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平淮
木頭在小菜園里看螞蟻的時候,聽到身后有人喊她。她忽地站起來,一個回旋朝大門口跑去。跑了幾步,卻看見一個小女孩從右側宿舍樓跑出來,邊喊媽媽,邊甩著兩個小辮子,蹦蹦跳跳跑到一個年輕婦人的身邊。小女孩笑盈盈拉住婦人的手左右搖擺,婦人拍了拍她的頭。木頭站在半路,呆呆地就不動了。
小女孩準備往回走,扭頭發(fā)現了木頭。她睜大了眼睛跑過來。
“你好呀!我是小喬,你要跟我一起玩嗎?”
木頭點點頭。
那是2000年。小喬七歲,木頭八歲。對于這場世界性的辭舊迎新,木頭沒有太多印象。好像滿街都是寫有“千禧”字樣的招牌,收音機、報紙、電視里也時不時出現這個詞。木頭提前學會了“禧”這個復雜的漢字。后來,一看到“千禧”,木頭就想起小喬,仿佛是她小手一揮,帶來了新世紀。
小喬和木頭住在循城機繡一廠的宿舍樓里。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興建的小區(qū),從木頭有記憶起,大鐵門就老得結滿了鐵銹。鐵門“吱呀”一聲推開,便斜斜披下來一個水泥色的坡,坡度很緩,一直延伸到中央的空地上。空地左右各矗立著一片宿舍樓,是那種正面寬、側面窄的吐司狀樓型。每一片樓又分成兩幢,左面是A、B 幢,右面是C、D 幢。木頭住在A 幢五樓,小喬住在D幢三樓。兩片宿舍樓中間有一條寬闊的過道,前頭連接著空地和大鐵門,后頭連接著一排小鐵門和一個荒蕪的小菜園。原本小菜園里種滿了油菜和芥藍,夏天綠汪汪的一片,是住在一樓洗熨廠房的工人種的。后來工廠倒閉了,工人們都走了,菜園也就荒廢了,只剩一棵桑樹還結果子。那天木頭就是在這棵桑樹下看螞蟻,直線跨過小門,奔跑出去,正好看見站在緩坡下的小喬。
宿舍樓里的小孩不多。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尾巴上,木頭爸爸分到這套房子時,已經三十出頭。九十年代初,其他同期工友的孩子都上小學了,木頭爸媽才生下木頭。木頭剛上幼兒園的時候,機繡一廠就倒閉了,廠里半賣半送地把宿舍賣給了下崗職工。木頭常常趴在陽臺的欄桿上,看穿著小學校服的哥哥姐姐在樓下跑過來跑過去,看出神了,咿咿啊啊不知道要說什么話。等到木頭也上小學時,宿舍里的孩子都去上中學了。宿舍里沒有同齡的小孩和木頭玩。但現在木頭有小喬了。
一盤炒地瓜葉,一盤鯉魚炊梅,一煲冬瓜菜脯湯,三碗米飯。飯桌上,木頭爸爸說,小喬不是在宿舍樓里出生的,她是后來才搬進來的。木頭媽媽說,小喬爸爸以前也是爸爸在機繡廠的同事,機繡廠倒閉之后,出去做生意去了,接來小喬媽媽和小喬住進宿舍,又到更遠的地方去做更大的生意。木頭低頭扒飯。
跟木頭媽媽比,小喬媽媽好年輕,年輕得不像小喬的媽媽,而是小喬的姐姐。小喬媽媽一頭棕色短發(fā),很瘦,連衣裙一系,就束出了她纖細的腰。木頭的印象里,小喬媽媽好像從來不做飯,仿佛他們家沒有廚房,沒有炊煙,沒有油膩膩的瓷磚,沒有燒得發(fā)黑的鍋鼎。木頭愛上小喬家玩兒,每回小喬媽媽留木頭吃飯,都會從外面拎回來一袋五彩斑斕的食物。
“唰”的一聲,小喬撕下了一條小紙條。
木頭把手里的小紙片揉成圓團。
紙條漸漸變多,裝滿了筐。紙團也一粒一粒填滿塑料桶。這是小喬教木頭玩過家家游戲的方法。紙條是面條,紙團是米粒,撕紙是拉面,揉紙是做米。準備完原材料后,就可以煮啦。
小喬說:“還是你做爸爸,我做媽媽,好不好?”
