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一

“與父母告別的功課，是人到中年最不愿深想，卻又不得不面對的功課?！庇谳x說這話的時候，是兩年前的中秋節(jié)，她的老父親剛剛被診斷為肺癌晚期。她心里很亂，主治醫(yī)生跟家屬交代各種注意事項時，她只見醫(yī)生的嘴在翕動，卻完全沒聽明白醫(yī)生在說什么。她內(nèi)心只有一個念頭在轟響：我的父親，多才多藝永遠(yuǎn)是頂梁柱的父親，居然要倒下了，這是多么荒誕的事情啊，命運為什么要開這種玩笑？

于家老父親，是南通一所大專院校中文系的副教授，退休后回到鄉(xiāng)間生活，把老宅周圍的隙地全部種上花。他花了十多年時光，將老宅改造成花園中的房子。在于輝姐弟眼中，什么活計都難不倒父親，他會好幾種樂器，從鋸琴到二胡，從尤克里里到吉他，從口琴到豎笛，無所不通；父親的書法亦好，一到過年，全村的春聯(lián)都?xì)w他書寫；他還有一手好廚藝，于輝記得自己讀博士的時候正懷著孕，端午節(jié)，父親突然帶著一個大背簍，出現(xiàn)在博士生宿舍，給于輝和室友們帶來色香味俱全的硬菜：紅燒鱔段、紅燒蹄髈、十三香龍蝦，還有一大包咸蛋黃肉粽。母親說，全是父親一手操辦的，連咸鴨蛋，也是他自己腌的。

任何事父親一學(xué)就會，從未失敗過，也是神奇。退休后，他還迷上了視頻拍攝和剪輯，他將自己的鄉(xiāng)居生活，所見所聞，花開花落，都拍攝成小視頻，配上音樂、配上字幕，傳給遠(yuǎn)方的兒女們看。他一直是個無所不能的中年人的樣子，所以，于輝雖然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年屆不惑，只要回到娘家，就感覺自己還是一個倍受寵愛的少女。父親會用二八大杠自行車帶著她去趕集，給她買山藥蛋做的糖葫蘆吃；父親會偷偷觀察賣風(fēng)箏的藝人是怎樣做軟翅風(fēng)箏的，不用紙筆，他就能把那些復(fù)雜的工序都記在心里，回家后，立刻去家中的竹園，砍竹削篾，替女兒也做一個。他的理由是，于輝讀到博士，光上大學(xué)就上了十年，看書看得頸椎都出了問題，抽空放放風(fēng)箏，昂首向天，對療愈頸椎病大有好處。所以，只要回到娘家，于輝就能休養(yǎng)生息，從中年返回少年。父親的健碩與能干，讓她誤以為這種生活是永恒的。

而今，命運突然在暗處發(fā)出裂帛之聲，這讓人一時難以接受。

二

依照醫(yī)生的囑咐，于輝姐弟沒有把病情的嚴(yán)重程度向父親和盤托出，但父親是何等聰明之人，于輝不相信能瞞過他?；熭斠?，輸液袋子上都明明白白寫著藥品的名稱，父親難道自己不會查嗎？他雖然七十多歲了，但玩起淘寶、拼多多、快手來，比年輕人還溜。表面上，父親是豁達(dá)的，一出院，兒孫頻繁探望，父親卻依舊平靜地帶著小拖車，與母親出門買菜；他會寫“禿頭老于又回來了”“落拓輕奢風(fēng)，說的就是我這睡褲打扮”之類的行草，裱起來、張掛起來，來調(diào)侃自己的變化，得意于病魔收攏爪尖的時候，自己一如繼往的從容灑脫。但知父莫若女，于輝敏銳地捕捉到父親的一點慌張。

他的自費藥快吃完了，新買的藥剛用加急快遞發(fā)貨，他為此焦慮了一天；他記不起上海華山醫(yī)院腫瘤科專家的名字了，滿臉是迷路小孩的惶恐；包餃子，他忘了放鹽了，盡管所有人都安慰他，這樣的餃子蘸醋更鮮美，他也會自責(zé)半天。他忽來的軟弱與慌張，讓人揪心，是的，若不是深受病情的打擊，像父親這樣堅強的人，何至于看到紫薇花的顏色由濃轉(zhuǎn)淡，就落下淚來？他也不至于看到女兒在朋友圈曬出往返老家的一百多張高鐵票，就忐忑不安地問：“閨女，都是我拖累了你，將來，回想起這段生活，除了勞苦，你會覺得一無所得嗎？”

最后這句話提醒了于輝，她意識到，要令父親感到安心，兩代人都必須像揚去稻谷中的稗子一樣，用力晃動自己的所思所想，揚去那些臨近告別時分的驚慌、軟弱與憂郁。她必須為每周回家探望父親的漫漫長途，尋找新的意義。

她記起自己看過的電影《遺愿清單》，一位億萬富翁老頭兒與一位黑人汽車修理工同樣步入了生命的倒計時，他們是怎樣完成生命中的未了心愿的？這個充滿感傷與吸引力的命題，如今也來到了她的生活中。

