蔽體、滿頭白發(fā)的老者。
一路尋來的那點希望,被現(xiàn)實的風一氣兒吹熄了。他沒有料到,韋之晉已改任潭州刺史,到潭州不久,就于那年四月去世。他要尋的人,想依靠的人,竟在數(shù)月前生死遠隔了。
他們剛下船,腳剛站到衡州的土地上,就又失了方向。在衡州勉強撐了數(shù)月,待到公元769年夏天,杜甫的船又開動了。衡州沒有熟人,沒有住下來的房子,他思量許久,還是決定離開,前往潭州。
此后,杜甫的余生只能依傍這條船了。
夏末,杜甫的船泊在潭州城外。天氣稍好些的日子,他就到近郊江邊的野地采些藥草,放到漁市擺藥攤,他想以賣藥的收入維持生計。擇一處背風的地兒,就在一溜魚攤盡頭,放下麻袋,支起一面小而破敗的布旗,算作賣藥行醫(yī)的招牌。這也是他連年逃難中,所剩無幾的自救方式。老邁的杜甫,滿頭白發(fā)的杜甫,斜倚在頹廢的夕陽里,像江邊一叢枯瘦的白菊。他偶爾會想起自己是大唐帝國拿過國家俸祿的官員,曾經(jīng)有過一腔“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偉大抱負。現(xiàn)在他躋身于一群引車賣漿者的行列,他們是漁民、打獵的、織布的、養(yǎng)蠶的……但他們又有一個與杜甫相同的命運:都是在艱難時世中掙命的人。
魚腥彌漫著,人們來去倉促,至傍晚時分迅速散盡,只留江水不知疲倦地拍打堤岸。長日將盡,囊中依然羞澀,掙得幾個零碎的銅子兒,還不夠一家人晚上買粥喝。照例,他要扶著拐杖,在江邊站一會兒,看江水浩蕩,看江上的云聚攏又散開。他慢慢地踱回船上,船艙里已堆著一堆野菜,這是老妻的功勞。
有一回,一個叫蘇渙的人來船上拜會杜甫,并拿出自己的詩作讀給杜甫聽。小小船艙中,響起了詩的聲音,這是久違的聲音。連年的漂泊里,已經(jīng)很少有人特意拿著自己的詩呈給杜甫看。這是羈旅湖南的三年里,杜甫難得遇到的一位知音。他時常來魚市的小攤前和杜甫聊詩,杜甫也常常到他的茅屋里暢談。這是珍貴的時刻,詩歌就像困厄時日里的一點光亮,讓生命的冷和暗退后了一尺。
由夏到冬,由冬而春。時間行進到公元770年3月,潭州城已鼓蕩起春風的裙裾,枯樹醒來,換上新衣,捧出明艷的花。年幼的、年輕的、年老的,每一種生命都獲得了春天的感召,都醒來,抖擻起精神。杜甫在潭州城內(nèi)重逢了一位故人——樂師李龜年。那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受蘇渙邀請,以幕僚身份參加某個顯貴的晚宴。在那晚的席上,坐于末桌的杜甫,聽到了李龜年的歌聲。那是兒時的耳朵浸潤過的歌聲,是四十年間未能聽聞的舊曲。歌聲裹挾著滾滾往事而來,剎那間將他帶回稻米流脂的開元盛世,帶回“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少年時光……杜甫忍不住老淚縱橫,他的周邊,那些自中原流落此地的遺老,都在歌聲里落下淚來。像世間所有好物般脆弱和令人感傷,李龜年的歌聲,大約也是四十年前的盛世留下來的稀缺的饋贈。杜甫未能想見,暮年還有幸聆聽來自故都的歌聲。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老朽的生命已無法擁抱盛開的春天。在每一片明媚背面,他都想起破碎的河山,他的悲愴,連春天都無法稀釋一二。