木頭點點頭。
“我煮飯,等你下班回家哦?!?/p>
小喬把面條和米粒放進兩個小鍋里,用顏色鮮艷的塑料勺子呼啦啦攪拌。木頭跑到客廳門口,假裝推開門進來。
“我回來啦!”
“爸爸回來啦,要吃飯還是吃面呢?”
“唔……吃面吧?!?/p>
“好哦,面煮好啦!”小喬把“面條”撈到粉色小碗里,端到木頭面前。
木頭舉起右手,伸出兩根手指,假裝成筷子,“哧溜哧溜”吃起面來。
“好吃嗎?”
“好吃好吃!”
忽然小喬看向鍋灶旁邊,“啊,寶寶哭啦!我去看一下!”小喬抱起一個洋娃娃,輕輕拍打它:“寶寶乖,不哭不哭,媽媽帶你去找爸爸?!蹦绢^也走過來,學著小喬輕輕拍打洋娃娃:“寶寶乖,不哭不哭?!?/p>
“吱呀”一聲,陽臺的鐵門開了,是小喬媽媽抱著一個大麻袋回來了。
“媽媽!”
“阿姨好?!?/p>
小喬歡脫地朝門口奔過去,木頭才悠悠站起來。
“你們又在玩過家家呀?”小喬媽媽“砰”的一聲把編織袋扔到地上,低頭摩挲她微微發(fā)紅的胳膊肘。那個彎曲的角度很像一枝婀娜的花枝。
“是爸爸寄東西回來了嗎?”小喬急急地蹲到大麻袋前。
“是啊小滑頭,打開看看有什么好吃的,跟木頭分著吃?!毙虌寢屳p撫了一下小喬的腦袋,走進房間去了。
小喬招呼木頭一起蹲下來。從前面看,她們只剩下兩個張望的小腦瓜。小喬慢慢拉開了編織袋頂上的拉鏈。
那是一只紅白藍相間的編織袋。隨著拉鏈拉開,里頭花花綠綠的包裝袋露了出來:紅色大鐵罐的瑞士糖、康元夾心餅干、印著外國字的巧克力……還有一條漂亮的紅裙子。木頭看花了眼,這么多好看的包裝,簡直燦若星辰。
小喬媽媽從房間里走出來,木頭聞到她身上好聞的雪花膏氣味。
“喲,還給你寄了條裙子呢?!毙虌寢尠鸭t裙子拾起來,在小喬身上比劃著。
“好看吧好看吧?我去穿給你們看看吶!”
“急什么呢,不先請木頭吃東西?”小喬媽媽把漂亮裙子放到一邊,隨手掏出一包康元夾心餅干,瞇起眼,溫柔地問:“木頭你喜歡吃什么呀?阿姨幫你拆。”
一盤炒油菜,一碟黃豆腐,一鍋醬油豬肉,三碗粥。木頭爸爸邊喝粥邊說,小喬爸爸在外面的生意做得興隆,還認識了個火車站的朋友,每隔一兩個月就給小喬捎來好些東西。也算是顧家。木頭媽媽往粥上淋了一勺醬油汁說,東西總比不上人親,小喬爸爸逢年過節(jié)才回來一趟,小喬媽一個人帶著孩子,怪不容易的。木頭滿心想的還是那些五顏六色的零食,平日家里可吃不到呢。木頭從小身體不好,常常喝苦中藥,不能吃零食。真羨慕小喬啊。木頭呆呆地望著眼前的白粥。
“鈴鈴鈴”,木頭接起電話。
“木頭,你媽在家嗎?”
“在呢?!笔切獭?/p>
“哦。那你上我家來玩吧。”
“媽媽要我先寫作業(yè)呢?!?/p>
“笨,你就說你來我家寫吶。到時我?guī)湍阋黄饘懀瑑扇藢懙每?,然后我們就可以玩啦?!?/p>
“哇,好哦?!?/p>
木頭掛掉電話,跟媽媽撒了個謊,溜到小喬家去了。小喬教給木頭好多事情,教木頭用紙做面條和米飯,教木頭走模特步,教木頭撒點無傷大雅的小謊,也教木頭怎么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有一次,班級里忽然流行用動物給彼此起綽號,木頭被同學胡亂叫作“蟲子”,木頭不同意,又不知道怎么回絕,便悶悶不樂地不說話。小喬知道了之后,說:
“你喜歡兔子嗎?”
