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韻
我的腦海中時常浮現(xiàn)出“秀美堂”的身影,那里是我小時候的家園,駐留著我最美好的回憶。
“秀美堂”興建于清朝同治年間,歷經(jīng)一個半世紀,占地約2000平方米,座落于福建省漳平市頂郊村下丘田,開門見山,出門見河,四周以稻田環(huán)繞,遠遠地就能看到她鶴立雞群,十分醒目。因四周都是田,說到下丘田,也就意味著是說“秀美堂”。在禾苗吐青之即,那綿延的綠,流溢出甘瓊,清清冽冽,滋潤著我幼小的心田,此時的“秀美堂”仿佛是海上升起的一顆明珠,又宛如一朵盛開的水浮蓮;當禾苗抽穗之時,金風送爽,稻浪飄香,傾瀉出蜜漿,令人醉上心頭,心旌蕩漾,此時的“秀美堂”如同稻田里結出的一粒碩果,又恰似一塊大浪淘沙淘出的金子。
“秀美堂”百年老宅,是個回字形的大院落。從外大門穿過寬闊的大坪,來到里大門,里大門正對著是寬敞的上廳、下廳、天井,過水也很寬大。大廳與天井有近1米高的落差,合抱之木柱挺拔聳立守在大廳兩旁,大廳盡顯威武氣勢;大廳頭上一溜煙的灰瓦似一襲披肩長發(fā),顯得柔美秀麗。透過圓拱門所見之處,像是圓拱門框出的一道風景畫。廳堂打著水泥地板,房間鋪著青磚、大坪墊著鵝卵石,整個“秀美堂”整潔明亮,落落大方。主屋有閣樓,正面墻體為木板墻?!靶忝捞谩鄙俨涣说颀埉嫍?,壁畫里有山有水有人物,山含情,水含笑,人物著裝輕盈,飄然若至,每幅畫應該都有一個故事,可惜當初年幼無知,并不在意,亦無留影,也就永遠地被壁畫屏蔽在外面。
“秀美堂”命運多舛,遭水火,浴彈雨。解放前出過火災,毀了房梁,所幸房屋沒倒塌;1947年水災,“秀美堂”雪上加霜;1960年特大水災,“秀美堂”再遭重創(chuàng),大水沖垮了“秀美堂”整排的護房。那時三姐尚小,不懂得危險,站在大門口,差點被洪水沖走?!靶忝捞谩钡闹黧w,地勢較高,一半高的墻體是石頭,堅不可摧,才幸免于難。下丘田的地勢低,河床淺,每下暴雨,隔一陣我就會緊張地跑出去觀察河水的漲勢,僅僅一天的暴雨,河床的水就幾乎淹到了路面,也就危脅著“秀美堂”。小時候對雨,特別是暴雨,自然沒有好感,那一條條斷不了線的雨絲,像極了我緊繃的心弦,它像一根根鋼絲,把我勒得透不過氣來。
到了上世紀80年代,在改革浪潮的推動下,更加疾了“秀美堂”的損壞。下丘田的田已經(jīng)不見蹤影,道路切割著稻田,田的柔軟早已無處尋覓,處處顯示著道路的強硬。“秀美堂”被重建與興建的7幢樓房所蠶食,缺了胳膊少了腿,蜷縮在高樓之間,猶如風燭殘年的老嫗,瀟瀟瑟瑟,面對厄運又是那么泰然自若,與世無爭,我的心里更為酸楚。如同痛心疾首九龍江今非昔比,我同樣痛惜“秀美堂”的香消玉殞。
“秀美堂”承辦過夜校、幼兒園、小學。雖然歷經(jīng)磨難,但那時的“秀美堂”依然風韻猶存,像一位大家閨秀,端莊、秀麗、大方,特別有親和力,在村里舉足輕重。在上世紀70年代,我親眼目睹了幼兒園在“秀美堂”的開辦,至今嵌在大廳墻上的黑板,就是長在“秀美堂”的血肉,那是多么難忘的歲月。聽著大廳傳出的aoe的朗讀聲,總覺得這是“秀美堂”最美的背景音樂,課間幼童追逐嬉鬧,最生動地勾勒、涂抹出了“秀美堂”的靚影。
“秀美堂”曾是個戰(zhàn)場。解放戰(zhàn)爭時期,紅軍在“秀美堂”架起了槍支,攻打著對面百米開外的白軍炮樓。殘酷的是,“秀美堂”這邊是父親的家,炮樓那邊是母親的家,有點自相殘殺的味道。解放后,父母親組成佳偶,我不知是否有因成份因素而抱團取暖?只是覺得這段經(jīng)歷正好應驗了“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依”。
“秀美堂”海納百川,簡直是慈善機構。雖然倒了大片房屋,但自家居住還是綽綽有余,因此還能接濟他人居住,有的人家硬塞給母親租金,母親也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人家一點。有一時期住在“秀美堂”的四戶人家都是居民戶,也就是說非農民。我家的成份是小土地,小時候隱約地覺得自己是小眾的,就不太敢聲張。在這四家中,我父親是個會計,喜講故事,愛吹拉彈唱,是寧洋漢劇團的活躍分子;一家男主是機械師,成天把自行車擦拭得锃亮锃亮;另一家男主是公司的領導,難得見到他,他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人;再一家的夫君原是經(jīng)商的,后英年早逝,故招婿入贅了一個農夫。我母親是個勤勞善良的人,會縫紉,家里的衣服自己做,經(jīng)常以大改小,還幫鄰居縫縫補補,一年忙到晚,縫紉機頭就像鋸子鋸過,車出的衣服線邊,都鋸出了一條白線。那時,誰家要是煮了個面,蒸了個地瓜、芋頭什么的,都會一一送給別家一小碗分享。在那困難時期,送吃的,從不覺得有什么不妥,食物是愛的載體,愛在“秀美堂”中傳遞,一股暖流在心中蕩漾,泛起了陣陣漣漪.....