3
注定是不平靜的春天,四月下旬的一個深夜,潭州城內(nèi)喊殺聲震天,一場兵變風暴席卷潭州。湖南兵馬使臧玠殺死潭州刺史崔瓘,潭州大亂,杜甫與家人再次踏上逃難路。
“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乾坤萬里內(nèi),莫見容身畔”,這是杜甫寫的《逃難》詩。
輾轉(zhuǎn)無望中,杜甫收到舅父崔偉的信,崔偉在郴州擔任錄事參軍,信中提及讓他帶上家人到郴州避兵災。
去郴州的船經(jīng)過衡州,進入耒陽境內(nèi),竟趕上連日暴雨,大水困住江上過往舟楫,困住來往商旅,杜甫的船躲到郴江岸邊的方田驛中。老天爺像被誰觸怒了,不斷向人間撒氣,古驛荒村,水勢浩浩湯湯。無家可歸的人,蜷縮在驛站深黑的角落,車馬不聞,唯有雨聲敲打瓦檐,敲打著不眠不休的荒涼和煩悶。
雨困住了船,困住了腳步,困住了流駛的時間。從白天挨到夜晚,從夜晚挨到白天,躲避于驛站中的災民無處覓食,饑腸轆轆。無休無止的饑餓,撤退了又再次進攻,不斷侵襲著詩人的胃,帶來死亡的威脅。“這是生命末路的光景嗎?老天要以這樣一種方式置一家人于死地?”他扶著竹杖,立在驛站亭沼上,向著大雨如注的蒼穹發(fā)問。水四處奔突,耒江在他腳下漫漶開去,橫無際涯。整整五天四夜,除了水,一家人幾乎找不到任何可供填飽饑腸的食物。饑餓的折磨,讓時日變得漫長而殘忍,杜甫不止一次想到了生命的末路。
第五天,耒陽的聶縣令得到杜甫受困方田驛的消息,即刻派人送來牛肉酒食,外加一封慰問書信。聶縣令的這一舉動,無疑是中國文學史上了不起的溫情之舉,是蒼涼人世對絕境里的詩人的溫暖一瞥。杜甫感念他的恩情,吃了酒食,當即于驛站寫下一首向縣令致謝的詩:《聶耒陽以仆阻水,書致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陸路去方田驛四十里,舟行一日,時屬江漲,泊于方田》。他想著要當面將這首詩呈給聶縣令,但他們終究未能見上面,謝意就這樣長久地留在了紙上。
那場大水,改變了杜甫的行程,他們重新上船,依然無法南下郴州。杜甫心里再次生出一點期盼,想著何不干脆沿漢水北上呢?船就掉轉(zhuǎn)了方向往北去。但他隱隱感覺到,或許走不出湖南了,他有還鄉(xiāng)的心,卻無力穿越迢遙的還鄉(xiāng)路。
從夏到秋,從秋到冬,船啊,只是漂浮在湘江上。長期的水上生活,令杜甫的風痹病越來越嚴重。偏癱、耳鳴、手顫、糖尿病、牙齒脫落……身體的痼疾和家國的愁緒交纏在一起,像海浪侵蝕泥沙堆積的堤岸,一次一次侵襲他。船在湘江上行著,青天在上,水在下。冬天深了,時日將盡。一家只剩下四口人,兒子宗武,老妻,還有他,另一個兒子流落異鄉(xiāng),女兒已餓死于逃難路上,小女兒的死,他只在最后的詩中道出來,當時錐心的痛,是無法進入文字的。米已越來越難見到了,終日以藜羮為食。那只蜀地帶來的烏皮幾皮開肉綻,只好用草繩層層纏起來。
船在湘江上走著,青天在上,水在下。他越來越乏力了,寒氣交織著濕氣,江水漫漶??;他越來越恍惚了,時日將盡,音書漸絕?!坝H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他的世界很小,小到連腿都伸不開了,小到只剩這立錐之地了。他的惆悵很大,漫過整個帝國的黃昏。