木頭點點頭。
“喏,這個給你?!毙踢f給木頭一個白兔發(fā)夾,“你明天戴著這個去學校,他們看見了,就會喊你兔子了。不要不開心啦?!毙虛u搖木頭的手。隔天,木頭戴著白兔發(fā)夾開心地上學去了。
在小喬教木頭的所有東西里,木頭最喜歡的,是那只系在房間鐵窗篷上的塑料袋。
循城里的老房子幾乎都會裝鐵窗篷。從陽臺邊上延伸出去半米多,織一圈細細的條狀防護欄,呈三面將陽臺圍起來,頂部一般會再做個篷頂,防止樓上有東西掉落。鐵窗篷由鋼筋制成,外面再刷一層漆,保護它不生銹。一棟樓里各家各戶有自己不同的漆色品味,于是,整棟樓從外面看起來一片花花綠綠的樣子。做這種鐵窗篷,一是為了防盜,二是為了每戶人家可以擁有一個浪漫的小花園。窗篷上常常擺滿了盆栽,回家打開門,綠植鮮花一溜兒過去,生機盎然。
木頭家的窗篷上種得最多的是七扭八扭的榕樹盆景,小喬房間的窗篷沒擺盆栽,空蕩蕩的,窗篷上方,在小喬能夠得著的最高處,系著一個塑料袋。小喬和木頭時常爬到窗臺上去,窗臺底下是那個荒蕪的小菜園,越過宿舍圍墻,遠處是一條窄窄的街,街上有她們愛去的腸粉店和新加坡面店,再遠一點,就是馬路了,車小小的,像玩具一樣在褐色的馬路上跑來跑去,滑往她們不太清楚的遠方。她們就坐在窗篷上,每有一輛車經過,她們就猜這輛車會開往哪里,你一句我一句地給車里的人編造故事。那時候循城的車還不太多,她們知道的地方也不太多,半天下來,車和地名數量剛好對得上,于是就覺得充盈。
今天她們也爬到窗篷上坐著。傍晚,風呼啦啦翻動桌上的作業(yè)本。
“吹風啦。”小喬起身去夠上方的塑料袋,雙手捧住它,用力往風的方向揚,塑料袋就鼓脹起來,像一條氣鼓鼓的河豚,奮力往天邊游去。正是黃昏時分,曖昧的光線穿過飄飛的塑料袋,襯得它分外好看。小喬放開塑料袋,坐下來,那光線恰好落在她臉上,她也變得十分好看了。
“木頭,過年我爸爸要回來了哦?!毙淘诹鹘鹄锊[起彎彎的眼睛?!暗綍r我就不能陪你玩了,不過我可以給你打電話?!?/p>
“會很久嗎?”
“唔……不會很久吧,可能一星期?他要帶我去好多好多地方玩呢?!?/p>
“那不久的呀。你不用給我打電話,過年后我們就見面啦?!?/p>
“噢,好的?!毙烫ь^看著塑料袋,它癟下去,又再次鼓脹起來?!斑^完年,我們可以一起換一個新的。”
“好呀?!蹦绢^也仰起頭。塑料袋鼓動著向上飛,好像伸出好多透亮的小觸手,要去抓天上的彩霞??吹媚绢^心里也生出了許多小觸手,伸往一些她拿不定主意的年月。不過她知道,會有的。木頭望望小喬,又望望飄飛的袋子。
小喬把它叫作晴天娃娃。
一盤擺放整齊的鹵鵝,一盤芹菜蒜炒五花,一盤白灼蝦,一盤清蒸桂花魚,一海碗香煎紅桃粿,一碟炒芥藍,一鍋豬肚湯,一煲甜白果帶橘皮。年夜飯的餐桌上,木頭爸爸舉杯說新年快樂,木頭媽媽和木頭也舉起杯子,新年快樂,木頭快長高長大。
木頭爸爸說,今天去街口買對聯(lián)的時候,看見小喬爸爸拎著大包小包回來了。小喬爸爸說今年生意做得不錯,外面熱火朝天的,機會好多好多,讓我也出去看看呢。
木頭媽媽給木頭剝了一只蝦,你可別出去了,本來在酒店上班,日夜顛倒的,都沒怎么顧得上木頭。你要是出去了,就更見不上面了。
木頭爸爸給木頭媽媽剝了一只蝦,我就說說,說說,不去的呀。
木頭媽媽拍拍木頭爸爸的手,我來我來,一個人臟手就行啦。說著便拿起一只帶殼的蝦,停一停,先把沾滿蔥油蘸料的蝦肉吃掉了。
木頭想,要是爸爸也跟小喬爸爸一樣,去外面做生意,會怎么樣呢?是不是爸爸拿回家的就會是那些五彩斑斕的餅干糖果,而不是他從酒店帶回來的腥腥的、灰灰的魚或者蝦呢?每天木頭起床了,爸爸還在隔壁房間睡覺,打出來的呼都是酒的味道。晚上木頭放學回家了,爸爸剛起床不久。一起吃完晚飯,爸爸就出門工作了。有時候媽媽也上夜班,家里就只剩木頭和電視機了。所以木頭想,爸爸出去做生意好像也是不錯的。過年的時候,也能跟小喬爸爸一樣,陪木頭玩一個星期那么久。不像今晚,吃完年夜飯,木頭爸爸又要回酒店上班了。