為了父親的病，于輝的先生推掉了去北京進修的機會，弟弟關(guān)掉了他的麻辣燙店，一家人整整齊齊地圍繞在父親身邊。如果僅僅是為了陪伴父親度過最后的時光，僅僅是面對病魔的無奈與感傷，那么，家人的探望越是頻密，家人的愛越是深厚與有求必應(yīng)，父親心上累積的負(fù)疚恐怕越是沉重，這令父親難以心安，她必須想辦法，讓父親感受到自我的價值，從而平靜安然地接受這些為了告別的相聚。

三

于輝想出的辦法，是與父親一同重讀《唐詩三百首》。她的理由是，作為理工科的博士，她如今專門與發(fā)電廠的管道材料打交道，文學(xué)方面的記憶已經(jīng)磨滅得差不多了，她想補補課。補課卻不花補習(xí)費，這補習(xí)老師除了父親還能有誰？

父親聽聞自己還有這等余熱可以發(fā)揮，欣然應(yīng)允。他特意請人在庭院中搭了一座竹木小亭子，收了農(nóng)家曬干的稻草來鋪蓋亭頂，在亭子里安設(shè)軟凳三兩只，茶幾一個。天氣好的時候，就與女兒在外面喝茶、品詩，講述詩人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與遣詞造句的別致之處。

父親通曉音律，有時，他還將唐詩《春江花月夜》配上曲調(diào)，吟唱出來；從“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開闊，到“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的喜悅，從“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的悵惘，到“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的深情，從“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的浩渺，到“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的浪漫。他吟唱時，于輝在一旁悠然彈撥著她的古琴，很是和諧。一曲已畢，兩人久久不言，沉浸在幽美邈遠(yuǎn)、惝恍迷離的春江月夜場景中，完全忘了塵世的種種無奈與苦痛。于輝想，這，就是文學(xué)的力量，它是心靈之補藥，也是情操與志趣的源泉。父親與自己，差點在病魔的打擊下忘卻了它的存在，如今，簡單的誦讀與暢談，就讓父女間的相處變得舒活又動人。

從一年前的初秋開始，于輝每個周末，都會回家上一堂這樣的“詩詞課”。這讓她想起美國著名作家米奇·阿爾博姆的《相約星期二》，罹患漸凍癥的大學(xué)教授莫利，將自己的生命當(dāng)作活教材，與他的學(xué)生相約在每周的星期二，講述為期十四堂的“生死課”。于輝私下里期待，父女倆的課，可以上得長一點，更長一點。上完唐詩，還有宋詞；上完宋詞，還有元曲。

父女倆偶爾也會有爭論。于輝特別喜歡李白的肆意瀟灑，敢怒敢言，覺得唯有李白的奇麗想象與縱橫捭闔的筆力，才能勾勒出盛唐時期的強健精神。父親卻更偏愛沉郁頓挫、悲涼慷慨的杜甫。父親說：喜歡李白，是因為你還年輕；等你到我這個年紀(jì)，讀杜甫會更有感觸，“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薄笆x亦不醉，感子故意長。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比松钠嬗雠c告別、五味雜陳的感慨，都在其中了，寫得如此深情又入木三分，真是寫得好，好得讓人無言以對；“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本谷挥腥四苡谩疤斓貫橹玫桶骸眮硇稳菀粓鰟ξ柙诳臻熖斓刂械幕仨?，真是讓人心折不已……對了，一談起杜詩來，父親忽然恢復(fù)了當(dāng)年在講臺上的精神頭，他踱步來去，敲打案幾，為于輝領(lǐng)悟的確切而激動，或者為她感受的淺近而焦急。他忘了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忘了一針自費藥的價錢，忘了化療時那翻江倒海的難受勁兒。他豁達(dá)地說，女兒，我竟然有機會重講杜詩，我要感謝你，不知道為什么，講起詩歌來，好像生老病死都不再那么可怕。老爸雖然沒有老杜的才氣，沒有給你留下一首好詩，可將來，你會記起這個月夜，記得多少年前老爸是怎么跟你說到杜甫的詩，那一天你會忽然記起我來，我們就好像重逢了。

父親終于不再為他的病如此拖累兒孫而滿心歉疚了，他接受了于輝的說法：現(xiàn)在的人忙于生計，都聚少離多。但是老爸，你這一病，卻讓我們明白，人間最珍貴的是什么。既然短的是相聚，長的是分離，成年子女與父母之間，可以交心的相聚就更難得，應(yīng)該對這種相聚心懷感恩。

又一個秋天到了，桂花香了，剃了光頭的父親還活著。這讓于輝對命運的有情充滿感念。在父親的“吟詩亭”里，父女二人圍繞一首七言古詩的漫談還在繼續(xù)。于輝意識到，親情正是像桂花一樣的物事，近嗅香味淺淡，而若你在月夜下遠(yuǎn)遠(yuǎn)行來，它卻像風(fēng)中的蜜糖一樣絲絲流淌，它如此濃烈，給你安慰，讓你意識到，生之幸福，愛之幸福，是告別也泯滅不了的。