船在湘江上走著,青天在上,水在下。冬天深了,時日將盡。他以左手寫下長詩《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這是杜甫的筆發(fā)出的最后一聲嘆息。一生的艱難和困厄重回他的詩里,他的心掛念著受難的人,掛念著干戈難平的中原,掛念著與他一樣在大唐微弱的喘息里掙命的無望的生靈。
公元770年深冬,杜甫死在船上。
他一生的遠行始于船,終于船。
清醒的酒話
若說飲酒也有基因,我們家族里的人恐怕沒有多少天生的飲酒能力。記憶中,只有祖父好酒。祖父之好酒,并不出于對酒帶來的醉意的迷戀。他只在每天午飯或晚飯時,熱小半壺酒,悉數(shù)斟在一個小碗里,恰好平平一碗。不論大節(jié)還是平常日子,祖父只喝那么一小碗,不增不減,不追求酒的品類,一碗祖母釀的米酒,半濁不清的,他喝了大半輩子。祖父的酒,好比餐前開胃菜,簡單實誠,是農(nóng)家的喝法。
我印象中飲酒的情形就是那樣的,我以為酒是一種特別質(zhì)樸的玩意兒,想喝的人喝它,不想喝的人不會去碰它。好比有些人喜歡吃魚,有些人愛蔬菜,有些人好甜食,有些人愛辣。年歲漸增,才發(fā)覺酒是不能和柴米油鹽放一塊兒的,有些路邊小攤上寫著“酒菜面飯”,這也著實屬于不負責任的歸納法,草率了些。酒就是酒,菜、面、飯,或者柴、米、油、鹽,你們可以歸結(jié)到一處,酒是不能和這些東西混為一談的。我這么說,是因了在蕪雜世事里,我突然發(fā)覺酒并不全為身體的需要存在。很多時候,并不想喝酒的人也要拼命喝它,想喝酒的人不一定隨時隨地能舉杯暢飲。喝或者不喝,真是一個問題。
酒是必需品嗎?設(shè)若不是,為什么即便最偏僻最貧瘠的小山村,家家戶戶也會釀酒呢?當然,也可以理解為酒是用來招待客人的,后來,我隱隱悟到酒是一種生活的尺度,表明在解決基本溫飽以外,人還有余力備下另一些物品,這大概是落后、原始又貧窮的人家也釀酒的緣故。酒當然也是一種待客之物,它是儀式感的重要部分,在好面子的國人這里,總要向來客表明有額外的禮遇,農(nóng)家向來沒有更多珍奇,此時就需要在碗里斟上酒,好比過年時貼上春聯(lián),元宵時掛起紅燈籠。
酒怎么可能是必需品呢?剛才說了,它不能和居家日常填肚子的東西放一塊,酒是另外的部分。它復雜多變,有時隱身于日常生活,常常跳脫出普遍形態(tài)。你可以說酒是情意的化身,哪一場重逢和離別缺得了酒呢?你可以說酒是得意的伴侶,哪一次成功和勝利缺得了酒呢?你可以說酒是沮喪和失望的替代品,哪一回愛情的失去生意的失敗,不需要一場宿醉呢?一場不夠,就再來一場。酒似乎能解決所有問題,醉酒之后,慫人都能成為帝王,土豬也能插翅飛翔。酒又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宿醉醒來,山還是山,水還是水,豬還是豬,狗還是狗,現(xiàn)實會給蒼白羸弱的酒鬼一記更響亮的耳光。