春節(jié),循城人照例喜歡在家里擺一盆水仙花。木頭家的水仙花擺在茶幾上,水仙花前,電視里在播放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木頭不看晚會,看水仙花。水仙花的根像蒜頭,葉子像蔥,怎么會開出這么香甜的小白花呢?小喬家是不是也擺著這樣的水仙花呢?木頭想打電話去問,又想到小喬可能正跟爸爸媽媽看聯(lián)歡晚會呢,就作罷了。廚房里傳來木頭媽媽洗碗叮叮當當的聲音,木頭走到廚房門口,靠著門框:
“媽媽,我們要喝茶嗎?”
“好呀?!蹦绢^媽媽扭過頭來笑笑。
木頭把煮水壺湊到水龍頭邊,接滿水,又放到灶上,開火。
“木頭真能干?!?/p>
木頭小跑回客廳,從茶幾底下搬出一套功夫茶具,把蓋碗和小茶杯擺好。茶杯有三個,在茶盤上圍成一個“品”字。木頭看了看,拿走一個,放回茶幾底下。
很快,年就過去了。過年的日子對循城人來說,淡如山間籠罩著霧氣的湖面,既有幾分愜意,又帶幾分疲倦。這個年循城過得跟往年沒什么不同。拜訪親友,喝功夫茶,看晚會,放煙花,收紅包,吃蜜餞。木頭也覺得,這年跟往年長得那么像。木頭不知道,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塊碎石子在湖底攪動了泥沙,有些事情已經悄悄發(fā)生改變。她只是想,就快可以去找小喬玩了。
小喬和木頭漸漸長大,她們玩的不再總是過家家,而是開始模仿起電視節(jié)目了。她們走模特步,舉辦唱歌比賽,還翻出一些木頭爸爸當年在機繡一廠拿回來的花布料,披在身上演古裝劇。她們在一本日記本里輪流改寫哈利·波特的故事,交換著看。小喬開始學習彈琵琶,有時候也沒什么玩的,小喬就彈起琵琶來,木頭只是在旁邊看著,安靜地聽,一下午就過去了。生活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木頭常常上小喬家玩,小喬家依舊沒有廚房的油煙味,依舊是飄飛的晴天娃娃,只有小喬媽媽,好像微微有些發(fā)胖,小喬和木頭幫她系連衣裙后的帶子時,蝴蝶結一拉,沒以前那么寬裕了。有一天,小喬忽然打來電話,跟木頭說:
“木頭,最近你不要上來我家玩了。我媽媽好像病了,嫌我們鬧?!?/p>
一盤炒麻葉,一盒王記醬油雞,一鍋絲瓜貢丸湯,三碗米飯。飯桌上,木頭爸爸說,最近怎么沒看木頭上小喬家玩啦,兩人吵架啦?木頭搖搖頭。木頭媽媽說,下午去菜市場碰見了住在小喬家隔壁的阿銀,說小喬爸爸前兩天回來了,跟小喬媽媽吵了幾天架呢。木頭爸爸揮揮筷子,唉唉,阿銀在機繡廠當出納的時候,最愛嚼舌根子,別聽她亂講。春節(jié)時碰到小喬爸爸,兩人可恩愛了。木頭媽媽說,不像是亂講,說小喬媽媽有了寶寶,小喬爸爸不想要,小喬媽媽想要,就吵起來了。我前段時間遇到小喬媽媽,是有點富態(tài)哩。木頭爸爸搖搖頭,那可難辦,小喬媽媽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多不容易。木頭媽媽搖搖頭,阿銀說,小喬爸爸也這么說,可是,打掉孩子,多不忍心。木頭爸爸說,唉呀,是個難題。
木頭想,小喬媽媽想要寶寶,小喬爸爸不想要寶寶,應該聽誰的意見呢?真是個復雜的問題??墒?,好奇怪,為什么沒有人問一問,小喬想不想要一個弟弟或妹妹?為什么,沒有人問一問寶寶,他開心不開心到這個世界來看一看?