“秀美堂”的夏夜尤為美好。坐在天井納涼,有的搖著蒲扇,有的泯著茶,有的吞云吐霧,我給父親捶著背,豎著耳朵聽父親撥捻楊琴、劃拉二胡,有《梁山伯與祝英臺》與《二泉映月》,如泣如訴,連天上的星星也把天井圍了個水泄不通,饒有興致地旁聽著,不時巴眨著那雙慧眼?!靶忝捞谩钡娜兆硬懖惑@,像潺潺的涓水就這么細細長長、和和緩緩地流淌著。
令我著迷的還有收割時的稻田,那時的水稻田無水,可下田。農民叔伯兄弟姐妹,躬著背,哈著腰,熟練地收割著稻子,有的負責在打谷機上脫粒,半勞力的負責扎稻草,一群孩子在后面搶著撿漏,眼睛像探照燈掃射著,不讓稻穗成為漏網(wǎng)之魚。鐮刀發(fā)出唰唰唰的聲音,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吧咋作響,十分悅耳。稻草的用途很多:可做有機肥、可編草繩、草帽、草鞋、草席,或者直接墊在床上取暖、覆蓋在菜疏上保暖。稻茬似田里冒出的胡子,很硬。從中選擇一根新鮮的,在上面挖上小孔,一根簡易的短笛讓稻茬獲得了新生。吹著笛子,那從土里蘊育出的聲音,特別純凈、質樸,清麗,如火星在夜幕里閃亮。這樣撿拾稻穗的經(jīng)歷好像只有兩三年的光景,美好的時光就這么戛然而止。長大后才知道,那時開始實行農村生產(chǎn)責任制,包產(chǎn)到戶了,真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因與姐姐們歲數(shù)差得比較大,與最小的四姐也相差了9歲,所以我的有記憶的童年,大都是與四姐在一起的。四姐在我們兄妹中排行居中,有著承上啟下的作用,她是爸媽最貼心的小棉襖,爸媽很依賴四姐。四姐大度,能干,富有奉獻精神。記得,那時候四姐在集體所有制企業(yè)的竹藤社編藤椅,去食品加工廠包扎糖果,我都負責給四姐送飯。在糖果廠,我會留下來一起包扎糖果,包好的糖果放在大麻袋,糖果稱重算工資。那時我11、12歲的樣子,左手拿糖紙,右手拿糖粒放入糖紙,大姆指與食指、中指配合把糖粒合上糖紙,再在左右兩邊捏緊朝反方向一扭,就把糖果扎成一只只蝴蝶。我把包糖果當成一種樂趣,在勞動中品嘗著快樂和享受。糖果廠有軟糖與硬糖,硬糖一粒一分,軟糖一粒一毛,糖工偶爾偷嘴,也是盡挑軟糖吃,我不喜歡吃甜的,更不喜歡吃軟的,自然也就不像別人近水樓臺先得月,糖果廠對我大可放心。
姐姐從竹藤社出來,招到商業(yè)部門,成了一個當時非常吃香的售貨員。姐姐很聰慧,口算很好,算盤也打得頂呱呱,被領導賞識培養(yǎng)成會計師。那時的姐姐還在家兼編藤椅,我給姐姐打下手。姐姐從集市上買回藤條,藤條要在溫水里浸泡,刮去表皮,然后拿去一家作坊碾壓破開藤條,再在破開了的藤條上刮去里面的芯,準備好了藤條,又由我去扛回定制好的藤椅骨架,準備就緒方可開工。我都是幫姐纏繞小枝骨,而工藝性編花的都是姐做。一張?zhí)僖我?、4天,編好的滕椅,用洗衣粉泡出的水刷洗,再用清水漂洗,曬干后,藤椅緊致雪白,很受人歡迎。編好的藤椅由我扛去火車站賣,而常有上海客戶定購,這時就要姐親自出動,把藤椅搬到火車上托運到上海。遇到賣藤椅時,我是又喜又怕,因為要徒步走8公里,小小的我掩埋在一對藤椅中,如蝸牛爬行……喜的是一對藤椅可賣15元,而那時企業(yè)員工的月工資普遍才18元。
在“秀美堂”,告別了煤油燈,告別了柴火,告別了憑票購物的窘態(tài),當電燈“啪”的一下,瞬間刷新了房屋,刷得屋子亮堂堂,我觸電似地顫栗了。那時的每一個變化,都是那么令人欣喜。
“秀美堂”,猶如一壇陳設在時光一角的沉缸老酒,一開啟,就散發(fā)出濃郁的芬芳,迷人的醇香。想到了“秀美堂”,就想到了童年;想到了童年,就想到了“秀美堂”。那是溫暖,是快樂,是隱隱的心痛。當我浮噪時,“秀美堂”的淡定安祥使我平靜;當我失落時,“秀美堂”的百折不撓又給予我力量。“秀美堂”駐扎在我心靈深處,作為李家大院的子嗣,我愿你海屋添籌,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