大人嘴里有這樣一句話:“你還小,不要碰酒,不要抽煙?!庇谑?,少年成為男人的第一件事,就是躲在巷子里,偷偷拆開一包煙,或者在街角,買瓶酒獨自喝掉,仿佛做成了這件事,便宣告長大了一般。第一次大醉,是師范二年級,一群十七歲的少年躲在寢室對飲。天氣已是深秋,室友從實驗室偷出三盞酒精燈一個鐵架臺。沒有想到實驗器具在那一刻發(fā)揮了應有的作用:熱黃酒。這大致也是我們學習生涯里少數(shù)幾個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時刻,以無限的求知欲積極拓展了實驗器材的功用。
校園角落藏著一家小賣部,賣各種日用雜貨,考慮到窮學生手頭拮據(jù),飯菜票通用。幾個少年風一般穿過五樓長廊,沿水泥樓梯跑下去,買了十袋黃酒,那種塑料袋包裝的黃酒,通常用來做料酒,一塊五一袋,從口袋里掏出一小疊皺巴巴的邊角起了毛的菜票,拍在黑乎乎的玻璃柜臺上,當然,還順帶拿了三袋“老奶奶花生米”。
酒和下酒小菜都有了,忽然覺得自家寢室五個人還缺點聲勢,就跑到隔壁班寢室招呼:“喝不喝?”那邊周末還留在寢室里的三個人,呼啦一下,趿拉著拖鞋就來了。
長風吹過,秋意肅殺,窗外黃葉飛落。酒精燈點起來,酒倒進搪瓷杯中,擱在鐵架臺上?;鹈绱檀添?,藍色的外焰像蛇的舌頭舔著掉了瓷的搪瓷杯,酒氣彌漫開來。八個少年或站或坐,一派青澀模樣,有的唇角剛冒起淡淡的髭須,有的臉上遍布青春痘,有的頭發(fā)亂作鳥窩狀。熱好的酒倒在搪瓷碗里,玻璃杯里,塑料杯里,五花八門,大伙兒一氣兒喝下去,杯盞交錯,大話連篇。說了什么話,談到什么事,全忘了,只記得一杯接著一杯,一碗連著一碗的酒。十袋酒哪夠,大伙兒便都掏出飯菜票,歸攏在桌上,派另一個人下去,這回索性買了二十袋酒。不到一個小時,又喝完了,八個少年,大都有了醉意,酒興卻高漲著,像燃得正歡的柴火,仿佛不拼出個勝敗高低,就不歇手。又下去,買了三十袋酒上來。從午后一點直喝到夜幕降臨;從站著、坐著,直喝到悉數(shù)躺下;從高談闊論直喝到全場啞然;從神采飛揚直喝到面目模糊,這場酒才告一段落。
后遺癥很快顯現(xiàn)出來。爛醉如泥的后果是,八個人在各自寢室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我們寢室?guī)讉€都吐了,直接吐在床鋪旁側(cè)的地上,也沒有人起來打掃,穢物一片,東一攤,西一攤,上面橫七豎八鋪了些毛邊紙,餿而酸的臭氣熱烈洶涌。第二天,周日下午,兩位事先回家去的同學返回寢室,立在門口,久久無法入內(nèi)。
這是年少無知的醉,并不懂得酒的滋味。只懵懂地以為飲酒的姿態(tài)就是一腔豪情壯志。沒有真正進入生活的人,都會從表象理解生活,以為生活只有清醒和喝醉這兩個面。
喝酒遠不是將自己灌醉那樣簡單,它內(nèi)里豐富,有著多樣的生命況味。起先只以為喝酒是張揚的,是豪邁的,就像少年的理想,烈焰高揚。時間長了,才會發(fā)現(xiàn),單純的一醉方休就好比天真的少年心氣般奇缺得很。
十八歲那年除夕夜,餐桌上破天荒出現(xiàn)一瓶紅酒。那差不多是我家出現(xiàn)的第一瓶紅酒。父親在時,是不飲酒的。偶爾親戚朋友來,到小店里打半斤酒,也是有的,但都是黃酒。而夏天里來客,就去小店拎一瓶冰啤酒算作招待。那時,在鄉(xiāng)下農(nóng)村,紅酒是另一種玩意兒,是一種西式的浪漫,它在電視中,在屏幕里的廣告上出沒。我大概是被電視廣告蠱惑了,要么就是被對美好生活的想象蠱惑了,特想在大年夜的餐桌上弄瓶紅酒。