有一天,木頭回家,看見鐵門的柵欄背后,躺著孤零零的日記。紫色的卡通印花本子,右側切口處鑲著一排密碼。木頭拾起本子,拍了拍,拿回房間,按密碼,打開。在那些關于哈利·波特的故事后面,是一封小喬寫給木頭的信:
木頭:
你好呀!
好久沒有跟木頭一起玩了。原來我媽媽不是病了,是有小寶寶了。你猜是弟弟還是妹妹呢?我想要個妹妹呢。可是媽媽好像很難過,老是偷偷哭。我想打電話告訴爸爸,她居然把電話線拔掉了,說告訴爸爸就再也不理我了。我好害怕,偷偷到樓下小賣部打電話給外婆。隔天,外婆就從鄉(xiāng)下來了。媽媽看見外婆也是哭,外婆也哭,我也哭了。外婆在我家住下來了,說要等小寶寶生下來再走。最
近木頭也不能上我們家玩了,等我有空去找你玩吧!我也要學習照顧媽媽了。
小喬
PS:日記本先放你那里好了,后面我要看你新寫的故事哦。
木頭點點頭,好。
循城的秋天短得好像沒有秋天。循城人一到了秋天,在衣柜里左翻翻,右翻翻,左邊是夏天的衣服,右邊是冬天的衣服,就是不見秋天的衣服,找了一年又一年。
飯桌上,兩碟筍絲肉臊炒米粉,一碗蓮藕排骨湯。
“鈴鈴鈴”,木頭媽媽接起電話。
“木頭,小喬的電話吶?!?/p>
木頭小碎步跑過去,喂——
掛掉電話后,木頭匆匆扒兩口米粉就想往外跑。
“木頭喝點湯呀……”
“晚上回來喝!”
“砰”的一聲,門關掉了。
小喬喊木頭上家里玩。家里只有小喬一個人。小喬說,忽然想玩以前的過家家。她們就把陳年的小鍋子小鏟子翻出來,又找出那些已經微微發(fā)黃的紙面條和紙米粒。這次,換小喬當爸爸,木頭當媽媽。
“爸爸,要吃面條還是米飯呢?”
“要米飯,要吃飽一點。”
“好哦。”
木頭把一顆一顆小紙片揉成的米粒放進塑料鍋里,攪一攪,蓋上蓋子。又打開,再攪一攪,盛到了碗里。
“米飯做好啦?!蹦绢^把米飯端給小喬。
小喬拿勺子舀起一勺米粒,放到嘴邊囁啜一下,又放下。
“我吃完啦?!毙虖牟妥琅哉酒饋怼?/p>
木頭給小喬遞上了“公文包”和“西裝外套”,跟隨小喬走到了門口。
“我出門啦。”小喬穿上外套,接過了公文包。
“路上小心。”木頭搖搖手。
小喬轉身走出幾步,停頓幾秒,又回頭走到門口。
“今天我是去出差,要出遠門,可能很久很久才會回來哦?!?/p>
木頭愣愣的,以前過家家沒有演過這樣的情節(jié)。
“沒關系,我會給你打電話的?!毙膛牧伺哪绢^的肩膀,一下比一下軟,一下一下往地上掉,漸漸地,小喬哭了起來。
木頭手足無措了。
隨著小喬的哭聲,市中心保健院的產房里,也傳來一聲女嬰的啼哭。
壺水從微高處落下,剛剛好沒過茶葉,加蓋,拇指按住茶蓋,四指托起蓋碗,低低在茶杯上篩點,大手一收,三杯黃澄澄的茶就端坐在茶盤上。
難得逢上木頭爸爸的休息日。午后的陽光給盆栽撓癢癢,撓得碎葉子們毛茸茸的。
好久沒跟你們一起喝茶了。木頭爸爸伸了個懶腰。
可不是嘛。之前還說要出去做生意呢。木頭媽媽切開一塊芋泥白皮餅。
唉呀,就說了那么一回。
說起來,小喬媽媽生了,小喬爸爸也沒回來呢。
啊,生了呀?
