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謀
模仿白鷺,披一身雨水過城南,忽然有了飛的欲望。
白鷺以白紙的姿態(tài),接近水面。
我在傘內(nèi)。雨在傘外。城南在雨中。我學(xué)習(xí)白鷺蹲在水田邊。
那是童年的一次練習(xí),人生的第一道題,就是想做只水邊的白鷺,而我寫下的第一首詩,卻與白鷺無關(guān)。
我人生的經(jīng)歷與白鷺無關(guān)。半輩子的筆,寫過無數(shù)張白紙,卻沒有一字能寫在白鷺的羽毛上。
雨中過城南,滿身雨水,滿腳泥沙。
想起過了城南便是故鄉(xiāng),我一次次模仿白鷺,總有種想飛的欲望。
城南的雨像一池?zé)o邊的淡墨。
我在雨中獨行,白鷺在雨中低飛。
有時南北吹,有時東西吹。
騎樓風(fēng),是拱形的,窄長的。
縱橫交錯,都是拱形。騎樓風(fēng)沒有一段不是拱形的。
臨街的雨水是直的,掛在瓦檐邊。
小街的雨水是直的,沒人清掃,自個兒掃,往低處掃。
雨水掃著雨水。低處,是暗河。
騎樓風(fēng)不吹雨水,只吹拱形的騎樓走廊。
吹人生。吹穿過騎樓的背影,一直吹,從古吹到今。
曾經(jīng)是我讀書的地方。
在一片蒲葵地里,捧著一本小說在讀。
護城河水不讀書,只讀兩岸。岸這邊是小城,岸那邊是菜地。
菜園邊的大方磚,明代的,清代的,唯獨沒有民國的。民國的炮火轟倒了城墻。
我在護城河邊讀書。風(fēng)翻動葵葉。我翻過書頁。
沒有人可以把翻過的時間翻回去。正如我不可以把讀書的青蔥歲月翻回去。
一個大霧天,在護城河邊的菜地上。
我看見娘在菜地澆水的身影,朦朧,矮小,薄且灰。
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冊頁啊,總是翻不過去。
一地南瓜花,吹黃了整個晌午。
這些鄉(xiāng)村的面孔,五谷雜糧的面孔,讓童年的饑餓生出喜悅的面孔。
拱屎蟲推著牛糞滾過葉底。
小甲殼蟲爬在南瓜花上。
地球一隅,此刻是安靜的。
南瓜花吹黃的晌午。
甲殼蟲在南瓜花瓣獨處的晌午。
坡邊的野地,南瓜花往上吹,吹到曬谷場邊。幾只草垛黃黃的,壓在藍(lán)天下。
一朵一朵的南瓜花,把鄉(xiāng)村照亮。把偷看南瓜地秘密的童年提亮。
一地南瓜花,在某年某月某日,在掃地風(fēng)不經(jīng)意間,落成我童年的底色。
如今翻曬出來,依然是那樣燦黃如故。
斷筆,缺字,歲月掃過碑面,斑駁,蒼茫。
古寺院前讀殘碑。林中啄木鳥啄著木皮。
溪水空流。我在夕陽下讀碑。
一束光打在殘碑上。
啄木鳥在啄木。
我仿佛聽見石匠的鑿子聲,在鏤空什么。
隋朝的石匠,落錘一千多年,收錘一千多年。鑿下別人的功名。掄錘的大手爆裂,殷紅,血,滴在石碑上。
我在讀碑,從斷筆缺字處讀起。
像在為一個詩人讀頒獎詞。抑或,在為自己,讀一段前人的后半生。
誰的鑿子在鏤著空山?
一記比一記狠。
陰森,空洞,如啄木鳥,敲打著大樹的骨頭。
她在行走,浮光掠影,游移在白光下,影子重疊著影子。
她身上溫存著民國氣息,一襲黃衫,透明而稀薄。
廊柱拐角處,她拖著影子前行?;y地板磚,每一格,都填寫著她虛擬的人生。
她的聲音,空洞得如同隔世。
她說,民國三十八年,至民國四十一年。這三年間,大宅落成。
一陣風(fēng)卷走了家族所有人,大宅成了空宅。
她留下,守著這座民國大宅院。
守著院門那把碩大的銅鎖。她的大半生,都在鎖孔里打轉(zhuǎn)。
她的聲音很虛。
想起民國時的老唱片,想起某個歷史場景。
她浮光掠影般游移在白日下。
一襲民國黃衫,氣息如絲,背影單薄。
在鄉(xiāng)間,一雙鞋可以走很長的路。
圍著村邊一圈圈地走,自己跟自己接頭,自己與自己相遇。
在鄉(xiāng)間,不必裝腔作勢。與張三李四聊天,大土話,字面用詞顯得蒼白。沒人跟你論平仄,沒人跟你說主謂賓。
在鄉(xiāng)間,狗是狗,雞是雞,碾子是碾子。
炊煙是炊煙,稻草是稻草。
在鄉(xiāng)間,我喊一聲娘,娘在黑白照片里看我,只微笑,不答。
喊一聲爹,爹在一捆信札里,他不說話,話,都寫在早年的信箋上。
在鄉(xiāng)間,喊一聲自己的童年。
喊回來的卻是一個晚年的自己。有了很多白發(fā),一生的疼痛找不到地方安置,只刻在骨頭里。
在鄉(xiāng)間,低頭是厚土,頭頂是青天。
站在村口告別時,很想抱一抱老家屋脊升起的那束瘦瘦的、孤獨的炊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