紅酒是繼父帶來的,那是他到我家第二個年頭。他的生活單調(diào)枯寂,從事著繁重的體力勞動,喝酒是唯一愛好。聽到我和妹妹提及大年夜最好準備一瓶紅酒,他就在某個空閑的日子,跑去買了一瓶紅葡萄酒回來。這是父親離世后,我們生活里一個難得的相對趨于完整的大年夜,如果家是一個房子,先前就好比缺了一堵墻,現(xiàn)在又重新豎起了一道墻。盡管,母親依然會悄悄抹眼淚,但我們的大年夜已從前幾年的凄清里掙脫出來了。母親燒了她拿手的菜,紅燒豬蹄、炸春卷、煎帶魚、青菜面結(jié)湯……這些再家常不過的菜,都是她認為節(jié)日里必須要有的。菜家常,母親的手藝卻是精湛的,春卷焦黃、青菜碧綠,豬蹄透著香氣熱烈的光澤。菜都上到那張從舊貨市場買來的小圓桌上,桌面坑坑洼洼,圓桌上的白熾燈燈光黯淡??蛇@分明是一個不一樣的夜晚,窗外鞭炮炸響,煙花的影子偶爾透進窗子來,一閃一閃的。我和妹妹都沒有像以往那樣,只要餐桌上出現(xiàn)一道菜,就拿筷子試吃一口,我們多么想要一頓體面的年夜飯!這份體面來自母親心里燃起了一點過節(jié)的心緒,來自這個家一個空缺的位置被填補了,更來自……怎么可以忘記那瓶葡萄酒呢?這才是真正的體面呀。至少在十八歲那年,我心里是這么認定的。
我們當然沒有忘記那瓶酒,這不是等母親也坐到餐桌上來嗎。喊了好幾遍,她才圍著圍兜坐下來。我們期待,給母親碗里也斟上一小碗葡萄酒。
我們沒有想見那瓶葡萄酒會帶來諸多難堪。當剝?nèi)テ可w上的錫紙小帽,我們才驚覺里面是一個軟木塞,也才想起,要喝葡萄酒得有個叫開瓶器的東西。我們家是斷沒有配備過這玩意兒的,那瓶零賣的葡萄酒自然也沒有配備。
怎么辦呢?首先想到了剪刀,用剪刀頭翹,可沒翹兩下,軟木的碎片就掉了出來,它是一點也繃不住力的。又想起螺絲刀來,那種扁嘴螺絲刀,直直往里插進去,再使勁往外翹,效果和剪刀相差無幾,也只是掉下來幾塊軟木碎片,一點沒有破壞整個酒瓶的密封性。這下全家人都急了,我注視著酒瓶長長的脖頸,注視著里面深色的液體。生出一個念頭:不可以把酒瓶頭部那截敲下來嗎?但這個想法被家人阻止了:“如果玻璃屑落進酒里呢?”再次拿來那把銀色的剪刀,往軟木塞里左右旋轉(zhuǎn),再使勁將筷子伸進去,抵,壓,翹。噗一聲。別以為是軟木塞彈出來了,它進去了。
那深色的液體上,漂浮著一截不規(guī)則的軟木塞。
倒酒,沒有人表達異議。
我終于能喝到一口期待的紅酒。酒注入白色小碗里,深紅色的液體上浮著一些碎木屑,我就用筷子將其一點一點夾出來,還好不是很多。我想提議,端起碗來,碰一下“杯”,但隨即這個想法又被心里的一股羞澀壓制住了。只好自己默默端起碗,呷一小口,才明白紅酒帶著點苦味,但味覺不敢確認這是苦的,更不敢確認這是不好喝的,畢竟那一刻,我們的心都因這瓶酒的出現(xiàn)充滿了某種不可言喻的神圣感。多年之后,回想起那個夜晚,那酒的滋味才泛起久遠的心酸和苦澀來。