前兩天生的,是個妹妹哩。阿銀去醫(yī)院幫忙了。
木頭坐在旁邊玩塑料刀叉,噢,原來是聽了小喬媽媽的意見啦。
妹妹好呀。你也該去看看才是,多不容易。
我問過阿銀要不要幫忙哪,阿銀說有她,還有小喬外婆,夠人手了。人不要太多,小喬媽媽怕見人……
怕見人?
說那個小喬爸爸火車站的朋友上門給他們去送營養(yǎng)品的時候,說漏了嘴。小喬爸爸在外面,還有一個家……
啊啊……
困難的是,還分不清楚哪個家在前面,哪個家在后面……
木頭再見到小喬媽媽時,她的懷里抱著一個嫩孩子。小喬媽媽終于看起來像小喬的媽媽了。小喬又高興起來了,拿著毛絨公仔上躥下跳,逗小娃娃開心。
“木頭你看,我有妹妹了?!?/p>
木頭走過去,伸出手指碰碰寶寶的掌心,寶寶一下把她的指頭緊緊抓住了。木頭定定站著,緊張得一動不動。寶寶的手掌肉肉的,有點濕潤。大眼睛直直看著木頭,好像在看什么奇怪的動物。
滴滴答,下雨了。午后的陽光還那么好,卻驟然下雨了。
“啊,外婆到小賣部買花生油沒帶傘,我去接外婆!”小喬抄起門口的長柄傘,三步并作兩步往外趕。
“你慢點,小心地上滑?!毙虌寢尩脑捝覜]抓住小喬的腳后跟,在樓道里蕩了一圈,飄回屋里。
“你看小喬,總是風風火火的。”小喬媽媽搖了搖頭。
木頭還是第一次和小喬媽媽單獨待在一起(噢,寶寶這時候還是個小天使,暫時不歸入凡塵),木頭有很多話想跟小喬媽媽說,“阿姨你很辛苦吧”“阿姨我也很想要一個妹妹”“阿姨,你不要害怕”,可竟然一句都說不出來。
小寶寶善解人意地搖了搖木頭的手指,發(fā)出“嚶嚶嗯嗯”的聲音。
“木頭,她喜歡你呢?!毙虌寢屝πφf。
木頭湊近了一點,寶寶咂咂嘴,好像要說話的樣子。
“阿姨,寶寶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還沒想好呢?!毙虌寢屘痤^,好像在努力思考的樣子。原來小喬媽媽抬頭的時候,也已經有皺紋了。忽然,小喬媽媽眨眨眼睛:“木頭,你知道嗎,你的名字還算是我?guī)兔ζ鸬哪??!?/p>
木頭微微張開嘴巴:“啊,阿姨起的?”
“其實,阿姨也是機繡一廠的工人呢。不過,我進去得晚,當時廠子已經快倒閉了,我又在后道做工,跟你爸爸的部門離得遠,他大概不認識我?;蛘咭娺^我,不記得了,但我記得他。當時你剛出生,你爸爸高興得跟什么似的,說你五行缺木,吆喝著讓廠里有點文化的人都給幫忙翻字典、取名字。
“你爸爸跑經銷的,經常給廠里的人捎帶東西,人緣好,大家都幫著給你想名字。我們后道的幾個姐妹就湊到一起商量。她們說我年紀最小,又念過中學,腦子靈光,就讓我想主意。我說,就沐浴的‘沐’字唄。她們還覺得奇怪。后來不知道怎么就傳到你爸爸那去了,你爸說,帶木字,還不是個木字旁,別致!當場就拍板了。
“后道的姐妹都以為我是隨口一說,其實,我想這個字想好久了??傁胫俏矣辛撕⒆?,就給他取帶這個字的名字。上學的時候,我就很喜歡看書里寫‘沐浴在陽光里,走在樹下’怎么怎么的,就覺得,那可太舒服了!