二十七歲那年,也是冬夜,在甬城戰(zhàn)友飯店吃飯。吃飯的真正目的是分稿費。說來話長,文學圈里幾個老人接了一個寫傳記的活兒,折騰著要給一個臺商寫本傳記。那位臺商八十高齡,住在城西四明山某個深山別墅中。由我跟青年小說家趙共同執(zhí)筆創(chuàng)作,趙寫初稿,我潤色文字。我們倆折騰了大半年光景,每天花去一大把時間在這本傳記上。二十歲不到的趙更是不辭煩雜,為了采訪,乘著中巴車到四明山腳下,再打電話讓對方開車下來接進山去。如此這般,頗犧牲了一些與夜晚的清風月色幽會的時光。終于整出洋洋灑灑一本二十五萬字的傳記。最終卻落到“名分不?!钡牡夭?,傳記作者署了臺商的名,搖身一變成了自傳,我和小趙則以“文字整理”的身份出現(xiàn)在那本書的旮旯里。這般地位,處在古代大戶人家,就不是小妾之流可以比擬的了,差不多是婢女吧。不過好在我們也不在乎那勞什子的署名,只想著辛辛苦苦換來的勞務(wù)費,當然稱為稿費也成。左等右等,等去半年,眼看新的一年又要來了,我和小趙才被一群“籌備組”的老油條約上吃頓飯。傳記籌備組臨時組成的“老板們”一一向我們敬酒,充分肯定了兩個年輕人的工作。酒過三巡,終于談及錢的事,總標的十萬的寫書酬勞,我和小趙分享五分之一——兩萬,他拿八千,我一萬二。那時,心里說不上失落,覺得這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我將一個鼓鼓的黃皮信封塞進大衣衣襟內(nèi)袋里。繼續(xù)喝酒,這不是什么慶功酒,不是什么凱旋的酒,這是另一種滋味的酒,是打工者拿到辛勞的酬金的滋味。好在我和小趙都年輕,并不計較那么多,我們甚至為“老板們”的難處動了惻隱之心,他們說“十萬元,刨去各項成本,真是分文未賺?!彼麄兡敲粗v,仿佛只是給我們兩個年輕人制造了創(chuàng)收的條件。
腳步踉蹌著離開戰(zhàn)友飯店,酒已上了頭。走到門口,北風刮得緊,仰頭一看,滿空的雪花自路燈昏黃的光線中傾瀉下來。我不禁掖了掖衣領(lǐng),摸到大衣口袋里那一沓錢,身上涌起一點暖意。邁開步子,踏著被雪打濕的地面往公交車站走去。許多年后,我一直記得那晚的酒,記得酒后那一場紛揚的雪,記得背后那小飯店的名字。
喝酒,又是見性情的事。我個人狹隘地認為,一生中從未喝醉過一次的人,是不可交的。同樣,喝酒中處處算計別人,鼓動別人,想著灌醉別人,自己卻在酒里偷偷摻入白開水冒充豪邁的人更不可交。
有些人,喝酒根本跟酒無關(guān),喝酒是他的一個幌子,他借酒裝“醉”,借“醉”的掩飾道出內(nèi)心不可告人的話,做成清醒白日里做不成的事。對于這類人,酒是他的盾牌,是他的煙幕彈,也是他的勢,仗勢欺人,順勢而為,依勢而下。與這樣的人喝酒,你要小心了。
初入機關(guān)那年,遇到過一個上司,此人平常內(nèi)向悶騷,到了酒場,卻頗有一套自己的理論。他深信喝酒就是排兵布陣的游戲,得合力為之。下屬中最低階的先上,接著中層沖鋒,第四第三第二把手斷后,最后雙方十死九傷之際,第一把手出場。以至于每次吃飯,喝酒都成為一種交戰(zhàn)。我不善飲酒,吃飯就成了一種頗有壓力的強迫。上司還有一個理論:一個人的職位要跟酒量成正比,現(xiàn)在你能喝一瓶啤酒,明年就要兩瓶,后年三瓶。酒量上去了,職位也就跟著來了。你問我信不信這事?現(xiàn)在當然不信,但當初,我還愣是信了。一個智慧和經(jīng)驗都遠遠不夠用的年輕人,最擅長的舉動就是對上司的話言聽計從。于是我端著酒杯,裝作酒量還不錯的樣子,頻頻出擊,隨后在吃到中場的光景,躲進衛(wèi)生間狂吐。那是我們?nèi)松泻冗^的最無趣的酒,一個單位的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個個如臨大敵,恐怕只有第一把手充分享受到了酒帶來的快意,畢竟只有第一把手獲得了喝酒的自由權(quán)。好比坐山觀虎斗的獵人,心里暗自竊喜著。
年歲漸長,盡管智慧仍然短缺,但有了些許吃飯的經(jīng)驗。確實,在中國,吃飯也是需要一點點經(jīng)驗的。否則,文明悠久文化燦爛的中國人不會稱吃飯為飯局,喝酒則為酒局。局是什么?局是一種陷阱和套路。年歲漸長,越來越喜歡和爽朗的人一起喝酒。喜歡喝就喝,不喜歡喝就不喝。能喝就多喝,不能喝就少喝。興致來了喝它個酩酊大醉人仰馬翻,興致沒了,就嘬一小口,潤潤喉嚨罷了。我喜歡看老實人的醉態(tài),仿佛酒就是一把鑰匙,打開了那束縛他的鐐銬,他心里深藏已久的歡快像春天枝頭的紅杏,試探著沖出墻外來。試想,從來古板的人發(fā)一次酒瘋該是多么好玩的事。我也喜歡看真正的詩人喝酒,他們喝到七分醉,就能隨口吟出不俗的詩句來,身體里孩童的真純與好玩都跑了出來。有一回,酒過三巡,大伙兒從小飯店撤出,一道晃晃悠悠走在城市街頭,走著走著,突然發(fā)覺少了一位。打他手機也不接,這倒讓人心里有些發(fā)毛,就在原地等,左等右等,還是未見人影。大家只好繼續(xù)踱步向前,復走出去幾十米,有人眼尖,遠遠望見旁邊人行天橋下的草地上躺著一個人。大家便走過去,走近了,才發(fā)覺那人蹺著二郎腿,面朝夜空仰躺著。再近些,好家伙,不正是那個突然失蹤的詩人嗎?大家以為詩人喝到不省人事了,紛紛伸出援手。一只只手都被擋了回來,詩人說,這點酒根本醉不倒他,走到此地,他是突然想躺著看看月亮。抬起頭,才驚覺中天一輪橙黃的滿月,滿盈盈地,一臉沉靜地望著我們。就不好再打攪了,一行人撤出了綠草地,離開了天橋那一小片陰影,留詩人獨享吧。
年歲漸長,越覺得喝酒是一件見性情的事。還沒倒上酒,還沒打開酒瓶蓋,有些人就開始介紹自己的酒哪兒產(chǎn)哪兒來,多高級,他喝的自然不是酒,是酒的牌子與身份?,F(xiàn)實中確實大有人活得無比虛幻,有人不炫耀靈魂的高貴,而是炫耀與之無關(guān)的皮囊的精致。有人連皮囊也不炫耀,而是炫耀衣服。有人不炫耀見識和智慧,而是炫耀學歷證書。有人不炫耀生活本身的質(zhì)量,而是炫耀房屋的套數(shù)和汽車的牌子。
我卻覺得喝什么酒是說明不了事的,好比拎什么包,割哪種款式的雙眼皮一樣無法揭示事物的本質(zhì)。和誰一起喝,和誰一起喝醉,大概才是喝酒中最能見本心的事。
年歲漸長,發(fā)覺喝酒中最次的境界是一堆人,一大桌,甚或幾十桌,觥籌交錯,吆喝震天,種種喧囂都與酒的本意格格不入。比較好的飲酒的境界肯定是小酌,三五故人,一二知己,于清秋小院。傍晚,屋內(nèi)掌了暖色的燈,室外正鋪開絢爛的晚霞。于桂花樹下,置一小木桌,喝清淡的酒,聊淺淺的往日,馥郁的花香則一陣一陣地光顧,熏香了衣衫。
隆冬的雪天,一小家子人,擁火爐圍坐,燙好紹興炭雕,小白瓷杯,慢慢啜飲。
或者夏日,和心愛的人赤腳坐在沙灘旁的大陽傘下,迎著獵獵海風,來一杯冰鎮(zhèn)的扎啤。
或者在舊木屋中,聽雨落屋檐,和性情相投的兄弟們,喝家釀的濁酒,吹牛到深夜。
和意氣相投的人,小酌,豪飲,談笑忘機,這就引出了生命的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