“那時我剛認識小喬的爸爸,他也在跑經銷,還給我捎了不少東西……唉呀,不說了,阿姨怎么跟你講這么老遠的事呢?!毙虌寢尰剡^神來,不好意思地笑笑,輕輕搖寶寶。不知道什么時候,寶寶已經松開了木頭的指頭。而木頭聽得入了神,手指依舊放在原處。
滴滴答,雨水里好像傳來老人和小孩濺起水花的腳步聲。
“木頭,我要搬家了?!倍靵砼R之前,小喬趕來木頭家告別。
“你要搬去哪里呢?”
“我要去北京了,去北京的音樂學校學琵琶。爸爸在那里給我們找了個大房子?!?/p>
木頭感到很奇怪,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話。
“木頭,我會想你的。我們來玩?zhèn)€游戲好不好?”
“什么游戲?”
小喬讓木頭找來兩張紙,兩支筆,兩個塑料袋,還有一個長方形的冰盒。
“木頭,我們寫一封信吧,你給我寫,我給你寫,然后我們把信放進冰盒,再放到冰箱里凍起來。你凍到你家的冰箱,我凍到我新家的冰箱。這樣,你想我的時候,就可以想,我在冰箱里好好保存著呢。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三年,還是五年呢,如果你還是覺得很想我,你就把冰拿出來融化掉,看我的信,好不好。說不定到時候我就神奇地回來了哩。”
“可是,紙放到水里,不會化了嗎?”
“木頭笨,把信放進塑料袋里扎緊,再放到冰盒里,不就好了嗎?”
木頭點點頭。她們開始分別寫信。
小喬打開水龍頭,往冰盒里灌滿了水,將自己的信凍在了冰箱里,那個矮矮的、暗白色的冰箱。木頭的那封,小喬套上塑料袋帶走了。
“木頭,到了北京我就打電話給你。”
小喬轉身跑下樓去了,還是兩束辮子,晃呀晃的。
木頭不知道,小喬后來究竟有沒有把信帶到北京的冰箱里凍起來。小喬搬去北京后,沒有給木頭打過電話。木頭偶爾看見天空有飛機飛過去,會想,它是不是載著小喬飛往北京的那一班,就覺得向往。木頭常常夢見小喬的新家,那是一座好大好大的房子,裝修得跟宮殿一樣。有一個巨大的環(huán)形房間,垂落華美的窗簾,左邊擺著一張床,順著墻繞一個彎,右邊擺著一張床,再順著墻摸過去,左邊擺著一張床,如此循環(huán)。小喬和妹妹就在她面前,笑著看她,她不斷地穿越在綺麗的床與墻之間……
木頭沒有再見過小喬。要到很多年后,木頭回想起小喬,才覺得奇怪。從前要跟一個人失去聯(lián)系是這樣容易,而現在,即使有心斷掉聯(lián)系,兩個人還是會跟兩根麥芽糖一樣,仍然拉絲般黏連在一起。當時的小喬和木頭,連再見都沒有說。
一盤芥藍炒牛肉,一盤油爆花甲,一盤香蔥煎雞蛋,一煲苦瓜豬腳湯,三碗米飯。
初中時候,木頭搬了家,搬到了市西郊一片新開發(fā)的居民住宅區(qū)里,住進了商品房。剛搬家的時候,木頭很不習慣,總覺得還是機繡宿舍的老房子好,住久了,也就不愿意搬回去了。如今,木頭上了大學,也只有放假的時候才回來住住。木頭爸爸辭掉酒店的工作,成為企業(yè)里朝九晚五的小員工,作息正常起來。見木頭的機會,卻比以前還要少了。
木頭爸爸給木頭夾一塊牛肉,你看你,那么瘦,在外面肯定吃不好,在家要好好補補。木頭媽媽給木頭舀一碗湯,這湯煲了好幾個鐘頭的,趁熱喝趁熱喝。
“爸,媽,我自己來就好,你們趕緊吃?!?/p>
木頭媽媽說,我們平時在家吃老多了,你看媽媽,胖了多少。木頭爸爸說,整天待在家,不是看電視就是窩在沙發(fā)玩手機,不胖才怪。你回來多陪媽媽出去走走,運動運動。
“好呀,媽你想去哪?”
木頭媽媽又往碗里加了點湯,要不我們回機繡宿舍看看?那邊快要拆了哩。
“要拆了?”
木頭爸爸撇掉湯面的油花,是呀,那邊要建新的公寓樓,就要把舊的宿舍樓拆了。搬家后你就沒再回去過,去看看也好。木頭媽媽吐出一塊豬腳骨頭,你還記得嗎,以前咱們住在那的時候,你跟一個叫小喬的小女孩玩得很好的。說起來,我去年好像還見到了小喬媽媽……木頭爸爸一口氣“咕咚咕咚”喝光了碗里的湯,怎么見的?她們當年不是搬去北京了嗎?木頭媽媽吃完最后一塊雞蛋,我也看不太清,不知道是不是。在新安街那邊。當時我要去買菜的,騎著摩托車,好像看到小喬媽媽從裁縫店里出來,身邊跟著一個跟小喬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買完菜,我去改衣服,還跟老板打聽了一下。老板說剛剛是有個人帶著一個孩子進來,但也沒留名字,不是來改衣服的,是來捐衣服,捐一條小紅裙子。說是好多年前買的,當時買小了,女兒不合穿,也沒舍得扔,一直留著,想給小的穿。沒想到小的長大了,這裙子卻過時了??粗媪献龉ざ歼€挺好,就拿過來捐了……
隔天,木頭和木頭媽媽來到機繡一廠宿舍門口。門前堆滿了泥沙,推土機隨意地倚在墻邊。老樓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了,他們拿到豐厚的補償金,去找新房子了。
她們走進結滿鐵銹的黃色大門,走下緩坡,看見那條通往小菜園的過道。以前那條很長的過道,現在一下子就看到了盡頭。右手邊,“A 幢”兩個紅色的大字漫漶不清。他們爬上樓梯,梯臺上扔了些零碎的垃圾,門口的對聯(lián)撕掉一半,蔫頭搭腦地披掛下來。
木頭原本以為,故地重游,一切都會和走的時候差不多,自己會有某次放學回家的錯覺。
不是的。不是的。
房子知道自己被遺棄了。就如同那封被木頭遺棄在冰箱里的信。
搬家的時候,木頭沒有把冰箱里的信帶走。后來,房子換了兩任主人,也許他們也曾打開冰箱,拿出冰盒,看到藏在里面的小秘密。也許他們扔掉了舊冰箱,連同那封信一起。也許他們什么也沒有做,只是任它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年又一年。
很久很久以后,十年,還是二十年,如果我還能夠想起你,我就會想起那個矮矮的、暗白色的冰箱。冷凍層,頂格,靠右,最里面。隨記憶慢慢摸索過去,有一個長方形的冰格,凍著一個詭異的塑料袋,袋子保護著一封信。只要我不把它拿出來,只要我不看著它在我面前融化,它就一直在那里。即使時移世易,樓房拆遷、轟然倒塌,它依然在那里。
誰知道呢,或許木頭只是忘了在搬家時把它帶上罷了。
下樓之后,木頭媽媽說要去前面巷子里跟幼兒園的園長打個招呼,好久沒見過她老人家。木頭還沒緩過神來,說不去了,就在宿舍里等她。
木頭媽媽走遠了。木頭一個人在樓下站了好久,忽然看見一只野貓撐開了小菜園的門,跑了出來。木頭走過去?;膱@里的桑樹還在,這么多年,它住得比每一戶人家都要久。是結桑葚的季節(jié),一樹累累果實,木頭伸手去摘,桑葚跌到地面上。
木頭蹲下去,跌落的桑葚驚跑了一隊列正在勤懇運輸的螞蟻。
“楊沐喬,我們回家吧!”
木頭聽見媽媽在身后喊她。她應聲站起來,一個回旋,朝大門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